《世界一级艺术狂徒》 分卷(1) 《世界一级艺术狂徒》作者:言朝暮 文案: 国乐大师从不收徒,却意外收了个名不经传的钟应。 一年后,钟应登上舞台,抚琴奏出一曲前所未有的《华歌》,震惊音乐界。 同行纷纷贺喜,国乐大师后继有人,名师出高徒。 可是,国乐大师道:他为艺术而生,我教不了他。 谦虚的话没人会信,但不久后,音乐家们发现 钟应弹的琵琶行云流水 钟应敲的编钟金石齐鸣 他会的乐器远远超过国乐大师平生所学,甚至连失传的十三弦筑,也不在话下! 钟应弹奏的国乐席卷中华大地,步入了西方乐器固有领域。 对中国充满蛮荒印象的西方音乐人,觉得他所谓音乐天赋不过是哗众取宠的噱头。 谁知 他从未被乐器禁锢的双手,拨一尾琴、敲一排钟、击一只鼓,编织遥不可及的美梦,挑动沉寂已久的灵魂,扬起地狱烧灼的业火。 西方听众在管弦丝竹里嬉笑怒骂、热泪盈眶,忽然懂了 什么是五千年的盛世华夏。 1、艺术无国界,但有一种音乐在中国。 2、继承先辈遗志,与万千普通人汇聚成海,用短如一瞬的生命,寻找漂泊在外的乐器,带它们回家。 内容标签: 强强 甜文 爽文 时代新风 搜索关键字:主角:钟应,厉劲秋 ┃ 配角:《世界一级基建狂魔》 ┃ 其它:五音十二律最后的应钟 一句话简介:有一种音乐在中国 立意:寻回流失文物,奏响中华乐章。 vip强推奖章 八十年前,民国遗音雅社古琴、琵琶、编钟、二胡、筑琴,于战火中遗失海外。八十年后,钟应与师父樊成云走出国门,循着当年乐器遗失的痕迹,走入音乐厅、拍卖行,在异国他乡重奏乐曲。西方音乐人觉得他所谓音乐天赋不过是哗众取宠的噱头,却在他演奏的丝竹管弦之中,嬉笑怒骂、热泪盈眶,忽然懂了什么是五千年的盛世华夏。 本文讲述了主角走遍世界,将流失海外文物带回祖国重聚的故事。民族乐器是传统文化的缩影,民族音乐更是传统文化的延续,古琴、琵琶、编钟、二胡、筑琴等传统乐器,在世界各地重奏汉乐府诗篇,不仅展现了中国传统音乐魅力,更与无数西洋乐演奏者共同谱写新时代音乐篇章。 第1章 清泠湖博物馆,悬挂着鲜艳的横幅:欢迎回家意大利哈里森.贝卢捐赠文物归国展。 四处摆放着巨大的宣传展板,清晰讲述本次展览的113件文物归国之旅。 谢谢。 钟应拿起通过安检的琴箱,提在手上,徐步走进了安静的场馆。 历史沉淀的气息,在灯光里扬起若有若无的微尘。 他的视线掠过玻璃展柜里的绢帛、瓷器、青铜,没有像其他参观者一样驻足,径直走到了主展厅。 豁然开朗的主厅,正中间矗立着巨大的玻璃展柜。 高及天花板、垫起了半人高的展台,摆放着一张造型独特的古琴。 它在安静的聚光灯下,绷紧了十根银光内敛的琴弦。 深邃漆黑的乌木,一如岑天大树,巍然挺立。 琴身布满了细碎裂痕,一道一道宛如蛇的鳞片,覆盖着木质琴面,琴尾断痕形似梅花,与通体蛇鳞混在一起,好似老者伤痕累累的皱纹,显示着它长达一千多年的历史。 但是,无论多少裂纹,依然无损它顶天立地、傲视众生的气势。 钟应安静的仰视它。 灯光落在每一根琴弦上,散落出月光般柔韧色泽,仿佛辉光与空气共振,发出了无声的回响。 你看这个东西,长得好奇怪。 旁边走来一对情侣,衣着清爽的女性抬手指了指,它居然有十根弦。 唐代,十弦琴。男友读出旁边的介绍,这琴都一千多年了,肯定和现在的古琴不一样,长得奇怪很正常。而且啊,这种木头古董全身都是裂痕,放在博物馆也就是个展览品,反正也不能弹。 它可以弹。柔和的女声,打断了他们的讨论。 钟应好奇的看过去,发现一位年轻女性。 她梳着马尾,身姿挺拔,穿着博物馆工作服,戴着工作牌,像是一位讲解员。 她笑着抬手示意眼前的十弦琴,亲切的介绍道: 琴身上的裂痕叫做断纹。根据《洞天清录》记载,古琴以断纹为证,盖琴不历五百岁不断,所以琴身上的断纹越多,说明它的年代越久远。现在我们许多古琴大师都藏有类似断纹的唐琴、宋琴,他们经常会用带有相似断纹的传世名琴弹奏乐曲,可以说,古琴的断纹越深,声音更具有穿透力,演奏的乐曲也更好听。 这人确实做过功课。 钟应安静的倾听,仿佛一位普通的参观者,随着她的介绍重新端详那张十弦琴。 说完断纹琴的音质,她扬起声音,补充道: 而且,这张十弦琴不是单纯的展览品。它是这次捐赠文物的哈里森.贝卢先生,特地送给古琴大师樊成云的礼物。 旁边的情侣十分好奇。 礼物?难道说樊大师今天会来试琴是真的? 为什么那个贝卢会把十弦琴单独送给樊大师啊? 都送给樊大师了,怎么还挂在展柜里? 只见她脾气温和的笑了笑,说道:是真的。因为贝卢先生知道古琴的价值,在于弹奏,而不是展示。所以当他听过樊成云大师在意大利的古琴音乐会后,立刻就决定,要将这张琴赠予最适合的人。 等到这次展览结束,它就是樊大师的私藏古琴,如果大师研究透了十弦琴,肯定会举办独属于它的音乐会,弹响唐代传下来的遗音。 现有古琴,毕竟是七弦。 哪怕是技艺出众的古琴大师,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弹奏十弦琴。 情侣听完,表情向往又略带遗憾。 他们低声聊着樊成云大师幽静雅致的琴风,慢慢离开了这座摆放着乌木古琴的展柜。 只剩下钟应依然站在那里,提着琴箱,仰视着安静的古琴。 你好,需要讲解吗? 对方十分热情,主动向他打了招呼。 钟应转头,笑着提了提手上的琴箱,礼貌的回答道:我是学琴的,我了解它。 那位年轻的热心解说,表情忍俊不禁,似乎觉得他的说法好笑。 毕竟,这展柜里的十弦琴,可不是什么一般的古琴。 无论是国内收藏的传世名琴,还是挖掘出来的文物古琴,无一不是七弦、五弦,国内出土的十弦琴实物,仅仅是一张木胎,资料极少,更不像这张十弦琴一样,拥有完整的弦线,随时可以弹奏。 但她仍旧保持友好,笑着点点头说道:那好,我在这里等人,如果你有什么问题,随时可以问我。我很乐意给你解答。 钟应也在等人。 他视线掠过工作牌,闲聊一般问道:你是博物馆的讲解员? 不,我是文物修复师!我叫周俊彤。 她骄傲的拿起工作牌,上面清楚的写了她的名字,再往下一行,则是文物修复师的职位。 难怪你那么懂琴。钟应夸奖道。 周俊彤笑容灿烂,我也不是懂琴,而是我和这间展厅的文物接触了近五年,对它们非常熟悉。虽然刚刚加入清泠湖博物馆,但我可以陪它们一辈子。 年纪轻轻就决定了一生的方向,钟应心升敬佩,又恍然大悟。 这么说,你以前在哈里森.贝卢博物馆工作? 周俊彤眼睛焕发着光彩,对,我在意大利就读文物修复专业,一直在贝卢博物馆学习。 意大利的文物修复,确实是世界首屈一指。 他们不聊古琴,聊起意大利擅长的修复知识,周俊彤也是热情洋溢。 她说,意大利继承了古罗马的丰厚文化遗产,15世纪,罗马教廷就颁布了第一部 国家法令,防止艺术品遭到破坏、流失。 她说,意大利的文物保护不是束之高阁的冷门专业,而是全民参与的一项伟大事业,许多民众都将保护文物作为一种道德来宣扬。 她说:哈里森.贝卢先生,更是意大利文物保护者的典范。从他1950年成立了博物馆之后,就一直致力于保护文物。不仅仅是意大利、古罗马的文化遗产,我们中国流失海外的文物,也被他小心收藏,通过佛罗伦萨大学的专家,建立了系统的中国文物保护体系。 钟应认真的听,注意力终于从十弦琴上离开。 你好像很崇拜哈里森.贝卢? 我很感谢他。 周俊彤并不否认,表情无比崇拜,可以说没有他,就没有今天展出的113件文物,完好如初的样子。 钟应沉默听完,心中一片空旷,只觉得讽刺。 他视线轻扫过博物馆遍布的展板介绍,虽然没有哈里森.贝卢的照片,但是关于贝卢博物馆的介绍到处都是。 那座建立在意大利佛罗伦萨的私人博物馆,收藏着万余件古董,中国文物占据大半。 这一次,贝卢捐赠的113件文物,涉及瓷器、青铜器、画卷、绢帛,年代可以从民清追溯到唐宋,并且标注了详细的收藏过程。 除了那张沉默的十弦。 钟应嗤笑一声,文物完好如初,是文物修复师的功劳,而不是掠夺者的功绩。 什么?周俊彤困惑看他。 只见钟应略带讽刺笑意,问道:你既然在贝卢博物馆工作过,那你知道馆里的中国文物,都是从哪儿来的吗? 周俊彤认真回忆,说道:都是贝卢先生从拍卖行、或者其他收藏家手里买回来。 也许这些瓷器、青铜器、画卷,正如你所说,是他买回来的。 钟应非常肯定,但这张十弦琴绝不可能。 周俊彤眼睛睁大,诧异说道:我不理解你的意思。 钟应视线回到巍然屹立的十弦琴上,灯光下斑驳的蛇鳞梅花纹路,显示着这张琴古老又沉重的历史。 这琴最后的使用者,名为沈聆。他是民国时期著名琴家,擅七弦,通五音,年仅五岁就开始钻研家传十弦。后来,他与几位演奏家一起成立了遗音雅社,专门用唐代流传下来的古琴、琵琶、二胡、编钟、筑琴,研究重奏汉乐府曲谱。直到1942年,清泠湖沦陷,沈先生被捕,这张十弦琴才因此流失海外,踪迹难寻。 周俊彤没有提出异议,显然她也了解这张十弦琴的过去。 可她皱眉提醒道:十弦琴流失海外,那是日本侵略者做的错事,跟贝卢先生又有什么关系?他可是文物保护者! 钟应听得出她的不赞同。 周俊彤就像每一位学生都会维护自己尊敬的老师一样,不断提醒着他:贝卢保护了这张琴、保护了中国的文物,我们应当心怀感恩,永生铭记。 感恩加害者、铭记偷盗者,勾起了钟应心中无尽哀伤。 他忍不住想要揭开掠夺者的真面目,即使,会惹怒这位单纯热情的文物修复师。 他沉默片刻,终于说道: 因为,你所尊敬的哈里森.贝卢趁人之危,在沈先生被捕之时,从遗音雅社骗走了十弦琴,让它远离故土七十九年。 伤痛的历史,时至今日重新提起,也带着战争的硝烟怒火。 钟应毫不意外的看到了周俊彤错愕的神情,这样的人,算什么文物保护者。 你胡说! 周俊彤果然愤然怒起,坚决维护自己尊敬的先生的名誉。 我接触的贝卢先生,心系中国文化,珍惜博物馆收藏的每一件中国文物,根本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十弦琴是他于2007年在意大利拍卖行偶然发现,怎么可能被他从国内带走? 而且,我的老师说,如果不是贝卢先生花费重金请来古琴修复师,还组成了专家修复团,这张十弦琴不可能恢复得这么快、这么好。 也是因为他不留余力的抢救,我们才有机会知道意大利存在一张唐代的十弦琴! 2007年钟应并没看她,视线仍旧落在古琴泠泠琴弦上。 也就是说,贝卢把这琴藏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困了它整整六十五年,直到琴身状态变得极为糟糕,才舍得把它拿出来,请专业人士修复? 周俊彤欲言又止,转头看向周围的参观者。 她确定没有人注意他们之后,才略微靠近钟应半步,低声说道: 你根本不懂得意大利人对文物的重视程度,更不懂得贝卢先生。即使这件事没有史料记载,我也必须让你明白 贝卢先生是沈聆先生的知音,根本不是你幻想中的强盗! 周俊彤讲述了一个高山流水式的故事。 哈里森.贝卢十六岁来到中国,与遗音雅社的沈聆先生成为忘年之交。 那时候正值战争时期,沈先生作为爱国义士,拒绝给日本军官表演,不幸被捕,贝卢先生竭尽全力,也难以抵挡日军的专横跋扈。他没能救出沈先生,最终遗憾的随着父亲撤离中国,回到意大利。 山高水远,留在中国的沈聆音讯全无,远在意大利的贝卢先生,依然没有放弃打听关于挚友的消息。 直至1950年,贝卢终于得知沈聆早逝,才悲痛欲绝的成立了私人博物馆,用尽一生去纪念曾经的挚友。 他比任何人都珍惜这张十弦琴,他曾经无数次告诉我、我的老师、我的同学 她说,他这一生都会为找回这张琴感到骄傲,因为它是沈聆先生这辈子最为珍视的东西。 钟应听到周俊彤的声音颤抖,仿佛这个故事,触动了她感性的灵魂,坚定了她守护这些贝卢捐赠文物的信念。 他随着周俊彤的话语,都能想象一位年老衰弱的意大利绅士,时常背脊佝偻的站在十弦琴展台前,透过这张琴,睹物思人。 少年贝卢遇沈聆,高山流水遇知音。 如果把周俊彤所说的一切,写在公众号和新闻报道上,绝对是一出中外友好的佳话。 分卷(2) 可惜,钟应不为所动,只是安静的看她。 哈里森.贝卢知道沈先生有多重视十弦琴,他更知道这张琴对于沈先生的意义。 然而,贝卢仍旧残忍的带走了它,让它与沈先生相隔万里,还编造了一个令人感动的故事,讲述给这些怀着敬意去到贝卢博物馆的留学生听 让他们相信,加害者和受害者的友谊! 一个小偷将自己偷来的赃物,小心保管在博物馆里欣赏,还编了一个故事自欺欺人,终于在死前幡然悔悟,选择物归原主。 比起周俊彤的激动,钟应显得异常平静,我不认为,这样的行为值得尊敬。 你!周俊彤气急败坏。 她似乎还要说些什么,驳斥钟应不知道哪里得来的错误印象。 忽然,主厅门外传来人群攒动的声音,博物馆走进来一列队伍。 为首的男人年余五十,精神奕奕,身穿舒适对襟长衫,一派大师风范,一看就知道是名声在外的古琴大师樊成云。 他左边是贝卢家族资产经理人马克.斯坦福,右边是清泠湖博物馆馆长,樊成云受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樊大师来了。周俊彤喜出望外,如遇救星。 她视线扫过钟应的琴箱,说道:你就算不信我,也该相信贝卢先生的好朋友樊成云先生。我这就去请他给你讲讲,这琴到底是怎么回来的! 钟应见她转身走向刚刚进馆的人群,鞋底砸出愤怒焦急的脚步声。 然后冲着为首的人说道:樊大师您好,我是清泠湖博物馆的文物修复师周俊彤,我以前在哈里森.贝卢博物馆工作,非常高兴能够见到您。 贝卢博物馆的修复师?樊成云似乎觉得稀奇,你这是跟着我们的文物归国了? 友善的问题,引得周围人欣喜的笑出声。 人往高处走的惯性,总让国内的人才选择海外条件更好的地方工作。 樊成云这一句话,不仅是问,更是夸奖。 周俊彤腼腆的笑了笑。 因为我在意大利学习文物修复,就是想为国家的文物保护工作做点儿贡献。能够和它们一起回国,得到馆长的认可,是我的荣幸。 而且,我在意大利的时候,特别喜欢那张十弦琴。您和贝卢先生是朋友,应该是这世上除了贝卢先生,最了解十弦琴的人。不知道今天我能不能有机会,听您说说这张琴的故事。 她说得落落大方,樊成云不置可否,神情总是宽容。 讲琴?他眉眼弯弯,笑容慈祥。 大师的视线悠然落在远处,抬手招了招,小应,快来。 钟应为自己刚才的一时冲动,感到后悔,心情就像惨遭告状的学生。 他提起琴箱,迎着周俊彤诧异的视线,面对周围同行者的好奇,施施然喊了一声 师父。 樊成云并未察觉周俊彤错愕的神情,也没发现钟应的异常沉默。 他欣然说道:正好,我的徒弟比我更了解这张琴,就由他来说吧。 第2章 也许周俊彤非常尴尬。 钟应想。 但他不过是想唤醒一位单纯的文物修复师,将可怜的受骗者从贝卢的谎言里拯救出来。 没想到,周俊彤还想叫师父评评理。 平时樊成云对他管束严格,不允许他随便讲述那些隐藏的真相。 毕竟,他们想做的事情,还需要更多人的认可。在这条道路上,结交朋友比树立敌人更稳妥。 幸好,周俊彤并没有再说什么。 她尴尬的站在队伍一侧,假装自己仅仅是需要一次关于十弦琴的专业讲解罢了,给了钟应一个侥幸逃脱师父责罚的机会。 钟应感谢她的窘迫,礼貌的提着琴箱,领着浩浩荡荡的参观队伍前行,默认无事发生。 这世上恐怕没有人比他和樊成云更懂这张琴。 他在展柜前站定,如同一位尽职尽责的解说,介绍道: 十弦琴,唐代斫制,取千年乌木,通体漆黑,鹿角调霜上生漆,制以十根冰弦,腹部刻有繁弦既抑,雅韵复扬字样,故名雅韵。它通身断纹似蛇鳞,琴尾断纹似梅花,是千年古琴中最为罕见的一种。 雅韵琴在民国之前的踪迹,暂时没有资料佐证。 直至1932年,琴家沈聆先生成立遗音雅社,携手民国音乐大家,为古琴、琵琶、二胡、编钟、筑琴谱曲,试图重现汉乐府古曲,这张十弦琴才在沈家、遗音雅社有了详细的记录。 1937年,遗音雅社首次公开演出,为抗战义演募捐,奏响乐府名篇。 四海皆赞遗音雅社鸣琴日,乐府佳篇复华光,至此,十弦雅韵沈静笃与遗音雅社声名远播,盛极一时。 他声音不疾不徐,时间介绍清晰无比,用词跟展板一般委婉标准。 然而,钟应顿了顿,才重新提起那段伤痛往事。 1942年,清泠湖沦陷,因遗音雅社拒绝给日本军官表演,沈先生被捕入狱,从此十弦琴连同其他古乐器,流失海外,不知所踪。 说完,他便话音一转,看向贝卢资产经理人。 我非常感谢斯坦福先生代表哈里森.贝卢归还此琴。如今雅韵归来,也算是弥补了沈先生生前遗憾。 只见斯坦福的翻译完美转达了钟应的意思,引得那位资深经理勾起笑意。 十弦琴一直是贝卢先生心头挚爱,沈先生更是他惦记多年的好朋友,我很高兴能够代替他来到这里。 斯坦福赞美道:而且,我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听樊先生演奏曲子了。 樊成云哈哈笑道:我多年抚奏七弦古琴,并不是十弦琴最适合的演奏者。我的徒弟九岁谱曲登台,经验丰富,对十弦琴也更有研究。如果斯坦福先生不介意的话,就请由他来展现这张千年古琴的魅力。 大师话一出,别说斯坦福不信,就是听过大师无数次演奏的余馆长也不信。 您徒弟这么年轻,才学琴几年啊?樊大师,您就算谦虚,也不能在十弦琴面前谦虚。 樊成云笑意不减,说道:我在七弦古琴上绝不谦虚,但是琴多三弦愁煞人,我对十弦琴的研究,也就五六年。我徒弟三岁学十弦,如今十八岁,我说他在十弦琴弹奏上的经验比我丰富,绝对没有诓骗你。 那不行。 斯坦福听完翻译皱了皱眉,说道:贝卢先生临行前特地叮嘱我,除了您,谁也不能碰这张琴。 无论你说这位年轻人,经验如何丰富,我也会坚持履行贝卢先生交予的职责。 馆长神情为难的看向樊成云。 他肯定信任这位大师的话,偏偏斯坦福固执无比。 因为这项任性要求,古琴甚至没有经过文物鉴定,直接进入了展柜。 毕竟,贝卢先生不允许任何机器、任何射线去影响这张琴的品质,以至于余馆长也将希望寄托在樊成云身上,希望这位古琴大师能够准确判断这张琴的年代和状态。 这样吧樊成云理解斯坦福的坚持,他温和的扫过钟应手提的琴箱。 小应,带的秋思吗? 嗯。钟应点点头。 那就好。樊成云笑道,在我弹奏雅韵之前,先请诸位听听我徒弟的曲子。 博物馆特地留出来的演出场地,为的就是十弦琴千年遗音再现于世。 场馆内的参观者都聚拢过来,以为传闻中樊成云真的会亲自试弹古琴,纷纷都不肯走了。 然而,走上表演位置的,不是那位风姿优雅的大师,而是一位俊逸清秀的年轻人。 他从随身携带的琴箱之中,取出一张朴素古琴。 那琴木漆色极淡,通体浅棕,琴弦泛着冷光,琴身不像常见的仲尼式、伏羲式拥有凹进的线条,而是笔直如松,仅在琴头琴尾拥有的圆润边角,显得粗犷狂放。 琴面琴腹均无雕花,更谈不上古琴雅致的刻字,通体素雅无痕,一看就知道是现代制作的新琴。 不过,说它是琴,不如说是一块没有感情的棕色木板,拉上了几根弦凑数。 然而,围过来的参观者,视线异数了数琴弦。 这年轻人用的古琴,居然和玻璃展台里的琴一样,是十弦! 钟应安置好十弦琴,不多寒暄。 他一双手悬于琴弦之上,毫无预兆地按徵拨弦,流畅的琴音立刻回荡在空旷的场馆内。 十弦音律,宽广浑厚。 他猱挑抹擘,落音刚健有力,弹如断弦,时而双弦齐拂,踢打进复。 但是,钟应弹奏的陌生曲子,全无古琴应有的弱而不虚、刚柔并济,他从第一个音开始,就气势夺人,如戈矛纵横,旋律激昂! 他丝毫不打算作什么悲春伤秋之思,弹什么哀怨、凄婉的调子。 弹出来的曲音,和他说过的话一样,声声带刃,仿佛琴弦铿锵击石,坚硬不屈。 那双手抚过繁复弦线,用本该哀怨愁苦的琴,挑起战火铁蹄。 深深铭刻在灵魂里关于战争的一切记忆,在他弦震、掌击的节奏之中,爆发出金戈擂鼓,誓死杀敌的狂风。 音律从琴中传出,却在听者心中擂鼓齐鸣,众人耳畔雷霆万钧,明明知道,这不过是一张造型怪异的十弦琴拨弄弹出的声响罢了。 却纷纷从这样的声响里,感受到所谓的 誓死不屈,战至胜利。 室内回荡着十弦琴宽广的音域。 所有人都被这与众不同的演奏感染。 连对钟应颇有微词的斯坦福,也震撼得失去语言能力,灵魂磕磕绊绊的跌撞在眼前弦音之中。 他感受到波涛汹涌,感受到鹰击长空。 耳畔悲怆宏伟的音乐,超越了他对中国古琴的全部理解,他甚至觉得刺耳的滑弦,都像是穿透魔鬼的利刃,带出了沸腾的血色。 斯坦福无法形容他的心情,更无法找到准确的词语去描述琴音。 他大脑失去理智的跟随着旋律,人已经不是坐在原位,而是冲向了千军万马的战场。 钟应掌抚琴弦,结束演奏,刚才的一切惊涛拍岸、波澜壮阔都随着弦音声声,颤颤地渐行渐远。 可博物馆空旷上空,依然回荡着陌生鼓点的节奏,逐渐回到胸腔,与心跳融为一体。 斯坦福深呼吸了许久,才抚平了激动情绪,这首曲子给他带来的感觉,绝不逊色于他初次听到柴可夫斯基《1812序曲》时的心潮澎湃。 他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视线惊喜,谦虚问道: 樊先生,这是什么曲子? 《华歌》。 樊成云听过无数次,仍觉得钟应每一次演奏都能带来全新的感悟,这是他九岁谱写,在这片土地上才能演奏出来的中华之歌。 九岁作曲,年轻至极! 刚才铿锵的曲风,有了《华歌》的注解,忽然就变得意义深重起来。 斯坦福立刻站起来,低声跟翻译快速的说着什么。 片刻,翻译完美的转达了他的意思。 余馆长,斯坦福先生希望您打开展柜。 十弦雅韵马上就能奏响的消息,令周围听过《华歌》的参观者不肯散去。 他们低声议论着刚才乐曲的绝妙、激昂,亦步亦趋的跟着钟应,随着博物馆工作人员,来到展柜面前。 参观者都见过这张乌木古琴。 但他们更加期待,神色平静的年轻人,抚动它琴弦的声音。 钟应迎着所有人的期望,走到雅韵展柜前,视线里没有吵杂议论的人群,只有俯视众生的乌木十弦。 仿佛刚才一曲慑人的音乐,不过是他平静生活中习以为常的调子。 巨大的玻璃展柜,在馆长监督下,小心翼翼的打开。 尘封在琴架上的雅韵,黑色琴身光芒熠熠,散发着历史的沉重味道。 慢点。钟应伸手接过,虔诚又慎重的怀抱它。 宛如等候已久的信徒,终于迎回了他遗落的圣物。 人群围在钟应身边,都好奇的去看离开了玻璃防护的千年古琴。 而周俊彤却站在原地,动弹不得,直愣愣的盯着钟应怀抱雅韵。 她学过钢琴、学过小提琴,听过无数交响乐团和民乐演奏。 但她发誓,钟应演奏的深邃乐思带来的震撼,远超过她听过的任何一场表演。 之前钟应在演奏过程中掌击琴身,震出声声擂鼓,她已经意识到了这首曲子的主题 战争。 中华大地发生过的所有战争,都在钟应的琴音里。 她听到英勇抗争的刀枪剑戟,听到高呼前进的擂鼓号角,无论鲜血淋漓,无论尸横遍野,中华大地的生者,都如这《华歌》激昂曲调一般,绝不会屈服于列强铁蹄。 懂得这样的情绪十分容易,可她不敢相信,这会是那位年轻演奏者九岁就能做出来的曲子! 当钟应抱琴而来,即将奏响雅韵,站在一旁的周俊彤才恍然回神。 她明明是来等人的,怎么听完曲子,才想起最重要的事情! 她赶紧颤抖着手发送消息,唯恐晚了。 你人呢? 消息没有秒回,她按捺不住,直接打出了紧急电话。 嗯?那边睡意朦胧,显然还在床上。 哥,你怎么还没来?周俊彤压低声音,急切催促。 那边回应懒散,毫无诚意,睡晚了,明天再来。 周俊彤焦急的出声,不行,必须今天,不然你就错过了。 错过什么?声音有点儿好奇。 十弦琴啊!昨天我跟你约好一起听樊大师弹琴 下次吧。好奇散得干干净净,还忍了个困倦的呵欠。 周俊彤气死了。 钟应弹的琴那么好,不仅不输樊大师,而且弹奏的是千古十弦,世间罕见。 她哥就这? 她完全忘记了自己被钟应几句话气得跺脚的窘态。 因为她哥永远比任何家伙都要气人。 我跟你说,今天弹琴的不是樊大师,是他年轻的徒弟,才十八岁,绝对的天才!刚才他弹了一首特别厉害的古琴曲,他自己作曲的。马上他就要弹那张唐代的古琴,你现在起床,肯定来得及 分卷(3) 那边没回答,仿佛在沉默犹豫。 周俊彤想努力劝说,只听耳边一声沉闷搁置的声音,雅韵取代了秋思的位置,放在了琴桌上。 它比秋思更大、更重,琴弦粗犷,钟应伸手一拨,音律厚重,声如洪钟。 周俊彤顾不得许多,直接说:别挂,演奏开始了,我给你直播! 她手掌紧握手机,尽量靠近琴桌,视线小心翼翼落在钟应身上。 只见钟应抚琴,随手抹出音律,断断续续的调起弦来,似乎还在琢磨这琴的脾气。 十弦琴透过悠久时光,依旧保持着应有的张力。 钟应修长手指勾起冰弦,琴弦两两相击,回声荡漾出五音,十二律跃于弦上,明明不成曲调,却叫人热血沸腾,似乎马上就要听到旷古遗音,响彻云霄。 突然,钟应眉峰轻皱,伸手按弦。 流畅琴音戛然而止,下一刻,他猛然劈挑,三弦俱震,仿佛伯牙绝弦般突兀刺耳。 周俊彤被声音震得痛苦皱脸,想跟电话里的人解释:这是调音,再难听也不算演奏。 却发现通话早就结束,只剩下聊天软件上她哥无情的回复: 听不清,先挂了。 她咬牙切齿,正要继续打电话过去,叫醒这个冥顽不灵的混蛋,忽然听见纷乱的琴弦拨动,不像普通试音调弦。 连她都能听出钟应琴音里情绪明显的惊慌、诧异乃至愤怒。 小应?樊成云也听出不对劲,扬声询问道,怎么回事? 钟应神情凝重,伸手压住琴弦,平复了颤抖的弦音,不再徒劳尝试。 他说:师父,这琴有问题。 第3章 所有人都错愕的看着他,馆长立刻焦急担心的问: 什么问题?弦绷弯了乌木,还是琴身裂纹太深?小周,你是意大利回来的专家,快来看看这琴 余馆长,先等等。 樊成云清楚自己徒弟的脾气,安抚了焦急的馆长。 他皱眉沉声道:小应,我教过你很多次,说话不能如此直接武断,不看场合。 是,师父。 钟应看了看周围困惑好奇的人群,建议道,我希望可以单独和各位聊聊这琴。 单独,那就是没有外人继续听琴的余地。 余馆长诚惶诚恐的带着怀抱古琴的钟应,往博物馆更深处走去。 等到会议室大门关上,钟应视线低垂,把琴重新放在宽敞会议桌上。 周俊彤急迫地出声。 钟先生,这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然而,钟应没有立刻回答。 那双纤长有力的手抚过琴弦,没了之前的小心谨慎,狠狠泼剌出一道圆润宽广的律动。 他的声音清晰笃定,雅韵琴长两尺、宽五寸七分, 琴头微翘,琴腰下沉。半箱后接一长琴尾, 琴尾下有雁足。 手上的黑色雅韵,尺寸外形和他说的完全对得上。 鼓琴有空灵木鱼声,回荡箱体,如撞木钟。 但他掌击琴身,发出沉闷声响,丝毫没有撞击木钟般的回声。 两弦共鸣,合为一音。五音十二律尽在指尖。 他两指勾划长弦,发出前后不一的响动,显然两弦发出的音调无法互相融合。 更重要的是 钟应说着,把琴高高竖起,猛然一翻,惊吓得身边的人下意识伸出手虚虚护琴。 你干什么?周俊彤尖叫。 馆长大喘口气,祖宗! 唯恐他要来个俞伯牙摔琴明志! 可钟应只是将琴怀抱于身前,他手指微微弯曲,如盲人摸字一般,深入半箱式琴腹,细致摸过繁弦既抑,雅韵复扬八字刻痕。 琴身断纹会骗人,弦音记载会有误差,但他指腹传来的触感精准无比,确定了他的判断。 这是不到二十年的新刻,琴身遍布蛇鳞梅花纹路,唯独字体凹槽处崭新光滑,有故意做旧的颗粒突起,绝对不是生漆、木材经过时间自然风化形成。这样的琴身,怎么会是唐代斫制的乌木? 钟应说得十分肯定,看向樊成云的视线饱含愠怒。 师父,这不是雅韵,这是一张新制的现代仿品。 怎么可能! 一直在倾听翻译的斯坦福,率先提出异议,我就知道,不能让樊大师之外的家伙弹奏这琴。你什么身份,你有什么资格?居然敢说这琴是假的? 稍安勿躁。 樊成云面对资产经理人的怒火,显然选择维护自己的徒弟。 他只是提出自己的观点,稍加佐证,我们古琴鉴定真伪从来如此,斯坦福先生没有必要这么生气。正常的讨论罢了,真的做不了假。 斯坦福的愤怒,在樊成云悠然平和的劝说里散了不少。 他皱着眉看向周俊彤,杰西卡,你在贝卢博物馆保护这琴五年,又一路护着它回国,你来告诉这个小子,他到底错在哪儿了! 钟应抬眸看去,见周俊彤神情如遭雷劈,盯着他的视线都写满了惊慌。 幸好她声音还算平静。 这琴从2007年带回贝卢博物馆的时候,状态非常糟糕。琴身遭到虫蛀,琴弦断裂,看起来就像吊着几根丝线的烂木头,十四年来,经历了大大小小的修复近百次。 所以,就算你手上有记录这琴音色、木质感的文献,也不可能和这琴现在的状态完全符合。 古琴不是瓷器、画卷,仅凭修复外观就能完好如初。 周俊彤说,十弦琴每一次的修理记录,用材、用料、用漆、用弦数量巨大。 虽然她没有经过手,但她细数每次修复,都能凭借记忆,把记录的过程说得清清楚楚。 钟应一边听,一边用手抚摸琴身。 无论专业的文物修复师如何解释,他只觉得心下一片冰凉。 这琴真假与否,和你们的修复次数、修复程度无关。 钟应安静听完,又重新屈起手指,用指节敲了敲琴身,声音沉闷短暂。 这是乌木,但音不入木,必然不过百年。我相信贝卢博物馆都是专业文物修复师,不会随随便便用大片新木材,替换完整的千年乌木,就算是我们斫琴师新制的古琴,也不会犯下这样简单的用材错误。 他又问,既然你们修复了近百次,有没有剖修过? 剖修?周俊彤不能完全理解他的用词。 钟应解释道:将琴的面板与底板完全拆开,重新整修古琴内部结构,视情况斫木或贴木,让琴腹音槽恢复原样。 周俊彤想起来了,她急切回答道: 有。当时修复的记录写过,为了这张十弦琴,贝卢博物馆特地前往中国请了斫琴师,又在意大利找了不少乐器修理专家,还买了几十张古琴练手,反复练习,才敢打开它。但是,琴腹损毁严重,只能勉强看清较深的凹槽,修复起来非常困难,几乎把整张琴换了新。 将琴换新,让琴和文献记载相差甚远,简直是文物修复师的灾难。 周俊彤额头沁出薄汗,顾不得擦去,小心翼翼的确认道:是我们修复出了问题,它才声音不对的吗? 不是这个原因 樊成云见她如坐针垫,慈祥的安抚她,你们做的工作非常优秀,能将一张琴槽损毁、浑身虫蛀的断线琴修复成现在这样,已经堪称奇迹。但是 他看向怒不可遏的斯坦福,不疾不徐的说:贝卢亲口告诉我,这张十弦琴花费了他近百万欧元,从意大利拍卖行购得,以偿沈先生夙愿。 斯坦福闻言,眉毛倒竖,确实如此!贝卢先生为了沈聆,不仅九十八万欧元高价拍回这琴,而且十四年来修复保养的花费更是翻了倍。毫无回报,根本就是做慈善! 他言语里暗中斥责钟应不知好歹,怀着恶意揣度老先生的善意。 钟应嗤笑一声,对待男士永远不够温柔。 那么,意大利权威的专业拍卖行,怎么会打着千年古琴的噱头,卖一张需要买家亲自耗费巨资去蛀剖修的烂木头。剃掉蛀洞,削掉断弦,直接拍卖千年乌木不赚钱吗? 会议室陷入沉默,钟应一句话点名了拍卖行的商人本质。 烂木头? 听周俊彤的修复形容,这琴被贝卢先生带回来的状态,确实琴弦俱断,琴身蠹蛀,说是千年古琴,不如说是千年烂木。 在场的人都清楚拍卖行的标准。 古董、文物、品相完好的藏品,才能入得了他们法眼,上得了拍卖台面。 2007年又不是什么蛮荒年代,意大利的拍卖行也不是什么愚商。传世名琴确实稀有,但它毕竟是乌木、冰弦组成的乐器,只有完好如初、能够弹奏才具有琴的价值。 一张烂琴拍卖出九十八万欧元的高价 必定会成为热议新闻,他们却一点儿都没听说过! 气氛忽然变得尴尬,如果这琴的来源都存在疑问,那么它的真假就更加令人深思了。 在场众人头晕脑胀,耳鸣目眩,盯着古琴的视线都充满怀疑。 却又碍于斯坦福的面子,不敢直言。 然而,他们不说什么,斯坦福也气急了! 他指着钟应说:你这个家伙不知好歹,如此揣度贝卢先生的善心,看来这里根本不是适合文物保管的地方,我要重新评估这次的捐赠了。 斯坦福不是普通的代理,他不止是来替哈里森.贝卢捐赠,更是考察清泠湖博物馆收藏条件的专家。 别说十弦琴,就连那112件捐赠文物,哪怕进了清泠湖博物馆,他也有权送回意大利! 可惜,他的威胁,钟应不为所动,还看向师父。 樊成云一脸无奈,慈祥笑道:重新评估?难道你要告诉贝卢,他不仅没有找回挚友沈先生的琴,还被造假者骗了几百万,蒙在鼓里十四年。所以你为了他的名誉,决定把这些文物全都送回去? 樊大师 斯坦福仿佛要解释,但又觉得自己进退两难。 琴留下,他们怀疑是假的。 琴送走,更坐实了琴是仿品,欲盖弥彰。 幸好,樊成云善解人意,提出了建议。 这样吧。为了我和贝卢之间的友谊,我还是要请余馆长协调一下专业检测仪器,鉴定鉴定这张乌木琴的年份。 你放心,我们最好瞒着贝卢做这件事,不要告诉他。我可怜的老朋友,一定也是被人蒙蔽了,如果他知道自己收藏了十四年的挚友古琴,只是一张仿制品,肯定会悲痛欲绝。这对他身体可不太好。 哈里森.贝卢九十六高龄,受不住这样的大悲大恸。 斯坦福就算要说什么,考虑到自己雇主的身体状况,也勉为其难的点了点头,同意了樊成云的建议。 樊成云善良体贴,却无人赞美。 他们都被眼前的假琴震得心存疑虑,恨不得马上把琴从头到尾拆了检测,看看它到底是哪个年份的假货! 钟应沉默的提起自己的琴箱,不再看那张假琴一眼。 师徒两人并肩走出会议室,没有任何人挽留阻拦。 他们走出没多远,就听到身后的呼唤。 樊大师!钟先生! 周俊彤追了上来,比任何时候都要焦急。 我、我会尽快联系我的老师,而且在结束展览之后,回一趟贝卢博物馆。那张琴、那张琴 她声音急切,甚至打结,神情比她听到钟应诋毁贝卢更加震惊诧异。 我一定会再次确认它的修复记录。但是 钟应见她犹犹豫豫,仍是耐心的等待她的提问。 终于,尊敬贝卢的年轻修复师,谨慎的问道:钟先生,你之前说贝卢先生趁人之危,偷走了十弦琴,还编造了他和沈聆的友谊故事那个故事,真是假的吗? 这个问题仿佛触及了她多年的信仰。 她询问时甚至不敢声音太大,免得惊扰了上空盘旋的幽魂。 钟应一向坚定,这时候却不忍心给一个简单的回答。 因为她眼眶泛红,似乎得到了确定的答案,就会难过得哭出声来。 沈先生已经去世很多年了,贝卢编的故事真真假假又有什么意义,关键在于 钟应平静说道,这琴不是真的。 周俊彤呆愣的站在原地,钟应提着琴箱和樊成云快步走出博物馆。 他们坐上等候已久的车辆,门刚关,就听到樊成云低沉的叮嘱司机,回樊林,我们得再查查沈先生的日记书信,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 一转头,他盯着钟应算起账来,你把日记的事情,告诉了贝卢的文物修复师? 师父,那个周俊彤真的相信贝卢编造的故事,也确实喜欢文物。 钟应言辞恳切,我不希望这样的好人,一直尊敬一个可耻的小偷。而且她知道这琴是假的以后,看起来好像很伤心。 樊成云犹豫许久,最终没有批评钟应的冒失。 他闭上眼依靠在车座上,无比疲惫。 何止是她。 樊成云声音宛如喟叹,多少人都为了这琴伤心至死,难以瞑目。 车辆在喧嚣城市里穿行,远离了市中心的繁华,渐渐开往僻静处,最后停在一片宽敞院落前。大门悬挂着复古牌匾,写着樊林二字。 钟应跟随樊成云,径直走进了樊林北侧的琴馆。 充沛的阳光随着他们照入内堂,里面整齐摆放着无数乐器。 古琴、琵琶、二胡、编钟、十三弦筑,皆是琴馆原主林望归,用了大半辈子的时间所制的作品。 琴馆正中央的位置,摆放着简单供桌。 一张镶框的彩色遗像挂在墙上。 樊成云走进去,点燃一柱清香,端正的插在香炉里。 望归,雅韵还是没能回来,你得再等等。 可惜,彩色遗像上的故人,已经无法笑着回答他。 分卷(4) 钟应沉默的放下琴箱,取出朴素的秋思,放回原来的位置,与室内端正摆放的另外四张琴并成一列。 接着,他转身走到投影仪前,打开了保存的日记扫描件。 泛黄纸页上,沈聆遒劲有力的字迹清晰 雅韵自唐之后,革丝腐朽,我心痛极。幸得致远寻得良才,修复如初。鼓琴如木鱼空灵,佳音回荡,如撞木钟,两弦共鸣,合为一音。五音十二律尽在指尖,我甚欢喜! 沈聆生前日记,谈起雅韵尽是喜意。 哪怕隔着几十年时光,钟应重新读它,都会觉得琴声阵阵,未曾断绝。 再翻几页,沈聆又道: 战争将息,码头有了前往意国的邮轮,也不知我托人送去大使馆的书信,是否顺利到达。我倒不担心他们带走的瓷器、画卷,只担心雅韵娇气脆弱,望它在遥遥途中未受折损,好叫我少些痛心。 钟应沉默的翻看沈聆的字句。 沈先生被捕入狱,十五天后回到遗音雅社,已经变了天。 十弦琴雅韵连同社内贵重物品尽数遗失,只有留守雅社的朋友告诉他 为了防止日军抢夺、损坏乐器,他们将乐器和古董文物转移到了租界,请日军不敢得罪的外国友人代为保管。 然而外国人连夜撤走,全然没有当初友善相助的模样,急得遗音雅社的社友顾不得等沈先生出狱商量,立刻留下书信简略说了说情况,远行去追那些背信之徒。 钟应依靠沈聆的日记,拼凑出了当时慌乱的景象,却没法知道其他乐器到底被哪些人带走。 唯独十弦雅韵的去向清楚,就在一对姓氏为贝卢的意大利商人手中。 沈先生一直谋划着前往意大利。 他写过不少书信托人送去那个遥远的欧洲国家,只为得到一星半点儿贝卢父子的消息。 那时,沈先生甚至不知道贝卢是谁。 但他无比确信,琴与琴师的终生缘分,不会因为山高水远消失。 只要他去到遥远异国,那琴,便离家不远了。 可惜 可惜。 钟应长叹一声,不再继续往下翻看。 因为,扫描件的后面,只剩下沈聆最后一篇日记。 里面的字字句句,溢满了书写者的一腔希冀。 直至他含恨而终,也没能乘上前往意大利的邮轮,更没能等到来自意大利的回答。 十弦雅韵仿佛随着他的早逝,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 迄今十四年前,才在意大利贝卢博物馆重现踪迹。 钟应问道:师父,我们能不能请大使馆联系意大利政府,告诉他们这是假琴? 我们得先找到雅韵在哪儿,联系他们才有用。 樊成云为了这琴奔走十四年,当它第一次出现在意大利,就与政府打交道,自然清楚里面的关键。 琴,是1942年流失的。 文物公约是1995年签订的。 法不溯及既往的原则,想要回流失文物,令他们只能指望收藏者的良心。 只可惜,哈里森.贝卢的良心不在这十弦琴上。 樊成云盯着林望归的遗像沉思许久,他忽然叮嘱道:小应,你过几天单独去一趟意大利音乐剧院。 既然雅韵就在贝卢手上,我有一个办法,希望能把它拿回来。 第4章 贝卢先生怎么会是这种人! 厉劲秋头痛。 家里唯一的宝贝妹妹周俊彤,回国上班第一天,回来哭得一塌糊涂。 哭也就算了,偏偏要在他房间里哭。 我一直觉得贝卢这么多钱这么多精力砸下去,保护的不仅仅是我们的文物,还有他和沈聆的友情! 周俊彤哭得声音嘶哑,高山流水,至死不渝,多美啊! 厉劲秋觉得耳畔刺痛,皱着眉伸手,抽出纸巾在她面前摇了摇。 周俊彤劈手夺过,擦她好像永远流不干的眼泪。她一双眼睛红肿,还没忘记恶声恶气。 哥,你说话啊! 说什么?厉劲秋抬眼乜她,有气无力,悄悄叹息。 你就不能安慰安慰我,樊大师徒弟说的是假的,可能贝卢先生也被骗了,其实他对沈聆是真心的?! 厉劲秋完全认同,你都学会安慰你自己了,我觉得问题不大。 你、你周俊彤被厉劲秋的没人性震惊了,又觉得她哥没人性才是常态。 她咬牙切齿,猛然站起来,不行,我不能等到展览结束,我马上跟馆长请假,回贝卢博物馆找老师。 厉劲秋忽然来了精神,什么时候走?我和你一起。 周俊彤稍稍感动,虽然他们不同姓,但也是一起长大的亲生兄妹。 她哥嘴上不说,行动上还是关心着她。 哥,你放心。我不会冲动的,回意大利也只是想查查记录,弄清楚琴的事情,你不用陪我一起。 用。 厉劲秋看了看桌上堆着谱纸,说:多梅尼克约我作的曲,下周要在音乐剧院排练,我这次大提琴、小提琴都带回来了,一个人搬不完。你回意大利正好,帮我提琴。 周俊彤泪水一收,怒气满点。 去死吧直男!鬼才给你提琴! 厉劲秋搞不懂女人。 怎么会为了一个故事的真假,哭得惊天动地,还和他生气。 他妹果然信守承诺,没帮他提琴,甚至同一班飞机,都气得变成了陌路,看都不看他一眼。 他一个人托运大提琴、小提琴、行李箱,又请人帮忙把东西送到酒店。 忙了大半天,他终于拿着曲谱,到达了意大利音乐剧院。 这间矗立在佛罗伦萨的知名音乐剧院,拥有宽敞的大厅,华丽的装潢,建成六十年来,无数世界著名的乐团、音乐家,都在这个地方举办过旷世演奏。 厉劲秋对这里很熟。 他一年会来五六次,每次都带着不同的期待,也对音乐剧院每一间音乐厅的状态了若指掌。 第一雏菊厅适合歌剧,第二紫罗兰厅适合话剧,第三玫瑰厅适合交响乐,第四冬青厅适合舞台剧。 知名钢琴家多梅尼克作为剧院老板之一,总喜欢在玫瑰厅进行排练,满足厉劲秋对空间、音效、观感的要求。 他对此很满意。 所以,无论相隔多远,他都愿意亲自来音乐剧院,欣赏自己谱写的新曲排练成形。 毕竟第三玫瑰厅装潢优雅,音效绝佳,倾听排练都能变成一种享受 嗯? 厉劲秋走进玫瑰雕刻的门,发现多梅尼克已经来了。 多梅尼克,你怎么那么早。 多梅尼克的叮嘱,被突兀的呼唤打断。 钟应视线随着问候看去,见到了一位穿着休闲、黑发黑眼的青年。 他神色沉郁,眉眼蒙着散不去的困顿,看人的时候,又尖锐得能穿透灵魂。 钟应立刻意识到,这就是多梅尼克所说的厉劲秋 你师父拜托我让你见到贝卢,那么,我能想到最好的办法,就是你为贝卢演奏乐曲,打动他,像你师父曾做的那样。 幸好我们马上就会有一场庆祝老贝卢九十七岁生日的演奏会,如果你能力足够,我同意你取代古筝,完成那首协奏曲。 但是 但是,他邀请的作曲人固执又疯狂。 多梅尼克承诺会帮助钟应,然而他无法保证,厉劲秋会同意这样的决定。 哈里森.贝卢欣赏的作曲家很多,唯独厉劲秋擅长融合东方古典乐器和西方交响乐的特殊风格,成为了他近年的执着爱好。 多梅尼克保证钟应弹响厉劲秋的协奏曲,必然能够打动心系中国的老贝卢。 可惜,他无法教会钟应怎么打动厉劲秋。 钟应见到厉劲秋走过来,对方挑眉问道:新来的实习生? 多梅尼克根本不像意大利音乐剧院的老板,在他面前态度极好的介绍道:不,他是今天新来的演奏者,他是个天才! 厉劲秋对天才很有好感。 他们通常年轻又富有创造力,总给他无趣的生活带来新惊喜。 于是,他主动伸出手,自我介绍道:厉劲秋,作曲的。 你好。钟应感受到对方的礼貌,我叫钟应。 可他们双手一握,钟应就感觉到厉劲秋不同寻常的力道。 那不是普通的友好握手,更像是经验丰富的作曲家,对新乐手的考量和揣摩。 握手不过几秒松开,钟应却觉得厉劲秋已经对他练琴的时日有了初步评判。 果然,厉劲秋好奇的问:你们学古筝的,不是都带假指甲吗?怎么你掌心那么多老茧。 啊多梅尼克似乎有些为难,其实,他学的古琴。 钟应见证了一场变脸。 刚才还温柔平和的作曲家,收敛笑容,扬声责问:多梅尼克,我作的曲要加古琴?我怎么不知道? 多梅尼科显然语气谨慎,尽可能的解释道:你的曲子一如既往的优秀,我没有任何异议,但是,你不觉得古琴比古筝更适合你的曲子吗? 我不觉得。 厉劲秋的笑意冷冽,双手环抱,丝毫没有之前的亲切友好。 《金色钟声》是降b大调的协奏曲,按你的要求,以古筝为独奏乐器,创作的柔美明媚、积极活泼的乐章,给优雅老绅士温柔的庆祝生日。恕我直言,古琴这种阴暗、凄凉的乐器,根本不适合演奏它。 说着,他顿了顿,视线抛向钟应毫无诚意的解释道: 抱歉,我不是针对你,我是说所有古琴。 他说着抱歉,却没有丝毫歉意。 为了维护自己的曲子,他说得非常不留情面,连钟应都微微皱眉。 钟应是天才,我相信他可以把阴暗的古琴,弹出阳光明媚的味道。多梅尼克毕竟是个老好人,再说了,古筝古琴都是中国的弦乐器,能有什么差别? 差别? 厉劲秋语调戏谑,聊起乐谱,天才在他面前也无法撼动他的铁石心肠。 古筝二十一弦,古琴七弦。你提前患上阿兹海默症连数都数不清了吗,我的钢琴家? 你多梅尼克被气得不轻,找你作曲真是没让我失望。我要去看看我的医生,免得还没到老贝卢的生日,先到了我的祭日。 他压抑着怒气,又满是无奈的拍了拍钟应的肩膀。 孩子,加油吧,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他说完,转身把排练交给了指挥帕米拉。 中年钢琴家快步疾走的背影,看起来根本不像去看医生,更像是找了个借口逃跑,让钟应自己对付厉劲秋这个大难题。 帕米拉拿着指挥棒,告诉固执的作曲家。 秋,多梅尼克都通知了古筝演奏者,不用来了。不如你让他试试? 可惜厉劲秋寸步不让。 我写的曲子里,容不下突兀的弦乐。 说着,他看向钟应,直白的下了定论,你太年轻,不了解我的协奏曲,那是必须由古筝或者钢琴才能奏响的音乐。放弃吧。 他姿态傲慢,说完站在了舞台正下方,扬声说道:开始排练《金色钟声》,立刻。 台上围观这场争论的乐手,噤若寒蝉,显然已经习惯了厉劲秋的脾气。 他们立刻将乐谱翻回初页,做好准备,等待着帕米拉发出信号。 然而,站定了指挥台的帕米拉,为难的提醒道:我们没有独奏乐器 厉劲秋只会更加严厉的回答道:没有独奏乐器你就看不懂谱子了吗? 帕米拉抬手投降,表示好吧好吧。 她沉默片刻,再抬手,便带起了优美舒缓的小提琴音。 钟应站在一旁,没想到会是这样。 他五年前陪师父来过意大利,正是在这间剧院第三玫瑰厅举办的音乐会。 热情的主办方,以及钢琴家兼老板的多梅尼克,给他留下极深印象 固执、谨慎。 当师父说,多梅尼克答应帮助,让他在贝卢面前演奏时,钟应都诧异了半晌。 毕竟,这位先生没给他留下乐于助人的印象,他还为多梅尼克转性一般的爽快,反省过自己是不是小人之心了。 直到他站在这里,见到了更固执的厉劲秋。 他才意识到 难怪这次多梅尼克一点儿不推脱,原来,这位作曲家才是真正的顽固派高手。 连个机会都不给的。 管弦乐队配合默契,《金色钟声》早在一周前就交到了他们手上。 虽然是第一次排练,音符却和谐得像是演练了无数次。 除了 一片空白的独奏乐器段落。 钟应沉默的走到多梅尼克之前的位置,钢琴家留下的乐谱,印满了《金色钟声》完整的旋律。 他一边听舞台上的演奏,一边翻看复杂的五线谱,努力去理解厉劲秋式怪异的休止和特立独行的行板。 他脑海里有古琴的弦音,配合着管弦乐队每一次停顿、静默。 舞台上熟练的演奏,展示着这乐队的优秀与默契。 他们在厉劲秋魔鬼一般的嫌弃视线里,从头到尾排练了《金色钟声》。 就在他们例行心如死灰,等着厉劲秋日常挑刺批评的时候,舞台侧面走上来一位怀抱古琴的年轻人。 钟应没有征得同意,直接带着漆黑的古琴走了上去。 那张桐木斫制的幽居琴,拥有符合现代古琴规格的七根钢弦,琴枕、岳山、冠角配以黑檀,琴身伏羲式双弯,赋予了它温文尔雅的独特气质。 他见到厉劲秋皱眉,看出了对方的排斥。 然而,钟应别无他法,只能做出这样的选择。 舞台上没有留给他的位置。 分卷(5) 他随性席地而坐,将七弦琴幽居平稳的安置于自己的腿上,如同身处竹林的雅士,从心所欲,无惧旁边管弦乐手们诧异的视线。 钟应仰头看向指挥,仿佛在等这位女士再度排练时为他扬起的指挥棒。 帕米拉愣了愣,下意识去看厉劲秋。 秋 她必须得征求厉劲秋的意见。 你真固执。 固执的作曲人点评固执的古琴演奏者。 但是,他居然显露出了一丝丝人性的宽容,好吧,给你一次加入的机会。如果我觉得刺耳、难听,我马上就会叫人赶你出去。 到时候,你可不要赖着不走。 第5章 厉劲秋说话不留情面,钟应却始终平静。 他认可了这项规则,又重新看向帕米拉,根本懒得和厉劲秋多费口舌。 傲慢、疯狂的作曲家,不会被任何的语言打动。 他要做的,是保证自己可以加入《金色钟声》,见到贝卢。 《金色钟声》仍是小提琴扬起前奏,属于独奏乐器的篇章,稍稍靠后。 厉劲秋双手环抱,十分抗拒,皱着眉听排练。 当第一个音响起来,他就盯着钟应,要看这个自信自负的年轻人,怎么用古琴,弹奏古筝宽广的音域。 短暂的序曲后,古琴泠泠弦音,清晰传来。 钟应坐在地上,琴弦稳如摆放在琴桌,他演奏《金色钟声》里的古筝独奏,又不完全是古筝的音调,在交响乐激进渐响的时候,他甚至狠狠拨弄琴弦,跳出了古朴如钟的声音。 厉劲秋愣了愣。 那不是他写下的音符,甚至不是他记忆里古琴的声音。 但是 还挺好听? 钟应弹奏的每一段,弥补了之前没有独奏乐器的缺憾,厉劲秋不能说他在即兴发挥,可他弹奏的每一段音旋,令自己充满了探究欲望。 以至于厉劲秋无比好奇,下一个转音篇章,钟应又会弹奏出什么样的曲调。 《金色钟声》渐渐变弱,终于只剩下了古琴的勾挑撮轮。 钟应在静谧温柔之中,升起了一段古琴的旋律。 他于深幽寂静之中泛起悠长音调,带起鲜艳辉煌回声,荡漾出洒脱的音波,奏出了这首曲子最重要的乐思。 那是钟声,而且是镶嵌着金色玫瑰的洪钟,由千年桐木郑重的撞响,绽放出枯木逢春的生机。 全部交给独奏乐器的华彩段落,吸引了所有人诧异震惊的视线。 厉劲秋最讨厌乐手的自由发挥,在整齐划一的交响乐里彰显个性。 可钟应弹奏出来的古琴声音,时时超脱于乐谱,又和他们完美交融,全然没有第一次合奏的生涩,仿佛排练已久,是他们管弦乐队熟悉的一份子。 那是古琴,又不完全是他们认识的古琴。 不少熟悉乐谱的乐手,每一刻都在尖叫:完了完了,这人要被赶出去了。 唯独那位拥有赶人权利的作曲家,紧紧盯着钟应,没有任何异议。 金色悠长的钟声,取代了厉劲秋的记忆里拉锯般刺耳的滑弦、弹棉花式的偏见,恢复了古琴原本带给人的雅致印象。 厉劲秋听到了灵魂深处的乐曲。 那一刻,熟悉又陌生的乐曲伴随着钟应琴弦的节奏,共同谱写了一段极具吸引力的浪漫乐章。 他想到了。 想到了自己苦苦思索无法修正的段落,他选择用急速上升的节奏来掩盖缺陷,此时却迸发了新的灵感 用流动抒情的间奏,加强降b大调的温柔慢乐章! 协奏曲在钟应荡气回肠的华彩中结束,帕米拉迫不及待的鼓掌。 她大声问道:钟先生,您的古琴太不可思议了,刚才那段是你事先写好的,还是即兴演奏? 钟应还没回答,就见到舞台下的厉劲秋,猛然转身离开。 他没有说话,更没有多看钟应一眼,径直冲着音乐厅大门走去。 秋? 那位作曲家仿佛根本没听到帕米拉的呼喊。 甚至越喊跑得越快,好像帕米拉高音调的声音,是追捕他的怪物,会撕碎他脑海里的思绪。 厉劲秋消失在第三玫瑰厅。 钟应目送他离开,才缓缓问道:厉先生是生气了吗? 他怎么会生气?你赢了,你留下;他输了,他走!这很合理! 帕米拉可太熟悉厉劲秋了,她显得格外高兴。 不用管他,他肯定是被你迷住了,又躲起来写新曲! 作曲家都有属于自己的怪癖。 厉劲秋发誓,自己不是怪癖,而是缺陷。 他自认不是天才,记忆极差。 如果不在灵感稍纵即逝的时候,努力捉住它们,他就会永远失去它们。 第三玫瑰厅旁边的工作间,厉劲秋马上就能拿出崭新的谱纸和钢笔。 笔下沙沙的摩擦声,成为了全部响动。 厉劲秋脑海里回荡的旋律,一个接一个的成为潦草音符,出现在了纸质的五线谱上。 音符、旋律、休止符,厉劲秋不知疲倦的写下音阶,将一曲降b大调的明媚协奏曲,重新改造,忘记了时间,直至夜色笼罩。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工程量浩大的修改终于结束。 他看向面前重谱的《金色钟声》,激动得头脑发晕。 高强度集中在听觉上的五感,渐渐回归了属于它们的位置。 厉劲秋感受到胃部的抗议,还有僵硬的四肢。 但是没有关系,潦草的音符落在谱纸上,完美刻下了他灵魂深处泛起的余韵,就是他获得的全部回报。 他坐着缓了缓,拿出手机拨出电话。 多梅尼克,我重新写了《金色钟声》,你应该马上演奏一遍,听听这新的音乐! 那边声音疲惫痛苦。 上帝啊你知道现在几点吗? 厉劲秋环顾四周,窗外漆黑寂静,亮着昏黄暖灯,大概是晚上。 凌晨三点了,作曲家! 暴怒的多梅尼克被厉劲秋从电话声唤醒。 他挂断电话,只想倒头继续睡觉,仍是止不住脑海里不断盘旋着新的音乐新的音乐,驱赶他寥寥无几的睡意。 于是,多梅尼克在辗转反侧仍旧睡不着,认命的起床,回拨过去。 带着你的音乐过来! 那边的声音毫不意外,嗯,我已经在来的路上。还有,我饿了朋友。记得让厨房给我准备卷心菜肉卷、海鲜意面,多加番茄。 多梅尼克:? 他还点菜! 厨房慢慢为厉劲秋准备着迟到的晚餐,多梅尼克微眯着眼睛,仔细辨认谱纸上魔鬼一般的笔迹。 我听帕米拉说,你下午就离开了音乐厅。你去写它了? 当然。 厉劲秋毫无疑问是天才,弹奏吧,多梅尼克。我现在就要听它。 秋,你是我见过最任性的孩子。 伟大的钢琴家多梅尼克,穿着睡衣,缓缓将潦草乐谱放在客厅的钢琴谱架上。他不仅要负责厉劲秋的晚餐,还要亲自弹奏曲子,试试这魔鬼般混乱的音符标记。 幸好,多梅尼克熟悉厉劲秋的笔迹。 他手指按在琴键上,优美流畅的声音,就成为了厉劲秋凌晨晚餐的伴奏。 太美了。多梅尼克一边弹,一边沉醉在天才的新乐思之中。 我发誓你的字迹再工整一点,一定会有更多人愿意弹奏它。 那不重要,看得清就行。 厉劲秋死性不改。 多梅尼克快速掠过琴键,被突如其来的音乐激昂得心绪颤抖,这是什么?是你的新创意? 我说了,它是全新的《金色钟声》。 厉劲秋专注吃饭,我把钟应的古琴部分,改得更加柔美清亮,其他管弦乐部分也必须跟着调整。 什么?今天都排练了一天了,你改了新的? 多梅尼克震惊诧异,秋,你是哪里不对劲。 没有不对劲,我只是听到了前所未有的节奏,觉得灵魂在呼唤我:必须完全忘掉之前的垃圾,写出这段为天堂唱诗班奏响的乐章。 如果不是多梅尼克不懂中文,他还有更合适形容钟应那段华彩的句子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前所未有的节奏 多梅尼克喃喃叨念,停下演奏,孩子,你是想告诉我,你被钟应完全迷住了? 厉劲秋皱着眉说:没有完全,也只有一点点。 一点点? 多梅尼克嘿嘿笑,随手在钢琴上敲击天才的新曲。 《金色钟声》几乎全盘推翻重谱,如果这只算一点点,那他更好奇厉劲秋的完全又是何种疯狂。 秋,不用觉得不好意思。 多梅尼克戏谑的调侃他,钟应可是樊成云唯一的徒弟,十八岁就能打动你这样的老顽固,未来前途无可限量,说不定你以后会求着他演奏你的乐曲。 樊大师的徒弟?厉劲秋对大师保有尊敬,他一个人来意大利做什么? 多梅尼克掐掉前因后果,模模糊糊说道:他希望获得贝卢先生的赞赏。你知道的,想在意大利有所成就的音乐家,都是这个目的。 哦。厉劲秋有些遗憾,觉得钟应俗气,又觉得理所当然。 他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说过钟应的名字或者事情,却始终想不起来了。 不过,那不重要。 早晨,按时来到第三玫瑰厅的管弦乐队,收到了全新的乐谱。 每一节旋律和他们熟悉的谱子无比相似,又完全不同。 钟应也得到了一份。 印刷体工整的《金色钟声》,给了他独奏乐器应有的高贵待遇,不少旋律都符合古琴的特性,不再是古筝的旋律。 他好奇的翻看这些乐章,问道:厉先生,这么说我有资格加入《金色钟声》了? 加入?你是新曲子的核心,没有人能取代你。 厉劲秋根本忘记了昨天的针锋相对、信誓旦旦,如果不是多梅尼克阻止我,我甚至想改成古琴独奏,让别的管弦声音不要打扰你的表演。 别的管弦声音站在台上,目瞪口呆。 仅仅一个晚上,他们突然就被作曲家抛弃了?! 咳咳。《金色钟声》是辉煌浪漫的协奏曲,大家都很重要。但是,孩子们 多梅尼克疲惫,却精神奕奕的说道:辛苦你们昨天努力的练习,今天我们得练练新的。 钟应毫无疑问拥有了属于他的席位。 本该安置古筝的琴桌,改成了漆黑古朴的七弦琴,具有了另一种东方风情。 钟应的琴声,在新的协奏曲乐章中更加完美。 古琴浑厚内敛的声音,竟然完全没有被管弦乐盖过,反而融为一体,成为了和谐的篇章。 多梅尼克被全新的《金色钟声》征服。 温柔明媚的魅力,彰显在它每一个音节,特别是钟应拨弄琴弦的时候,如同声声洪钟,为听众撞响了世纪之音。 无论听多少遍排练,他都觉得这果然是能够刺激厉劲秋的天籁。 散场的时候,多梅尼克抬手拍了拍钟应肩膀,赞美道:如果贝卢听过这支《金色钟声》,一定会对你印象深刻,他会满足你任何要求。 钟应面对这样的夸奖,平静又内敛。 他说:先生,如果这是一张十弦琴,《金色钟声》会变得更美,贝卢先生一定会盛赞您的用心。 厉劲秋好奇的看过来,是吗?那是什么琴? 多梅尼克吓得不行,唯恐钟应说出十弦琴的事情,厉劲秋就要叫他去骗、去偷、去抢,满足疯狂作曲家的完美怪癖。 哈哈,孩子,我们单独说、单独说。 多梅尼克事事分明。 他赶紧把钟应带进旁边的工作间,当着厉劲秋的面关上了门。 诚然,他欣赏钟应的能力,但他绝不会违背自己的原则。 多梅尼克压低声音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孩子,别跟我来这套。 你和你师父,都希望通过我,去劝说可怜的老贝卢拿出一张早就还给你们的古琴,可他已经九十六岁了,整天坐在轮椅上,生命中最后的爱好就是在院子里晒晒太阳,或者来音乐剧院听听演奏。 他藏着那张琴做什么呢? 钟应的态度非常坚决。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藏着那张琴,可他确实这么做了。先生,我和师父都没有骗你,他还给我们的古琴是假的。真的那张依然在他手里。 既然这琴这么重要,你师父为什么不来!要是他去找贝卢要琴,我保证,就算是世界上第一架钢琴,贝卢都愿意找出来送给他! 多梅尼克有点生气,你们简直是在为难我! 钟应理解他的愤怒,多梅尼克作为钢琴家,完全依附着贝卢家族的支持,不可能做出违背贝卢的事情。 可惜,师父无法再来意大利。 他声音沮丧无奈的解释道:因为贝卢一直在关注师父的动向,如果他再回到意大利,必然说明那张假琴暴露了,贝卢一定会转移那张琴,让我们更难找到它。 多梅尼克觉得自己在听天方夜谭,不就是一张琴吗? 别把老贝卢想得那么坏,他只是一个可怜的老人家。 说完,他又觉得钟应的天赋执着于一张琴,实在是可惜,努力劝道: 孩子,琴都是差不多的,你得学会放弃这些身外之物,了解音乐的真谛。这是一门永恒的艺术,艺术不拘于形式。 琴再宝贵,也只是我们音乐家的工具。 室内安静又沉默。 钟应双眼明亮的看向多梅尼克。 这是一位意大利人,他精通钢琴演奏,了解西方交响乐,欣赏中国民乐,可惜,他永远无法了解十弦琴的重要意义,永远依照着他们固有的西方思想,去揣度遥远的东方大地。 分卷(6) 钟应郑重的说道:多梅尼克先生,世界上第一架钢琴,在1709年诞生于我们脚下的佛罗伦萨。可在1709年的时候,那张唐代斫制的古琴,已经阅尽一千多年历史兴衰、朝代更迭,拥有了独属于自己的灵魂。 正如您所说,音乐是永恒的艺术。 他完全认同多梅尼克的观点,但他仍有想要说清的事实。 但是,一张琴历经了千年时光,凝聚了无数人至死不肯放弃的希望,它就不再只是工具 它是艺术本身。 第6章 多梅尼克几乎要被他说动了。 一千多年古琴,见证历史,成为历史,确实是不可多得的艺术品。 这太不可思议了。多梅尼克发自内心的感慨,顿时又回过神来。 啊我是说就算你们找到它,也许它已经不是你们想象的样子了,这样做,真的有意义吗? 有。 钟应的态度非常坚决。 他固执得就像多梅尼克见过的每一位拥有怪癖的音乐天才,绝对不肯退让半步。 多梅尼克心很累。 他抗拒的皱起眉,狠下心来,行了,孩子。不要再和我提起这件事,否则我就告诉老贝卢! 终于,他的世界重回了和谐安静。 钟应老老实实排练,厉劲秋安安心心欣赏,多梅尼克对自己的告状威胁毫不羞愧,甚至感到由衷庆幸。 第二天清晨,多梅尼克收到了贝卢管家的电话,启程前往老朋友的家里。 车辆停在一间豪华宏伟的宅邸门外,古老的雕花石柱,撑起了传统的宽阔庄园,在没有皇权统治的意大利,贝卢家族近乎王公贵族。 曾经尊贵的钢琴家为宫廷服务,他为贝卢世家服务,同样尊贵。 多梅尼克随着管家走进去,很快在阳光明媚的庭院,见到了轮椅上的贝卢。 他头发稀疏苍白,闭着眼睛倾听旁边舒缓的乐曲,安详得如同任何一位高龄老人。 多梅尼克打招呼,贝卢,你这又是在听什么? 贝卢睁开眼睛,声音虚弱清晰的回答道:樊成云的琴声。你听,多美。 古朴的琴声,幽幽静静的传出来,弹奏着经典的《高山》。 多梅尼克安静站在一旁,等待贝卢专心听琴,而他在默数十弦琴的岁数。 唐代,大约是公元600年到900年的样子。 他历史不好,数来数去都觉得不可思议,一张琴怎么可能和格里高利圣咏的年纪差不多大。 等到古琴曲结束,多梅尼克试探性的问道:你想不想单独听一场古琴演奏?我最近又发现了一个天才。 贝卢发出了不屑的气音,苍老褶皱的脸上,笑意透着讽刺。 除了樊成云的演奏,其他的古琴都是吵杂噪音,只会打扰我的休息。 他一如既往的鄙夷除了樊成云之外的古琴家。 自从五年前樊成云来到意大利,举办了一场旷世古琴音乐会,老贝卢就变成了这样 全天下的古琴,都不如樊成云那张长清。 多梅尼克笑着坐在他旁边,问道:我真不知道,你为什么偏偏只喜欢樊成云。 当然,樊成云比他认识的古琴演奏者要强一点。 但多梅尼克站在音乐家的专业角度欣赏,觉得古琴演奏到了大师级别,就不分优劣,只分风格。 可贝卢非常的坚持,他不一样。 他和任何的琴家都不一样,因为他是樊成云。 他们从庭院慢慢回到书房。 繁复厚重的大门打开,多梅尼克就能见到熟悉的装饰。 那些沈聆寄来的书信,镶嵌在玻璃镜框里,挂在贝卢书房显眼位置。 一张张牛皮信纸,郑重的用意大利语写下了祝福与期望,虽然是大使馆代笔翻译,多梅尼克都能感受到那位沈先生跨越山海的深深情谊。 老贝卢经常在书房里待上一整天,面对这些七十年前的信件,怀念一个作古七十年的故人。 他甚至觉得,可能樊成云的琴声,有些地方与贝卢记忆里的沈聆相似,才会如此特殊的打动这位精神矍铄的老头子。 多梅尼克慢慢看信,忽然听到贝卢的声音。 多梅尼克,帮我一个忙。 什么? 他吓怕了,还以为自己从一个普通弹钢琴的,变成了世界人力资源主管,怎么谁都要他帮忙! 多梅尼克表情诧异,心跳剧烈,仍是平静的回答: 您说。 贝卢声音低沉费劲地说道:我想找一位经验丰富的斫琴师,帮我看看收藏室里的古琴。它最近声音不太对劲,弦好像太松了。 说着,他特地叮嘱道:那人得靠得住,否则我不放心陌生人接近我的私藏品。 多梅尼克安静听完,立刻想到了钟应的话。 送回国内的十弦琴,是假货,真货还在贝卢这里。 那一瞬间,他想立刻答应,趁着这个天大的好机会把钟应带进来。 他正要张口,就见贝卢眼睛微眯,像是窥伺他的内心。 哦,我的朋友,我只是一个弹钢琴的,怎么会懂中国的乐器。 多梅尼克马上清醒了,他为难的说道:这样吧,我帮你问问你博物馆的文物修复师。他们不是修过唐代古琴吗?肯定比任何斫琴师都经验丰富,只要叫他们来,我保证你的琴完美如初。 不。贝卢闭上眼睛,直接拒绝,他们太忙了。 既然你不懂,那我再问问别人。 直到离开贝卢宅邸,多梅尼克都没有借机询问琴的事情。 这栋华丽宽阔的庄园,收藏室数不胜数,多梅尼克见过许许多多中国的乐器,古筝、古琴、扬琴、琵琶,看得出贝卢对中国音乐的喜爱不是作假。 而且,有沈聆亲自委托大使馆翻译的信件,足以证明贝卢和沈聆真实的友谊。 贝卢就算鬼迷心窍,真的把十弦琴藏起来,也是情有可原。 多梅尼克一直安慰着自己。 友谊比艺术更重要,他就算帮钟应假扮斫琴师,去到贝卢家,见到了真的十弦琴又有什么用? 当场偷走吗? 那可是犯罪! 车辆到达音乐剧院的时候,多梅尼克心中的一点点愧疚,终于荡然无存。 他心安理得的走进第三玫瑰厅,欣赏里面臻至完美的演奏。 钟应穿着简单衬衫,专注弹奏着《金色钟声》。 而他站在舞台下,为这首古琴协奏曲的美妙旋律痴迷。 他想,如此优秀俊逸的年轻人,得到贝卢赏识之后,他再旁敲侧击的说这孩子喜欢十弦琴,让老贝卢给他一张十弦,才是最完美的结局。 孩子太年轻了,见到贝卢家的十弦琴,指不定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情。 他是为了大家好。 排练结束,钟应抱琴下台,就见到了心事重重的钢琴家。 多梅尼克先生 多梅尼克如同惊弓之鸟,回过神才发现舞台散了场。 啊?结束了?那我走了。 他紧张得像要逃走,钟应不得不出声询问道:您状态好像不怎么好,需要我为您弹奏一曲吗? 不了不了。多梅尼克是一点儿也不敢和钟应独处。 年轻的中国人,不过是说了说琴的年龄,他心里就百转千回、翻江倒海,在贝卢面前升起了可怕的想法。 再听听琴? 可能会变成厉劲秋一样的疯子!完完全全被古琴蛊惑! 孩子,不要在为难我了,我只是一个可怜的、弹钢琴的。 多梅尼克为了自己的钱途,硬起脾气警告道,我不喜欢古琴,我讨厌它! 怎么回事?厉劲秋路见不平,你居然讨厌我作的曲? 秋,我不是那个意思 多梅尼克太害怕厉劲秋了,我是说,古琴,我讨厌古琴,和你们谁作曲、谁弹奏没有关系,我讨厌它! 厉劲秋眉头一皱,直接看向钟应。 你把琴带上,我把他带上。 钟应困惑看他,就见到厉劲秋伸手抓住可怜钢琴家的双臂,押解犯人一般把人领到隔壁房间。 多梅尼克,你居然讨厌古琴这样美妙的乐器。 厉劲秋把人摁在座位上,居高临下的教育道,看来,你需要拯救自己岌岌可危的音乐审美,以免乐评人在你下次演奏的时候说被淘汰的老古董,浑身充满了势利的铜臭味,是意大利钢琴界耻辱。 说完,他抬手指挥钟应。 给他弹,弹到他喜欢为止。 秋! 多梅尼克后悔自己来到这里,他为什么不从贝卢家离开,就去见自己的医生呢? 厉劲秋感受到他的抗拒,双手环抱的说道:好吧,看来你确实不想听。那我只能很遗憾的邀请我的乐评朋友们,多给你一些事业上的鞭策了。 听听听。 多梅尼克可烦死那些乐评人了,整天在报刊杂志网络上指点江山,伤害他的自尊心。 比起铺天盖地的批评,听琴都不是什么难事了。 于是,厉劲秋关上了门,自然而然的坐在了最佳观赏位,准备监督多梅尼克好好听琴。 然而,钟应放好古琴,转头就说:厉先生,能给我和多梅尼克先生一个独处的机会吗? 我得出去? 厉劲秋皱眉,十分不情愿。 钟应认真解释道:多梅尼克先生心绪烦躁,听琴也是为了使他平静舒缓,修身养性。你在这儿,他可能听得更烦。 就是就是。多梅尼克疯狂点头,觉得听听古琴可太放松了。 厉劲秋表情犹豫,视线在钟应的琴和烦恼的多梅尼克之间徘徊。 好吧。他站了起来,抬手指了指老朋友,多梅尼克,认真听。 他仿佛严厉的老师,还要在私教课后收取听后感,不写满好听喜欢不给及格分。 多梅尼克哭笑不得,看到厉劲秋顺从的离开,并友好的关上了门。 他诧异问道:孩子,你到底对秋做了什么?我从没见过他这样。 钟应笑着回答:因为厉先生是懂琴的人。在我们中国,这样的人被称为知音。他们会为了自己喜欢的音乐争辩、表达最直接的感受,所以有时候显得有一些偏激。 我知道,伯牙子期,高山流水。 多梅尼克说完,自己默默心里补充了一个:贝卢沈聆。 好吧。他时间很多,也不急着逃避了,毕竟他还没有单独听过钟应的演奏,确实很感兴趣。 他见到钟应调弦,把漆黑古琴竖起来,熟练得如同斫琴师。 你想弹什么?《阳关三叠》、《梅花三弄》? 钟应调好了弦,将琴端正摆放在桌前,才缓缓说道:一首沈聆先生重新谱写的汉乐府曲子。我觉得它很适合您。 多梅尼克哦了一声,安静的看他。 贝卢如此重视沈聆,也没能寻找到沈聆半点儿乐谱,怎么钟应不仅一清二楚,还能弹? 他视线扫过钟应手上的七弦琴。 这张漆黑的古琴,声音独特,应该是一张好琴,不亚于樊成云那张长清。 多梅尼克总觉得中国人对待古琴的态度奇怪,无论琴古老或者崭新,都会给琴取一些名字,把琴当成朋友、亲人,仿佛这些琴会回应他们的呼喊,与他们终身相伴。 宽敞安静的室内,响起了厚重低沉的弦音。 钟应没有示意,更没有说开始,修长的指尖就勾起琴弦,弹奏起了沈聆重谱的汉乐府。 多梅尼克疲惫了一天的精神,全然放松,并不介意此时听听他讨厌的古琴,弹奏适合他的曲子,舒缓一下提心吊胆的情绪。 钟应手指抹过琴弦,来回滑动刮擦着,发出的古怪声音。 见多识广的钢琴家知道,这叫走手音,能够增加曲子的特色和感染力。 他放任思绪逸散,随便畅想,将修身养性的弦音,转换为了想象中的美景,让自己更加舒适的去感受古琴的美妙。 钟应如泉水般汩汩的旋律,应当在弹奏一条波光粼粼的河流。 多梅尼克不由自主想象,这条河里,应该还漂着一艘破旧狭窄的渔船。 也许船夫穿着寒酸,皮肤被太阳晒成褐色,脸上凝固着多年洗不净的污渍一般,笑出满脸皱纹。他抬手将潮湿黏腻的船桨,狠狠砸进水里,一声一声破开水面飘浮的落叶,荡出一圈一圈的波纹。 他本来觉得这样的画面陌生,又随着泠泠琴音,感到了久违的熟悉。 弦动挠挑,短促的声音打破了宁静,也打破了多梅尼克的悠闲恣意。 那段短促的旋律,仿佛是谁在说话的声音,勾起了他强烈的探究欲望。 多梅尼克竖起耳朵去听,像在喊他的名字,又像在絮絮叨叨低语。 忽然,他意识到,那不是琴在和他对话。 而是他忘不掉的童年记忆,不断地翻腾于脑海,和琴声逐渐重叠。 他神情错愕的盯着钟应的指尖勾过琴弦,永远记得那样的一幕: 静谧的河流、破旧的渔船,还有丑陋佝偻的渔夫。 对方踩在湿滑鱼腥味的网子上,粗着嗓子隔岸讥诮他 多米,你又去看神父弹风琴啦? 第7章 渔夫呼唤他的声音清晰,多梅尼克甚至记得对方的名字。 他总是叫对方该死的老约翰或者讨厌的费希曼。 当多梅尼克愤怒的这么骂出声,那个脾气古怪的渔夫,总会哈哈笑出一口豁牙,令他感到十分羞恼。 音乐家多数出身不错。 因为只有富裕的家庭,才能供养出优秀的钢琴演奏者。 然而,多梅尼克不一样,他贫穷、窘迫,人生中接触的第一架琴,仅仅是乡下破败的教堂里,神父弹奏的脚踏风琴。 分卷(7) 他有天赋。 但这世上有天赋的人太多,别人都有名师教导,弹奏着音律齐全的漂亮钢琴,掌握了完美的技巧和知识。 可他只有慈祥的神父,听完他敲击琴键的即兴演奏之后,鼓励道 多米,你是个天才,你应该去佛罗伦萨! 多梅尼克一直有离开维阿特,去向佛罗伦萨的梦想。 他一边耕种,一边厌恶自己的人生。直到十二岁,他终于如愿以偿的摆脱了家庭,去了他梦想的地方。 只可惜,梦想的开始更是梦的结束。 佛罗伦萨这样的音乐之都,天才太多了。 多到街边的餐厅、酒吧、教会,都不需要他这样连肖邦都没听过的乡下小子,更不愿意他肮脏粗糙的手指,去触碰高贵的钢琴。 多梅尼克已经记不清那是什么时候。 他饿着肚子走到街上,觉得自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他甚至想投河自尽,结束可笑的一生。 在极其绝望的时候,他发现了一架无人问津的旧钢琴。 陈旧破败的立式钢琴,油漆脱落、断了琴键,它被抛弃的样子,就像当时的多梅尼克。 他们都是佛罗伦萨不需要的音乐垃圾。 多梅尼克站在钢琴前犹豫许久,终于按响了残存的琴键。 他的手指僵硬,饥饿使他思绪混乱,脑子里只有旋律。 瑟瑟夜风之中,他全部的饥饿、愤怒、悲伤,都砸进了琴键之中,破旧钢琴根本无法演奏出他万分之一的痛苦,偶尔只能发出喑哑的咯吱声,强调它被扔掉的原因。 无人欣赏的即兴演奏结束,只剩下多梅尼克的哭声。 他随时都会昏死过去,又觉得音乐承载了他一生的梦想,不愿就此放弃。 也不知道多久,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递给他干净的手绢。 多梅尼克视线模糊,见到了一位优雅高贵的老绅士,连对方递过来的手绢都绣着姓氏花纹。 那是哈里森.贝卢。 四十年前,他还能杵着手杖,走在佛罗伦萨的街巷,发现了痛苦挣扎的多梅尼克。 他慈祥而善良的问道:朋友,你想弹奏真正的钢琴吗? 从那之后,多梅尼克得到了最好的教导,拥有了真正的钢琴,更凭借音乐天赋,征服了意大利挑剔的听众,成为了首屈一指的音乐剧院的老板。 多梅尼克过上了梦想之中的生活,他有了房子、存款、豪车,没有人会因为他不懂肖邦而质疑他的水平。 他只要弹奏钢琴,就会叫人忘记他所有不堪的过去。 连他自己都快忘记了。 忘记了维阿特乡穷困潦倒的童年,忘记了他是出生于破落木房子里的多米。 等到钟应停下了双手,古琴颤音渐渐淡入空气。 多梅尼克擦着泪水,泣不成声的喊道:该死的,你到底弹的什么东西! 沈聆先生重新谱写的《悲歌》。 钟应看向狼狈的钢琴家,用中文的韵律习惯,徐徐念诵着千年以前的乐府诗。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 思念故乡,郁郁累累。 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 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这是一首思念家乡的曲子。 悠长的中文腔调,自成咏叹一般的声律。 翻译成意大利语之后,更叫多梅尼克惆怅。 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 怎么遥远的东方,也有这样的河流,也有这样的小船,也有他这样失去亲人的浪子。 诗句不可思议得像是亲自为他撰写,又偏偏诞生在公元之前,明明白白写就了孤身一人,无处归乡的苦闷。 多梅尼克一直埋藏起童年美好又痛苦的记忆,他每每吹起河风,都会想: 我没有了过去、没有了牵挂,这世上再也没有穿着破烂鞋子、食不果腹的多米,只有意大利音乐剧院伟大的钢琴家多梅尼克。 可他听完这首曲子,泪水真实的告诉他:他想家了,即使无家可归。 悲伤的钢琴家,红着眼睛低声问道:你怎么会想到给我弹这首曲子? 钟应凝视着他,随手在琴弦上抚弄出音调,说道:我读过您的自传,您用了许多篇幅,去描述贝卢先生与您的情谊,却不愿提及您的故乡。您只是说,那是个烦恼忧愁的地方,您时时都想回去,又不敢回去,即使有人从维阿特来到佛罗伦萨,您都不想与他们聊起过去的事情。 以前,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误以为您讨厌家乡。 钟应垂眸看向幽居七根琴弦,回忆起他傻傻询问师父的过去。他坦诚的说道,后来师父告诉我,这叫做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腔调独特的中文诗句,翻译成了意大利语后,遭到了多梅尼克强烈的反驳。 不! 他斩钉截铁的说道,我对维阿特没有任何留念,更没有任何期待! 钟应平静的看他,一双眼眸透亮澄澈。 那您又是为了谁而伤心? 多梅尼克愣在那里,被一句话问得喉咙哽咽。倏尔,他眼泪控制不住的流下来,发出受伤的低嚎。 我的母亲。他捂着脸低声啜泣道,我已经忘记了她。 那是他一辈子都不该忘掉的温柔女人,在贫穷偏远的乡下苦苦挣扎,死在他十二岁那年。 没有了母亲,他就没有了牵挂,鼓起勇气离开了维阿特,来到了佛罗伦萨。 可他按响琴键的时候,登上舞台的时候,获得认可的时候,都会想起母亲临终前的眼泪。 她说:多米,你为什么要去幻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你是农民的儿子,你成不了音乐家。 多梅尼克以为自己记住的是恨,可他泣不成声。 他突然理解了曾经无法理解的同行。 那些感性的家伙,总是会被樊成云的古琴感动,流下夸张的泪水,哭嚎着自己听懂了乐曲,不能自已。 他觉得那是演技、那是脆弱。 现在他才发现 那是一个人不愿回首的记忆,在音乐里复苏的共鸣。 你赢了,你是我见过的最可怕、最恐怖的演奏者。 多梅尼克红着眼睛,像是怒斥又像是赞美,你简直能看穿人心。 钟应抬手轻轻压住琴弦,说道:看穿人心的不是我,而是这张琴,这首曲。 沈聆先生重谱乐府诗,为的就是将亘古不变的感悟,用音乐完整的保留下来。曾有诗云:乐府传千年,曲变恨不变。 再没有比汉乐府更适合唐朝琴的曲调,来唤醒我们共同的灵魂。 多梅尼克安静的听钟应的话,忽然也想买这么一张古琴。 好像买到它,就能买下五千年的光阴,买下自己被神秘琴音窥伺的内心。 多梅尼克先生,您十二岁离开故乡,有四十年未曾回家了,应当比任何人都懂得《悲歌》的含义。 钟应顿了顿,郑重说道:维阿特的居民将您母亲的坟墓照料得很好,也许他们言语粗俗、举止莽撞,但他们非常善良。五年前,我和师父去拜访的时候,他们热情的引我们去您母亲的坟前。她的墓碑干净又整洁,旁边盛开着漂亮的雏菊,她如果在天有灵,一定为您感到骄傲和自豪。 你们为什么多梅尼克诧异的看他。 钟应无奈的提醒道:先生,师父曾经邀请过您,希望您能够和他一起去维阿特乡。 多梅尼克隐约想起来了。 那是一个绵绵细雨的早晨,樊成云抚弄琴弦,没头没尾的问过他,你上一次回到家乡是什么时候? 多梅尼克不明所以的笑道:佛罗伦萨就是我的家乡,我不需要回任何地方。 樊成云怎么说的? 好像是说 我们都曾经历过远离家乡的苦闷。家乡再不堪、再痛苦,也有值得铭记的美好回忆。 樊成云话语间有着忧愁的琴弦声响,我来这儿,就是想带一位远离故土的朋友回家,你要是有空,也该回家看看,一切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糕。 而他说什么? 他说 不,朋友,非常糟糕。我甚至记不清我母亲埋在哪儿了,说不定已经连块石头都找不到了吧。 此时此刻,多梅尼克才意识到,樊成云真的去了维阿特乡,代替他去看了看记不清的坟墓。 他心中掀起波澜,永远弄不懂这两个中国人为什么会那么多管闲事、那么不怕麻烦、那么、那么替他一个无情无义的家伙着想。 樊成云和他曾经的闲聊,成为了他脑海里不断回旋的声音。 他沉默的坐在那里,在轻抚的琴弦声中,陷入了自己的思绪。 多梅尼克的视线盯着钟应,盯着那张漆黑的古琴,后知后觉的明白了樊成云想带回家的是什么朋友 那张十弦琴。 五年前樊成云的音乐会,贝卢深深感动,却没有给予樊成云任何回报。 樊成云这五年来,频繁来到意大利,有时候只为了给贝卢弹奏琴曲,连多梅尼克都觉得他过于殷勤。 贝卢博物馆打算将文物捐赠给中国的时候,多梅尼克丝毫没有感到意外。 媒体都盛赞哈里森.贝卢的慷慨。 但他一清二楚,这慷慨都是樊成云耐着性子,用一首一首古琴曲磨出来的。 然而,多梅尼克能够理解樊成云,能够理解《悲歌》,却不能理解钟应。 因为,钟应和樊成云截然不同。 他十分年轻,还没有奠定属于自己的地位,不像樊成云似的名利双收,无欲无求。 可他的行为、他的言语,只比樊成云更加执着。 多梅尼克止不住心里的困惑。 这琴到底有什么魔力,让师徒两人如此着迷! 孩子,告诉我,你那么优秀,拥有大好的前程。你只要弹奏曲子,整个意大利、欧洲乃至全世界的听众,都会为你疯狂。 他难以置信的问道:可你到底想要什么?难道就只有那张琴吗? 钟应面对他的质疑,显得格外平静。 他手指轻柔的置于弦上,停下了随性的琴声,依然能感受到钢弦阵阵作响,仿佛琴在代替他回答多梅尼克的问题。 也许您觉得,一个音乐人应该有更高的目标和追求,我的行为不可理喻。但我来到这里,弹奏乐曲,只是为了找到它。 每一个日日夜夜,钟应都在万里之外的中国,透过沈先生的日记,听到十弦雅韵远离故土、思乡心切的悲鸣。 先生,它老了,我想带它回家。 第8章 哈里森.贝卢九十六岁,再过几天,他就是九十七岁。 平静安详的灵魂支撑着他日渐虚弱的躯体,令他每一天都满怀期待地打开书房的暗门,走进同一间收藏室。 那里有一张布满纹路的十弦古琴。 贝卢自十六岁时见到它,这琴就是这副快要碎掉的腐朽模样。 谁知道七十九年过去,连他自己都满身皱纹,垂垂老矣了,这古琴仍是曾经初见时候的模样。 他控制着轮椅,靠近琴桌。 稍稍抬手,就能用他苍老干枯的手指,轻巧熟练的勾挑琴弦。 冷冽如霜的琴弦,发出阵阵悦耳声音。 虽然不成曲调,贝卢却随着这琴声,产生了渐渐恢复青春的幻觉,一声一声的回到了第一次去到中国的年纪。 他觉得,只要这琴还在,他还能长长久久的活下去。 哪怕浑身遍布丑陋皱纹、灵魂腐朽枯萎,他也能和这张琴一样,带着对沈聆的怀念,继续活下去。 突然,收藏室的监控里,传出了助理的声音。 先生,多梅尼克先生来了,他还带了一位年轻的斫琴师。 贝卢回过神,看了看琴弦未静的雅韵,收回了手,控制着轮椅走出书房。 书房里等候已久的助理迎上来,将他稳稳的推到了庄园宽敞明亮的会客厅。 那里等候着紧张的多梅尼克,还有平静的钟应。 钟应今天没带琴箱,身穿简单衬衫西裤,轻装上阵,刘海都梳成了成熟可靠的模样。 毕竟,他现在的身份是经验丰富的斫琴师,被多梅尼克请来修理贝卢的古琴。 哦,贝卢,看看我给你找到了多么优秀的斫琴师! 多梅尼克一见老朋友出现,就迎了上去,他在中国的时候,就帮很多琴行调弦修琴,这次专门来意大利唐人街帮古琴行修理乐器,我正好见到了! 经验丰富的钢琴家,吹嘘起钟应来,一点儿也不显得虚假。 毕竟,他确实喜欢走街串巷,也喜欢去唐人街看看热闹,还经常给贝卢买点儿中国人的有趣小玩意儿,给老朋友解闷。 所以,钟应安静的站在一旁,听多梅尼克毫无章法的夸奖他,并端详着那位九十六岁的老人。 贝卢老了。 他白发稀疏,五官都被皱纹遮盖,依靠在轮椅里的姿势仿佛随时都会一命归西,又神色严肃得如同枯木雕塑,拥有了永恒的生命。 他的眼睛浑浊,听完多梅尼克的描述,转过来看向钟应。 贝卢微微眯起锐利的视线,反复打量起这位经验丰富的斫琴师。 他穿着古板的衬衫西裤,梳着严肃正经的发型,像是游走于商界的精英人士。 偏偏一双眼睛澄澈透亮,饶是贝卢老眼昏花,也能感觉到属于年轻人的执着锐利。 贝卢显然不太高兴。 朋友,你选的斫琴师会不会太年轻了? 多梅尼克眨眨眼,脸不红气不喘的解释道:有吗?我只看到他经验丰富,调弦上弦手法娴熟,就算只有 哈里森.贝卢先生。 突然,钟应打断了钢琴家差点自爆的辩解,礼貌克制的自我介绍。 在我们这行,从来不以年龄评判斫琴师的水平。我三岁开始跟随爷爷学习古琴,五岁就能独自完成古琴的调音工作,七岁开始帮忙上弦涂漆,十岁已经能够独立制作属于自己的第一张古琴。 二十五年来,我经手的名琴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不知道您需要给什么琴调弦? 分卷(8) 他说话直切主题,甚至带有一点儿天才斫琴师自视极高、屈尊纡贵,来做调弦这种小事的味道。 语气很是狂妄,仿佛准备调完弦就走,免得在这儿耽误时间。 贝卢上下打量他,产生了一丝丝困惑,你学习斫琴二十五年了? 钟应点了点头,笃定道:我今年二十八,确实已经学习斫琴二十五年了。 二十八 对!多梅尼克严肃的点点头,认证了这位年轻斫琴师的年龄。 老贝卢,中国人都显年轻,但是你放心,我不会带不专业的人过来。唐人街那些四五十岁的老师傅,最多斫琴十几年、二十年,都没有钟应的从业时间长!我这才把他请过来的。 多梅尼克喋喋不休,简直是在用自己的多话掩盖骗人的紧张。 幸好贝卢的注意力已经不在他身上,无论他怎么解释、怎么举例,贝卢都一言不发,不置可否。 钟应能够感受到贝卢的谨慎。 即使他们再怎么用语言证明,他是个经验丰富的年轻斫琴师,似乎也无法打动面前充满疑问的老人。 钟应想了想,站起来理了理衬衣袖口,直视贝卢,状似漫不经心的问道: 您的古琴,是什么材质的? 贝卢沉默看他,表情充满了审视,拒绝回答。 钟应也没有指望他回答,自顾自的说道:古琴通常选用优质的桐木、杉木、松木制作,因为大多使用钢丝尼龙作弦,所以琴的音质更依靠琴身木头的材质。 《梦溪笔谈》曾言:以琴言之,虽皆清实,其间有声重者,有声轻者,材中自有五音。它说的,就是用不同木材制作的古琴,声音轻重都有差异。您的琴需要调什么弦、得什么音,都要看琴本身的材质。 其中,桐木琴醇厚古朴、杉木琴澄澈清凉、松木琴爽朗圆润,同样的木材里又各有其音,趣味更是大相径庭。 不过,人无心不活,树中空漏音。我认为最好的材料,从来不是局限于什么桐木、杉木,而是活木。 活木?贝卢仿佛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终于升起了一丝丝好奇。 钟应抓住了对方兴趣所在,立刻眉眼温柔,一派斫琴大家风范,认真回答道: 活木,就是在天地灵气孕育的深山林木之中,一些年岁过百的老木材。它们遇到狂风刮过,树木躯干巍然挺立,迎风簌簌回声连绵,便是活木。我们一向评价这样的活木,树老心不老,可以成名琴。 贝卢沉默许久,皱起了眉。 他竟然喃喃复述了钟应的话 树老心不老 钟应看得出他的动摇。 苍老的贝卢,萎缩的手指在轮椅扶手上局促的摩挲,一直在犹豫什么。 像是在琢磨这句树老心不老,又像是在怀疑他对活木的阐释。 半晌,那双浑浊的眼睛,想起什么似的,骤然放光,死死盯着钟应。 树老心不老这句话,是你从哪里听说的? 这是爷爷教我的行话。 钟应勾起笑意,提到那位作古多年的斫琴师,语气里满是怀念和尊敬。 他声音温柔道:他是一位非常优秀的斫琴师,懂得我们这行的许多道理。他将这话教给我,就是希望我能继承他一身本事,在斫琴的时候,选良才、取好弦,做出历经岁月不老的传世名琴。 行话 贝卢动了动手指,轮椅便缓缓转了起来,我好像也听过相同的话。做你们这一行,总有许多规矩。 助理赶紧去扶住轮椅,依照着贝卢的想法,推着他缓缓走出会客厅。 他们的背影渐渐前行,终于飘来了一句喟叹。 来吧,年轻人。 贝卢的声音似乎更沧桑了些,仿佛凭着这一句树老心不老,信了钟应的二十八岁。 希望你说的都是真的。 贝卢的轮椅,领着钟应穿过宽阔的庄园长廊,还有整洁华丽的庭院。 这条不长的路,钟应走得沉重,心里焦急的想要见到雅韵,又怕贝卢请斫琴师来保养的古琴不是雅韵。 身边多梅尼克直喘粗气,几次默默的看向钟应,脸上写满了担忧。 钟应清楚他的意思。 不要冲动、学会忍耐,贝卢庄园保镖保安不计其数,还有隐藏的防卫武器惊喜,在这儿引发冲突,贝卢家族完全可以判他个意图不轨、非法入侵。 也许是他非同一般的执着,令钢琴家产生了长辈般的担忧。 多梅尼克一边帮助他,一边照顾他,唯恐钟应为了一张琴丢掉小命,自己无法向樊成云交代。 终于,贝卢停了下来,走进了书房。 多梅尼克满脸困惑,看着熟悉的地方问道:贝卢,你不带我们去看琴,带我们来书房做什么? 贝卢发出低哑的笑声,抬起手来,摸了摸书柜边缘。很快,藏在墙角的门,便随着咯咯的机关响动,展现了新的天地。 独特的收藏室,拓展了书房的隐藏空间。 因为我的琴,就在这里。 他看向多梅尼克,里面有一间特殊的收藏室,我每天都会进去看看。 多梅尼克目瞪口呆,我和你相识四十年,这还是第一次知道! 说着,他就急切的想要拽着钟应进去,一转头,却见钟应看向书房靠门的那面墙,微微仰头。 你看什么?他问。 钟应的视线,落在了书房墙上的玻璃装饰框,他盯着里面字迹清晰的意大利语,久久不肯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 这是沈先生寄来意大利的书信。 他说得非常肯定,即使努力掩盖了心中震惊,也盖不住他提到沈聆时的错愕语气。 因为,他从小就研读沈聆的日记。 里面反反复复提及的自己寄往意大利的信件。那些信件石沉大海,没有回音,沈聆甚至不知道它们有没有顺利抵达大洋彼岸。 可他竟然在这里、在贝卢的书房,见到了实物! 镶嵌在玻璃后的信纸上,清晰的意大利语逐词写着 希望我们的友谊,不会因为时间褪色,与海洋一般天长地久。 我在中国衷心祝福着您,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信里带着翻译后特有的异国腔调,和钟应看过的亲笔日记截然不同。 他感受到一种温和谄媚的语气,始终萦绕着这些书信。 末尾落款确实是中文的沈聆,但是字迹跟钟应所见的沈聆笔迹没有任何相似之处,旁边还备注着民国驻意大利大使luke代为翻译! 钟应不相信这会是沈聆亲自撰写的信件,他更不相信这位luke是照着沈先生的书信内容如实翻译。 无论这信是寄给哈里森.贝卢,还是寄给贝卢的父亲,沈先生都不可能和没有印象的陌生意大利商人,拥有这么深的情谊。 更何况,墙上整整六张信纸,没有一句话提到归还雅韵的事情! 钟应脸色沉了下来,他觉得这些信像极了伪造的赝品。 就像那张清泠湖的仿制琴一样,出自某些可恶至极的家伙手中。 他怒火中烧,眉头紧皱,却听到贝卢苍老好奇的询问。 你知道沈聆? 是的。 钟应视线锐利,看向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他几近咬牙切齿。 你将十弦雅韵赠送给樊成云大师的事情,国内无人无知、无人不晓,我查过相关的资料,当然知道沈聆。 他话中有话,带着暗藏的谴责,我还知道,十弦雅韵本就是沈聆的古琴! 然而,贝卢丝毫没有惊慌,他竟哈哈笑出声,苍老的脸庞焕发出神采。 对!十弦雅韵是沈聆的琴,我们是朋友。在中国的时候,他经常弹琴给我听,用的就是雅韵。我发誓,那是世上最美的琴音,也是我这辈子最美好的回忆,无论多少年过去,我都无法忘记。 老人因为有人知道沈聆,而感到快乐和开心。 钟应只觉得痛苦。 他清楚知道,沈聆并不认识贝卢。 沈聆又怎么可能,为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特地弹琴,成为朋友。 可贝卢显然兴奋起来,之前排斥、质疑钟应不够资格的严肃神情,都为了沈聆收敛。 他举起手招了招,近乎急切的催促道:孩子,你确实是适合帮我调弦的人选。快来帮我看看琴,它正好是我找人仿造十弦雅韵,制作的新琴,你一定会喜欢它的。 钟应听到雅韵仿制琴,也顾不得去争论墙上书信的真假,快步跟随着轮椅,走进了豁然开朗的收藏室。 收藏室安静宽阔,墙上悬挂着无数的古琴、无数的字画作为装饰。 他走进去,还以为来到了国内的琴行,充满了琴棋书画的幽静意味。 收藏室正中间,那张仿制的十弦琴,静静躺在琴桌上。 在古琴与字画环绕之中,漆黑的乌木透着鹿角霜生漆的独特光泽,十根冰弦反射出与众不同的柔和光亮,比钟应在清泠湖博物馆见到的仿制琴更显厚重。 他步伐轻快的靠近,唯恐打扰了雅韵的休憩。 这张琴浑身布满的蛇鳞,琴尾点缀着梅花纹路,确实和清泠湖那张如出一辙,就算摆放在一起,都无法从外观上轻易的辨别出真假。 但雅韵就是雅韵,全世界仅存一张的千年十弦。 哪怕是相同的乌木、相同的冰弦,也仿造不出沈聆亲手弹过的旷古遗音。 钟应不管不顾,抬手就悬于雅韵弦上,先剔再挑,两弦俱震,发出了铮!的一声响动。 你做什么!贝卢骤然暴怒,年迈的身躯几乎要从轮椅上跳起来! 钟应垂眸不理,在他面前的贝卢,不过是一个不值得询问的偷盗者。 他自顾自的抬手又是一猱,琴声持续回荡,沉音入木,发出了他日思夜想的古朴木鱼之声,久久回荡如撞木钟。 弦颤未止,钟应右手指尖勾挑,逐一轮弦,左手依次滑过十弦,以振索鸣铃之势,弹雅韵沉睡之音。 多梅尼克看得心惊肉跳,出声提醒道:钟应 钟应头也没抬,气定神闲地继续按弦,语气非常专业的说道:这琴的琴弦松散,应该很久没人弹奏过了,虽然没有淤积灰尘,但半箱式的琴身需要好好清理。还有这弦的音调 他连续掐起琴弦,几个泼剌,扫出一阵动听旋律,接着短促触弦,作寒鸦啄雪的双弹,透出了十弦琴独具特色的泠泠琴声。 多梅尼克认真的听,贝卢如临大敌般死死盯着,谁也没有阻止他。 钟应停了手,像老师般耐心问道:听出来了吗? 在场一个钢琴家,一个资深音乐爱好者,就算没听出来,也要摆出神色凝重的样子。 多梅尼克点点头,嗯,确实不对。 贝卢老耳昏聩,眉头紧锁,我正是因为这个,才请你来的。 钟应勾起嘴角,感谢他们的配合。 他说:请我来就对了。琴是好琴,仿制得不错。可惜琴弦上得太松,又一直没人弹奏,导致琴弦音散,浪费了好好的琴身,我得慢慢调。 钟应的慢慢调,从弹奏开始。 刚才纷乱急促的旋律消失,变为了温柔的抚弄,他有充足的时间去验证这张琴是不是沈聆思念成疾的十弦。 他的态度郑重,姿势专业,阵阵琴声不成曲调的传出来,看起来确实是在确认古琴状态,饶是贝卢也不会阻止他了。 毕竟,贝卢曾经见过很多琴师。 那些人对十弦琴讳莫如深,聊起十根弦的古琴,都面带愁容,努力的跟他解释 这是已经淘汰了的古琴形制,哪怕是现代重制的十弦,也仅仅作为舞台表演的道具,没有人会用它进行独奏。 因为没有必要,更显得累赘。 而且,还有人反问贝卢:七弦就能完成的表演,为什么还要执着于十弦呢? 可是,贝卢面前的二十八岁青年,如此的得心应手,不会和他争论古琴的理论,也不会和他抱怨琴弦的多寡。 钟应抹挑勾剔,无一处不是认真细致。 双手摘打全扶,身姿儒雅,指尖如同风送轻云,赏心悦目。 白发苍苍的老人,依靠在轮椅里,几乎看痴了。 他愣愣看着面前专注调弦的年轻斫琴师,很容易陷入自己的回忆。 贝卢清楚记得,自己第一次长途跋涉坐船到陌生中国,只见街道肮脏泥泞,再加浑身疲惫不堪,十分抗拒父亲的决定,一心只想尽快回到意大利。 然后,他遇到了一个风光霁月的男人。 男人身穿淡蓝的月白长衫,长得不是极美,年龄也不年轻,却因为抚弄着这张琴,令他沉醉至今。 贝卢脑海里的沈聆,随着钟应拨响的琴活了过来。 灰蒙蒙的中式宅院,唯独沈聆浑身有光,仿佛淤泥里亭亭而立的莲,绽放出清丽绝艳的花,远比任何的艺术品,都要让贝卢难以忘记。 收藏室响着断断续续的弦音,时而激烈时而舒缓。 钟应调弦懒得理会沉默的贝卢,在多梅尼克好奇的视线下,凭借习惯,尽情的检查十弦雅韵的情况。 十根冰弦完好,琴声入木三分,他只需要弹奏,就知道这张古琴品质绝佳,远远超过清泠湖博物馆的仿制品。 它在收藏室待了几十年,钟应只需稍稍拧紧它的琴弦,就能直接登台演奏,展现出千古名琴的绝世风范。 但是,钟应故意叹息一声,说道:这琴年份太久了,我得拆掉几根弦,重新上一下。 特地说给贝卢听的话,还没等到贝卢同意,钟应就小心的抬起琴身。 他并不是为了拆弦上弦,而是为了确认十弦雅韵最重要的刻字。 厚重的琴身,被他竖直抱入怀中。 钟应缓缓拆下琴弦的时候,清楚的见到了十弦琴腹中繁弦既抑,雅韵复扬的刻纹。 八个大字体正势圆,凿痕深邃,单独抹过的漆迹布满了一条一条细细碎碎的裂痕,肉眼可见的古老沧桑扑面而来。 钟应怀抱琴身,触感敏锐的手指,缓缓摸过刻字,心中渐渐升起沈聆初得此琴时的喜悦,脑海里挥之不去沈聆留下的无声字句。 分卷(9) 他道:篆书大气磅礴,厚重沉着,必出名家之手! 他道:字痕如皲裂河沟,只待一方源泉滋润,定能枯木逢春! 这确实是雅韵,这确实是沈先生的十弦琴。 钟应不由自主松了一口气,浑身紧绷的精神随之松弛。 等他从这里出去了,一定要迅速联系师父,无论是找贝卢讨说法,还是找驻意大使馆,他们都有了明确的目标,贝卢一时半会儿也不可能再造一张假琴出来。 既然贝卢公开承诺赠送十弦雅韵给师父,那么清泠湖博物馆只要出具了仿制琴的鉴定结果,他们就能再到贝卢庄园,和这位狡猾可恶的偷盗者,好好谈谈十弦琴的去留。 钟应满心欢喜,谨慎的将古琴的九弦、十弦重新上回琴身,继续假装努力工作的样子。 就算让他放手这张琴,他万分不舍。 但是,琴在,带琴回家的机会就在,他可以忍住一腔冲动,状若无事一般立刻告辞,谨慎筹谋。 琴弦重回琴身,琴身重回琴桌。 钟应勾起一丝浅笑,心情极好,正打算和贝卢客套几句。 忽然,他视线余光扫过了琴桌正对面的收藏室装饰品。 熟悉的玻璃框、熟悉的信件,却与贝卢书房悬挂的内容截然不同。 钟应被十弦雅韵完全抓住的注意力,终于能够分散到这些信件上,逐字逐列的去阅读它们。 越是阅读,他刚才愉快的心情越是跌入低谷,甚至感受到收藏室刮起并不存在的寒风,刺得他背脊冰冷,如遭雷劈。 因为,那是沈聆的亲笔,字迹与日记别无二致 贝卢先生若是爱琴,等雅韵归来,我专程为您弹奏也是无妨。 沈某家境殷实,如若归还此琴,必重金酬谢,此生铭记意国义士的恩情。 若有他求,尽管告知,沈某必定竭尽全力为君解忧,莫敢不从。 字字句句,好像一种无声呐喊,萦绕在困住十弦雅韵的收藏室,跨越近八十年光阴,绵延不绝。 那不是书信。 那是沈聆临终前的哀求。 他在祈求这个带走雅韵的贝卢,能够大发慈悲,将琴还给他,字里行间的绝望,随着书信从左到右的排序,层层加深,却依然保持着文人风骨,委婉温柔。 钟应觉得指尖麻木,眼睛干涩。 沈先生心心念念的书信确实到了意大利,也确实到了贝卢手上。 可他至死也不会知道,自己三番五次的哀求许诺,因为民国大使的热情翻译,变为了意大利语的我们友谊天长地久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贝卢见到钟应的震惊神情,也仰头去看挂了墙上几十年的装饰品。 他一看就笑了,面色慈祥,带有怀念神色说道:这些是当年沈聆不远万里给我送来的书信原件,你懂得中文,就该知道我们确实是很好的朋友。 贝卢和沈聆不是朋友,他甚至没法跟沈聆好好说过一句话。 但他仍旧坚持,他是我一生难忘的知音。 第9章 贝卢每一天都在这里怀念沈聆。 如今,有了优秀的斫琴师当听众,他的怀念更加绘声绘色。 那时我刚到中国,对中国古典乐器一点也不感兴趣。 贝卢声音有着老年人特有的迟缓,却说得异常清晰,沈聆常常在遗音雅社,专门为我弹奏琴曲,久而久之,我一个不懂中国弦乐的家伙,都能听懂他弹奏的有朋自远方来、高山流水遇知音了。 他说得十分详细。 仿佛沈聆真的愿意为他弹琴,为他讲述古老的琴曲典故。 然而,钟应克制着心中憎恶和怒火,默默伸手虚放在琴弦上,免得自己忍不住对眼前谎话连篇的老头子动粗。 沈先生成立遗音雅社之后,终日闭门研究汉乐府残存诗篇,与演奏家们一起,重谱乐府诗,忙得根本没空搭理外人。 自从他们义演募捐之后,前来拜访、结交的富商权贵,数不胜数。 他曾无数次在日记里写到: 前方战事惨烈,众人却无暇关心抗战,只顾着来看遗音雅社的传世名器,个个都称自己是知音。致远年少气盛,阻了一些人离去,差点惹出事端。我社既要为抗战募捐,便不好强行推拒,只盼捐去的财物,能有些用处,早早胜利而归,还遗音雅社昔日安宁。 沈先生不求闻达的喜静性格,透着对来访者的不满。 即便是贝卢真正去到了他的面前,恐怕连琴音都听不到一下,更不可能得到沈先生的好脸色,还专门弹琴帮他开窍! 可惜,贝卢没有意识到这些。 他沉醉在自己虚幻的回忆里,肆意描述着沈聆对自己有多么情深义重。 贝卢说着说着,见钟应脸色凝重,毫无他期待的阿谀奉承,便眯起眼睛,抬起手,颤颤巍巍的指了指墙上,搬出了最有力的证据。 你看那些信,都是沈聆对我念念不舍的问候。 钟应只觉得更加生气,沉声道:我看得懂中文 哦,太感人了! 多梅尼克夸张的出声,打断了钟应的话,我无论听过这个故事多少次,都觉得你们才是伯牙子期。沈先生在天堂,一定会非常高兴你这么珍视你们之间的友谊! 只可惜,多梅尼克努力的挽救,并没有收到想要的效果。 坐在轮椅上的贝卢,耳朵不聋。 他堆起脸上的皱纹,仰头看向年轻的斫琴师,坚持追问道:你看得懂,那你说说,你看到了什么? 钟应喉咙干涩,怒火死死卡在咽喉,动弹不得。 他掌心冰冷的琴弦,还带着微微颤音,仿佛师父的叮嘱、多梅尼克的担忧,一丝一丝克制住他的冲动。 钟应盯着苍老的贝卢,想告诉他,沈先生临死都在思念雅韵。 想告诉他,这信里每一个字都是他犯罪的证据! 如果钟应于沈先生仍在世的时候来到这里,他绝对会抱起这张琴,不管不顾的冲出贝卢庄园,带它回国,将它亲自物归原主。 即使为此挟持贝卢,犯下大错,他也想为沈先生达成生前所愿。 但是 没有如果。 沈先生已经去世七十四年,而十弦雅韵孤独寂寞的留在贝卢庄园,在严密戒备下,整整困了七十九年。 钟应的一举一动都在众目睽睽之下,承载着师父厚重的嘱托。 他们要做的事情,不仅仅是带雅韵回家,还要带着遗音雅社流落在全世界不知哪个角落的乐器,完完整整的回到故乡。 他站在那里,视线重回墙上凝聚了沈聆临终祈求的信件。 贝卢可恨可气,但他除了虚与委蛇,又别无他法! 钟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手指勾住十弦雅韵冰冷纤细的弦,声音低沉的说道:沈先生说,希望能够为您抚奏十弦琴。 他说的事实,又不完全是事实。 贝卢显然很高兴,抚掌叹道:你说对了。他想给我弹琴,他想拿钱资助我的事业,而且还说我要是有任何烦恼,他都愿意帮我解决。 他的话准确的截取了信件里自己想听的话,并以此为荣。 他笑得满脸皱纹,当然,他不为我做这些,我们也是最好的朋友。你说是吧? 钟应不想回他,贝卢一双浑浊眼睛,视线锐利的凝视钟应,非要钟应认可才行。 是的。 钟应右手跪指于弦,借着细冷的琴弦磨在指节的坚硬触感克制情绪,语气总算恢复了平静。 他直视贝卢,真诚说道:如果沈先生在天有灵,一定会时时看着你。 看你一个无耻之徒,如何编造虚假的友谊自欺欺人! 贝卢总算得到了想要的认可,哪怕钟应那句认可极为短暂。 我也这么认为。 他调转轮椅,靠近了十弦雅韵。 你看这琴仿制得多好,你用它弹奏的乐曲多美。而我送给樊成云的那张真正的十弦琴,只会比它更加完美。像这样的艺术品,留在中国只会被战火糟践,在我的保护下才有它的今天 说着说着,他视线盯着琴弦,宛如叹息,可惜啊,沈聆没有来。 这张琴,就应该在他手中弹奏,才有存在的意义。 室内回荡着他的声音,渐渐安静的空气仿佛都在陪他们哀悼一位早逝的琴家。 多梅尼克见状安慰道:贝卢,你也不要经常睹物思人,当初樊成云要把琴带走,我是坚决同意的,谁知道你还做了一个仿制琴,继续躲在这儿悄悄伤心。 你看看,你都快九十七了,再等几年,就是百岁老人,总是伤心,对身体可不好。 他和贝卢是真正的好朋友,无论他怎么帮助钟应,也不会影响他和贝卢的友情。 多梅尼克在这儿和贝卢畅想百岁,钟应经过了极怒之后,逐渐冷静,竟然能听着他们闲聊,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 贝卢先生,不知道我有没有机会,为您好好演奏一曲十弦。 钟应骤然打断了多梅尼克的话,笑容真诚恳切,连多梅尼克都吓了一跳。 然而,贝卢十分感兴趣,立刻问道:你会弹奏十弦琴? 钟应随手拂弦,手中雅韵琴声动人。 我从小学习七弦琴、五弦琴,对十弦略有涉猎。十弦有宫、商、角、徵、羽、变宫、变徵七音在列,既可以双弦合为一音,又能用八弦九弦十弦辅以平调、清调、瑟调,扩展古琴的音域,更能演奏出阴阳清浊之音,掌控三百六十律之变化。 专业人士一边拨弄十弦,一边加以阐释,可谓生动形象,但根本一点儿也不浅显易懂。 别说对中国乐器一窍不通的多梅尼克,就算是对古琴多有研究的贝卢,听到了钟应一连串的专业词汇,好像懂了又好像完全没懂。 无论钟应如何贴心的讲述着意大利语,再加上一根弦一根弦的展示,面前的听众都只能领悟到 琴声很好听,对方很专业。 等到钟应极尽所能,展现了自己对十弦琴的了解。 哪怕是贝卢,都发出了震惊无比的喟叹。 孩子,我确定你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古琴专家了,而且,我现在迫不及待想听听你为我演奏! 钟应平静面对他的赞美和期待。 他的笑意温柔平和,贝卢先生,您懂琴,更懂雅韵。适合雅韵的舞台不在这里。 年轻人双手无奈的摊开,明确的示意自己并不满意这间收藏室的状态。 它应该登上舞台,在您九十七岁的生日音乐会上,奏响乐曲,纪念您与沈先生的旷世友谊。 他说得情深意切,好像是一位感动于贝卢和沈聆友谊的演奏者。 多梅尼克目瞪口呆的看着他,又表情挣扎的看了看贝卢,终于拍手附和,好啊!我怎么没想到呢! 贝卢皱起了眉。 多梅尼克却趁机撒谎,欺骗他忠实的朋友,我一直觉得给你生日准备的《金色钟声》差了些什么。 原来就是差了高山流水的情谊,梅花三弄的高洁!贝卢,古琴才是最适合给你庆生的独奏乐器!既然钟应如此热情,为什么不让他弹奏十弦琴,给你一场终生难忘的生日音乐会呢? 不 贝卢下意识拒绝,他脸上写着动摇,说出的话依然冷漠无情。 当初樊成云三番两次找我要十弦琴,我万分不舍,才请他多等一段时日,好不容易请了技艺高超的斫琴师,制成了一模一样的十弦琴,用于收藏。 他视线眷恋的盯着雅韵,语气认真的说道:这张仿制品的音质比我赠予樊成云的十弦雅韵差上许多,可它毕竟是我和沈聆友谊的见证。 我不希望它出现任何问题,导致外人对十弦雅韵的品质产生误会。 钟应见他如此反对,也不继续废话,直接伸手勾弦。 他的一腔怒火,将雅韵十弦震得剧烈颤抖,流淌出的音律不再温柔静谧,而是藏着暗涌风浪,如同一条奔腾在山涧的溪流,于河床碎石之中撞出朵朵浪花,泛着锐利的银白色,奔袭悬崖,落入九天。 钟应的琴声,唤醒了雅韵沉寂了七十九年的韵律。 贝卢平日只要听到那琴断断续续声音,就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 此时听了钟应弹奏的乐曲,四肢热血沸腾,残废许久的双腿随着节奏微微颤抖,恨不得立刻站起来,扑向雅韵奏出的流水之中,畅快的感受无拘无束的自由! 钟应见他这样,伸手盖住琴弦,琴声戛然而止。 贝卢诧异又遗憾的表情僵在脸上,完全说出来任何话来,只能指着十弦琴,用嘶哑的声音大声喊道:弹啊?你继续弹啊! 他笑意更深,无情说道: 贝卢先生,在这样狭窄的收藏室弹奏十弦雅韵,无疑是对它的侮辱。哪怕这只是一张仿制品,对于我来说,它依然是一张非常优秀的十弦琴。琴徽完整,十弦宫商角徵羽变音偏音丰富准确,弹奏时泛音如天,散音如地,按音如人,是不可多得的良琴。这说明仿制者,必定是优秀的斫琴大家。 我爱琴如命,所以我觉得,除了光芒万丈的舞台,没有任何地方适合它展现自己的全部魅力。 他说得极具煽动性,再加上贝卢听了半截的古琴曲,早就心痒难耐,眼神犹豫的反复看向助理,简直像在用武力强迫钟应继续演奏和满足钟应的要求之间挣扎。 钟应有足够的信心。 贝卢喜欢乐曲,更喜欢十弦雅韵,刚才半截《流水》已经牢牢抓住了他的心,九十六岁的老人更懂得时间珍贵、机不可失。 果然,贝卢在深深思考之后,神色动容。 多梅尼克,我记得《金色钟声》的作曲人厉劲秋非常的固执。 他这话直接表达了希望钟应登台的意愿。 多梅尼克喜形于色,说道:放心吧贝卢! 虽然他不能告诉贝卢,钟应已经把厉劲秋搞定了,但是他可以毫无压力的拍胸脯保证道:再固执的作曲家,知道了你要拿出珍贵的十弦,还邀请到了如此出众的演奏者,他也会马上同意十弦琴取代古筝的位置! 分卷(10) 你的生日还有三天,我发誓,钟应能为你带来独一无二的《金色钟声》! 可靠的朋友和优秀的演奏者,给了贝卢完整的信心。 他立刻同意了借出这张十弦琴,让钟应加入《金色钟声》的表演,为他送上生日祝福。 贝卢叫助理去取合适的琴箱,又安排了一些别的事情。 然而,钟应并不在意。 他只在乎,自己说动了贝卢,能够与十弦琴独处整整三天! 从意大利回国,最快只要十一个小时。 他可以尝试在这三天悄悄带走雅韵,即使无法做到,他也有充足的时间,考虑别的办法。 哪怕一定要为贝卢弹奏《金色钟声》也绝不后悔。 为了雅韵,沈先生刻苦钻研三十余年,忍了无数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 他为了雅韵,给仇视的家伙弹弹琴又算得了什么? 心情极好的钟应,笑容悠闲的抚弄雅韵,等待贝卢的助理拿来琴箱。 等待的时间出乎意料的漫长,但他一边调弦,一边和多梅尼克讲述十弦琴和管弦乐的配合方式,便也不觉得太久。 那位走出收藏室,挑选琴箱挑了近一个小时的助理,终于带着保镖回到了收藏室。 贝卢点了点头,指挥着助理,说道:把琴装进琴箱吧。 十弦雅韵小心翼翼入箱,贝卢说出了自己的额外要求。 虽然这张琴只是仿制品,但是它依然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所以,这张琴从始至终都不能离开我信任的保镖视线,希望你可以理解。 钟应理解。 能够带着十弦琴走出牢笼,已经是一场伟大的胜利。 区区保镖而已,他总能想到办法,解决掉盯梢。 钟应信心满满,如释负重般见到十弦琴躺进琴箱,在深得贝卢信任的保镖手中,走出了收藏室,走出了书房。 长廊落地窗外阳光温暖,金色光泽照耀在黑色琴箱上,都像是太阳在庆祝为雅韵重获自由,绽放出的金色烟花。 贝卢见到琴箱反射的光线,叹息道:这还是它第一次离开收藏室,我总是担心它受伤。 别担心,我的朋友。 多梅尼克见钟应如愿以偿,高兴的拍了拍轮椅扶手,我们绝对会像保护自己性命一样,保护你心爱的古琴。而且,还有你的保镖看着呢。 一张琴,牵动了多少人的情绪。 至少在这个时候,钟应、多梅尼克、贝卢都是同样的开心。 钟应视线落在琴箱,沉默前行,多梅尼克和贝卢则在闲聊《金色钟声》协奏曲的事情,兴高采烈。 他们路过宽敞的会客厅,之前钟应和多梅尼克待过的会客沙发上,坐着一位熟悉的年轻人。 他歪歪的依靠在沙发里,手上拿着手机,皱着眉。 似乎在刷刷新闻打发时间,却发现沙雕网友又在发表些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 秋怎么在这儿?多梅尼克顿时拉响警报。 贝卢听到了,哈哈笑道:我不是害怕他太固执,耽误音乐会吗?所以特地请他来见见钟应,他肯定立刻就能明白,钟应绝对胜任他的作曲。 他的善良好心,成为了钟应和多梅尼克的紧箍咒。 两个人视线交汇,不敢多说,默契的遵守着沉默是金的真理。 贝卢的轮椅发出咯咯咯的响动,厉劲秋烦躁的转过头。 钟应? 年轻的作曲家紧皱的眉峰舒展,猛然站起,蜕去了刚才慵懒恣意,身姿变得一本正经起来。 厉劲秋本来在等贝卢,此时注意力却被贝卢旁边的天才吸引。 他快步走了过来,惊喜的说道:原来你今天没来排练,就是来见贝卢先生? 多梅尼克的疯狂暗示,全都被厉劲秋忽略。 没等钟应挽回局面,贝卢就皱起眉,你们认识? 当然,他弹得一手好琴。厉劲秋终于分神看到多梅尼克挤眉弄眼,忽然想起了多梅尼克的话 钟应来意大利,是想得到贝卢的赏识。 瞬间,他意识到了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于是,他热情的抓过钟应,像介绍亲兄弟一般郑重的介绍道: 也许您已经听过了他的弹奏,但我保证,钟应一定会比任何的琴家都要优秀。他作为您最为欣赏的樊大师的徒弟,必然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毕竟他才十八岁,前途无可限量,是绝对的稀有天才! 贝卢脸色一变,阴沉的盯着钟应,近乎咬牙切齿。 你是樊成云的徒弟?你才十八? 多梅尼克亡羊补牢,夸张地倒吸一口冷气,什么?还有这回事! 钟应: 厉劲秋:? 第10章 贝卢庄园的客房,两室一厅,宽敞华丽,内置洗手间、浴池,兼具中世纪的奢华体验和现代社会的舒适享受。 当然,如果门外没有保镖看守,能够自由出入,那就更好了。 说实话,我还没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厉劲秋坐在客厅沙发上,双手环抱,提出问题。 几分钟前,他还等着贝卢和他商量《金色钟声》的事情,几分钟后,他怎么就被关了起来?还跟钟应关在一起? 钟应站在落地窗边,远眺贝卢庄园的绿树青水。 因为我撒谎骗贝卢,说我是二十八岁的斫琴师,想从他手上骗点东西。 这又撒谎、又欺骗,厉劲秋听完更无法理解了。 那我不应该是揭穿你真面目的大功臣吗?他为什么连我一起关了?! 作曲家的抗议,使钟应低落的情绪稍稍好转了一些。 他勾起嘴角,语气戏谑的说道:也许贝卢的疑心病太重,觉得神秘的中国人会什么不得了的魔法。把你留在外面不安全,早晚会被我隔空蛊惑,像多梅尼克一样上当受骗。 所以,还不如把你也关了,更安全。 厉劲秋皱着眉,觉得这话好像很对,又好像不对。 钟应确实有蛊惑人心的能力。 他那双手指只要拨弄琴弦,厉劲秋就觉得骗骗贝卢根本不算什么事儿,仔细计算一下,说不定还是听琴的贝卢赚了。 逻辑通顺的厉劲秋,因为失去手机产生的焦躁,稍稍淡了一些。 他上下打量钟应,才发现今天的十八岁年轻人,穿得异常成熟,连刘海都变得古板老气。 厉劲秋好奇问道:你想骗他什么东西? 十弦琴。计划失败的钟应,不介意闲聊,就是那张贝卢说送给我师父的唐代古琴。 厉劲秋想起来了。 周俊彤哭得泣不成声,确实说过什么唐代十弦琴的事情。 记性不好的作曲家,找回了当时漫不经心的信息碎片,他伸手撑着沙发,姿势懒散的理顺思绪,总算抓住了问题关键。 贝卢都送给你师父了,你还骗什么骗? 因为他送的是假琴。钟应长叹一声,我刚才就要拿走真的了。 他没有一句抱怨,厉劲秋却充满了负罪感。 仿佛就要拿走真的了等同于都怪你多嘴多舌导致没能成功。 没有手机的厉劲秋,痛苦的靠在沙发里,心中充满抗拒和挣扎。 从理性来讲,钟应承认自己要拿走别人的东西,干的是坏事,他揭穿对方是为贝卢除害。 从感性来讲他还真的有点儿愧疚。 不就是一张琴?贝卢反正都同意送给樊大师了,送张假的算什么朋友,就该送真货。 既然如此,钟应作为樊大师唯一徒弟,过来帮忙拿琴也是合情合理。 厉劲秋突然就说服了自己。 他视线扫过钟应,那位年轻人始终站在窗边,盯着庭院湖泊里树叶飘零,百无聊赖。 果然,没有手机,大家一样的难熬。 于是,他站起来走到门边,敲了敲紧闭的大门内侧。 喂,如果贝卢先生不希望生日音乐会出任何问题的话,最好把我放出去。 很快,那边的保镖给了回复。 多梅尼克先生说,《金色钟声》排练非常完美,即使您不在,生日音乐会也会顺利举办。 厉劲秋微眯着眼睛,意识到狡猾的钢琴家,已经趁机把他给抛弃了。 他扬声追问:那钟应呢,他可是独奏乐器的演奏者!生日音乐会没他可不行。 保镖回答得更果断了,多梅尼克先生说,钟应是天才,不需要彩排,直接上台表演就可以。当然,如果他还愿意表演的话。 好家伙,一次卖俩! 听这意思,多梅尼克不仅抛弃作曲人,还抛弃协奏曲主角,说不定还会冠冕堂皇的把协奏曲改成钢琴协奏或者奏鸣曲,满足自己胡乱改曲、钢琴喧宾夺主的嗜好。 厉劲秋一想到自己的古琴协奏曲可能会变成钢琴奏鸣曲,顿时觉得多梅尼克丧尽天良、其心可诛。 就凭他在会客厅夸张的演技、刻意的呼唤,厉劲秋都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这老家伙,肯定仗着自己和贝卢四十年情谊,反复强调自己毫不知情,纯属无辜,也是被十八岁的钟应骗了! 他微眯视线,为自己的《金色钟声》辗转反侧、坐立不安,终于放过保镖,径直走到窗边找钟应求证。 你和多梅尼克一起骗的贝卢,对不对? 厉劲秋非常肯定,也只有多梅尼克这个狡猾的家伙,能够骗过贝卢还全身而退,还连累我被关起来。 他语气里满怀失去手机的痛苦,还有对多梅尼克的谴责。 这太不公平了! 钟应转眼看他,觉得厉劲秋脾气极好理解。 他焦躁不安得像个小孩,即使站在窗边也静不下心,皱眉抱怨的时候还拿手指敲击窗户,做出手机重度依赖症的发病手势。 钟应对他最后一点点说真话的埋怨,都在玻璃窗咚咚咚的敲击里变成无奈。 多梅尼克能够把我带进来,我已经非常感谢他了,没有打算要他和我同甘共苦。 厉劲秋诧异于他的宽容,提醒般指了指自己,那你打算跟我同甘共苦? 钟应笑着看他,又不是我想的。 明明是贝卢被害妄想症,连厉劲秋都不放过,害得这位坐立不安的作曲家持续的坐立不安。 两位不算特别熟悉的音乐人,在宽敞套房度过了不怎么愉快的下午。 贝卢庄园送进来的晚餐丰盛,可以给予他们除了自由之外全部帮助。 他们在客厅看庭院湖泊,观赏夕阳西下。 房间长久的保持着安静,直到夜幕降临。 厉劲秋没有手机,没有音乐,房间连个会发出噪音的电视都没有,他觉得自己快要发疯。 可他的狱友钟应,总是可以平静的坐在窗边,似乎眺望那座景色单一的庭院都能渡过漫长人生。 这不可思议了,他无法想象钟应平时过的什么生活。 终于,在路灯都能照亮庭院,散发出温柔辉光的时候,厉劲秋的忍耐到达了极限。 能聊聊吗?他问。 钟应随时都能从思考中回神,转头看他,聊什么? 随便什么,你要能唱歌,你唱首歌给我听也行! 厉劲秋任性得一塌糊涂,非常受不了安静无声的禁闭。 于是,闲来无事的钟应想了想,抬起双手,悬于身前。 他如同弹奏古琴一般,指尖虚空按下了不存在的琴弦,演奏手法娴熟又流畅地拨弄起并不存在的弦线。 厉劲秋惊呆了。 他也算是看过默剧、有极高艺术素养的作曲人,还没见过钟应这种虚空弹琴的手法! 你这是做什么?厉劲秋难以置信。 钟应一边弹奏,一边说道:我在学陶渊明。 嗯?厉劲秋也是接受过教育的知识分子,清楚的明白陶渊明是什么人。 东晋隐士、田园诗人,写过《桃花源记》,还有《归园田居》,但是 我可没听说过,他还有这嗜好! 钟应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厉劲秋说话就想笑。 任性、直白、纯粹的作曲家,总是用一些独特的词汇表达自己的观点,准确又奇特的戳中钟应的情绪。 他带着温和笑意,双手没停,猱挑勾抹尽是专注。 即使手下没有一张古琴,他也能准确的即兴演奏,旋律铭记于心。 钟应在温柔婉转的乐曲里,徐徐解释道:陶渊明有素琴一张,时常与酒相伴,抚素琴为乐。素琴,就是没有琴弦的琴。他曾说: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 所以,我们身在囹圄,只要心中有乐曲,也能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厉劲秋很给面子,抬手给他鼓掌。 这觉悟、这思想,不该跟他关在一间房,应该关去地下室,让钟应在暗不见光的地方,去奏响无弦天籁,去见心中的南山。 可惜,钟应不是在开玩笑。 他心中千百万首曲谱,随手都能精准的弹奏出来,十分专注的为厉劲秋演奏。 焦躁不安的厉劲秋,双手环抱,坐在沙发上欣赏,努力的去倾听无声乐曲。 他不得不承认,钟应的指法极美,挑跪叩勾,尽显琴意。 但是,他脑海里响起了德沃夏克第九交响曲、拉赫玛尼诺夫第三钢琴协奏曲,又回忆了多首雅俗共赏的曲谱,都没法跟钟应的指法对上,惹得他心绪更加烦躁。 这地方,连张谱纸都没有,和监狱有什么区别? 他越看钟应悠闲弹琴,越发觉得耳边静谧得产生了耳鸣似的嗡嗡声,没能领悟什么悠闲采菊东篱下、什么身陷囹圄志存高远 他只觉得,眼睛好吵! 钟应沉浸在归园田居的畅快舒适旋律中,忽然见到沙发上安静的厉劲秋猛然站起来。 他大步走进隔壁房间,狠狠把门一关,声音低沉急躁。 晚安,睡觉! 第二天一早,贝卢的助理敲响房门,为他们亲自送上了早餐。 钟应觉得,厉劲秋昨晚肯定很难熬。 分卷(11) 他疲惫的神色一如初见时阴郁,仿佛一直饱受失眠困扰。 然后,在这个关禁闭的夜晚,失眠得更加彻底,只凭他的脸色都能看出他困顿不堪。 助理先生,我和厉劲秋没什么关系,有必要把他也关起来吗? 厉劲秋皱眉抬头,似乎困惑于钟应为他说话。 贝卢先生只是为了保证生日音乐会能够顺利进行罢了,厉先生如果在外面透露了您的行踪,我们会比较难办。 助理回答得很诚恳,厉先生觉得太累的话,待会不用和我们一同出行。 厉劲秋声音低沉的问道:你们要去哪儿? 助理客气的说:贝卢先生认为,钟先生对他存有极大的误解,所以希望钟先生能够腾出今天一天的时间,参观哈里森.贝卢博物馆,全面的了解贝卢先生为中国所做的贡献 他没说完,厉劲秋就站了起来。 就算去博物馆背诵给贝卢歌功颂德的介绍词,我也不愿意待在这个鬼地方。这里没有手机、没有音乐、连电视都没有,简直是人间地狱! 厉劲秋看向助理,丝毫没觉得自己哪里不礼貌,直言不讳道: 如果贝卢是因为这样的秘诀才活到九十六岁,那我宁愿英年早逝。 说完就走,十分潇洒。 完全不介意这场博物馆之行,是贝卢给钟应特地安排的思想教育课。 他们坐上车辆,钟应想跟厉劲秋说点儿什么,却发现这位疲惫不堪的作曲家,上去就闭上眼睛,满脸写着我累别吵。 钟应便不再打扰,安静的等待车辆启动,欣赏街景。 他不是第一次来佛罗伦萨,却是他第一次前往那座贝卢建成的博物馆。 宽敞繁忙的马路旁,开拓出一片平坦优雅的古罗马式石砌广场。 广场上林立的骑士雕塑之后,叠起了复古的长阶梯。 古典蓝灰的博物馆罗马柱大门,引得游客来来往往,拍照留念。 钟应他们在助理和保镖的护送下,穿过广场登上阶梯,一路通行无阻的进入了哈里森.贝卢博物馆。 藏有万余件历史文物的博物馆,少了捐赠给清泠湖博物馆的展品,依然不减它的肃穆庄重,最大的主厅依旧是中国文物的天下。 钟应刚走进去,就见到了悬挂在中国厅正中间玻璃墙里的《千里江山图》。 青绿的山水,落在泛黄的长卷之中,于柔和清晰的灯光下,成为了贝卢博物馆的一大亮点。 助理带他们在画前驻足,他客气笑着说: 我们特地邀请了专业的解说员,为两位讲解博物馆历史。希望两位听过讲解,参观过博物馆,能对贝卢先生的苦心有所了解。 说着,他就去联系旁边的工作人员。 厉劲秋在车上小憩片刻,精神好了许多,他皱着眉,低声问道:贝卢是想洗脑你吗? 钟应不置可否,他盯着眼前那幅《千里江山图》。 厉劲秋又说:看你这样,肯定意志很坚定,但我不行。我这人特别善良、特别容易相信别人的花言巧语,万一他们找个能言善辩的解说,给我洗脑,说不定我转身就把多梅尼克供出去了。 钟应的注意力终于从《千里江山图》上离开,转头看他,好奇厉劲秋怎么把出卖朋友的行为说得那么轻松。 我以为你会保持自己的中立立场,毕竟多梅尼克先生是你的朋友。 厉劲秋非常满意自己比一张画更重要了。 他微扬下巴,任性的说:昨天之前确实是,但他没能把我从贝卢庄园捞出去,我就单方面决定跟他绝交。 幼稚得钟应发笑,作曲家却觉得自己掌握了交友真理,一脸严肃,认为恩怨分明没什么不对。 钟应正想为多梅尼克辩解,一声熟悉的呼唤,打断了他们的闲聊。 哥?钟先生? 远处走过来的周俊彤穿着休闲长裙,诧异的看着他们,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你还没回国? 厉劲秋见她出现,立刻摆出了冷漠的亲哥威严。 周俊彤十分无辜的回答道:快回去了,但是馆长说希望我给贝卢先生的宾客,做一次文物解说 钟应笑了笑,我们就是贝卢的宾客。 厉劲秋心情骤然轻松,长呼一口气感慨:这下不用担心我被洗脑了,你还没那能耐。 周俊彤:? 周俊彤一周前回到贝卢博物馆,仔细查阅了十弦琴的记录。 馆内十弦琴的来源信息,只有贝卢先生的口述。 没有拍卖行交易凭证,没有十弦雅韵的移交合同。 残破不堪的琴身断弦和贝卢的拍卖行说法,就是博物馆最初记录的全部。 周俊彤询问过自己的老师,没能得到想要的答案,等她去找馆长了解详情的时候,却收到了对方的求助。 贝卢先生说,想请一位了解博物馆、了解贝卢家族保护文物历史的优秀员工,给他的宾客做一次文物解说。虽然我想请贝蒂或者弗雷德,但你既然回来了,我就觉得,不会有人比你更了解更崇拜贝卢先生。 你一定能让宾客们深入了解哈里森.贝卢伟大之处。 换作以前,馆长的话绝对没错。 周俊彤为了保护中国文物而学习文物修复,在贝卢博物馆出了名的崇拜贝卢。 她敬仰贝卢为中国文物付出的努力,更惊叹于贝卢和沈聆的跨国友谊,可谓是博物馆创始人的头号粉丝。 然而,那是回国之前。 现在,她面对需要深入了解贝卢如何伟大的宾客是钟应和厉劲秋,顿时就觉得,馆长一定会对她感到失望。 因为,钟应一番话和十弦雅韵存在的疑点,使她醍醐灌顶、疑窦丛生,对尊敬的贝卢都产生了怀疑。 至于厉劲秋 她曾用长达五年的时间,尝试让她哥承认哈里森.贝卢的伟大都没能成功,想依靠一场解说就让她哥铁树开花? 那还不如杀了她更容易! 助理见周俊彤和他们认识,十分不满意。 他傲慢的说道:我记得我们要的是一位尊敬贝卢先生、了解贝卢先生,又会中文和意大利语的专业人士。 嗯,确实。 不等周俊彤解释,厉劲秋马上认可助理的要求,毕竟她能把贝卢的事迹倒背如流,从早说到晚都不歇气。还能添加长篇个人点评,天天像搞传销一样强迫我一起歌颂伟大贝卢先生。 他一脸严肃认真,为周俊彤代言,博物馆确实没有选错解说,做这种事,她专业的。 助理听到厉劲秋的话,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求证般看向周俊彤。 是这样吗? 周俊彤欲言又止,很想动手,又碍于公众场合众目睽睽。 她咬牙切齿怒瞪厉劲秋,礼貌客气的和助理解释:我哥说话比较不着边际。但我确实非常了解博物馆的文物,如果您觉得我的解说有什么问题,可以联系馆长再换人选。 说着,她不给助理犹豫拒绝的机会,较劲似的抬手示意着身后玻璃墙里镶嵌的巨幅画作。 那么,我们先从这幅《千里江山图》开始吧。 作为陪伴了博物馆文物多年的修复师,周俊彤对这副画了若指掌。 她说:这幅画长1191.5cm,宽51.5cm,以长卷形式,绘制青绿山水,将江河群山、渔船村落尽收画中。经过我们的鉴定,它虽然不是北宋王希孟绘制的真品,但纸质、用墨至少也是一八〇〇年左右的古董,属于清朝的临摹之作。 文物的仿制品,因为年代久远,依旧成为了珍贵的古董。 周俊彤详细讲述了这幅画的景象、寓意,犹豫片刻,看了看钟应,才接着说道:这张临摹画,按照博物馆记载,是当年沈先生送给贝卢先生的践行礼物。 钟应平静看她,感受到周俊彤视线里充满了忐忑和求知欲。 清泠湖博物馆一别,她仿佛成熟内敛了许多,不会贸然吹捧贝卢和沈聆的伟大友谊,还会求证一般看向自己,等着钟应对她的说法给予认同或者反驳。 钟应确实见过这幅临摹画。 那是遗音雅社留存资料里的杂志,配图背景里清楚可见《千里江山图》深浅明晰的色泽,印在黑白纸页上。 他刚才驻足于青山绿水前,正是在思考:这画究竟是他见过的那张,还是贝卢另外找人描摹的。 现在,这幅画的来源确凿,他也没必要委婉。 他回应了周俊彤的等待,这幅画最后一次出现在中国的记录,是1937年。当时遗音雅社首演轰动清泠湖,《乐报》特地为他们撰写过专题报道,配用的照片就是遗音雅社成员,坐在这张清代临摹的《千里江山图》前,进行演奏。 他声音温柔,阐述事实,它本是沈家的藏品,和十弦雅韵一起失踪于1942年。既然琴是贝卢偷走的,我不信这画还能是沈先生送的。 周俊彤听完,表情震惊了然。 她还没说什么,身边的助理竟怒不可遏,为贝卢发声! 在你们父母都还没出生的时候,贝卢先生和沈聆已经是海洋无法隔绝的好朋友。如果不是他对沈先生情深义重,这座博物馆根本不会存放这张毫无价值的临摹画! 助理趾高气扬,教训着钟应,要知道,贝卢家族从十二世纪起,就是王国尊贵的公爵,他拥有的财富可以轻易买下《千里江山图》的真品,还需要去偷? 钟应嗤笑一声,回答道:我也想知道,贝卢那么有钱,为什么还要偷。 面前的年轻人过于顽固,助理气得眉毛倒竖。 你真是没有一点儿感恩之心。 说着他情绪激动的指使周俊彤,快点详细的告诉他,贝卢先生买回了多少,被中国人自己卖掉的中国文物! 第11章 经历过战乱的国家,文物的流失难免伴随着犯罪分子的偷盗走私,还有收藏者图谋金钱的出售。 可助理直接将所有来自拍卖行的中国文物,归为中国人自己卖掉的,周俊彤有些难以接受。 但是,她现在的身份是解说,周围来来往往众多参观者,她想尽量避免钟应和助理大庭广众下发生冲突。 于是,周俊彤挣扎片刻,绕开《千里江山图》往前走了几步,特地挑选了一件来源清楚的青铜器,继续说道: 这只笔筒是贝卢先生于1953年在拍卖行购回,应当是宋代铸造的一批简单青铜器。它使用痕迹较重,根据博物馆记载,原主是国内落魄世家子弟,迫于生计,将笔筒、笔洗、笔架等成套宋代青铜器一同出售,用以抵债。 可惜,周俊彤还没能为这件古董做详细介绍,钟应发出了叹息。 我见过它。 他的语气肯定,盯着笔筒上粗糙的篆书静字,不肯挪开视线。 钟应说:这只笔筒,是沈先生从小用到大的物品。沈家家境殷实,这样的古董数不胜数。在1938年《书斋》杂志的报道上,沈先生曾提笔挥毫,赠《书斋》以文会友四字。 杂志的配图上,沈先生正好与这只静刻款笔筒一同入镜。 这怎么可能? 这回周俊彤没法克制她的惊讶了。 她赶紧靠近展柜,认真端详那只自己见过无数遍的笔筒。 我知道上面刻的是篆书静字,但我从不知道这只笔筒和沈先生有关系! 钟应理解她的错愕,甚至理解博物馆为什么会有类似落魄世家出售抵债的详细记录。 这很正常。他无奈笑道,难道要贝卢告诉你们 沈先生不舍得他的离开,所以把从小用到大的笔筒、笔洗、笔架,一起赠予好友了吗? 相同的说法,用过一次就不新鲜了。 文人惯用的笔筒,可不是《千里江山图》临摹画那么珍贵的东西。 如果贝卢真的敢这么说,任何一个翻开博物馆记录的工作人员,都会觉得沈先生奇奇怪怪,物品来源可疑,绝不会认为这是中国人表达友谊的独特方式。 钟应垂眸看向展柜里无数的文物,一件一件的安静看过去。 玻璃窗里的介绍标签,有着贝卢博物馆的特色 每一张介绍必然会写贝卢于某时某地如何取得,给这些展览品增加真实性与合法性。 周俊彤追着他的脚步,忐忑不安的低声问道:钟先生,其他的展品是不是 钟应懂周俊彤的意思。 其他的文物是不是来历也不干净,贝卢是不是全在说谎。 他看着玻璃后熟悉的中国文物,不敢立刻回答,更无法完全确认。 但钟应终于知道,为什么师父数次来到这座博物馆参观十弦琴,都不曾带他。 因为五年前,他年岁尚小,又清楚沈家大部分藏品特征。 他站在这里,一定会发出小孩子天真可怕的疑问:为什么沈先生的东西,会保管在贝卢的博物馆里? 打草惊蛇。 钟应慢慢走完了整个中国厅。 已经送回了113件文物的展厅,依然可以见到大量熟悉的藏品。 由于它们价值不够高、国内有同款等等原因,并不在师父向贝卢要求带回中国的清单上。 可是,这并不妨碍钟应清楚其中一部分藏品的来源。 本该被人领着参观的钟应,成为了新的解说人。 他回到看过一遍的展柜前,指向里面安静摆放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藏品。 唐代崔氏白瓷盘,贝卢于1967年在法国拍卖行购回。 这些白瓷盘,沈家也有一模一样的收藏记录。它们通体类银,瓷釉胜雪,足底均刻有草书崔字,是沈家代代传下来的唐代邢窑白瓷珍品。可惜1942年后不知所踪。 明代成套雕花琉璃茶器,贝卢于1971年从私人收藏家手中求得。 展柜里的琉璃茶器,配套的三只茶碗恰好是松、竹、梅的雕刻,像极了沈先生挚爱的岁寒三友药玉茶具。只可惜1942年后,茶具遗失,他再也没法一边抚琴,一边用最爱的竹纹药玉杯品茶了。 分卷(12) 清代书画绢帛,贝卢于1955年在意大利拍卖行购回。 这些清代的字画绢帛,看起来保管得非常好,可惜沈家的藏品,就没有它们幸运了。只留下了管家的清点账本记录道:民国三十一年,万松叠翠、山雨欲来字画绢帛八幅,洋人所夺,记损毁。 洋人所夺 一直沉默不语的厉劲秋,盯着那些色泽靓丽的风景书画,瞠目结舌,看来,这博物馆就是个赃窝啊! 周俊彤闻言脸色苍白。 助理勃然大怒,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厉劲秋摊开手,偏偏头,表示没什么意思。 而钟应抬手轻轻敲了敲玻璃橱窗,语气悠闲的回答道:睹物思物罢了。贝卢博物馆拥有的东西,沈先生正好丢了一批。 我觉得太巧了,很稀奇,所以说出来给大家听听,仅此而已。 他没有任何明确的证据,证明这些并非独一无二的文物,原属于沈家。 可他非常确定,沈聆不会将如此多的古董,送给毫无印象的贝卢。 助理无计可施,抓不住钟应的把柄,怒斥周俊彤。 你实在不够专业,根本没有尽到解说的责任 因为,我觉得没有继续解说的必要! 周俊彤打断他的话,声音前所未有的坚定。 钟先生比我们任何人都要清楚,这些文物从哪里来,怎么来。我相信他所说的一切,也很想知道他提出的问题 为什么贝卢博物馆的东西,正好是沈聆遗失、损毁的物品? 胡说八道! 助理脸色铁青,抬手指向周俊彤,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这些东西属于沈聆? 就算证明了它们属于沈聆,你又敢说它们不是沈聆亲自赠送给贝卢先生,又厚颜无耻的在家族账本里悄悄写上遗失、损毁,以免被家族追究责任? 他气得咬牙切齿,简直想立刻找贝卢博物馆馆长算账。 我明明是叫馆长挑选崇敬贝卢先生的解说员! 突然,周俊彤被触怒一般,扬起声音,大声提醒他,先生,我确实是博物馆里最崇敬贝卢的人! 她高扬的音调,震得助理一愣,连钟应和厉劲秋都诧异的看着她。 周俊彤表情严肃的说:我从学习文物修复,到进入博物馆实习,对贝卢先生的尊敬、仰慕、感谢,从来没有减少,而且随着我对文物的了解,与日俱增。 我撰写过长达十万字的论文,讲述意大利人对中国文物的保护,并以哈里森.贝卢博物馆为例,感谢贝卢先生做出的贡献。 我也在贝卢先生每一年生日,主持策划佛罗伦萨大学文物保护修复专业的庆祝活动,为他送去祝福,祈祷他健康长寿。 周俊彤为一位自己尊敬的外国老人,做过任何能够表达崇拜和尊敬的所有事情。 她一切行为怀着一位文物修复师对文物保护者的赤诚,坚信着战争时期意大利商人与中国琴家远隔山水的情谊。 此时,她回忆起这些傻子般的付出,羞愧得眼眶泛红,握紧双手。 但是,这都建立在他是一个正直的文物保护者的基础上。 周俊彤声音渐渐颤抖,压抑不住自己饱受欺骗的悲痛,然后,我回到了中国,我听到了真相,我查阅了记录。 她说:贝卢博物馆的记录全是问题,到处都存在疑点。 她问:您作为贝卢先生忠实的助理,能告诉我,贝卢先生从哪里拍回了十弦琴吗?能告诉我,这里的画卷、青铜器、绢帛、瓷器,又是怎么来到博物馆的吗? 厉劲秋没有听过周俊彤用颤抖的音调,忍着哭腔去质问一个陌生人。 她红着眼眶,像个没有长大的爱哭鬼,却又坚强地抗议 我尊敬贝卢先生。可我的尊敬,不会给予一个偷盗者! 她的声音足够清晰,引来了无数诧异的眼神。 连厉劲秋都像不认识自己妹妹似的,伸出手将她护在身边,温柔的拍了拍她的肩膀。 气氛变得尴尬又沉默,周围投来的好奇视线伴随着低声议论,似乎都想知道她为什么在指责面前的家伙。 钟应站在一旁,惊讶于周俊彤的强硬,也理解她此时的崩溃。 任何人都不能平静接受,心中视为信仰的人物显露出无法弥补的裂痕。 当虚假的伟岸形象崩塌,那一瞬间,不止是道貌岸然者的灭亡,更是对追随者灵魂的重创与重塑。 钟应曾经厉声反驳过周俊彤,告诉她,你崇拜的人是一个小偷,你尊敬的人是无耻的掠夺者。 此时,他却觉得曾经的自己残忍。 残忍得他忍不住出声安慰道:这人只是一个助理,也是按照贝卢的吩咐办事。我理解你的难过和痛苦,可往好处想,至少,你们保护了这些文物。 钟先生 周俊彤眼泪婆娑的看向钟应,表情无比诧异,仿佛想不到一个冷漠无情的人会说出这么温柔的话来。 钟应笑了笑,不在乎周俊彤对他的误解。 他认真说道:我很高兴你能及时醒悟。事实上,当你在清泠湖博物馆告诉我,你会陪伴清泠湖博物馆文物一辈子的时候,我就非常欣赏你。 也许贝卢一生做过许多错事,但他建立博物馆,培养了像你一样优秀善良的文物修复师,就是一件好事。 厉劲秋皱起眉,完全不赞同钟应一般抱怨道:不要再夸她了。 他永远对妹妹严厉,骂人还自己先哭起来了,像什么样子。看看哥。 周俊彤一腔悲伤感动总会被无情直男打断。 她愤怒抬手准备给厉劲秋一下,结果还没打到人,就见他走到助理面前。 厉劲秋比助理高了不少,微扬下巴的气势格外傲慢,逼得对方暗自后退半步。 他勾起轻蔑笑意,挑眉讽刺道:告诉老家伙,我们不吃这一套,他洗脑手段过时了,换换吧。 助理被他嚣张态度气得够呛,不等汇报贝卢,先就冲着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喊: 把观影室给我打开! 贝卢博物馆,有着占地极为宽敞的观影室。 它用于播放贝卢家族请人精心制作的纪录片,全方位展示文物的前世今生,还有它们在博物馆里焕发新生的模样。 钟应、厉劲秋和周俊彤获得了前排最佳观影位置。 两个人的驯服之旅,多了一个眼眶红红的可怜妹妹,强忍着哭声,啜泣着擦眼泪。 灯光暗淡,明亮清晰的宽幅屏幕上播放的是 《贝卢与中国》 这部以哈里森.贝卢主角的纪录片,从抗日战争的残忍开始,讲述一个意大利人不远万里去到中国,为了保护文物所做的一切。 他抗议日军侵略,抢救中国文物,建立贝卢博物馆,邀请佛罗伦萨大学组建专家组,热情欢迎中国留学生加入博物馆。 一切的一切,都和周俊彤说过的内容完全相同。 然而,这不是客观的记录,而是极尽吹捧的赞美。 赞美一个意大利人,跋山涉水去到中国,惊鸿一瞥,便决定穷尽一生为中国文物奔走,终于成就了中国文物的未来。 贝卢站在镜头前,头发苍白、话语清晰的说:我爱中国的文化,更爱中国的音乐,因为我刚刚去到中国的时候,我的朋友用一张古琴,令我爱上了中国的所有。 时光荏苒,那张帮助他在中国获得知音的琴弦,不仅改变了他的命运,还在命运的帮助下,将琴重新送到了他的面前。 拍摄纪录片的时候,贝卢还没老到坐轮椅,十弦雅韵还在进行修复,他们同样的残破不堪。 他笑着看向镜头,指着修复中的漆黑烂木,骄傲的说道: 我和中国的缘分,就是从这张琴开始。你们也许很难想象,我为什么会建设意大利最好的音乐剧院,为什么会资助具有天赋的音乐学子,那并不是因为我善良、我高尚,而是因为 我曾承诺过这位早逝的中国朋友,会为他找回他最珍视的古琴,在意大利为他修建最好的剧院,让他成为整个意大利、乃至整个欧洲最受欢迎的音乐家。 他目光慈祥悲伤,缓缓闭上眼睛,仿佛不堪承受回忆的重量。 我得信守承诺,我的灵魂才能得到安宁。 记录者再三请求说出中国朋友的名字,贝卢却一副唯恐触及伤心事的模样,闭口不谈。 直到《贝卢与中国》结束,全片都没有出现沈聆的名字。 他却伴随着那些文物、那张十弦雅韵,无处不在。 钟应坐在观影室,没有感受到什么跨国友谊和国际主义,只感受到这位贝卢先生的虚伪与虚荣。 贝卢说的也许是实话。 因为十弦琴,他改变了对音乐的看法,开始建设剧院,资助学子,邀请中国演奏者来到意大利举办音乐会。 但他做这一切,并不是因为他变成了好人,而是他良心不安,频繁的寻找一种宁静。 观影室回荡着温柔的古琴音乐,作为《贝卢与中国》的片尾曲。 然而,看完纪录片的人一言不发,连周俊彤都冷静了下来,面无表情。 你们看,贝卢先生是多么的伟大。 助理主动出击,试图利用纪录片,打动三个落后份子。 如果没有他,就不会有十弦琴现在的样子,更不会有这间博物馆里完好的文物。 它们会在战争铁蹄下碎裂,被战火烧毁。贝卢先生是它们的救命恩人,你们为什么还要如此仇视一位善良而伟大的人。 厉劲秋哈哈干笑两声,语气机械的说道:感谢他的付出,但是我觉得这样的纪录片,是个中国人看了不会舒服。你们的拍摄角度根本不够客观,一直在输出你们自以为正确的殖民式观点,我觉得好烦。 我也不喜欢这样的纪录片。 周俊彤看过这部纪录片很多次,曾经的感动、感恩荡然无存,只剩下一腔悲伤。 贝卢先生确实伟大,可是伟大不应该建立在偷盗上。 助理觉得这兄妹俩,简直冥顽不灵。 特别是周俊彤! 作为一位贝卢的超级崇拜者,立场竟然如此不坚定! 他正要安排工作人员,再来一部贝卢博物馆纪录片,就听到了钟应的声音。 先生,您认为这就是伟大? 当然! 助理喜出望外,以为钟应总算从纪录片里感受到了贝卢的努力。 谁知,钟应声音尽是困惑,充满求知欲的继续问:那您是不是觉得,贝卢把文物带离中国,小心保护起来,就是拯救了文化火种,延续了中国的希望? 是的。 助理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攻破的弱点,友善的回答他。 毕竟那时候的中国羸弱不堪、朝不保夕,连沈先生这样地位杰出的音乐家都被日本人抓走了,说明当时的社会根本没有保护人类文明财富的能力。 贝卢先生当然是在拯救你们的文化! 钟应低低的笑出声,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 他又问:如果,有一个强大的外星文明来到意大利,发现意大利社会落后、犯罪激增,很有可能就此灭亡。所以外星文明决定,抢走意大利的财物,回到母星后,为意大利建立了最好的博物馆,展览抢来的东西,来延续意大利的文明 他举了一个有趣的例子,笑着问道:那么,您作为意大利人,有幸参观这间博物馆的时候,会发自内心的感谢他们吗? 助理觉得他话里有话,里面布满了陷阱和侮辱,立刻反驳道: 这和贝卢先生保护文物,还是不一样的。 一样。 钟应肯定的说道,因为他们都以为掠夺就是保护,建立博物馆就是善良,自以为是的保持着上位者的傲慢,去蔑视他们眼中卑贱的下位者。 先生,他们是一模一样的。 钟应站起来,直视哑口无言的助理。 对方毫无疑问是一位敬业的工作人员,为了自己的老板鞠躬尽瘁,却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助纣为虐,更没有意识到惯常的西方思维有什么问题。 钟应抬手指了指停止播放的屏幕,说道:您也见到了贝卢感谢的那张古琴,但是,他却将自己感谢的对象关在收藏室快八十年。 他好奇的看助理,声音温柔困惑得像个求知欲旺盛的学生,你能够想象自己待在那样的地方八十年吗? 四周紧闭隐秘,无人知晓,像是一间专门为它打造的牢笼,没有人回应它的声音,它也永远无法离开那里。 那只是一张琴! 助理愤怒了,觉得钟应将琴和人放在一起比较,根本不可理喻。 他提醒钟应,难道你们中国人,不是这么对待乐器吗?将它们悬挂起来,把它们放在桌上,有什么不对? 我们悬挂它们,但也会弹奏它们。 我们摆放它们,也会带它们离开陋室,沐浴阳光,完成乐器诞生之初的使命。 中国人和古琴,相知相惜相交,是永远平等的朋友,而不是高高在上的奴隶主与卑微低贱的奴隶。 钟应指出了贝卢和琴家对待古琴本质的不同,他表情永远的平静,语气却掷地铿锵。 琴,生来是为了发出声音、演奏乐曲,贝卢却把它关在只有自己知道、只有自己欣赏的地方,让它做一个华而不实的装饰品。 歪理!谬论! 助理大声反驳,气得跺脚,如果不是贝卢先生,你们珍视那些文物、那张琴,早就在战火里烧毁了! 他抬手怒指钟应,难道你宁愿日本人抢走它们吗? 为什么一定要在日本掠夺者和意大利掠夺者之间,分出一个高下,做一个选择? 钟应看向助理的视线怜悯又充满同情,他们总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分卷(13) 以个人的意志,强行决定他人的财物、领地甚至生命的归属,都是无法掩盖的侵占和掠夺。 他不认可日本侵略者,不代表他会认可意大利掠夺者。 哈里森.贝卢所做的事情,和当年的日本侵略者,没有任何不同。 助理咬牙切齿,脸色涨红,我不允许你把尊贵的贝卢先生,与无耻的侵略者划上等号。 好吧,那我换一种说服。 面对他的盛怒,钟应已经学会了保持平静。 对于无赖的诡辩,他只用拿出事实证据,就能将他们虚伪的嘴脸撕得粉碎。 今天的博物馆之行,我很满意。因为我见到的许多文物,都证实了我对沈家流失藏品去向的猜想。 钟应笑得轻松,不会在这些人厚颜无耻的狡辩里感到愤怒。 请您记得将我待会说的话,原封不动的告诉你们尊敬的贝卢先生 他眼睛熠熠生辉,发音清晰又缓慢,保证对方能够听得清清楚楚。 我希望所有人都能够有机会,见到贝卢藏在收藏室里的中文书信。因为任何一个中国人、任何一个看得懂中文的人,都不会觉得那是象征友谊的信件。 那是一位失主对强盗的控诉。 更是沈先生临终前最后遗憾。 贝卢没有亲手杀人。 钟应视线坚定、斩钉截铁的说道,但他是害得沈先生死不瞑目的罪魁祸首! 第12章 助理一脸震怒,仿佛从没见过钟应这样的人,能把他说得哑口无言。 他看起来甚至想动手教训教训这个狂妄的年轻人,视线看向旁边的保镖,随时都想跟保镖一起安排后事。 然而,钟应微笑着看他,站得笔直,丝毫不认为自己的指控有什么问题。 他手指放在椅背上,悠闲地活动着,好像在为他们的思考伴奏或者计时。 观影室沉默寂静,助理再三犹豫,视线扫过钟应的手指,似乎惧怕贝卢的命令,拿这位身体金贵的古琴演奏者毫无办法。 忽然,钟应问:还要再播放纪录片吗?也许我能告诉你更多外星文明的想法。 助理欲言又止,显然想到了他那个外星文明的例子,直接打消了再放一部纪录片的念头。 今天的参观结束了,我送两位回庄园! 说着,他愤恨的看向周俊彤,告诉馆长,贝卢先生对他非常失望。 口头的威胁和恐吓,并不能挽回任何局面。 周俊彤站在博物馆门外,眼眶依然红红的,情绪却平静了下来,攥着双手,目送他们离开。 厉劲秋抬手挥了挥,和她道别,转身随钟应离开博物馆,登上了回庄园的车辆。 回程路上,两个人都变得格外沉默。 钟应没有闲聊博物馆见闻的心情,厉劲秋没有回到牢房的期待。 车辆一路前行,原路返回。 等他们将要回到套房的时候,冷静下来的助理,仍旧是公事公办的礼貌模样,确认般问道: 您还会为贝卢先生的音乐会弹琴吗? 钟应哂笑一声,会。 他肯定回答之后,套房大门紧紧关上。 钟应立刻面对了厉劲秋难以置信的质疑。 为什么你还要给贝卢弹琴? 他语气震惊,仿佛怀疑钟应脑子坏掉,你应该很恨贝卢,就他这样的人,你居然愿意给他弹奏《金色钟声》给他送生日祝福? 钟应缓缓走向客厅,他非常高兴作曲家的观点,经过一次博物馆之旅完全改变,可他依然有自己的坚持。 贝卢确实值得我恨。但是只有我弹奏那张琴,它才不会重新回到紧闭的收藏室,失去刚刚获得的自由。 钟应坐在沙发,悠闲的伸了伸懒腰,所以我弹奏的是《金色钟声》,还是别的曲子,都无所谓。 我有所谓。 厉劲秋脸色严肃,剑眉微挑,居高临下带着怒意看人的时候极具压迫感。 他说:我是一个很讲究道义的作曲人,我写出来的曲子谁弹都可以,因为音乐大同,艺术无界。 但是,我不允许自己明知对方是一个背信忘义、人人得而诛之的强盗,还给他写什么温馨美好的祝福曲。这传出去绝对会成为我人生中寝食难安的污点。 才短短相处几天,钟应就觉得自己完全习惯了厉劲秋的性格。 直来直往,想说什么说什么,没有考虑过自己会不会得罪人,也根本不怕得罪任何人。 厉劲秋洒脱得令他羡慕,驱散了钟应心中因为博物馆的虚伪粉饰带来的些微不快。 他仰头看着厉劲秋,好奇问道:那你准备怎么办?我们又不可能撤下《金色钟声》的表演,就算我不出现,我相信多梅尼克也能完美的演奏它。 钟应一句话戳中了厉劲秋最大的怒点。 不能撤,但能改。当然,我绝不允许多梅尼克去改! 厉劲秋看向钟应的视线坚定,丝毫没有被困住的痛苦。 他语气充满煽动的说道:你是表演的核心,全场的管弦乐都是为你古琴协奏,你弹奏什么,就是什么。 钟应心中略有所感,又觉得厉劲秋不会做那么疯狂的事情。 他确认一般说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有什么不明白的! 厉劲秋挑眉看他,双手环抱,义正辞严,这种老家伙,还听什么金钟啊,直接听丧钟吧! 距离生日会,还有两天。 厉劲秋和钟应,没了去博物馆参观的娱乐活动,便索性待在房间里弹素琴。 我想要这样的调子。 厉劲秋坐在沙发上,轻轻哼出了一段曲调,模仿了一下古琴给他的印象。 钟应盘膝坐在他身边,听完笑着点了点头,修长手指随之悬空勾挑轮猱,很是配合。 厉劲秋看不懂古琴的指法,但他脑海里有了音乐,就能感受得到琴弦颤动的美妙音调。 钟应果然是一个天才,听着他这五音不全的演示,也能弹奏出曲子来,实在是太棒了。 厉劲秋根本忘记昨晚的自己,如何嫌弃虚空弹琴的行为艺术,此时甚至觉得自己有点儿懂陶渊明了。 素琴无音,弹者有意,寄情于琴,铿锵恣意。 那些回响在他脑海里的旋律,在钟应手指精准的弹奏下,响彻了这间华丽的牢房,带给他生命的音乐又回来了。 厉劲秋心里的焦躁、烦闷,都在那双手的认真按弦、挑弦之中,渐渐消散。 钟应总有许多办法,让他安静的沉浸在音乐的世界里。 一曲奏毕,钟应静静感受着刚才即兴发挥的旋律。 每一个音调、每一次转音,都记录在了他的心中,只是不知道厉劲秋到时候听了实际演奏,会不会喜欢。 然而,厉劲秋不在乎。 只要《金色钟声》不再是给无耻者的祝贺,变成什么肃杀、凶残的旋律,都正和他意。 于是,他们在客厅一个人示意,一个人弹奏地修改《金色钟声》,渐渐将独奏乐器的部分改成了截然不同的旋律。 厉劲秋非常满意这样的变动,他无比期待温柔的降b大调管弦乐,出人意料的与c小调的悲伤黑暗来场混战。 《金色钟声》变成了他想要的样子,厉劲秋反复确认之后,问道:华彩部分你准备怎么弹? 他虽然喜欢钟应的即兴演奏,但他认为,之前的枯木逢春肯定不适合新的钟声。 确实不适合 钟应略微思考,说道:我可以即兴发挥,但有一首曲子,是我一直练习、也一直想在雅韵上重奏的。 什么?厉劲秋来了兴致,充满好奇。 钟应坐在沙发上,手指慢慢敲击沙发皮面,沈先生为抗战义演募捐的时候,弹奏的《战城南》。 厉劲秋不懂汉乐府,可他听了这首曲名,不由自主升起一种肃穆的情绪。 也许是因为沈先生为抗战义演的热血,也许是因为诗篇名字自带金戈铁马的杀气。 他为了印证自己的想法,谨慎的问:这是一首什么曲子? 是一首为在战场上的阵亡将士而作,描述战争悲惨凄苦的哀悼诗。 钟应念诵着《战城南》,厉劲秋安静的听。 古时候的诗句、意象与现代诗歌习惯大相径庭,厉劲秋听得十分痛苦,又隐约可以感受到战争的残酷无情。 幸好,钟应看出了厉劲秋的茫然,解释道:这诗描写了死人开口说话,请求乌鸦吃了自己的腐肉替自己哭嚎的场景。原诗仍是没有绕开古时候的忠君爱国,可沈先生重谱之后,变为了他对前线战事的一腔悲愤。 日本人发起的是不义之战,我们打的是保家卫国之战。 奈何敌我悬殊,抗日将士死状凄苦,无人收尸,唯有乌鸦撕啄腐肉,替战士们发出喑哑悲鸣,控诉侵华战争的罪恶与侵略者的无耻 厉劲秋不懂汉乐府,他却懂音乐人。 钟应简单几句话,他都可以想象一位身着长衫、抚弄琴弦的古琴演奏者,心中如何为抗日亡魂悲痛。 沈先生是烈士。他肯定的说道。 钟应笑着看他,手指拨弄着不存在的琴弦,声音平静又低沉的纠正了厉劲秋。 沈先生不是烈士,可他算得上是志士、义士。哪怕在他闭门研究汉乐府曲谱时候,也常常听着远方传来的战争消息,为国家的未来担心。 钟应想起那些日记,不仅仅记录着沈聆研究乐谱的心得,更多的是对前线战况的焦虑忧愁。 胜时喜,败时哀。 大悲大喜之间,沈先生终于参悟了千年乐府的真谛,找到了遗音雅社成立之后,最为强烈的存在目的。 沈先生动员遗音雅社首演募捐的时候,演奏家们都是精益求精的完人,表示不希望没准备好,就匆忙登台,留下遗憾。 可是沈先生说,前线如此危难,我们不站出来,谁又知道明天还有没有命去研究更完美的乐府曲谱,去准备更好的演出。 不如今天站出来,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死而无憾。 钟应想到纸张上记录的只言片语,都能感受到音乐人的顾虑。 即使是沈先生,在演出之前,也忐忑的提笔写道: 明日若是出了乱子,过错在我,只盼祖师爷开眼,知晓我们一心赤忱,护我们演出顺利。 他们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人,却不是蜷缩苟且的懦夫。 1937年的首演,十三弦筑准备不足,并未登场,算不得完完全全的千年遗音。 可是他们依然募集了大量物资,送去前线,缓解了一些后勤压力,更坚定了清泠湖众人支持抗战直至胜利的信念。 于是,遗音雅社的演出一直定期举办,全国各地的富商权贵都闻讯而来。 直到清泠湖沦陷,他们才停下了舞台上的演奏。 厉劲秋安静听完,忽然觉得胸口沉重得慌乱。 音乐与战争、音乐与命运始终紧紧纠缠。 沈先生拒绝为日军奏响音乐,决定了遗音雅社惨烈的命运,让他有些难以呼吸。 当时遗音雅社,为什么不给日本人表演? 厉劲秋不能理解,思考方式充满了浪漫主义的愤慨。 他们应该用音乐表达思想,怒斥侵略者的无耻,直接当着观众的面,把那群日本人听得羞愧难当! 钟应说:你的观点,不是没有人提出过,但是,战争时候的情况,不能用我们现在的情况去推断。 你想,我们的战士在奋勇杀敌,不顾性命,遗音雅社却在战士们流尽鲜血也没能保护的地方,给敌人弹琴 钟应苦笑一声。 这样的消息传出去,不像是遗音雅社用音乐抗争,更像是一种向侵略者的妥协屈服。 钟应懂得音乐人想要用音乐唤醒沉睡意志的想法。 但日军不是沉睡的雄狮,而是沾染血腥的刽子手。 他们所过之处,全是苦难同胞兄弟姐妹的鲜血与冤魂。 再是冷漠无情的琴家,也无法在残酷血腥的清泠湖,为日本人奏响的乐曲。 哪怕这乐曲,饱含着他们对侵略者道不尽的仇恨,他们也不愿、更不能为侵略者演奏。 钟应幽幽叹息,随性扣响空荡柔软的沙发,仿佛在练习刚才崭新的钟声,又像在借素琴哀叹。 沈先生出狱之后,依然有人劝诫他,顺从日本军官要求,就不会受到苛责,还会在中国、日本大放异彩。他严厉拒绝,就算对方是自己的朋友,他也不顾往日情面,将人赶出门外。 因为,他恨杀人如麻的侵略者,更恨卑躬屈膝的汉奸。 有些话题,聊起来就变得沉重。 厉劲秋历史不够好,也能感受到灵魂铭刻的深邃情绪。 他有很多话想说,又见钟应缓缓拂弦,显然从小习惯了这些沉痛的历史,早就不需要别人的安慰。 于是,厉劲秋话锋一转,许诺道: 放心吧,音乐会你大胆的发挥,出任何问题,我都帮你解决。 作曲家自信得不可一世,说得好像他们不是一间牢房的狱友。 钟应停下手,认真看他,你哪儿来的信心? 厉劲秋双眼微眯,笑得狡黠,因为我叫我妹去找多梅尼克了,她肯定能联系上樊大师,也可能直接联系驻意大使馆,说贝卢非法拘禁! 钟应诧异看他。 在博物院,他本可以寻求周俊彤的帮助,联系师父。犹豫再三之后,钟应放弃了这个想法。 因为,助理足够强硬,完全可以带周俊彤回到庄园,给他们新增一位可怜的室友。 你什么时候告诉她的?钟应好奇追问。 厉劲秋笑着回答,贝卢博物馆到处都是留言小纸条,我随便拿张纸,拿支笔,写了塞给她的。 钟应错愕看他,觉得这说法匪夷所思。 整个博物馆之行,他都密切关注着周围的情况,自然知道博物馆的留言条。 分卷(14) 但厉劲秋写纸条这么大的动作,他却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厉劲秋挑眉,得意的勾起笑,伸出左手,轻松的折断了茶几上装饰用的干花。 一片叶子,一支长径的干花,成为了他演示的纸条和笔。 他微微侧身,左手反背在腰后,右手虚虚遮掩,做了个单手握笔反转写字的姿势。 白皙花朵在他指缝中颤颤巍巍,不仔细看确实很难发现他在用枝干写字。 难度高超,堪比特工。 演示完毕,厉劲秋双指夹着叶片和装饰花,递给钟应,得意的说道: 作曲人的手指,超乎你想象的灵活。 钟应捧住那朵花,展开刮痕浅淡的叶片,诧异问道: 这样写出的字,你妹妹能看懂吗? 怎么不能! 厉劲秋平时对周俊彤百般嫌弃,在这时候极尽夸赞,我和她从小一起长大,她特别聪明,连我的字都看不懂,那还是别混了。 她什么都好,就是天赋太差。钢琴、小提琴学了十八年都没出人头地,到了意大利来,反而跨行去学了文物修复专业,也算是个聪明人的选择。 钟应听得出厉劲秋嫌弃没有天赋的人,不禁辩驳道:学习乐器,不一定全靠天赋。 你不懂。 厉劲秋十分坚持,在我们家,没天赋就不要选择音乐,会更幸福一点。 别管她了,我们等着救援就行。 他似乎不想谈论这个,将话题带了回去,你弹一下《战城南》吧,我想听。 被关起来的两个人,时刻会有人将他们的动向,汇报到哈里森.贝卢面前。 比如,钟应参观博物馆后,大为感动,改变了固执的想法。 比如,厉劲秋果然说服了钟应,他们在房间里聊着作曲,早中晚餐都没忘记《金色钟声》。 贝卢听后格外高兴,持续期待着自己的生日。 在他九十七岁那天早晨,他换上了舒适的西装,胸口点缀着意大利雏菊,特地坐在轮椅上,等待钟应和厉劲秋走出房间。 关了整整三天的音乐人,出门就见到了贝卢,表情都有些微妙。 然而,贝卢笑容满面,说道:感谢你们改变了想法,愿意为我庆生。 钟应视线了然的看向他身边的助理,不用问都知道对方说了什么话。 他一时觉得贝卢可怜。 周围的人都说好话,没有实话,想来自己说过的句子,也经过了夸张美化,送到贝卢面前,讨老人欢心。 不过没有关系,他马上就能拥有,比语言更直接、更清晰的表达方式,直白的告诉贝卢心中所想。 谁也无法扭曲他的意思。 钟应礼貌微笑,给予了九十七岁老人基本的尊重。 请你晚上好好听琴,哈里森.贝卢。这是十弦雅韵和沈先生一起送给你的钟声。 贝卢心跳很快。 他从装点着花束与帷幕的庄园,来到华丽漂亮的音乐剧院,心跳变得越来越快。 此时,他比建成博物馆、建起音乐剧院、得到媒体铺天盖地的夸奖,都要开心。 嘴角一直勾起笑意,欣赏第三玫瑰厅摆满了漂亮的玫瑰,还有意大利人最喜欢的雏菊。 多梅尼克为他献上了一束简单的雏菊,伸手为他整理了领结。 祝福你,我的老朋友。 贝卢捏着小小花束,这是他最爱的花,花语深藏心底的爱,正如他对沈聆的感情。 多梅尼克说了很多话,还特地提到了后台正在准备演出的钟应。 他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古琴演奏者,如果你喜欢待会的音乐,我可以提一个建议吗? 眼睛浑浊的贝卢,耐心的捧着花束看他。 多梅尼克仿佛下定了决心,说道:你能不能把那张仿制的十弦琴,送给他,让他带回中国? 这不可能。 贝卢心情再好,对待雅韵一如既往。 他伸手抓住认识了四十年的朋友,声音低沉的质问道:多米,你背叛了我是吗?你被中国人蛊惑了,你也认为我做的一切都是错的? 哈里森 多梅尼克很少这么叫他,并不否认自己想要帮助了钟应的事实,那你告诉我,收藏室的十弦琴、墙上的书信,是怎么来到你身边的。 贝卢松开手,选择沉默,视线抗拒的看他。 不再年轻的钢琴家叹息一声,问道:你就算喜欢音乐,留着那张琴又有什么用?沈聆已经不在了。 他在。 九十七岁的老人格外坚持,显露出孩童般的固执。 我马上就能见到他了。 第三玫瑰厅,首排毫无遮挡的位置,足够贝卢舒适的欣赏雏菊与玫瑰装点的舞台。 这不是什么严肃的音乐会,而是为了庆祝他的生日。 政要、商贾、亲属、朋友,纷纷向他送来祝福,门外的花篮、花束占满了走廊,新闻记者也是追着拍摄这位慈善家的身影。 然而,他只关心《金色钟声》。 能有十弦雅韵参与演奏的协奏曲,是他毕生的期望,无论多少人走到他面前来与他攀谈、闲聊,送上祝福,都无法分去他半分心神。 因为,他只在乎舞台上走出了的管弦乐队、站在正中的指挥,还有他等候已久的《金色钟声》。 指挥帕米拉代表着乐团与意大利音乐剧院,献上对老先生的祝愿。 这场生日音乐会的主角,却睁大眼睛,持续看向帷幕遮挡的后台,催促身边的助理。 钟应呢?我的琴呢?他们什么时候出来? 忽然,灯光渐暗,管弦乐队井然有序入座,只剩下独奏乐器位置,空荡荡的琴桌,等待着演奏者的出场。 轰鸣的掌声,随着一位身材高挑的年轻人响起。 他抱着一张与众不同的古琴,没有向伟大的哈里森.贝卢投去一丝视线,徐步走向琴桌。 可是贝卢死死盯着他。 他穿着那时候中国人惯穿的长衫,斜斜盘扣、长长衣摆,淡蓝月白的色泽永不褪色,仿佛一位年仅十八岁的故人,跨越了漫长沉闷的时空,千里迢迢赶来,为挚友庆生。 贝卢喉咙顿时干涩,眼眶变得湿润。 因为他看到的不是脾气执拗的钟应,而是他心心念念的知音 沈聆 第13章 贝卢见过沈聆,听过沈聆的声音。 只可惜,当时的沈聆并没有对他说过话,更没有看向他。 但他仍记得那声清晰的 致远,不能如此无理。 贝卢忘记了沈聆亲昵叫致远的那个人长什么样,却永远忘不掉沈聆的语气和神情。 他嘴角带着纵容般的无奈,陌生的中文发音如潺潺涓流。 身穿长衫的男人,在贝卢心里如皎洁月光,照亮了异国他乡破败泥泞的街巷。 沈聆对待贝卢的父亲,也像是对待至交好友,礼貌温柔。 即使他与父亲寒暄之后,就发生了贝卢这一生庆幸又惋惜的事情,贝卢也无法忘记他一言一行。 第三玫瑰厅的灯光逐渐黯淡,隐约亮起的一束白光,正如他心里那一轮永不消失的明月,照亮了舞台上的钟应。 钟应坐在那里,整个音乐厅的祝福、掌声都不再重要。 贝卢紧紧盯着台上,耳边很快响起了小提琴优雅的前奏曲。 《金色钟声》如金色河流一般,缓缓流淌于贝卢心间,可他依然在等,等着他盼望已久的声音,从那张十弦雅韵上传出来。 很快,指挥给了独奏乐器单独的示意。 只见钟应在帕米拉挥动指挥棒瞬间,悬于弦上的手指狠狠按下。 真正的千年乌木,琴声回荡,声如断弦,余音绕梁! 钟应修长手指划过琴弦,荡气回肠的弦音,全然不像一张木头制成的乐器能发出的响动。 十弦琴的旋律瞬间盖过了温馨婉转的管弦乐队,从涓涓细流里迸发出炽热岩浆,炸出赤红火花,点燃了干燥芦苇一般,摧枯拉朽的引发一场山火! 《金色钟声》没有令众人感到舒适,而是促使他们后背保持紧绷,追逐着那场席卷视野的火焰燃烧。 而点燃这场烈火的,就是舞台上专注于琴弦的演奏者。 他穿着中国人特有的长衫,刘海挽于耳后,俊秀眉目在柔和的白色光亮之下,有着令人难忘的内敛与俊逸。 可他十指拂弦,托擘果断,弹奏的声响透着与众不同的坚毅刚强。 仿佛他掌下的乐器不是乌木冰弦制成的琴,而是火焰岩浆之中永烧不断的钢铁,即将浇筑出铮铮不屈的脊梁。 钟应弹出一声声、一阵阵的突兀撞弦之音,绝不是适合给九十七岁老人庆生的调子。 偏偏在管弦乐的柔和协奏之下,变为了藏起锋刃的钝刀,裹挟着火舌,敲响了深山冰冷铁钟。 贝卢听到了钟声。 那不是他想象的高山流水、梅花胜雪般祝福,更像是在预示他荒原里撩起的野火、荒山中掀起狂风,催促他快逃快跑的警告,听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从未听过如此恐怖的音乐。 火焰灼灼燃烧着他的心脏,怒风尖锐呼啸压迫了他的呼吸。 贝卢以为自己快要就此死去,又随着一个乐章的转进,耳边的声音忽然温柔了下来,给他腾出了一丝喘息空间。 舞台上的钟应,沐浴月光,十指莹白。 他轻柔的细吟琴弦,如喁喁私语,缓和了刚才紧张急迫的情绪,进入了一段低沉阴暗的悲剧旋律。 贝卢长舒了一口气。 他能接受这样缓慢的c小调,配合着管弦乐队的降b大调,竟然有一种奇妙的和谐,令他瞬间忘记了之前的痛苦。 十弦雅韵果然不同于普通的古琴。 钟应对抗的是十几人的管弦乐队,他只有一人,也能弹奏出无法掩盖的尖锐激昂。 不是没有人觉得这首《金色钟声》协奏曲奇怪。 但是,他们作为宾客,误以为这是贝卢先生的最新喜好,就喜欢古琴与管弦乐队明争暗夺。 管弦乐队依然配合着舒适温柔的降b大调,欢乐祝福。 而独奏的古琴,像是乘着c小调悲怆疯狂的急流,掺杂着碎石泥泞的山洪,远远奔袭,砸响了唤醒听众神志的警钟。 所有人都被音乐抓住心神。 只要那张十弦琴响起急促上升的弦音,他们就会忘记管弦乐优美的乐曲。 极具穿透力的独特琴声,越过了《金色钟声》该有的柔美,突兀的进入到疯狂的亢奋节奏,带着身旁的管弦乐队,来了一场充满张力与对抗的澎湃协奏。 如此美妙的演出,只有参与过排练的人才会觉得惊讶。 多梅尼克从古琴奏响的瞬间,就坐不住了。 即使钟应使用的古琴多出三根弦,怎么旋律都不再是他们熟悉的温柔缱绻,夹带着难以平息的怒火。 他果断跑到了后台,抓住了站在一旁欣赏的厉劲秋。 秋,这到底是什么! 钟声。厉劲秋得意笑道,我和钟应关在贝卢庄园三天,给贝卢送的钟声。 你疯了。 多梅尼克压低声音,指了指光线暗淡的观众席,樊成云就在台下,我答应了他,会帮他说服贝卢,拿回真的十弦琴。贝卢都九十七岁了,你是想害死他吗! 害他? 厉劲秋不能理解,他抓住多愁善感的钢琴家,带他走到视线绝佳的位置。 你看,贝卢明明很喜欢。 他们从后台清楚看到前排的贝卢,他坐在轮椅上,专注凝视钟应,微张着干枯的嘴唇,似乎在随着节奏颤抖。 他喜欢这样的音乐,哪怕偶尔音调阴沉、冲动,他苍老向往的表情,浑浊眼珠里透出的渴望,都明明白白说着:他喜欢。 多梅尼克心里担忧,充满害怕,又无可奈何。 虽然调子太激进、又是c小调和降b大调的混奏,但是,贝卢喜欢,看起来也许可能应该问题不大? 他悬吊的心放下一半,不断安慰自己,总算平静下来。 然而,他正要离开后台回席,马上就被厉劲秋捉住了。 不留下来听听,这首新钟的高潮吗? 还有高潮?! 多梅尼克又害怕了。 管弦乐渐渐由强到弱,归于安静,只剩下了钟应坚定的琴音。 属于独奏乐器的华彩,随着他修长手指狠狠重拂琴弦,变换成了铮铮旋律。 那不是配合《金色钟声》,即兴演奏的枯木逢春。 而是沈聆曾为战亡将士重谱的《战城南》。 弦声阵阵,凄厉哀婉,修长手指拂过十根琴弦,演奏的乐曲即使配上词句,在遥远的意大利,也不会有多少人懂得其中深意。 但是,音乐能让他们懂。 十弦琴声声哀鸣,如鸦盘旋。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贝卢仿佛听到来自记忆里的乌鸦嘶叫,十六岁的他和父亲走在雨后的青石板路上。 父亲忧虑的对他说:日本人占领了清泠湖,生意没有之前好做了。他们都是些无赖。 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去?他焦急问道。 父亲看了看前路,说:等去见过了清泠湖最好的琴家,问问他愿不愿意一起去意大利发展,我们就回去。 十六岁的贝卢,厌恶中国的一切。 他记得自己皱眉轻蔑问道:他是谁?能有米凯兰杰利的钢琴弹得好吗? 父亲没有回答,只是笑。 舞台上凄厉弦声,替逝者发声。 为我谓乌:且为客豪!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贝卢记得自己很不高兴的走进了中式阴沉院落,见到了永远不可能习惯的高脚凳、小方桌。 遗音雅社这个地方,他常常听父亲提到。 他学过简单的中文,遗代表着丢失、死人,不是什么好名字。 可他父亲念念不忘,甚至亲自登门。 贝卢记得,他随父亲和翻译,挤过狭窄走廊,感受到更加湿润阴沉的空气。 分卷(15) 忽然,传来了几声凄婉琴声,令他呆立当场。 中式宽敞院落,坐着两个陌生男人。 一人穿着衬衫长裤,梳着绅士一般的短发,专注听琴。 另外一人却是一袭月白长衫,刘海温柔垂落耳畔,抬手抚琴,修长手指几个起落,就传来了贝卢此生难忘的旋律。 他听不到残雨滴落石板的声音,听不到衬衫年轻人嬉笑点评。 偏偏能听到翻译声音谄媚的告诉父亲:沈先生一手十弦艳绝天下,举世无双。 钟应手指猱弦,琴声随之婉转。 水声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贝卢感受到溪水芦苇,还有中国特有的茶香。 他忘记了翻译和沈聆说的什么话,却记得衬衫年轻人愤怒呵斥,要赶他们离开。 沈聆无奈的阻止,说出了他记忆至今的唯一一句:致远,不能如此无理。 父亲还没能详细讲述意大利对于音乐的重视,门外就传来了整齐的脚步声。 身穿日本军装的队伍,奔袭而来,身边还有伪军大声用中文喊道:沈聆在这儿! 琴声伴随着他的回忆,更加的悲戚哀伤。 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而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 沈聆在贝卢面前被日军抓走,衬衫年轻人急切地追出门外。 沈家宅院瓷器、茶碗砸得粉碎,贝卢亲眼见到小方桌上摆放的铜器,凭空消失。 然后 然后,他听到父亲语气兴奋又迅速的告诉翻译,我想见沈家家主,我是意大利人,可以保证沈先生的人身安全! 他们是来请沈先生去意大利的。 最后变成了说服沈家老爷,相信他们能为沈聆脱罪,相信他们可以为沈家保护贵重财物。 贝卢的记忆模糊了。 但他还记得沈家苍老的家主,几次拒绝之后,终于妥协般带着几大箱古董收藏品登门。 因为沈聆入狱之后,日军次次前来抢夺、闹事,逼迫老爷子给沈聆写信,威胁要把沈家全杀了,劝说沈聆为日军演奏。 沈家无路可走。 十弦雅韵,弦弦急呼,为逝者控诉。 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贝卢老了,他忘记了很多事,他依然记得很多事。 他记得父亲高兴的清点财物,说道:日本人抓走了沈聆,他就不可能活着出狱。沈聆完了,沈家完了,遗音雅社也完了。但是我们很幸运,这些东西马上是没有主人的财宝,我们得到了它们,我们就是新的主人! 他还记得父亲坐在庄园温暖壁炉旁,端详着漂洋过海的书信。 一页是大使代为翻译的意大利语,一页是沈聆亲笔的俊逸笔迹。 黑发黑眼的大使,低眉顺眼恭敬笑道:沈聆先生不远万里,寄来此信,是希望我们与意大利的友谊天长地久,万古不灭! 第三玫瑰厅的琴声,唤醒了贝卢藏起来的记忆。 他忽然感到害怕,他盯着舞台上如沐月光的钟应。 他觉得自己听到的不是古韵优雅的传世名琴,更不是老旧新闻报道上写出的乐府华光。 他听到的是一支矛、一支箭,死死戳进他的脊梁,挑出灵魂深处带血的窃窃私语。 那些窃窃私语,由远及近,仿佛幽灵一般爬伏在他沉重的肩膀。 一声一声的提醒他 贝卢先生,您不懂中国,更不懂中国讲究万事有因果,天道有轮回。 沈先生从未怪罪过您拿走沈家财物,因为他知道战争时期,身不由己,各有难处,他只是想找回雅韵罢了。 十弦雅韵以千年乌木斫成,配以精心制作的冰弦,就算是六十年过去,它也不会损坏成这个样子! 贝卢想要藏起来的回忆,在琴声中掀起波涛。 那个他同样无法忘记、穿着单薄衣衫的瘦弱中年人,像是死死定在了他面前,脸色苍白,犹如恶鬼,忍着病痛般,字字戳中他的心肺。 贝卢双手抓紧轮椅扶手,他以为自己忘了,却发现自己记得对方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那些不能完全听懂的中文萦绕在十弦雅韵身边。 吓得他急切的催促文物修复师,修好那块烂木头,重新剖凿成琴,装进博物馆,最后送给了樊成云。 他本该如愿了,他熬过了那么多人。 琴,还是他的琴。 怎么耳边一声声的因果报应、战苦别离挥散不去,如同地狱烧灼不尽的业火,要来带走他了! 舞台上光芒万丈。 钟应回手一拂,十弦俱震,响彻云霄。 寂静无声的音乐厅掌声未起,就听到一声焦急的呼唤 贝卢先生! 第14章 哈里森.贝卢在音乐会晕厥,引发了一阵慌乱。 众人从凄厉伤感的音乐中清醒过来,突然意识到:这不是适合老年人庆生的协奏曲。 钟应结束了演奏,平静看着台下保镖助理手忙脚乱的推走贝卢,还能听到他们叫医生送医院的混乱呼声。 现场嘈杂吵闹,丝毫不像刚刚结束了一场精彩演奏的气氛。 他视线目送人潮涌向门口,又缓缓掠过观众席,才抱起了十弦雅韵,走回后台。 厉劲秋站在那儿,为他鼓掌。 一首《战城南》,漂亮的给贝卢送终了。 能言善辩的作曲家,总是直言不讳。 钟应在保镖的怒视下,把雅韵小心翼翼放回琴箱,才说:他应该只是太激动晕过去而已。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不知道他在台下,有没有见到自己伤害过的人。 他没法给贝卢任何的同情。 十弦雅韵寄托了多少故人哀思,不能说全是这位面目虚伪的善人所赐,至少也和贝卢密切相关。 哈里森.贝卢做过坏事,不该得到善终;可他也做过好事,能安稳顺利的活到九十七高龄,已经比许多人幸运。 钟应觉得,哪怕他真的被一曲《战城南》吓得卧床不起,与世长逝,也算他一生够本了。 厉劲秋看了看身边保镖,故意问道:现在怎么办?我们趁乱带着琴箱,直奔飞机场? 不用。 钟应缓缓合上了琴箱,觉得厉劲秋的建议悦耳又动听。 他笑着说:我见到了师父,我们可以带它回家了。 事实证明,厉劲秋的反手写字确实有用。 贝卢一行人冲出音乐剧院,周俊彤就跑到后台来领功。 她将手上纸条愤怒扔过去,抱怨道:哥,你写字越来越有老中医风范了,有空还不练练! 谁有那闲心。 厉劲秋看了一眼鬼画符纸条,直接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你看得懂就行。 周俊彤根本没看懂。 但她本能清楚厉劲秋遇到了麻烦,否则绝对不会手机不通、消息不回。 那可是一个重度手机依赖症患者,没了手机简直是要了她哥的命。 只有暴力和意外,能让厉劲秋依靠原始的传纸条方式,通知她做点什么。 于是,周俊彤立刻找到了多梅尼克,拿到了音乐会的邀请函。 她还没能主动提出要求,就见到了身在佛罗伦萨的樊大师。 师父。 钟应还没提起琴箱,便见熟悉的身影缓缓走来。 樊成云穿着简单的衬衫,神色疲惫,却依然走到了十弦雅韵的琴箱前,慢慢打开了箱子。 十弦乌木琴发出的声音精妙绝伦,音乐厅所有人都见证了它应该具有的风采。 钟应安静看着师父沉默凝视这张琴,仿佛在凝视毕生寻找的身影。 他以为师父会激动的拿出来,就地抚奏一曲,抒发心中淤积多年的悲伤苦痛。 却没想到师父只是看了看,叹息着合上琴箱,叮嘱道:小心保护它。 樊成云在钟应失去联络的当天,立刻飞往了意大利,还带来了无数的证据。 清泠湖博物馆出具的官方鉴定结果、沈家记录在案的账册清单、民国时期与遗音雅社有关的重要史料。 但是,他不再徒劳的联系哈里森.贝卢,而是选择了贝卢家族年轻的下一任当家:莱恩.贝卢。 贝卢家族的权力一直掌握着哈里森手上,他的儿子、女儿、孙子、孙女,都希望他长命百岁,又希望他快点去世。 樊成云在车上,耐心的跟钟应分析情况。 庞大的家族,总会有利益纷争,当掌权人突发状况无法处理事务的时候,就是继承人们各显神通的大好机会。 一直死死盯着钟应的保镖,已经被上司一个电话叫走,还给他自由。 那张十弦琴也安稳的落在后排宽敞座位,聆听着樊成云的闲聊。 莱恩.贝卢是纯粹的商人,他给了我们最好的承诺。 樊成云笑着说:不仅会归还雅韵,他还愿意将哈里森.贝卢博物馆全部有迹可循的沈家藏品一并归还。 毕竟,贝卢家族的生意遍布全球,哈里森倚老卖老不在乎名誉谴责,可莱恩在乎。 如果哈里森死了,新的当家自然不会因为一张琴和樊成云闹僵。 钟应想了想,低声说道:师父,贝卢收藏雅韵的房间里,有沈先生的信。 樊成云好奇看他。 他说:我想把它们也带回去。 贝卢连夜送往医院,新闻报道铺天盖地。 除了关心这位伟大的慈善家、音乐爱好者之外,关于《金色钟声》的讨论,褒贬不一。 不少人认为这是绝无仅有的天籁之音,史无前例的中西合璧。 不少人认为,音乐应该符合主题、符合需求,而不是把一位年老的绅士听进医院,还受到大众的欢迎。 争吵争论围绕着十弦古琴的演奏者和名声在外的作曲家,希望他们能够主动站出来,阐述一下创作和演奏的心路历程。 可惜,他们只等到钢琴家兼音乐剧院老板,多梅尼克的公开声明: 哈里森.贝卢喜欢厉劲秋创作的《金色钟声》,更爱钟应演奏的华彩。 他是一个热爱音乐的人,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会怪罪音乐,更不会给音乐套上任何枷锁。 事实如此,仅此而已。 然而,钟应和厉劲秋始终没有回应。 钟应不知道厉劲秋怎么想,他只知道自己的手机,每天都能收到无数厉劲秋传来的截图、链接,以及长篇大论的评价。 他完全没空回复,忙碌于他们和贝卢家族的交涉。 清泠湖博物馆派出专家团,亲自到达意大利,与贝卢博物馆成员一同清点馆藏文物。 钟应不仅要帮忙接收国内传来的扫描件,递交给清泠湖专家团做鉴定。 还要和师父一起去拜会贝卢家族的新当家,和莱恩当面协商后续的事情。 比如,他们想要带回更多哈里森.贝卢博物馆展出的文物。 比如,十弦雅韵真身回国之后,清泠湖博物馆希望继续展览仿制品。 比如,贝卢书房的意大利语书信和中文书信,钟应也希望带回中国。 漫长的谈判,已经无人关心躺在医院里的贝卢。 莱恩面对钟应他们掌握的史料,再无辩驳机会,犹豫再三后说道:其实,我们前两天清点了祖父的一些私人物品,里面有他的日记。 私人日记常常记录着重要的东西。 樊成云和钟应默契的对视,觉得莱恩不会随随便便提出这件事,日记里必然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您有什么别的要求吗?樊成云客气的问道。 他们相处不久,但他明白商人不会善良的做好事。 果然,莱恩期期艾艾的说道: 祖父的身体不大好,可能就在这几天了。他说他想见见钟应。 贝卢躺在医院,享受着意大利最好的治疗,任何人都觉得他时日无多。 他经常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么。 如果有人问他问题,他只会气息微弱的说:沈聆钟应 临死了,他眼前走马灯一般跑过人生,觉得自己一直在等。 他等到了中国新任大使,带回来三年前沈聆亡故的死讯。 他等到了贝卢博物馆落成,一件一件藏在仓库的沈家古董,成为了保护文物。 他等到了意大利音乐剧院揭牌,亲自命名了第一厅的雏菊,第二厅的紫罗兰,第三厅的玫瑰,第四厅的冬青。 他等到了中国数十位古琴演奏者举办音乐会,却听不到任何一个符合心意的古琴声音。 太婉转,不如沈聆那一声肃杀。 太尖锐,不如沈聆那一声低沉。 太温柔,不如沈聆那一声凄凉。 然后,他等到了樊成云。 舞台上的演奏婉转精妙,古琴曲经典优雅,众人如痴如醉如泣如诉。 只有他,一直在心里把樊成云和沈聆作比较。 演出结束,贝卢惯常的与这位琴家见面。 樊成云笑道:我与贝卢先生颇有渊源。我听人说,舅祖父生前曾与您是朋友。 什么?贝卢眯起眼睛,十分不屑。 那时候,想跟他沾亲带故的音乐家数不胜数,他厌恶的想,这个家伙又在攀什么莫名其妙的关系。 可樊成云并不生气,依然云淡风轻。 他说:舅祖父是我祖母早逝的兄长,名为沈聆。 那一瞬间,贝卢看樊成云就像看到了四十多岁的沈聆。 他的琴,确实远胜所有琴家了。 然而,樊成云也只想要这张琴。 无论贝卢如何许诺捐赠文物,给予樊成云事业上的支持,他都固执的要这张十弦雅韵。 怎么每一个人都将雅韵从他身边带走? 中国那样的地方,根本不适合沈聆这样优秀的琴家。 沈聆应该来到意大利,应该来到他身边 他却迟迟没有等到沈聆。 你想说什么? 贝卢混乱的回忆被提问打断。 他眼前朦胧,只见到一抹影子。 分卷(16) 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穿着黑色的衣服,仿佛是地狱来的使者。 用近似沈聆的腔调,冷漠问他:哈里森.贝卢,你到底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贝卢倏尔睁大眼睛,死死盯着钟应。 他看不清楚,仍旧想要凝视那张年轻的脸庞,仿佛在凝视早逝的沈聆。 钟应没有什么耐心。 他皱着眉说:如果你没有话说 树老心不老 沉默了许多天的贝卢,终于断断续续的发出了声音。 他颤颤巍巍抓住床沿,想要努力爬起来,又徒劳的僵在病床上,呼吸急促的问:这句话,是谁说的? 钟应没有骗他。 眼前躺在病床上的贝卢,说话已经极为吃力,仍是瞪着眼睛,等待钟应的回答。 钟应凝视他,说道:这确实是我爷爷说过的话。但我没有告诉你,他来找过你两次。 第一次,你闭门不见。第二次,他见到了你。 二十年前的第一次,钟应尚未出生,只听师父简单提过。 十四前的第二次,钟应仍旧没有亲自经历过,但他可以直视贝卢,说得一清二楚。 那时候,爷爷问你,能不能让他加入十弦雅韵的修复团队。他懂琴,他研究十弦雅韵整整四十年,找回遗音雅社流失的乐器是他一生的愿望。 说出这样的话,钟应克制不住语气里的低沉,还有沉重回忆带来的颤抖。 他视线冰冷如刀,质问道: 贝卢,你还记得你是怎么拒绝他的吗? 贝卢混乱的思绪,渐渐复苏。 他眼前一片模糊,觉得自己想不起任何事情,偏偏又因为钟应的问话,浮现出无数画面,历历在目,仿佛回光返照。 他记得。 他记得清清楚楚。 你毫无名气,居然敢说自己懂十弦琴?也不知道从哪里跑来招摇撞骗! 我和沈聆的友谊,有《千里江山图》摹本为证,我和他共谈高山流水的时候,你这骗子恐怕还没出生。 再敢污蔑我,我就送你去监狱! 贝卢混浊眼珠流出泪水,难以置信地盯着钟应。 那个叫林望归的斫琴师,第一次登门,将来意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他听管家转达后,惊恐又心虚,急切的找到了一张相似的烂木头,放出了自己从拍卖行买回雅韵的消息。 谁知道,没几年林望归又来了。 他说了很多斫琴的技巧,说人就像古琴,树老心不老,十弦琴是千年乌木斫制,不可能损毁如此严重,他努力的证明自己是修复雅韵最佳人选。 他想亲自为沈聆修复雅韵。 可他越说,贝卢越害怕。 因为林望归懂琴,懂沈聆,懂遗音雅社。 这样的人只要碰一碰假琴,就知道他做了什么,就知道他是骗走了沈家的财物不肯归还! 贝卢躺在病床上,睁着眼睛流泪,嘴巴微微张开,只有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钟应居高临下的看他,心中没有半分怜悯,唯有无止境的厌恶。 师父告诉我,当初爷爷想了很多办法,都没能见到你,更没机会见到雅韵。 二十年前,爷爷是个毫无名气的斫琴师,师父也只是名声平平的演奏者。 他们为了见到你,精于钻营,结交朋友,想尽了所有能够想到的办法,在遥远的中国不断的去询问来过音乐剧院,为你演奏过的音乐家 哈里森.贝卢,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乐曲? 远在钟应出生之前,早就有许多人为了一张琴付出数不尽的努力。 为了躺在病床上这个无耻可恶的老人,详细研究制定完美的计划,一次又一次的不断练习。 从樊成云名声大振,到樊成云接二连三拒绝意大利音乐剧院邀约,都经过了精心的规划。 二十年、十四年、十年、五年。 有的人没法见到计划的结果,溘然辞世,有的人小心翼翼,砥砺前行。 他们都没有钟应眼前的贝卢幸运。 贝卢,你快死了。你死了也见不到沈先生。 钟应不介意周围诧异看他的贝卢亲属和医生护士,笑着祝福贝卢,因为他会在天堂,而你会下地狱。 贝卢眼睛震惊般眨了眨,流下了数串泪水,发出模糊不清的呜呜声。 医生护士敬业的围上去,紧张的检查他各项指数。 钟应退到一边,只听见呓语般断断续续的声音。 原谅我,沈聆,原谅我,中国人 哈里森.贝卢要死了。 钟应没有丝毫怜悯。 他活得够久了,比任何人拥有雅韵的时间都要长。 但他永远不是沈聆的知音,因为他永远不会知道沈聆临终前的期望。 钟应站在病房,眼前是慌乱的白色,耳边是低声议论和啜泣。 他想到的,却是沈聆最后一篇日记。 那是沈聆的绝笔,也是沈聆的遗书 前线节节胜利,小叔荣升师长,继续在部队参与作战,不少人前来祝贺,又询问遗音雅社什么时候再做演出。 可惜,遥远的意国,乘船需半月颠簸,我身体日渐虚弱,只盼快些好起来,亲自去寻雅韵。 友人们去往美国,已五年有余,不知他们是否安好,是否寻到了视为性命般珍重的乐器。 只望终有一日,我们皆能如愿归来,重聚于遗音雅社,再奏乐府佳音。 终有一日 终有一日。 第15章 钟应去了一趟医院, 贝卢情况加速恶化,莱恩显得十分高兴。 他不仅给出了贝卢的日记,还有一些贝卢小心保存的沈家资料。 钟应他们清点资料, 发现贝卢保存的全是沈聆的早期读物。 《乐府诗集》《神奇秘谱》《汉书》,一本本民国时期的线装书, 算不得什么珍贵古籍, 更不可能有沈聆的研究心得。 一箱一箱资料、日记搬进来, 堆满了酒店落脚的空隙。 钟应拿出一本随手翻看, 就见到了字里行间稚嫩的笔迹,足够证明写下这些注释的沈聆, 当时年岁不大。 他奇怪的问道:虽然这些都是沈先生的书,但是里面全是中文, 字迹跟沈先生的也不一样, 贝卢为什么不放到博物馆去?直接说自己淘到的民国旧书好了。 樊成云听了, 笑道:也许是他自己留着想看的, 他认得沈先生写的中文。 钟应诧异的看着师父。 他以为贝卢看不懂沈先生的书信,才会始终相信民国大使的翻译, 编造自欺欺人的故事。 此时却发现事实和他想象的截然不同。 钟应问道:师父, 你怎么知道贝卢认得中文? 樊成云走过去, 捡起贝卢的厚重日记,软封包绒的质地,纸页翻起来有哗哗响动。 平时我和贝卢闲聊,提起的诗句、名曲, 他都不需要我特地再翻译解释。偶尔我送的古籍或者字画,他也都照常收下, 还能点评几句。 如果他不懂中文, 应该是随时带着懂中文的翻译。 樊成云想了想, 推测道,至少,应该学过最简单的识字。 至于沈先生的信 他捧着日记,盯着里面的意大利字句,长长叹息,恐怕他也是反复品读,欺骗自己这是跨海友谊的证明,几十年过去,自己都信了。 酒店房间安静,师徒两人各坐一边,慢慢翻看莱恩送来的东西。 十弦琴端正摆放在靠窗的位置,安静的聆听着纸页翻动的声音,沐浴着意大利耀眼的阳光。 钟应在看《乐府诗集》。 他从小就看遗音雅社留存的资料,里面的内容大多是沈聆二十岁后撰写的,语气格外学术。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年纪更轻、心性稚嫩躁动的小沈聆。 一本没多少页的线装书,打开就能见到每一首诗后面或多或少的批注。 《景星》:甚好! 《箜篌谣》:知音难寻,贵在交心。 《战城南》:思及朝廷、政府愚昧无知,割地赔款,向列强低头,是我便要揭竿而起,学太平! 钟应看得笑出声,他不由自主去翻看了出版日期:民国十六年。 那时候的沈聆约莫十五十六,心怀赤忱,从这句话批注,都能感受到他藏在心底少年不知愁的快意恩仇。 钟应想了想,往后翻了翻。 只见《木兰辞》旁,少年人表露无遗的一腔热血 古有女儿替父从军,我堂堂男子只能躲于一室,抚弦奏琴,着实可气! 钟应记得,民国十七年,也就是1928年,沈聆的小叔悄悄从军投共,他也闹着要去,被老太爷抓住了,好一顿家法伺候。 看这批注,钟应都能想象一个愁眉苦脸、满腔义愤的少年,闷闷不乐的关在房间里翻看《乐府诗集》,在品读木兰从军时,有感而发,奋笔疾书。 这样直白稚嫩的沈聆,钟应还从未见过。 樊林留存的资料,都经过沈聆的精心挑选。 无论是书籍、乐谱,还是沈聆的日记,都透着历经战争后成长的青年,成熟稳重的语气。 钟应翻看着自己并不熟悉的少年沈聆,勾起嘴角扬了扬手上的诗集,问道: 师父,为什么沈老太爷会把这些东西一起给贝卢? 怕抄家的时候,沈先生遭罪吧。 樊成云在翻看贝卢日记,说道:贝卢日记里面写了一点,说沈先生被抓走的时候,自己父亲提出要帮忙保管贵重物品。沈家拒绝了几次,最终带着东西登门。 我只能猜,是老太爷舍不得毁掉这些存本,又为了安全,所以把它们连同古董、古琴一起,请贝卢保管。 说着,他长叹一声,虽然日军不一定识字,但伪军比日军更可怕,他们如果翻到这些,必然会断章取义,拿去领功,沈家就什么都留不下来了。 钟应听完,埋头再翻几页,果然能在《十五从军征》这样的战争诗旁,见到小沈聆怒斥日本人的感慨 说什么保护日侨,却杀我百姓、占我土地、征我徭役,古有十五从军八十归,今人济南无命还! 字字血泪,透着十五六少年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赤胆。 沈老太爷做的也是万全之策,只可惜 他放下线装书,好奇的盯着樊成云手上的绒面本子,师父,贝卢还在日记里写了什么? 樊成云笑了笑,随手递给他,也没什么,一个老头子的喋喋不休罢了。 因为樊成云的话,钟应对贝卢的日记升起了一丝丝的兴趣。 毕竟,这人再讨厌也是当年事件的亲历者,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他有没有好好反省。 那位躺在医院里的老人,早些年还有精力和习惯,去记录每天的感悟、见闻。 手上这本日记,字体不算流畅,意大利语用词简短,应当是贝卢年轻时候写下的。 钟应翻了几页,便明白了师父为什么看得如此专注。 大使说,沈聆家里出了地位不同一般的首长,也许中国要变风向,又来登门劝告父亲归还那些物品。 我不愿意,如果沈聆真的看重这张琴,就该亲自来意大利。 那时,我就还给他。 钟应皱着眉,又往后翻了许多页。 父亲远航出海,遭遇海盗。我在想,是不是我阻止他归还沈家财物,遭到的报应 如果沈聆来佛罗伦萨,我就把所有东西还给他。 他愣了愣,心中升起了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再往后翻 沈聆去世了。 孤单的日记页面,只有孤单的三个词。 日记仿佛从这一页开始断篇,再怎么翻,后面都是整本的空白。 钟应站起来,走到贝卢日记堆前,又拿了一本。 这一本日记,贝卢的字迹流畅许多,写着他的不少规划。 我要求博物馆开辟出主厅,用来悬挂那幅《千里江山图》。中国藏品太少了,我应该好好展示沈聆送给我的全部东西。 意大利音乐剧院设计四个主厅,问我怎么命名。我选了雏菊、紫罗兰、玫瑰、冬青,话语是深藏心底的爱永恒不变我爱你生命的延续。 钟应看得皱眉,烦躁地把它扔回去,又找了本封皮较新的日记,想看看贝卢有没有提到爷爷。 一打开就见到 樊成云很像他,像他不远万里,来看我了。 我想把他日记全烧了! 钟应看不下去,愤怒的征求师父的意见。 樊成云哈哈大笑,从他手上抽出那本日记,烧了做什么?等他去了阴曹地府,正好拿着日记跟沈先生说,看看,我有忏悔吗? 这才不是忏悔。 钟应恶狠狠的盯着师父手上的日记,咬牙切齿的说:都是一个老头子的幻想,他根本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可悲可怜可恨。 樊成云把日记扔回那一箱绒面本子堆,平静说道:他确实活在自己的世界,还制定了自己的标准。应该说,贝卢是愿意把琴还给沈先生的 他慈祥眉眼,无奈微弯,可惜,得沈先生亲自来意大利。 钟应能够想象贝卢会怎么做。 如果沈聆来到意大利,贝卢会像自己在纪录片里说的那样,给予沈聆最好的支持,许诺沈聆最好的未来,请求沈聆永远留在意大利。 然而,沈聆绝不会动心。 遗音雅社成立之初,就是为了在战后奏响乐曲,安抚亡灵,庆祝胜利。 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在遥远的异国他乡,安身立命。 贝卢所谓的荣誉、金钱,也不过是自我感动罢了,害人害己。 分卷(17) 他懒得再去看那些厚重的日记本,对贝卢一生所思所想全无兴趣。 钟应待在酒店,翻看着沈聆少年时候的读物,等着清泠湖博物馆签完合同,启程回国。 十弦雅韵登上飞机那天,贝卢的死讯成为了意大利报纸上的一角讣告。 樊成云默默看完,默默翻过去。 伟大的慈善家、音乐爱好者的葬礼,有着无数亲属、朋友前往悼念,并不缺他们这样的异乡人。 第二批流失意大利的文物归国,宣传声势浩大。 只不过,慷慨的慈善家不再是哈里森.贝卢,而是新任当家莱恩.贝卢。 年轻的继承人礼貌客气会作秀。 还特地与清泠湖馆长拍下了交接仪式照片,大张旗鼓的宣传中意友谊天长地久。 第一批113件文物,第二批371件文物,虽然没能搬空贝卢博物馆的中国厅,但是沈家藏品全部回国,还附赠了一张十弦雅韵仿制品用于展览,可谓是开天辟地的大喜事。 钟应看着博物馆的报道,眉目间都透着了却了一桩心愿的轻松快乐。 很快,他接到了周俊彤的电话。 钟先生,我向馆长申请了一个沈家藏品主题展,馆长同意了,说等归国展结束就办! 她在电话里的语气兴奋,我们会给沈先生、遗音雅社做专门的宣传,所以需要跟你确认一下展板制作的内容。不知道你有没有空? 钟应十分乐意帮这样的忙。 你说,只要是我知道的,一定都告诉你们。 周俊彤显然非常开心,她语调悠闲的问道:我们在整理沈先生日记的时候,发现他经常提到一个叫致远的人。 她仍旧对高山流水的情谊抱有幻想,致远是谁?是沈先生的好朋友吗? 钟应本来愉快的心情,因为这个问题,瞬间跌落谷底。 他记得沈聆每一篇日记、每一份研究资料。 他还记得致远这个人在沈聆的人生中充当着什么样的角色。 更记得致远做过什么。 以前是。 钟应的回答,严肃又冷漠。 1937年的时候,沈聆还会在日记里写道 报社朋友谬赞了一句十弦雅韵沈静笃,令致远十分欢喜。他缠着要我给个并驾齐驱的雅称。然而筑琴未成曲调,致远心性尚且稚嫩,一时半会只好随他的意,取了个十三弦筑宁致远,勉强交差。 只盼致远沉心静气,早日击出一手好筑,登台表演,此后必然有更好的雅称,赞美他的才华。 字里行间宛如兄长对顽劣弟弟的期待,又带着天才对天才的惺惺相惜。 沈聆对于致远的喜欢,钟应历历在目。 然而 宁明志,字致远。 钟应重新说出这个名字,都觉得齿间寒冷,心脏冰凉。 他说:1942年之前,沈先生时时提到他。就连最适合雅韵的冰弦,也是宁明志想尽办法找来的,所以那时候,他们确实是很好的朋友。 沈先生甚至认为他是一个天赋卓越的年轻人,必然会将十三弦筑奏响,成为遗音雅社的骄傲。 但是,沈先生出狱后,所有书信、日记,再也没提及致远二字。 钟应露出讽刺笑意,声音都变得冷漠,仿佛从来没有这个人存在,或者这个人早死在了那场乱战。 为什么?周俊彤诧异出声。 钟应清楚的知道为什么。 琴馆沉默的黑白报纸扫描件,隐藏着沈聆不愿在日记里吐露只言片语的痛苦。 《遗音雅社音乐家宁明志庆祝大东亚共荣》 《遗音雅社音乐家宁明志弹奏钢琴,祝福日军战争胜利》 《遗音雅社音乐家宁明志盛赞日本对中华文化的重视》 宁明志根本没有代表过遗音雅社登台,却以遗音雅社音乐家的头衔,频频出现在日本人指定的报刊上。 白纸黑字,无可辩驳。 他说:因为宁明志不配做沈先生的朋友,他是出卖遗音雅社的叛徒,是战争时候投靠日本人的汉奸。 第16章 宁明志所作所为, 是在沈聆心上插刀。 可师父曾经给钟应讲述的故事,比起单纯的报纸报道更加可恶。 如果说,十弦雅韵流失海外是贝卢的罪过, 那么,遗音雅社的其他乐器会流失海外, 宁明志难逃罪责。 然而, 那些故事没有资料佐证, 师父也从来不肯告诉他, 是听谁说的。 他不可能告诉周俊彤毫无根据的事情。 钟应只是非常肯定的说道:如果沈先生在天有灵,一定不愿再见到宁明志。 博物馆做展板时要是方便, 麻烦你们不要提及这个名字或者,把沈先生提到他的内容删掉也行。 周俊彤挂断电话, 盯着自己面前的笔记本发呆, 上面清晰记录着自己想问的一切。 致远是不是沈先生的好朋友? 他们之间有没有什么值得宣传的故事? 沈先生这么喜欢提到致远, 能不能在展板上展示他们的友谊? 然而, 钟应现实又残忍的告诉她:沈先生在日记里次次提及的致远,不仅背叛了遗音雅社, 变为了沈先生不愿再见的人, 还成为了令人不齿的汉奸。 她刚从沈聆和贝卢虚假的友谊中振作, 又受到了真实的打击。 那一瞬间,好像永远不会相信知音,更不会相信高山流水了。 周俊彤关在房间许久,久到厉劲秋都忍不住敲门。 彤彤, 你给钟应打电话了吗? 里面没有回应,厉劲秋准备离开, 刚转身就见到旁边卫生间站着的身影。 吓他一跳! 他还没开骂, 就见周俊彤泛红的眼睛, 右手拿着剪刀,平时能够及腰的长发,乱糟糟的短了一大截。 饶是粗心大意的铁血直男都觉得不对劲了。 你做什么? 周俊彤忍着伤心,说道:天太热,换个发型,换个心情。 厉劲秋显然不信,盯着她。 周俊彤妥协般大喊:好吧!我长大了,再也不会相信浪漫故事了,你满意了吧! 厉劲秋依靠着门框,看她冲动剪掉的长发,露出笨拙粗糙的发尾。 他还记得小时候,自己拿剪刀剪了周俊彤几根头发丝儿,都被周俊彤追着打了几条街,还绝交了好几天。 结果现在,自己亲妹妹说着再也不相信浪漫故事,抬手就剪掉了视若珍宝的长头发。 厉劲秋觉得周俊彤思想很有问题。 他皱着眉提醒道:别人削发明志,你剪发长大。你不想着强大心灵,只顾着强大外表虚张声势,是不是太傻了。 周俊彤眼睛瞪大,简直想把手上的剪刀往面前这个没人性的家伙身上扎。 哥,你绝对会单身一辈子,没有女人受得了你这个死直男! 那不重要。 厉劲秋丝毫没有受到伤害,还急着追问,你问到钟应地址了吗?我们什么时候去? 周俊彤扔开剪刀,擦了一把眼泪,抗议道:你就不能关心关心我吗! 我关心啊。 厉劲秋抬手看了看时间,钟应家远吗?今天好像有点晚了,这时候去拜访别人不太好,那我们明天去。 周俊彤气得红眼,你绝对会孤独终老! 周俊彤花了半晚上时间,请tony老师把她剪得乱糟糟的头发,修理成了时下流行的短发。 清爽的不仅仅是她的发型,还有她沉重的心情。 收拾好的周俊彤,拨出了钟应的电话,准备约个时间见面。 当然,她哥要是不吵着一起去,更好了。 钟先生,展板现在出了一版草稿,你方便的话,我们约个时间见面聊聊? 最近可能不行 钟应接到电话,格外无奈的回答道:我在维也纳。 奥地利维也纳,世界音乐之都。 在这里随处可见提着琴箱的音乐人,还有街边即兴演奏的音乐家,走在维也纳就像进入了音乐的世界,充满了艺术的旋律。 可钟应没去接受艺术熏陶,而是端端正正坐在维也纳拍卖行。 宽敞明亮的会场,已经来了不少人。 他和周俊彤约好了网上确定展板文字,坐回前排席位,继续垂眸专注的看着彩色介绍册,仔细端详着第四件标的物的介绍。 那是一把中国古董琵琶。 唐代紫檀木,琴身呈梨形,琴头镶嵌着雕花白玉,弦轴上点缀着细碎象牙。 作为唐代盛兴的曲项琵琶形制,它四轸四相十品,四弦完好无损,正面雕刻着简约的木兰花,一簇一簇绽放于早春般蜿蜒攀至背板。 除此之外,通体朴素,再无别的特征。 这把琵琶除了年代久远,花纹和配饰可以说平平无奇,只能夸一句端庄得体。 然而,钟应看得十分认真。 他还嫌弃手册上的图片太小,没法好好查看一下木兰花的纹路,给他一个辨别木兰花蕊刻痕的机会。 樊大师您放心,今天我们对这把琵琶志在必得! 清泠湖商会的陈会长,坐在一旁与樊成云闲聊。 他常年往来国际拍卖市场,说起拍卖行的拍品价格风向,信手拈来,乐器这种东西,很少有人愿意出高价,特别是在奥地利,特别是琵琶。 他说的是实话。 文人雅士皆以古琴为标杆,拍卖行常常出什么天价名琴、大师遗作,引得琴家竞相出价,自用或者收藏,那都是古琴。 琵琶毕竟不如琴,又是在奥地利这种西方音乐之都出售,首先水土不服。 再加上这场拍卖的第四件标的物,实在是太朴素了。 也难怪陈会长信心满满的说:我拍过的琵琶,没有二十也有十张,对古董琵琶的市场价格太了解了。所以,今天我们一定能拿下! 钟应一边看手册,一边听闲聊。 心里默默点头。 这几十年来,各界人士买回来雕刻了木兰花的琵琶,已经挂满了清泠湖大学音乐学院乐器室的墙。 玳瑁象牙玉弦轴,紫檀金镂柄嵌银。 随便取出一把,都比今天的拍品珍贵、漂亮。 手册上这把紫檀木琵琶,朴素得毫无可取之处,连雕花都透着现代花卉的喜好。 如果不是它像极了遗音雅社的木兰琵琶,恐怕他们也不会来到这里。 樊成云笑着听完,特别给陈会长面子。 感谢陈会长,如果不是你们帮忙,我们也不会有机会坐在这里。 哪里哪里。陈会长也是一个洒脱的脾气,直接说道,既然是您寻找了多年的乐器,我们清泠湖商会义不容辞! 他们正说着,一位身穿长裙的优雅女士终于入座。 来晚了。她歉意的跟樊成云打招呼,我问到这把琵琶的事情了。 一句话,钟应落在手册上的注意力,火速落在她身上。 莎拉.张,奥地利艺术乐团的华人副团长。 她依靠着艺术乐团的人脉,不负众望的低声说道:这把琵琶是维也纳一位女性音乐教师的私人藏品,她确实是华人。 不过,只能问到这些了,再多说就违背了拍卖行的保密原则。 有这些足够了,非常感谢。 樊成云听到女性华人,顿时喜形于色,看向钟应,小应,你觉得呢? 钟应想了想,说:也许原主是楚先生和郑女士的后代。 但是,他仍不能直接断定琵琶的来源。 1942年乐器流失,楚书铭、郑婉清夫妇带走了木兰琵琶的佐证资料,还有照片、乐谱,一路追赶着美国人登上了邮轮。 1943年,美国华人互助会从中斡旋,帮助夫妇两人寻回了木兰琵琶,送他们登上回国邮轮。 至此一别,楚郑夫妇以及年仅十岁的女儿楚芝雅下落不明。 还有他们两人的木兰琵琶。 莎拉给的信息,不仅令樊成云高兴,钟应也按奈不住激动。 恨不得跳过拍卖,立刻到琵琶登场。 维也纳拍卖行的节奏,缓慢而热烈。 前三件标的物的气氛,足够让第一次参加拍卖会的钟应提心吊胆。 一幅根本看不懂的名家油画,四五位宾客竞相举牌,最终三百三十万欧落锤。 一套闪闪发光的皇室珠宝,十几位宾客接二连三叫价,最终高达五百万欧。 钟应听着周围暗自叹息,感慨没能拿下珠宝的低沉声音,心中一阵紧张。 他好像低估了拍卖会的水平,这些坐在台下的参与者,怎么一个比一个有钱,连一顶平平无奇的帽子,都能竞争到五十万欧? 他伸手晃了晃身边人,低声问道:师父,这次准备了多少钱?够吗? 樊成云笑着看他,不用那么担心,即使没能拍下来,我们也会尽力去联系新买主,请他把琵琶借出来表演。 能高价买回琵琶的收藏家,必定也是热爱音乐的人。 他联系上奥地利艺术乐团,正是做了双保险 能买回琵琶最好。 买不回来,那就借借艺术乐团的人脉、面子,去借回来。 钟应安了心,捏着手册等琵琶。 很快,结束了第三件拍品,他凝视许久的通道终于推出来了等候的唐代古董琵琶。 现在是第四件拍品,唐代古董琵琶。 敬业的拍卖师,详细的讲述这把琵琶的优点、特征。 只可惜,它朴素得只剩下年代久远值得夸奖,连专业人士都只能反复的告诉在场的竞拍者:它很神秘、它很古老、它来自神秘古老的中国,值得收藏。 钟应盯着它。 紫檀木内敛的琵琶面板,连光芒都含蓄温柔。 投影上放大的雕刻缓缓晃过,钟应也只能见到一簇一簇木兰花,盛开在浅棕的覆手旁,辨不清花蕊的模样。 分卷(18) 起拍价五万欧的话音刚落,清泠湖商会的秘书,就举了牌,稳稳落在了起拍价上。 一时拍卖会场安静无声,大家对这朴素的老古董,仿佛都没有什么兴趣。 只剩拍卖师还在例行询问。 陈会长笑容满面,低声说道:你看,我说琵琶没什么问题吧。外国人根本不感兴趣。 这场拍卖会如他所说,确实有着更受外国人欢迎的收藏品。 琵琶哪怕是唐代的,也不如之前的油画、珠宝、帽子气氛热烈。 钟应松了一口气,只想快点结束拍卖,去仔细辨别木兰雕花。 小应看出什么了吗?樊成云悠闲问道。 他不好意思笑了笑,没呢,刚才给的展示,木兰花的雕刻过去太快,我也没看仔细。但是听莎拉团长说原主是一位女性,所以我猜,它可能是郑婉清女士的雌蕊琵琶。 琵琶还分雄雌的?莎拉好奇问道。 钟应正要和她详细说说木兰琵琶的特殊之处,谁知,会场传来了清晰的声音 十万欧。 对方叫价果断,钟应好一阵愣神。 之前的热门藏品,不乏这样的竞拍,但都是几千欧、一两万的往上加,这人竟然翻了倍? 价格高涨,陈会长顿时觉得脸上无光,立刻安慰道:没关系,这次我们商会凑足了资金,一百三十万欧以下,毫无问题。 说着,他示意秘书再次竞价,十一万欧。 钟应悄悄计算汇率,感慨于清泠湖商会的慷慨大方。 一百三十万欧,差不多都得一千万人民币了。 他只希望这琵琶能拍得便宜点,要不然卖了他和师父,都还不上商会的恩情。 然而,事与愿违,这边秘书刚出价,那边又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五十万欧! 瞬间,钟应他们这一排的人都顾不上震惊,全都下意识去看和他们竞价的对手。 那是一位褐发蓝眼的标准外国人,他西装革履,戴着蓝牙耳机,目不斜视。 严肃沉稳的模样,仿佛刚才超级加倍的不是自己。 五十万欧 莎拉都忍不住出声,这人是疯了吗? 拍卖行嘛,价高者得。 陈会长被他激起了压力,直接吩咐秘书,加价,我们出八十万欧! 五十万、八十万 琵琶价格火速飙升,钟应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压力,频频去看那位竞争者。 幸好,这次对方没有立刻发疯,似乎在犹豫。 他身边坐着几位同样衬衫西装的职业人士,低声和他交流着什么,眉目严肃得如出一辙。 钟应记得这人的声音,他应该没有对前面三件标的物出过价。 无论是打得火热的皇室珠宝,还是名家名画、神秘帽子,这人都兴趣全无,像极了冲着琵琶来的。 果然,钟应的猜测刚起,对方抢在拍卖师询问前,又举起了牌子。 九十五万欧。 这次加价比较温柔,但钟应听得一阵心痛。 他忍不住捉住师父的袖口,九十五万,师父,九十五万! 樊成云也是愁眉苦脸,九十五万欧超过七百万人民币,虽然琵琶珍贵,但这次竞拍的钱都是清泠湖商会凑的,价格太高,实在是 他正要和陈会长说这次算了,另想办法。 还没开口,就见陈会长怒火中烧,夺过了秘书的牌子,亲自举了起来 一百三十万欧! 德语报价数字准确,发音标准,震得钟应、樊成云、莎拉无话可说。 清泠湖商会突如其来的提价,引得拍卖会场窃窃私语,显然惊讶的不止是他们,还有在场的所有参与者。 一把朴素的木制琵琶,竟然开始翻倍抬价,作为围观者自然提起了强烈的兴趣。 周围英语、法语、德语接连议论。 莎拉想说什么,又看着陈会长愤怒的神情,不敢开口。 钟应和樊成云如临大敌,沉默不语,几乎浑身的感官都调动到了听觉上,唯恐对手再来天价,又急迫的想听到拍卖师大喊成交。 一百三十万欧一次。拍卖师开始倒数。 一百三十万欧两次。 钟应心脏剧烈跳动,盯着木兰琵琶不肯挪开视线。 一百三十万欧的琵琶 他只能祈祷,这必须是郑婉清的雌蕊琵琶才行! 一千万欧。冷清女声突兀的中断了倒数计时。 全场瞬间寂静,又炸起窃窃私语。 钟应难以置信,他转头去看,却见到最终出价的女性,金发西装,恰好坐在褐发蓝眼西装男身边。 而且她用的,正是身边褐发蓝眼西装男的号码牌! 一千万欧 陈会长听得清楚,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差不多是一个亿了! 第17章 五万欧起拍的琵琶, 变成了一千万欧天价。 别说陈会长,就是整个拍卖现场的竞拍者都觉得不可思议、匪夷所思。 钟应听到无数人低声交流,大部分参与者都重新查看手上的介绍册, 确定这只是一把唐代琵琶,而不是唐代皇室御用绝品琵琶! 这不可能, 我从没听说过一把琵琶能够拍到一千万欧。 莎拉皱眉说道, 有史以来只有维奥当拍出过这样的价格。 换个时间, 钟应必定好好去询问维奥当是什么神仙乐器。 可他无比清楚, 能够拍价过亿的中国乐器大多是传世古琴,从来不会有琵琶的身影。 现在, 他紧紧盯着那位金发女士,无法挪开视线。 拍卖师还没开始倒数, 她竟然不打算等着看结果, 傲慢笃定的站了起来, 还带走了身边西装革履的同行者! 钟应立刻站起来, 追着他们的身影跑出去,甚至没来得及和师父打招呼。 他无比确定, 商人不是有钱乱花的傻子, 能花费一千万欧拍下这把琵琶的人, 必定懂得它存在的意义。 那他就必须去确定,这把琵琶的来龙去脉。 去确定它到底和楚书铭、郑婉清有没有关系。 女士!钟应大声喊住前行的买主,对方诧异又戒备的与同行者停了下来。 他急切的说道:能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要一千万欧买下这把琵琶吗? 对方还没回答, 拍卖行忽然窜出了无数手持录音器守株待兔的家伙。 一千万欧的琵琶,请问这是真的吗? 那么您对奥匈帝国珠宝有没有兴趣? 还有那顶神奇的纽豹礼帽, 是否真的如传说一样, 藏着所罗门的宝藏地图? 五六个记者像是准备已久, 冲着金发买主齐齐开口。 钟应还没见过这样的阵仗,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问话,给对方带来了极大的麻烦。 不好意思,我并不是 可惜,他的道歉还没说完,记者立刻找到了新的突破口。 请问今天您也参加了拍卖? 钟应往后撤退,拍卖行的保安恰好赶来,将这些人驱逐了出去。 小应?樊成云走出来,只见外面一片混乱,发生什么事了? 师父,那个买家是冲着琵琶来的。 钟应焦急的指着前方登上车辆的金发女性和褐发同行者。 他们没有对其他拍品出价,肯定是知道这把琵琶的来源! 一千万欧不是小数。 钟应甚至觉得,如果清泠湖商会或者其他竞价者开出超过一千万欧的价格,她也会眼睛不眨的加价买下。 樊成云听完,看向了身后走来的艺术乐团副团长。 莎拉,你认识他们吗? 莎拉眯着眼睛,仔细去看那辆车,表情从茫然变得错愕。 我认识这车牌号。她语气无奈又欣喜,我知道是谁买下琵琶的了,跟我来。 音乐之都,有钱人都喜欢音乐。 再没有比奥地利艺术乐团更神通广大的社交网络,也不会存在莎拉不认识的有钱人。 但是,这位一千万欧拍下琵琶的商人比较特殊。 特殊到莎拉请求陈会长稍作休息,由她带领钟应和樊成云两位古琴演奏者,前去拜访。 去的路上,莎拉一脸凝重,请求道:待会无论这位先生如何激怒两位,也千万不要和他争吵。 他脾气不好?钟应好奇问道。 莎拉十分不齿,肯定说道:他是个混蛋! 混蛋商人弗利斯,是奥地利著名的珠宝商。 集团名下众多奢侈品金银珠宝品牌,以及多家艺术画廊、拍卖行、乐器行,可谓是根深蒂固的大财主。 莎拉叹息一声,补充道:而且他也是维也纳拍卖行的股东之一。 股东? 樊成云提出了质疑,他既然是股东,看上了这把琵琶,为什么不直接私下交易了? 不是没有临时撤拍的物品。 稍稍有点儿关系的客户,都能走通自己的私人关系,联系上藏品原主,敲定合理的价格,撤销拍卖。 弗利斯作为拍卖行股东,无论是私下联系原主,还是内部买断,都轻而易举。 根本不用走这么一趟公开拍卖。 我不知道。莎拉坦诚的表示,但是我保证,买家一定是他。 钟应沉默许久,脑海里都是琵琶的影子。 拍卖行外蹲守的记者,有备而来,而代替弗利斯出价的员工,同意有备而来。 他说:也许,他是故意的。 在樊成云和莎拉惊讶的视线里,钟应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故意要走这么一场拍卖,故意以一千万欧高价买下。 什么?莎拉无法理解。 钟应不知道。 他心中升起强烈的探究欲望,比任何人都想询问弗利斯这么做的原因,更清楚的意识到 如果不是故意,这把琵琶根本不可能拍到一千万欧。 他说:我虽然没有参加过其他拍卖,但是这次前三件拍品的加价,都非常有规律。 名家油画,一千一加,偶尔来了几位富豪,也不过是五千一次。 即使是皇室珠宝,在众多参与者抢夺的情况下,最高的加价幅度,仍旧没有超过两万欧。 这人派来的代理,起手就把竞价翻倍,每次加价都超过了十万欧,最后一次在竞价仅仅一百三十万的情况下,直接翻了七倍!我觉得,他们的做法不像是为买主争夺自己喜欢的物品,更像是希望我们知难而退。 钟应的分析极有道理。 参与过多次拍卖会的莎拉,表情震惊,突然意识到了关键。 可他为什么这么做 钟应认真看她,我也很想知道。 弗利斯是奥地利艺术乐团的忠实听众,莎拉的预约轻松又顺利。 他是典型的富商,居住在豪华的独栋别墅,拥有宽阔优美的花园。 钟应走进那座现代的装潢居所,迎面感受到浓郁的艺术气息。 入门大厅摆放的装饰花瓶、走廊上悬挂的收藏画作,都有统一的艺术风格,透着奥地利独特的欧洲风情。 钟应一幅一幅看过去,竟然发现了特殊的中国画作。 师父,你看。 他指了指那幅敦煌的反弹琵琶图,高高悬挂在顶部,宛如飞天俯视众生。 樊成云点点头,视线逡巡,抬手示意另外一幅琵琶美人图。 它居于两幅奥地利田园风景油画之间,怀抱琵琶的仕女,展露着低眉顺眼的哀愁。 钟应无法分辨走廊林立的画作真伪,但他非常肯定,这两幅中国画,显然是仿品。 它们藏在风景、人物的油画之间,画风突兀得令人挪不开眼睛,又意外的与厚重油彩和谐共处。 钟应和樊成云都没有多说什么,跟随着弗利斯的秘书,走过了艺术长廊,总算见到了那位豪迈的买家。 弗利斯很年轻。 他穿着休闲的v领薄毛衣,笑容礼貌又客气。 莎拉,你终于愿意来见我了。 弗利斯有着西方人特有的热情,和莎拉友好拥抱。 莎拉优雅礼貌的介绍道:弗利斯,这两位是中国优秀的音乐家,你一定听说过樊成云樊先生的名字。 弗利斯顿时眼睛放光,伸出手激动的与樊成云握在一起。 当然! 他声调高亢,表情欣喜,我听过樊先生的音乐会,日本的、法国的、意大利的,我至少去过五次,您的琴声确实是人间天籁,此生难忘! 赞美之声由内而发,足够看得出弗利斯确实喜欢古琴。 钟应安静的与他握手,为他的话微微皱眉,片刻又视线期待的看向师父。 无论如何,和一位懂音乐的人交谈,自然容易很多。 果然,樊成云笑着开门见山,说道:既然弗利斯先生懂琴,那么我们也不多废话。这次,我们是为您刚刚拍下的那把唐代琵琶来的。 友好的气氛到此为止,弗利斯的笑容都变得意味深长。 他抬手拿起桌上的酒瓶,请到访者坐下。 在红酒落入空杯的潺潺水声里,他困惑问道:两位是古琴演奏者吧,和琵琶有什么关系? 因为这把琵琶,来自中国民国时期的一个乐团,遗音雅社。 樊成云的阐述向来简略,就请我的徒弟钟应,给您详细说说遗音雅社和这琵琶。 钟应一向担任着外语解释工作。 他从小的学习研究,足够他很好的用德语讲述遗音雅社的故事。 弗利斯豪华精致的会客厅,回荡着他不疾不徐的声音。 遗音雅社成立于1932年,由古琴演奏者沈聆,邀请了当时众多的音乐家参与,一同研究千年前的《乐府诗》。 分卷(19) 遗音雅社的琵琶,有两把,分别由著名琵琶演奏者楚书铭、郑婉清夫妇持有。 这两把琵琶是楚书铭的家传乐器,自琵琶诞生之时,便以《木兰辞》为题,于琵琶面板雕刻木兰花,雌雄分明。 楚书铭师承南音琵琶,用的琵琶雕刻着雄蕊木兰,品短、音高、弦软,声声婉转,尽显古音。 夫人郑婉清师承北派琵琶,用的琵琶雕刻着雌蕊木兰,品长、音低、弦硬,拨弦有力,铁骑枪鸣。 他没有关于琵琶的详细资料,但他可以毫无障碍的讲述楚郑夫妇重弹《木兰辞》的盛景。 一场《千年乐府》演奏,木兰琵琶于楚书铭、郑婉清之手重现木兰替父从军的旷世传奇,可谓是巾帼不让须眉,伉俪共续佳音。 然而,1942年因清泠湖沦陷,木兰琵琶寄存于租界美国人手中。 夫妇二人听闻美国人连夜离开中国的消息后,立刻追了过去,寻回琵琶。 但是,1943年,他们乘船离美返中,却不见踪影,木兰琵琶也至此消失,牵动了中国音乐界无数人的心。 从木兰琵琶惊艳乐界,到木兰琵琶和演奏者消失,说起来也不过是十几分钟的事情。 钟应凝视着弗利斯,认真说道:我们猜测您刚刚拍下的唐代琵琶,正是郑婉清女士演奏过的雌蕊琵琶。郑女士曾于旧友婚宴偶遇清泠湖驻军日军将领,她名声出众,得伪军吹捧赞赏,引得日本军官频频前来敬酒。 可她脾气刚毅,推拒不过,便摔杯赠诗宁要长安一片瓦,不领东瀛金酒樽,愤而离场,也与旧友割袍断义。 他说的是人,可也在说那把琵琶。 我从小敬仰郑女士的气节和精神,一心希望寻回她弹奏过《木兰辞》的乐器,所以才会来到这里,冒昧的打扰弗利斯先生。 战争时期的人和事,寄托在了一把琵琶上,很难不叫人动容。 莎拉几乎听得落泪,任何一个懂得音乐的人,都会为了传奇乐器的下落不明而悲伤。 可惜,弗利斯显得尤为平静。 哦 他听完,拖长声音挑眉看向钟应,也就是说,其实你们根本不确定,我刚刚拍下的琵琶,是不是你们找的木兰琵琶。 商人总是理性的抓住重点,打碎了室内的安宁。 钟应确实没有关于木兰琵琶的资料。 唯独报纸上模糊的黑白照片,能见到木兰琵琶梨形四轸四相十品的形制。 但是有沈聆的亲笔点评 楚兄雄蕊琵琶行云流水绕指缠绵,周姐雌蕊琵琶震古烁今巾帼楷模,二人共奏《木兰辞》,不去辨明雕刻上花蕊雌雄,确如诗所云: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沈聆对两把唐代琵琶印象深刻,又明确写道:唐代雕刻精湛严谨,雌蕊雄蕊巧夺天工,栩栩如生。我一个外行,只道琵琶别无二致,楚兄道破关键,我便能一眼看出雌雄分明。 钟应由此可知,两把木兰琵琶雕花相似,只以花蕊分辨雌雄。 这样的特征在琵琶雕花上极为罕见,他端详过无数雕刻木兰的琵琶,都是有花无蕊,或花蕊作为单纯点缀,零星几根,并不符合真实木兰花花蕊形状。 真正的木兰琵琶,必然花蕊清晰,雌雄易辨。 是的,我们还没法确定。 钟应笃定的回答道:不过,如果能让我仔细查看它,我肯定能够知道它是不是我们找的木兰琵琶。 没问题! 弗利斯十分爽快,笑容满面的举杯看向美丽的副团长,其实我拍下这把琵琶的原因很简单 莎拉,你愿意跟我约会吗? 什么?莎拉沉浸在弗利斯意外的洒脱里,怀疑自己听错。 这位商人却格外认真,如果你愿意和我约会,那我也愿意立刻拿出琵琶,请两位古琴演奏者仔细端详。 他端起酒杯,凌空敬向樊成云,送给他们都行。 弗利斯!莎拉瞪大眼睛难以置信,我们在谈正事! 这位风评并不怎么样的富商,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我是在谈正事。上周拍卖行发出拍品信息,我就知道你努力的在打听这把琵琶的消息。 莎拉,我觉得你为了一把毫不相关的琵琶,认真努力的模样非常美,所以我愿意帮你们这个忙。 他说着帮忙,语气却轻佻浪荡,胁迫般再次问道:那么,你愿意跟我约会吗? 弗利斯你简直一点都没变! 说好绝不能和弗利斯争吵的莎拉,怒不可遏的站起来,大骂道,你真是个混蛋! 弗利斯丝毫不在乎莎拉的震怒,十分快乐的举杯点头,对,我就是这么卑鄙无耻,想看看你会不会为了一把琵琶低头。 莎拉严厉的斥责他,这把琵琶对樊先生来说非常重要,他们耗费了多年心血,一直在全世界寻找它的踪迹。难道你就没有一点点感动吗? 没有。弗利斯冷漠无情,他们怎么去找祖先的遗物,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为什么要感动? 莎拉骂道:你冷血、无耻、不可理喻! 弗利斯笑道:很高兴你和我达成共识。 登门前认真叮嘱他们千万不要被弗利斯激怒的莎拉,正在因为弗利斯的挑衅而吵架。 钟应坐在一旁,完全领悟了弗利斯的恶劣性格,感觉到奥地利人奔放又热烈的追求手段。 当然,如果他追求的筹码不是木兰琵琶那就更好了。 先生,女士。 钟应不得不出声打断他们毫无意义的争论,我们在讨论一把琵琶。 弗利斯放下酒杯,勾起了洒脱的笑容。 是的,一把琵琶。虽然我对你所说的故事完全不感兴趣,依然很敬佩琵琶演奏者的精神,也敬佩你们长年累月的执着。 但是,如果我告诉你,这把琵琶和你们所谓的遗音雅社毫无关系,只是清朝皇宫里一个逃走的小女仆,送给情郎的定情信物 你们还会想要带走它吗? 是这样么?莎拉充满期待,这要是真的,她就不用继续和弗利斯纠缠了。 谁知道呢,这是我刚刚编的。弗利斯笑容更加灿烂。 莎拉气得指尖颤抖,控制不住音量的再次骂道:弗利斯,你怎么能这么混蛋! 混蛋弗利斯引以为傲,抬手倒出一杯红酒,得意回应:是的,莎拉,我希望你能喜欢。 眼见两个人又要爆发争吵,钟应赶紧出声说道:我们并不需要带走它,先生。 他努力的强调,我只需要看看它,即使您不允许我触碰它,我也能分辨出它到底是不是我们寻找的木兰琵琶。 钟应说得肯定。 哪怕经历了十弦雅韵仿制品的事情,只有亲手弹奏乐器才能辨别真伪,他也退而求其次的保证,不给买主添麻烦。 可是,如此克制、礼貌的小要求,弗利斯仍旧没有立刻同意。 他微眯着眼睛,盯着钟应,似乎在思考这个条件是不是藏着什么他不知道的陷阱。 半晌,弗利斯将酒杯放回桌面,发出清脆的宣判声。 抱歉,我不愿意。 他一句话,引得在场所有人微微皱眉。 那把琵琶,我很喜欢它的木兰雕花。无论是雕工、意境还是唐代留下来的历史文化,我都非常满意。 弗利斯笑得英俊帅气,说着喜欢琵琶,却在他们面前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 所以,我在见到它的第一眼,就打算拆了它的面板,来补一补祖父留给我的珍贵木抽屉。 钟应觉得他在开玩笑。 莎拉立刻叫了起来,你怎么可以做这种事!弗利斯,你的想法十分可怕! 弗利斯展开双臂,修长双手悠闲撑在沙发靠背,仰视着愤怒的莎拉。 我再可怕也比不过琵琶的原主。如果这把琵琶真如你们所说,是什么珍贵的乐器,它的主人曾经拒绝给侵略者表演,不惜摔杯得罪日军,又在战争中冒着危险,去往大洋彼岸找回它,将它视作生命。 那么,它现在的主人,为什么要随随便便的把它卖掉? 也许她遇到了什么困难? 钟应接触过许多穷困潦倒的音乐人,不到万不得已,她也不会卖出这把琵琶。 我们奥地利拥有全世界最好的乐器行,和最善良的音乐人。 弗利斯完全不赞同他的观点,原主可以选择把琵琶抵押给乐器行,随时赎回来,也可以表演弹奏琵琶,举办募捐获得金钱。 我相信奥地利喜欢音乐的人,都会怀揣着善心,帮她渡过难关。 但是 万恶的有钱人遗憾的摊开手,五根手指养尊处优,五万欧,在她心里,这样的珍宝只值五万欧。你们认为原主和伟大的木兰琵琶演奏者有关系的话,她会不知道这把琵琶的价值吗? 室内一片寂静,即便是愤怒的莎拉,都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五万欧的价格不算便宜,但对于一把历经了千年和战火的琵琶来说,实在是过于廉价。 弗利斯很满意他们的沉默。 他笑容恢复了绅士般的优雅,语重心长的说道:我不管她遇到了什么麻烦,但我认为,这把琵琶值得一千万欧,与我祖父留给我的宝贵遗产正好相配。 钟应看向悠闲散漫的富商,冷静的说道:那么,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弗利斯拿起酒杯,恣意的做了个请的手势。 得到了许可的钟应,直截了当的问道:您知道这把琵琶的来源,您认识这把琵琶现在的主人,甚至可能和这把琵琶有着更深的关联。所以,你不允许别人得到这把琵琶,特地叮嘱代理人故意用抬出高价,逼对手放弃竞争对吗? 他的猜测令悠闲的商人脸色一变。 弗利斯微眯着眼睛打量钟应,似乎在思考他从哪里得出的判断。 片刻,弗利斯放下酒杯,站起来,收敛了笑意。 无可奉告。但我保证,如果你们要继续在这里追根究底,那我只能马上联系秘书,请你们当场看看 他的威胁骤然冷酷,透着被戳穿实事的恼羞成怒,我怎么拆掉它,用它来补全我祖父的木抽屉。 弗利斯先生!钟应忍不住想辩解,话还没出口,就被师父拍了拍肩膀。 他诧异看着师父站起来。 礼貌内敛的樊成云,笑着伸出手,说道:弗利斯先生,感谢您的时间,期待下次再会。 这几乎是宣告撤退的信号。 哪怕钟应满腔怒火,无法忍受弗利斯语言轻慢的说要把唐代古董乐器,变成一堆木头,也乖乖的跟随师父,和面前恶劣的混蛋商人道别。 他们沉默的走过长廊,远路离开。 钟应的视线掠过那两幅琵琶主题的中国画,深深觉得,弗利斯不想讨论那把琵琶。 他故意激怒莎拉,故意说自己要拆了琵琶惹恼他们,更加显而易见的证明了自己清楚那把琵琶的身世。 可钟应无法理解。 一个清楚那把琵琶价值的商人,又是为什么不愿意让他们见见那把琵琶。 他以为,商人都会为了自己藏品增添了传奇经历而感到高兴才对。 终于离开了弗利斯的别墅,钟应出声说道:弗利斯可能知道什么,所以在找借口 不,他是一个混蛋! 莎拉情绪无比激动的打断他的话。 走出别墅后,她不再掩饰自己的厌恶,他经常骚扰我们的乐手,无论男女,他都想约他们出去。还经常做出一些人神共愤的事情,我了解他! 她咬牙切齿,刚才如果不是樊先生提出离开,他绝对会拆掉琵琶,眼睛都不眨一下! 如此恶棍级别的形容,着实震撼了钟应。 他正想询问一下弗利斯做过什么人神共愤的事情,突然,旁边冲出了熟悉的身影。 在拍卖行围追堵截过的记者们,竟然准确的出现在他们面前。 白色闪光灯咔嚓直响,伴随着记者们激动又快速的德语。 张团长,您今天刚去过拍卖行,为什么会立刻拜访弗利斯先生? 您到这里来见弗利斯先生,是否和今天的天价拍品有关? 所以那一千万欧的琵琶,真的是弗利斯买下的吗? 莎拉正在气头上,听到记者的问话,瞬间不管什么保密什么原则,张口说道: 是的,弗利斯花一千万欧买下了那把琵琶。你知道他买回来做什么吗?他居然要拆掉如此宝贵的乐器,用琵琶雕花木板去修理他廉价的木抽屉! 我代表奥地利艺术乐团强烈谴责他 她冲着记者镜头,毫不回避的说道:他就是个糟蹋乐器的混蛋!是艺术的罪人! 第18章 维也纳第二天的乐报新闻, 翻开就能见到莎拉愤怒的表情。 她漂亮的黑色长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眼睛凶残的瞪着,怒斥着弗利斯为富不仁。 甚至连新闻的标题都直接引用了她的原话 弗利斯, 糟蹋乐器,艺术的罪人! 这样的新闻, 在热爱音乐的维也纳引起轩然大波。 莎拉的斥责获得了众多音乐家支持, 无数不愿透露姓名的音乐家表示:乐器就是我们的生命, 弗利斯的做法令人愤怒。 当然, 这个支持是报纸上写的。 钟应翻看着乐报,对记者们的效率叹为观止。 他们不仅配上了莎拉照片, 还将唐代琵琶的照片列在一旁,详细的阐述了这把伟大又历史悠久的乐器, 即将在弗利斯手上遭遇什么。 在他身旁, 奥地利艺术乐团团长鲍勃, 已经崩溃地挥舞着报纸, 痛苦的说道: 分卷(20) 莎拉,弗利斯好歹是我们乐团的资金提供者, 你说话应该看看场合, 委婉一点。 我没有错!莎拉大声反驳他, 弗利斯就是个混蛋! 说着,她看向钟应,寻求支援,小应, 告诉我,那把琵琶有多珍贵? 钟应收起报纸, 立刻回答道:它是唐代制成的弹拨乐器, 已经有一千多年历史了。 一千多年, 鲍勃。 莎拉声音痛心疾首,维奥当小提琴拍出两千万美金,它也只是1741年的乐器,才不到三百年。一千年啊,鲍勃! 鲍勃一边心疼乐器,一边心疼金主,纠结的妥协道:好吧,一千年!该死的一千年! 我不管了,让弗利斯自己去解决那些讨厌的记者吧。 等团长离开,钟应才悄悄拿着报纸,好奇的问道:张姐,你觉得弗利斯会怎么办? 莎拉回答道:谁知道呢?也许他会开个新闻发布会。 事实证明,莎拉真的非常了解弗利斯。 乐报报纸发售当天晚上,这位有钱的商人就召开了一场隆重的新闻发布会,如同作秀一般亲自登台。 朋友们,我不知道莎拉对我有什么误会 他神情郑重,语气悲伤,但我保证,我绝不是什么钱多得没处烧的恶棍,我是一个好人。 我拍下那把琵琶,并不是为了毁掉它,而是为了即将到来的毛特豪森集中营解放纪念日,做出我应有的贡献。 无论我是作为一个犹太人、还是作为一个奥地利人,我都会永远记住这个伟大又幸运的日子。 所以,我将邀请奥地利最优秀的乐团,用这把唐代琵琶,为集中营解放76周年,奏响哀悼曲。 弗利斯的话,原封不动印在了报纸上,仿佛是他和莎拉的对话。 钟应翻开奥地利的乐报,就像在看奥地利人的连续剧,精彩不断,还能连上剧情。 为什么他要用琵琶给集中营解放演奏? 钟应诧异无比的问师父,他是民乐爱好者吗? 也许只是他的一个借口。樊成云翻看报纸,他一直在想办法再联系弗利斯,但这位商人仿佛知道他会寻求别的途径,竟然完全拒绝了全部的会面。 报纸上关于毛特豪森集中营的讨论,远远超过唐代琵琶。 因为那是奥地利人的历史伤痛,超过二十万的犹太人和无家可归的人,都被残忍的抓了进去,多数失去了生命。 无论是纪念解放,还是旧事重提,都泛着悲伤与沉痛。 他叹息着放下报纸,看着钟应。 这个人的想法,不能用常理推断,我甚至觉得,他可能并不认识我,才会说出听过我在日本举办过音乐会的话。 钟应也这么觉得。 因为师父并没有在日本举办过音乐会,弗利斯却说得十分肯定。 钟应和樊成云已经不指望能够从弗利斯身上获得消息。 但莎拉无比高兴,给他们打来了电话。 太好了,弗利斯竟然真的回心转意了。 她保证道,只要他将琵琶送到乐团来,我会立刻通知两位。 莎拉语气非常乐观,钟应却觉得事情不会那么容易。 毫无疑问,奥地利最优秀的乐团,必定艺术乐团。 可弗利斯的态度,怎么想都不像按照常理出牌的慈善家。 果然,第四天,钟应再翻开乐报,看到了维也纳连续剧的后续。 弗利斯与奥地利最优秀的乐团维也纳之春的团长,亲切握手。 照片清楚明晰的刊登在报纸上,还写出了他叮嘱维也纳之春,一定要为琵琶挑选合适演奏者的殷切期望。 钟应的报纸还没读完,就听到了莎拉高亢的怒吼 那不可能! 莎拉大声质疑,维也纳之春不过是成立区区四十年的小乐团,凭什么被称为奥地利最伟大的乐团?! 鲍勃同样气愤,我就说你不要得罪弗利斯!他肯定怀恨在心,故意要这么做,这是对我们的侮辱! 两位团长的话,瞬间得到了全体排练成员的认同。 团长,我们不能忍受弗利斯的胡乱吹捧,艺术乐团才是奥地利最优秀的乐团。 我要去和维也纳之春决斗!他们的小提琴手曾经是我的手下败将,怎么可能比我更优秀。 要知道,当初维也纳之春给我发出邀请,我根本看都不看一眼,我不允许他们自称奥地利最优秀的乐团! 钟应没想到,会见到整个乐团群情激愤的样子。 他和师父安安静静坐在台下,看到的不是乐团排练,而是乐团起义。 师父,这怎么回事? 钟应对艺术乐团知之甚少,求助身边人生经验丰富的导师。 樊成云听他们吵吵嚷嚷,思考片刻,说道:艺术乐团跟维也纳之春有矛盾。 钟应点点头,表示自己看得出来。 樊成云皱着眉,又说,这矛盾还不小。 钟应惊讶的看向师父,怀疑师父也不知道。 不如我们问问?钟应提议。 樊成云点点头,扬声问道:莎拉,你们和维也纳之春熟悉吗? 那当然! 莎拉掷地有声,表情铿锵坚毅,声音响彻音乐厅 我们获得奥地利音乐剧院奖的次数,远远超过维也纳之春,我们才是奥地利最伟大的乐团! 钟应听出来了,矛盾确实不小。 一句熟不熟的问话,都被莎拉抬出奖项自证,狠狠踩踏维也纳之春,足见弗利斯这一招的精准狠辣。 之前出于礼貌帮忙的乐团,已经燃起了熊熊怒火。 他们甚至排练不下去了,成员都在等待着团长和副团长为他们的荣誉出头,纠正弗利斯和乐报的错误观点。 琵琶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必须是奥地利最优秀的乐团。 钟应待在维也纳,每天翻开乐报,都能感受到这个国度对音乐的认真和热情。 最优秀的top 1称号,竟然不仅仅是艺术乐团的痛点,还是音乐协会、音乐学院轮番上阵讨论的热点。 他们在报纸上,根据弗利斯自行敲定奥地利音乐王座的行为,学术的讨论商人是否在用金钱腐蚀艺术,用金钱潜移默化高贵的音乐。 每一天,钟应都能在报纸上看到连续剧的高潮迭起,感受维也纳热闹的人文气息。 他无数次看到熟悉的乐评人,逐个列出艺术乐团和维也纳之春的优劣,认认真真的评选着心目中最优秀。 暗潮汹涌的一场混战,再也没有人关心什么琵琶。 都在争论高贵的音乐究竟由谁来评判。 钟应思考片刻,问道:师父,我去跟弗利斯谈谈? 怎么谈?樊成云完全不赞同,现在他好像一个柴火垛,你敢去找他,他就敢拿你点火。 师父说得有道理,就凭乐报上唇枪舌剑的明争暗夺,他都能感受到背后的推波助澜,不断挑起音乐人的关注,并且愈演愈烈。 恐怕弗利斯功不可没。 他想了想,又悄悄说:那我们去找维也纳之春? 哈哈。樊成云满脸写着纵容,赞许着小朋友的初生牛犊不怕虎。 去吧,你想被莎拉逮着数落教育的话,去吧,我不阻止你。 钟应想了想,还是算了算了。 莎拉已经为了一个头衔,愤怒得集结大军,要讨伐维也纳之春,来场音乐家和音乐家的决斗了。 他敢投靠维也纳之春,绝对会被莎拉当做叛徒,承受艺术乐团全体的谴责。 终于,乐报连载艺术乐团和维也纳之春的恩怨情仇一周后,莎拉带回来了好消息。 在音乐协会强烈要求下,弗利斯终于妥协了。 莎拉仿佛打完一场胜仗,浑身散发着战争女神的光辉。 他希望我们和维也纳之春公平争取参与纪念音乐会的机会,以自己的特长,为死难者谱写琵琶为主角的纪念曲。 一把琵琶,决定了一场纪念会。 等到音乐协会评出了最适合毛特豪森集中营解放纪念日的曲目,再来确定唐代琵琶最适合的演奏者。 明明与西方音乐毫不相关的乐器,顿时成为了两大乐团争夺目标。 莎拉眼睛放光,握住了樊成云的双手。 即使不为了木兰琵琶,我们也要拿出最好的表演。 音乐人的名誉之战,绝不会轻易妥协,樊大师,您明白我的意思吧! 樊成云默默抚下对方紧紧抓住自己的双手,然后转身把钟应推到了前面。 我对琵琶一窍不通,让我的徒弟想想办法。 莎拉对樊成云的信任,立刻变成了对钟应的期待。 你一定可以给我们带来最完美的曲目! 钟应: 钟应确实会琵琶。 他会的是遗音雅社全部的乐器,也会遗音雅社有记载的乐谱,还有现代流行的五线谱,以及最基本的西方交响乐知识。 但他不会编曲,更不会指挥着整个乐团,去完成一场事关荣誉的演奏。 然而,莎拉不管。 她认真的说道:因为这次音乐协会定下了主题:用琵琶纪念死难者。 无论是我们,还是维也纳之春,都没有和琵琶合奏的经验,所以我们需要融入中国民乐的特点,谱写适合纪念死难者的乐曲。小应,毛特豪森集中营同样有中国人遇难,难道你不想为自己的同胞,奏响来自中国的乐曲吗? 钟应压力极大。 他不仅要捡起疏于练习的琵琶,还要肩负起作曲重任。 76周年纪念还有一个多月,钟应作曲经验一片空白,可是莎拉无比信任他。 因为,樊成云信任自己的徒弟,莎拉信任樊成云。 作曲这种事情,对他来说太难了。 钟应不得不大量查阅关于毛特豪森集中营的资料,对他而言尤为陌生的残酷历史,随着书页冲击着他的神经。 那把可能属于郑婉清的木兰琵琶,成为了他关心犹太人命运的动力。 但是渐渐的,他饱受了悲惨历史与人性丑恶的折磨,思绪里想到的不再只是琵琶。 改造为纪念馆的毛特豪森,记录着纳粹的罪行。 而这罪行不仅仅是对犹太人犯下的,也是对无家可归者以及至少五名中国人犯下的。 纪念碑上记录的中国人,却连名字、性别都无法完全确定,更谈不上家属、故乡、身世经历。 这也恰恰表明,他们也许并不是全部的中国死难者。 钟应懂得苦难深重的历史,他的灵魂与毛特豪森的死难者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以至于梦境里都是硝烟炮火、哭泣悲鸣,彻夜难眠。 他翻身起来,窗外天光大亮,脑海里回荡着清晰的旋律。 给他一张琴、一把琵琶,他都能完整的演奏出来,可是,这不代表他能准确的谱写自己不懂的钢琴、小提琴的曲子。 空白的五线谱,一摞一摞的堆在桌上。 莎拉甚至承诺,无论钟应想怎么配器,都能为他找来优秀的演奏者,符合他的作曲。 奥地利艺术乐团历史悠久,合作过的音乐家不计其数。 可她越是承诺,钟应越觉得压力巨大。 钟应盯着街边人来人往的古老建筑,意识到自己真的很需要帮助。 忽然,他想起了自己认识的作曲家,犹豫片刻,就拨出了厉劲秋的电话。 厉先生,你最近有空吗? 有。厉劲秋的声音前所未有的爽快,丝毫没有赖床式困顿。 钟应说:最近我参与了一场音乐会,因为主题比较特殊,所以想向你请教一下作曲的问题。 好的,你在哪儿,给我地址。 厉劲秋过于爽快,钟应都愣了愣。 我在奥地利 嗯,地址。厉劲秋根本没有远隔山水的困扰,执着的要钟应给地址。 钟应犹豫片刻,报出了艺术乐团的地址。 他心中诧异,觉得厉劲秋未免也太好了一些,他一个远程求助,居然还能获得线下支援? 事实上,他真的很需要经验丰富的作曲家,手把手的教! 厉劲秋记录了地址,随口感慨,这么近啊,没问题,我半小时后过来。 你在维也纳?钟应诧异道。 电话那边笑声得意,似乎满意于钟应的提问。 正好有个作曲的邀请,我恰好就来了。没想到,还能顺便帮帮你的忙。 音乐之都,乐团众多,可钟应偏偏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他大胆问道:邀请你作曲的人是谁? 厉劲秋笃定回答:奥地利最优秀的乐团,维也纳之春。 第19章 厉劲秋一直在找机会来维也纳。 退而求其次, 有机会来奥地利也行。 正好遇到维也纳之春邀请他为纪念日作曲,厉劲秋丝毫没有考虑,直接答应, 飞往目的地。 因为,他无法忍受待在家里, 面对周俊彤没日没夜的吹嘘。 他的叛逆妹妹, 不仅嘲讽他睡懒觉错过了《华歌》的行为, 还经常在看电视的时候, 听到不错的配乐,幽幽来一句钟应九岁谱曲登台的神仙乐曲比这个更好听。 简直逆妹翻身, 给予他加强版打击。 说实话,厉劲秋确实后悔。 但他太了解周俊彤了, 所以哪怕他心里充满惋惜, 面对嘲讽依然纹丝不动, 横眉冷对。 不过, 周俊彤形容的《华歌》的确很美。 一张十弦琴,能够弹奏出沙场上的硝烟战火, 发出铿锵不屈的声音, 铮铮琴弦宛如沐浴鲜血的战士, 伴随着呐喊冲向敌众我寡的前方,夺取一丝晦暗不明希望,只是为了心中屹立不倒的朝阳。 分卷(21) 厉劲秋完全可以想象钟应会怎么弹奏它。 修长手指勾弦、泼剌,十指翻飞, 声随弦动,震撼灵魂。 他弹奏的乐曲, 必定能让整个清泠湖博物馆上空为之扬起鲜艳旗帜, 为中华大地上的正义之战擂起战鼓, 回应十弦琴每一寸的绕梁余音。 这位古琴演奏者,永远超乎他的想象,连前往维也纳,都给他无数浮想联翩的画面 比如说,用琴出征,征服西方音乐之都维也纳,让一群傲慢的家伙像意大利的听众一样,如芒在背,挺直了腰听他的琴声。 充满了美好的幻想。 厉劲秋心情雀跃的到达奥地利艺术乐团,莎拉正在带领乐团成员为晚上的音乐会排练。 秋?莎拉一脸惊喜,怎么想到来看我? 我不是来看你。厉劲秋对待美人同样冷漠,皱着眉说,刚好有个工作在维也纳,顺便 他话还没说完,钟应就迎了过来,张姐,他是来帮我的。你们慢慢练。 钟应急切的捉住作曲家,往旁边的钢琴房跑,免得他和莎拉寒暄的时候,引爆炸弹。 如果那位情绪亢奋的副团长,知道厉劲秋为维也纳之春作曲,说不定会当场予以谴责,并且立刻灌输最优秀的乐团非艺术乐团莫属的金科玉律。 再带上整个乐团,给厉劲秋上一堂全面的思想教育课。 那太耽误时间了,钟应绝对不愿意。 于是,他在莎拉困惑的视线里,总算把茫然的作曲家带离了危险地带。 钢琴房的门一关,天下太平。 这么急?厉劲秋双手环抱,打量着不大的琴房。 里面摆放着一架三角钢琴,旁边的桌子上还有不少空白谱纸。 他走过去随手翻了翻,发现钟应一张没用。 确实有点急。钟应为难的坦白,音乐会就在下个月,我却一点也不会写谱 那不是还早? 能一晚上改完整篇《金色钟声》的厉劲秋,丝毫不能理解钟应这种急迫。 几小时即兴写完一首曲谱,成为了他的常态。 他甚至有时候好几个月不动弹,等着灵感爆发瞬间,抬笔创作出最重要的部分,直至乐谱完成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厉劲秋笑着想说什么,却发现钟应神色疲惫,难得平静之中展现出一丝丝的脆弱。 他皱眉说道:你脸色好差。 钟应下意识摸了摸脸颊,不好意思的回答道:还不是作曲闹的。昨晚我一直没睡着,查了很多这次主题相关资料,所以有些旋律一直在我脑海里,根本挥之不去。 我理解你。厉劲秋常年处于这样的状态。 时而被空白空虚折磨得难以入睡,时而被迸发的灵感催促得挑灯夜战。 他对折磨钟应的旋律更感兴趣,不过,你都有旋律了,还怕什么?作曲最重要的就是灵感,让我听听。 厉老师丝毫不能理解凡人痛苦,兴高采烈的要听折磨钟应一晚上的乐曲。 钟应确实身体疲惫,但他精神亢奋。 他看了看房间里唯一的钢琴,走到旁边,拿起了莎拉帮他借来的琵琶。 这次他和师父来得匆忙,根本没考虑过需要登台演奏,就没带古琴。 再加上他疏于练习,也该好好重拾琵琶了。 莎拉借来的琵琶,曲颈四轸蚕丝弦,朴素红木无雕花。 手上的琵琶弦软音高,像极了师父特地给他制作的蚕丝弦红木琵琶。 十分符合琵琶演奏者的使用习惯。 他坐在钢琴凳子上,垂眸按品调弦。 厉劲秋惊喜看他,你还会琵琶? 会一点。钟应拧紧了轸子,应该说遗音雅社的乐器,我都会一点。 他的一点,足够登台演出。 钟应三岁学古琴,琵琶是师父另请音乐学院的老师教的,二胡、编钟各有名师。 唯独筑琴失传,他就对着沈聆的研究资料和乐谱,慢慢自己摸索,在师父复原的十三弦筑上,尝试敲击乐谱。 琵琶丝弦绷直,钟应随手一划,弦音摇曳,在指尖弹挑抚飞之中,尽显他夜不能寐的音调。 厉劲秋站在那里,瞬间被琵琶潺潺泠泠的独特音色虏获。 钟应弹奏的旋律戚戚,藏着说不尽道不明的悲伤婉转,不仅仅是幽怨哭泣,还暗中孕育着烈焰,等待他推挽纵起触动丝弦,爆发出积蓄已久的控诉。 厉劲秋仿佛见到了无法闭眼的亡魂,盘旋萦绕于静谧天空。 又见到冷漠的刽子手持枪沾染热血,犯下罪孽。 厉劲秋很难形容他听到的乐思。 那不是单纯对人性丑恶、对战争残酷的批驳,而是更深邃、更难以具象化的情绪,逐渐蔓延在钟应指尖。 他没怎么听过琵琶独奏。 此时却想起了小时候背诵的白居易的字字句句。 钟应临拂三弦,声音由高亢转沉寂,那便是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钟应挂滚四弦,声音急迫剧烈逼人屏息,又道是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乐器之王的四弦,在钟应指尖迸发出了交响乐般奇特的轰鸣。 音律回旋在钢琴房里,厉劲秋甚至觉得身边的三角钢琴的琴弦,都在随之颤抖,发出响应的回声。 钟应低眉的温柔,手指骨节分明,弹奏的曲调前所未有的悲壮宏伟。 他推挽吟揉、扫弦轮指,似乎绽放了战后的希望花朵,于遍布阴霾的天空下,承接着初升的阳光和雨露。 钟应捂弦戛然,弹奏的乐思完整清晰,丝毫没有任何的迷茫。 钢琴房恢复了安静,钟应还没能出声,就听到了厉劲秋诧异的抗议。 这就是你做的曲子? 他表情难以置信,你根本不需要我! 作曲家说的话,令钟应更加赧然。 我只会我自己的部分,从来没有负责过整个乐团。我不知道这样的旋律应该怎么配器,怎么选择渐进淡出,怎么分段乐章 我什么都不会。 钟应的谦虚让厉劲秋心梗。 他抓了抓短发,皱着眉痛苦的说:这太简单了。 厉劲秋回忆着刚才的乐章,立刻就能补全该有的部分,小提琴渐进前奏、大提琴帮你补足低音声部,如果你喜欢的话,还能加入小号、定音鼓或者钢琴,在渲染战争残酷画面的时候,给予听众更直白的示意 等一下! 钟应抱着琵琶,打断了激动的作曲家。 你听懂了我表达的主题? 当然! 厉劲秋非常不满意钟应的提问,战争、残酷的战争,可悲的牺牲者,还有幸存下来的人们对逝去生命的纪念,以及最重要的也是我最喜欢的部分希望。 他看向钟应,眉眼如斯温柔。 听过不少纪念死难者的安魂曲,他却极少能够感受到如此奇妙又独特的思绪。 这不是普普通通的希望,我很难解释,就像、就像 厉劲秋烦恼的犹豫,寻找着最合适的措辞,就像如果给我们一个机会,我们愿意去拯救他们,从战火之中,从刽子手的刀下,在他们还活着的时候,让他们继续活下去,成为他们的希望! 钟应抱着琵琶,诧异的仰视激动的厉劲秋。 音乐想要表达的情感,极为内敛,极为隐晦,这位先生却能阐述得如此清晰。 钟应难以置信的抬手揉了揉干涩的眼睛,他查看了所有关于毛特豪森集中营的资料,内心压抑的情感完全倾诉在琵琶弦上。 他不指望聆听者能够感受到他所幻想的一切,只要能够感受到一丝一毫对战争残酷的默哀,就算达成了目的。 谁知,厉劲秋抓住了最重要的关键。 难怪你受到这么多音乐家的欢迎。 他觉得自己认识了一位了不起的作曲家, 更因为这样,他不得不确认一件事情,所以,你帮维也纳之春作的曲子,写好了吗? 那不重要! 厉劲秋情绪十分激动,正在为钟应挑选最适合的管弦乐队。 他脑海里只有钟应的音乐,只有那朵颤颤巍巍盛开的希望之花。 只要伸手摘下它,人类就能回溯时间,阻止一切惨烈的屠杀。 然而,钟应认真看他,需要一个正式的回答。 厉劲秋不想显得自己不负责任,随口说道:他们时间还早,不急这么一两天。而且维也纳之春要的是纪念死难者的主题,悲伤凄凉、庄重宏伟,和你的旋律不是一种风格,你不用担心他们会影响我帮你忙。 厉劲秋如此无私伟大,钟应更加担忧。 我们的主题也是纪念死难者。 钟应提醒他,应该说,我们就是维也纳之春的竞争对手。 厉劲秋眨眨眼,思绪反应了好久什么叫竞争对手。 啊? 寂静的钢琴房,回荡着钟应解释唐代古董琵琶的声音。 这次的音乐会比赛,是奥地利音乐协会定下的,我们都在为了一把唐代琵琶量身定制纪念曲目。它刚刚在维也纳交易行拍出一千万欧的价格。 厉劲秋拿着拍卖行手册震惊诧异,端详那把一千万欧的唐代琵琶。 他也算是见过无数古董乐器的人,没想到近一亿人民币的天价乐器,长得这么的朴素。 这和大街上五百一把的琵琶有什么区别?他永远难以理解有钱人的品味。 钟应笑出声。 可他看钟应笑得灿烂,补充问道:难道这木头又是一千年以上的乌木? 钟应乐不可支。 别笑了!厉劲秋抓住身边这家伙,说实话也有错? 钟应忍住笑意,越发觉得厉劲秋有话直说的脾气有意思。 你说的确实没错。这把琵琶从市场价格来讲,不应该这么贵。 如果不是弗利斯一口价一千万欧,也许这把琵琶,已经以五万、五十万之类的合理价格,来到他的怀里。 钟应讲述了富商弗利斯的行为,厉劲秋更觉得有钱人果然是匪夷所思的暴发户。 一百三十万直接翻了七倍 他嗤笑一声,透着对弗利斯的鄙夷,钱多就是喜欢烧。所以,这琵琶也是遗音雅社的乐器? 也许是。 钟应不敢完全肯定,但他认真的说道,即使是遗音雅社的木兰琵琶,恐怕郑婉清女士也没想过能够拍出这么高的价格。 沈先生曾说,楚家琵琶众多,珍贵的唐代琵琶至少有六把。木兰琵琶作为素净紫檀木乐器,很平凡、很普通,唯独它的雌雄双蕊源自《木兰辞》主题,又雕刻了木兰花,楚先生才将它们带进了遗音雅社,与夫人郑婉清一起,为重谱乐府诗出力。 乐器本身的价值不可考。 但是木兰琵琶的流失,带着两位优秀的音乐家,消失在历史洪流,就成为了钟应和师父最深的牵挂。 钟应没能去过美国,可师父告诉他,华人互助会至今有楚书铭、郑婉清及女儿楚芝雅的合照。 他们顺利到达了美国,顺利的找回了木兰琵琶,顺利的登上了回家的邮轮 但他们没能顺利回家。 钟应的讲述总是平静。 然而,厉劲秋每一次听,都觉得心跳抽痛,常常与消失多年的音乐家共情。 这么多年,并不是只有我和师父在找这些乐器。 钟应不过十八岁,说出来的故事,绵延了近八十年。 清泠湖商会、清泠湖大学音乐学院、清泠湖音乐协会、美国华人互助会都在一起寻找它们。大家买回来、借回来的琵琶,挂满了音乐学院的乐器室。 钟应手上没有楚郑夫妇的资料,但他每次走进音乐学院的乐器室,都能见到墙上挂满了琵琶。 法国拍卖行的玳瑁轸,意大利私人收藏的玉四品。 他站在那面琵琶墙前,感受到无比的震撼,还有跨越了光阴的惆怅。 因为它们代表着长达数十年的努力,以及背后不肯放弃的身影。 那些他并不认识的前辈们,耗费了金钱、精力,只为了带回琵琶,像是琵琶寄居了楚郑夫妇的亡魂,渴望着魂归故里。 遗音雅社的乐器,就像我们走失的家人,如果我们不找它们,它们可能永远回不了家了。 厉劲秋看着钟应,像看到了许多人。 他仿佛也见到了满墙相似的木兰雕花琵琶,终于知道,钟应为什么会如此执着于十弦雅韵。 因为那张藏在贝卢手上的古琴,可能是他唯一能够确定踪迹的乐器。 遗音雅社其他乐器,就跟这琵琶似的,沧海一粟,大海捞针。 所以你的曲子里,不止是纪念死难者,也在纪念战争中消失的人。 厉劲秋感受到的那份希望,更加具体,无论是战争中流失的遗音雅社乐器,还是毛特豪森死去苦难者,你都期望着自己能够在一切还没发生的时候,拯救他们。 钟应笑着看他,终于体会到藏在音乐里思绪,被人完全了解的快乐。 因为我们遭遇过相同的灾难,任何一个遭过难的人,都不会愿意见到历史重蹈覆辙。 厉劲秋知道他说什么。 中国近代历史的屠杀、战乱,将一片乐土烧灼得千疮百孔。 他翻开那段时间的历史书,都能感受到沉重浓郁的血腥,以及文明社会永远无法理解的残酷残忍。 中国人和犹太人不同,有着强烈的国家情绪,认定了自己扎根的土地。 可他们依然同情这样流浪的民族,遭受的折磨与苦难,也同样感受到了弱者备受欺压,等待死亡的绝望。 厉劲秋捋了捋额发,顿时觉得自己并不了解奥地利。 作为一个音乐之都、艺术殿堂之外,他甚至不知道毛特豪森集中营在哪里,更不知道纪念碑在哪里。 忽然觉得我接下维也纳之春的邀请草率了。 分卷(22) 他苦笑着看钟应,我一点也不了解这次要纪念的对象。 不了解就贸然创作,根本不是在纪念死难者,而是在敷衍和侮辱他们。 我可以说给你听。 钟应并不介意分享自己的感悟,甚至觉得厉劲秋一定能够获得比他更深的思考。 他说:毛特豪森集中营是一个很特殊的地方,它建立在维也纳,但它并不是与我们毫无关系。 至少五位中国死难者的名字刻在纪念碑上,大使馆每年都会在纪念日哀悼他们的遇难。 如果不是这场音乐会,我也可能永远不会知道它的存在,也可能永远不会知道,有一位叫做何凤山的中国外交官,在被德国没收了领事馆的情况下,为数千位犹太人发放了前往中国的签证。 他翻看的历史,不仅记载于纸页,还记载于米兰的何凤山广场。 当时的何凤山作为驻维也纳大使,为全世界拒绝接纳的犹太难民,打开了前往中国的大门。 辛德勒曾帮助了一千一百位犹太人,而何凤山则被誉为中国的辛德勒。 厉劲秋沉默的听着钟应的讲解,他一时之间没法理解大使的行为。 他皱着眉算了算时间,那时候我们也在打仗,不比他们好多少 可是何凤山发放的不是单纯前往上海的签证,是他们活下去的通行证。 当时纳粹对集中营的犹太人提出要求,只要他们能够离开奥地利,就放他们活着离开。如果无法离开,就会将他们赶尽杀绝。 钟应看到那段记载,只觉得心中沉重,除了我们,没有人愿意为犹太人发放签证。 绞刑架就在头顶,犹太人疯狂的寻求外国驻奥地利领事馆,祈求获得离开奥地利的签证。 然而,多达三十二个国际大国,无情拒绝了犹太难民的申请,冷眼旁观这一场惨绝人寰的种族屠杀。 只有身在维也纳的何凤山及同事,成为了犹太人活着离开奥地利的最后希望。 那份希望,是中国人耳濡目染的悲悯与仁爱,给犹太人点亮的灯。 更是钟应重读历史,感受到同处危难境地的穷苦之民,愿意携手共渡难关、互相扶持的良善。 何先生冒险发出签证,是因为中国也在列强脚下饱受欺凌和羞辱,令他产生了对犹太人的同情;更是因为他信任千疮百孔的祖国,依然能给予逃难者一片遮风挡雨的屋瓦。 钟应的眼睛熬了一夜,谈起陌生国度的悲惨往事,仍旧锃亮澄澈。 锦上添花小人多,雪中送炭君子少。我们便要在这世上做雪中送炭的君子之国,做求同存异的礼仪之邦。 厉劲秋沉默看他,每一次见到钟应,都能感受到截然不同的色彩。 他是沉稳的追逐者,又是热血的矗立者。 有了钟应的解释,再去回味琵琶弹奏的曲谱,弹奏的就不是什么普通的希望,而是汇聚了星星烛火的世界理想。 我有想法了。 厉劲秋看了看琵琶,认真说道,我帮你写出最好的曲子! 那不行。钟应摇头拒绝,你是维也纳之春邀请的作曲家,不能给我开后门。凡事讲究前来后到,他们先请你的。 我保证绝对不一样。厉劲秋固执的强调,我是专业的。 钟应完全不相信厉劲秋的保证。 这位先生满脸写着我一定会帮你赢过维也纳之春,根本完全没把自己当成维也纳之春的特邀作曲家。 钟应坐在琴凳上,转身打开了钢琴的琴键盖子,示意眼前的黑白按键。 我只需要你教我最基本的作曲原则,再给我一些配器的建议。 艺术乐团足够专业,哪怕他的作曲稍稍稚嫩,那些经验丰富的音乐家,也一定可以演奏出最为深邃的乐曲。 教你? 厉劲秋感到为难,双手撑在腰际,痛苦的在钢琴旁徘徊。 比如这个,要怎么体现在乐谱上。 钟应按响琴键,最简单的哆来咪发唆,他像是初学钢琴的小朋友,凭着喜欢胡乱按键,虽然声音清脆,但是一点儿也不悦耳。 厉劲秋想夸都夸不出一句好来。 行了,别弹了,我教。 厉劲秋耳朵刺痛,被折磨得要死,换成别人他早就让对方快滚不要侮辱施坦威。 偏偏这是个真天才,弹杂音都像是在逼他妥协。 于是厉劲秋妥协了。 他坐下来,身边好好学生期待看他。 厉劲秋皱着眉,盯着黑白分明的琴键,上课前立下了私人规矩。 我给你演示音符和音调,不准说我弹得难听。 钟应觉得这简直是小问题,笑着承诺道:我会夸你。 更不许夸我。谁知厉劲秋更严厉。 为什么?钟应还没见过不能嫌弃不能夸奖的要求。 厉劲秋双手悬于琴键,皱着俊朗的眉峰,严肃的回答道:因为做人不能昧着良心。 第20章 厉劲秋指尖轻按, 温柔明亮的音符跃于耳畔。 完整的乐章应当有不同的主题,而每一部分主题,都应该根据乐曲的需要, 给管弦组确定不同的调性。 他修长的手指弹奏了一串优雅的旋律,声音却严肃得像教导处主任。 这是降b大调, 适合欢快、明晰的主题, 类似于我创作的原版《金色钟声》, 它可以用在尾声的小号部分。 然后,他又弹奏出一串钟应觉得耳熟的旋律。 这是c小调, 是悲怆、黑暗的调子, 如果你曾听过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 就应该熟悉它经典的第一乐章,也可以说, 它就是你弹奏过的《战城南》。我建议你把它定给钢琴,当然,如果你会选择钢琴的话。 随着厉劲秋指尖轻转,琴房低沉阴郁的音乐,变为了喜悦般的欢笑, 驱散了刚才的阴沉。 这是d大调, 一般我们听到它就会想起欢快的海顿,你知道海顿吗?我最喜欢的《d大调钢琴奏鸣曲》就是他的作品。虽然它不适合你的作曲, 但是依然可以在单簧管部分进行体现。 钟应坐在一旁, 安静的去记住厉劲秋的指法,用心感受不同调性之间的区别。 厉劲秋不算什么兢兢业业的基础老师, 他按照自己的习惯, 讲述着他认为钟应可以掌握的知识。 几首曲子下来, 厉劲秋迅速又熟练的给予了钟应建议。 从作曲配器, 到各个声部的定调,都讲得十分全面,几乎就是在帮钟应创作。 钟应认真记下,发现厉劲秋对自己的钢琴技术,怀揣着强烈的不自信。 于是,他特别真诚的夸奖道: 其实你弹得很好听。 那是你不懂钢琴。厉劲秋不高兴的停了手,琴声戛然而止,他微眯着眼睛端详他的临时学生。 说好的不能昧着良心,怎么刚开课就来夸他了。 厉劲秋犹豫片刻,皱着眉说道:我没什么天赋,弹奏出来曲子都是痛苦不堪的噪音。如果不是教你,我根本不想弹。 钟应心中满是诧异,意识到厉劲秋的不自信已经远远超过了自谦、不好意思,更像是一种根深蒂固的偏见。 他确实不懂钢琴,但他从小学琴,懂得音乐。 钟应能够听出来,厉劲秋喜欢快乐明晰的调,抗拒悲伤阴沉的调。 厉劲秋弹奏海顿的时候,快乐得由内而外,从灵魂焕发出欣赏。 弹奏贝多芬的时候,手指按键变得僵硬谨慎,小心翼翼,唯恐亵渎经典。 也许只有降b大调的金色钟声,是他弹奏得最为得心应手的作品。 毕竟,那是他自己的作品。 钟应不明白厉劲秋深藏在心底的恐惧,可他仍是乖巧点头,说:我明白了。 厉劲秋见到临时学生服从命令,勾起唇角,拖长腔调嗯了一声,重新端起好教师的架子。 像你刚才用琵琶弹奏的旋律应该是 他正要按响黑白琴键,忽然厉声提醒道:不准夸我。 钟应眨眨眼,泛起笑容,当场发誓,保证不夸! 厉劲秋满意了。 他修长手指利落按下琴键,将琵琶弹奏的纪念曲,毫无压力的转换到钢琴之上,流畅得没有任何的阻滞。 无论他如何说自己的钢琴差劲,钟应都能随着琴键清泠的声音,感受到属于厉劲秋的思考。 战争、死亡、希望,三个词汇成为了钢琴旋律里紧扣的主题,甚至演绎出了西方乐器才能展现的细腻与辉煌。 厉劲秋弹完,站起来走到桌边,随手拿过旁边的空白谱纸,把弹奏的时候想到的重点画了出来。 这段旋律,我建议再快四分之一拍。 还有这一段,我希望可以做出这样的调整。 更重要的是,琵琶和西方管弦乐器差别太大,我想了想,到第二主题部分,琵琶可以稍微更突出一些。 凌乱如鬼画符的音符,延展在五线谱上。 钟应一个符号都看不懂,只能用厉劲秋弹奏过的琴键指法去和墨点一一对应,努力去懂厉劲秋的意思。 厉劲秋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笔尖流畅的墨痕,成为了五线谱上潦草凌乱的音符,带着休止、颤音、波音,形成了独特的秋式风格,创作出了非一般人能够领悟的神奇乐谱。 他挥笔而就,拿着简略版乐谱,回到钢琴,交给钟应。 好了,照着弹弹。 钟应沉默接过来,扫了一眼满满当当的五线谱。 很好,他这才知道印刷体有多么重要,如果真的按照乐谱来弹,他首先就会怀疑自己是不是没学好五线谱,才会看不懂天才作曲家的音符、标记。 但他依然将谱子好好摆在谱架上,坐在钢琴前,不动声色。 因为,他记得厉劲秋每一个指法,每一个转音,只要完完全全的模仿厉劲秋 钟应弹奏出前奏。 厉劲秋嫌弃的说:你手指怎么这么僵硬?别学我,我指关节不灵活。 钟应放松手指,跟着弹奏了下一段旋律。 厉劲秋双手环抱,极不满意,我在谱子上标记的十六分音符,弹快点,再快点,再快四分之一拍!对,是这样。 钟应在厉劲秋的亲自挑剔下,顺便把他模仿的指法纠正了个彻底。 也许只有身边的厉老师,皱着眉严肃表示这里弹得不对,应该这样那样,钟应才意识到 厉劲秋给他演示的时候,偷工减料! 完整版全写在没人认识的五线谱上了! 幸好,厉劲秋足够敬业,几乎手把手的教钟应,终于带着他理顺了整个曲谱。 最后一段余音渐渐消散在钢琴房,严厉的作曲家才满意道: 你确实是个天才。你演奏曲子的时候,流露出来的情感,足够打动所有人,也足够征服音乐协会。 虽然面前的曲谱潦草,但钟应已经大致知道了各个声部需要的旋律。 他让出了钢琴的主要位置,仰头看身边站着的厉劲秋。 那你呢,有想到怎么给维也纳之春作曲吗? 当然。 厉劲秋笑容温柔,顺势坐了下来。 他不再抗拒触碰钢琴,抬手即兴演奏。 演奏的是钟应讲述的故事,更是他深刻思考后的灵感。 钢琴的音色温和宁静,仿佛在追溯一段淹没在时光中的历史。 旋律深邃广袤如星河,和声敞亮澄澈如明月。 厉劲秋即兴演奏的乐曲寂静肃穆,宛如人们站在纪念碑前,感受凌冽的寒风,为逝者默默哀悼。 这是和钟应的作曲截然不同的思绪,又美妙的完善了钟应作曲中的哀悼与沉思。 即使厉劲秋采用了最朴素的演奏方式,乐曲也流畅得令人随着琴声回到那段历史。 钟应能够感受到他澎湃的感情。 哪怕一些转音刻意奇怪,也无可否认的是,他倾尽了自己的思绪,灌注了全部的期待。 让人在苦难深重的音乐里,见到战火中无辜的百姓,感受到失去家园、危在旦夕的沉痛。 一段旋律结束,厉劲秋低声说道:我叫它凝视星空,永生铭记。 琴声消散之后,他又弹奏了钟应作的曲子。 而它,则是同舟共济,并肩前行。 两个竞争对手的乐章,竟然完美的联系在了一起,各自独立,又展现出了更加宏大广博的乐思。 厉劲秋轻松的弹奏完毕,笑着看向钟应。 他说:在我眼里,这场音乐会不应该存在竞争、更不该是什么比赛,而是维也纳之春和艺术乐团作为奥地利最优秀的乐团,携手为毛特豪森集中营死难者,送去的哀思与纪念。 厉劲秋说自己没有天赋,在钟应眼中,他却是一个绝无仅有的天才。 他对音乐的创作,超过了单纯的炫技、炫耀,而是直白坦诚的为这个世界送去善良与美好。 钟应想出声夸奖他,又默默想起了作曲家三番五次的警告。 于是,他抬起手,为厉劲秋鼓掌。 空荡的琴房,回荡着钟应认真的掌声。 厉劲秋唇齿微张,想要皱眉呵斥,又见钟应专注看他,顿时觉得哭笑不得。 你真是厉劲秋找不到形容词。 我是真心的。钟应一脸严肃,很认真的觉得,你做的曲子非常漂亮,弹奏的钢琴超级优雅,你是天才! 钟应的天赋令他叹服。 可他欣赏的天才,却称赞着他这个庸才,仅仅是因为一首曲子。 厉劲秋轻哼一声,再次端起教师的严厉风范。 不要瞎说。他抬手捉住钟应手腕,制止了持续不断的掌声,别鼓掌了,手不痛就来把其他声部的曲子写了,我很严格的! 这可能是厉劲秋最快乐的作曲经历。 维也纳之春的《凝视星空》,还有艺术乐团的《同舟共济》,在琵琶与钢琴的配合下,成为了完整的乐章。 分卷(23) 潦草而混乱的音符,清晰落在五线谱上,记录着他们的共同努力。 两位沉浸在音乐之中的悼念者,心里想到的是战争的残酷与人类的伟大。 未来还会有愿意向难民伸出援手的仁义之士,可他们再不希望出现相同的悲剧。 厉劲秋弹奏钢琴,钟应弹奏琵琶。 两个人完美的合奏结束,一向骄傲的作曲家,在琴房余韵之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兴奋和沮丧。 他按着琴键,发出单调的声响,由衷感慨道:你这样的天赋,不弹钢琴太浪费了。 钟应抱着琵琶说:我学得很快的,你教我的钢琴,以后我有机会也可以弹。 钟应像是一个讨老师欢心的好好学生,许下了承诺。 害得厉劲秋惜才之心爆炸,教学欲望浓厚,连平时讨厌的弹钢琴,都变成了一种独特享受。 甚至还想多教一点儿,让这位天才学生能够走向更高的平台。 那我再教你一首,伟大的天才音乐家莫扎特的成名之作,你只要弹奏它,所有人都拜倒你脚下。 厉劲秋满怀热情,12 variations on ah, vous diraije maman, k.265/3. 在钟应一脸茫然,充满好奇的视线里,厉劲秋得意地按响琴键,弹奏出人尽皆知的旋律。 人们又叫它,小星星。 一首莫扎特的成名曲,结束了厉劲秋的教学。 敬业的作曲家,带走了《凝视星空》的谱子,前往维也纳之春。 而钟应则拿着《同舟共济》,寻求艺术乐团的帮助,把潦草不清的乐谱,变成清晰的印刷体。 音乐协会给予的时间足够充分。 距离解放76周年纪念日还有两周的时候,他们在维也纳的音乐大厅,举办了一场内部乐评会。 音乐协会的专家评委,常年在乐报上指点江山的乐评人,还有优秀的指挥、作曲家一一列席。 樊成云和厉劲秋坐在一旁,作为艺术乐团和维也纳之春的相关者,不参与评分决定。 来得最迟的,是发起这次纪念音乐会的富商弗利斯。 他穿着浅银色西装,正式的着装确实非常重视这场比拼。 弗利斯走进大厅,和各位专家评委致意之后,竟然径直走到了观众席的一侧。 他和樊大师礼貌握手后,径直对厉劲秋说道:感谢厉先生愿意为毛特豪森集中营的纪念日作曲。 嗯?厉劲秋对他的偏见,持续保持在暴发户上。 忽然得到了示好,厉劲秋都觉得奇怪。 弗利斯先生听过我的乐曲?厉劲秋偏头看他。 是的。弗利斯笑着与他握手,厉先生擅长中国乐器和交响乐的结合,创作出来的乐曲我听过许多次。 随即,弗利斯低声说道:您的乐曲绝对是最好的,我相信大家有所判断。 厉劲秋喜欢别人对他作曲的夸奖,然而,他不喜欢这家伙根本还没听过钟应的曲子,就来谄媚恭维。 他皱着眉冷笑,不置可否。 待在维也纳的时间,足够他弄清楚这场比赛举办的来龙去脉。 这位为富不仁的商人,一千万欧买下琵琶,准备把琵琶拆成木板。 艺术乐团强烈谴责之后,他为了找个台阶下,才说要举办纪念音乐会,还专门找到了艺术乐团的死对头。 其心可诛。 厉劲秋作为维也纳之春的作曲人,自发站在了钟应这边,并不打算搭理弗利斯。 可惜,这位商人似乎要表达支持维也纳之春的决心,顺势坐在了厉劲秋的旁边,让他避无可避。 原本坐在评委席一侧的厉劲秋,因为弗利斯,瞬间变成了整个音乐会的焦点和核心。 就连樊成云都笑着说道:看来弗利斯先生确实喜欢你的作曲。 厉劲秋面对大师,总是不好随口就来。 他保持着晚辈的礼貌,正襟危坐,无比自信,等他听完钟应的作曲,他就会像墙头草一样喜欢钟应。 很不给弗利斯面子。 音乐协会重视专业意见,同样尊重弗利斯的选择。 他们给了艺术乐团一个机会,可弗利斯最终要坚持选择维也纳之春,他们也会顺从于弗利斯的要求。 不仅是因为维也纳之春是优秀的乐团。 更因为维也纳之春的作曲人是厉劲秋。 琵琶和西洋乐的合奏,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作曲家。 怀揣着这样的期待,维也纳之春终于登上舞台。 指挥、琵琶、管弦乐队陆续登台。 最后登场的钢琴家,身穿燕尾服,故作姿态的向台下致礼,得到了弗利斯热情的掌声。 只可惜,厉劲秋只给了对方冷漠。 他提出了好几次更换钢琴演奏者,都遭到了团长的严肃拒绝。 理由很简单,这位演奏者是著名钢琴家于美玲的儿子,连君安。 连君安七岁登台,弹得一手极好的贝多芬,技巧无可挑剔,再也找不出比他更好的演奏者。 厉劲秋盯着连君安坐在钢琴前,只觉得团长简直是睁眼说瞎话。 什么找不出比他更好的演奏者? 明明钟应弹得都比他好! 全场只有厉劲秋感到不满,维也纳之春的《凝视星空》,在他沉默的不满之中,扬起了指挥的手腕。 钢琴的澄澈声音,奏响了第一个音符,流淌在音乐大厅的忧郁,挑起了所有人的思绪。 仿佛听众身处的不是辉煌的音乐厅,而是无尽旷野。 稍稍抬头,就能见到奥地利上空的银河,点缀着亿万繁星。 这片美丽的土地,有艺术、有音乐、还有悲惨的死难者。 生者对他们的怀念、哀伤,能够挑起灵魂的波澜,在钢琴、琵琶弦、提琴的合奏中,让人为之泛起泪水。 连君安无疑是这场演奏最为出色的音乐家。 他时而敲出难以平息的悲痛,与琵琶清泠旋律完成漂亮的上行。 时而保持着安静的沉思,让听众在他带来的紧张中得以喘息。 在乐曲终章,他甚至弹奏出技巧极为艰难的三重颤音,为众人凝视的星空,画上了完美的波纹,一圈一圈扩散出了音乐的魅力。 评委席沉浸在乐曲展示的深邃乐思之中,发出了属于自己的喟叹。 这只曲子太棒了,即使钢琴比琵琶更抢眼,我也非常喜欢它! 天籁之音,我毫无疑问会支持他们纪念死难者,这世上找不到比《凝视星空》更适合在76周年纪念日奏响的乐曲。 即使是专业乐评人,都无法从维也纳之春的交响曲里挑出错漏。 哪怕他们的琵琶成为了伴奏、成为了陪衬,也无法阻止那架奇妙的钢琴,摄住他们的心魄。 厉先生,您果断没有让我失望,比我想象的还要优秀。 弗利斯发自内心的赞叹,您是个天才! 不要还没听艺术乐团的演奏,就夸下海口。 厉劲秋的语气,仿佛弗利斯夸奖的不是他,而是他的对手。 评委们诧异看他,一时之间还以为厉劲秋不是维也纳之春的作曲人,而是艺术乐团的。 秋,你对自己总是很严格,但我们确定,你值得接受任何赞美! 赞美?厉劲秋冷笑以对,我记得音乐协会定的主题,是用琵琶弹奏纪念曲。 他抬手示意舞台,琵琶呢? 作曲人亲自挑错,比任何乐评人都更加无情。 我没有听到一位音乐家对死难者的纪念,我只听到了钢琴不知羞耻的炫技。 大厅一片寂静,越发觉得厉劲秋不可理喻。 我觉得钢琴弹奏得非常好。 也许连君安太年轻了一些,表达不了纪念日的沉重,但我觉得他发挥得足够完美。 只听过不完美乐曲的专家,对不完美表示满意。 而唯一一位听过完美乐曲的厉劲秋,怎么看连君安怎么不顺眼。 对,钢琴很美。但这不是我要的乐思,也不是我想表达的主题。 厉劲秋没法直白表达他的遗憾,他只能说:希望各位听完艺术乐团的演奏,再出声点评,不然会显得你们很不专业,也很可笑。 他的话着实震撼了评委们。 他们只觉得厉劲秋一如既往的发疯,说话还是这么的不留情面,连自己的曲子都嫌弃! 就连弗利斯都不屑的表示:可我听说,艺术乐团的作曲人,是那个年轻的中国人。他懂什么作曲? 厉劲秋顿时爆发出老师维护学生的怒火。 他嗤笑道:这只能说明你见识太少,根本不懂得优秀的作曲需要什么,也不明白什么才叫优秀的演奏。 弗利斯微眯着眼睛,仿佛终于后知后觉发现这位作曲家不是善茬似的,似笑非笑的看他。 您这是什么意思? 此时,维也纳之春已经退场,舞台上忙碌着艺术乐团的幕后。 他们摆放着乐谱架,为了待会的演出做着简单的准备。 钟应一身郑重的黑色衬衫西裤,简单的融入了艺术乐团,又因为他怀里的红木琵琶,显得突兀异类。 在西方交响乐的领地,维也纳之春以钢琴为主,琵琶伴奏的决策,更适合西方人音乐的习惯。 但是,厉劲秋微眯着眼睛,扬起下巴,傲慢的去看偏心维也纳之春的弗利斯。 我什么意思? 我在说你根本没见过天才。 厉劲秋抬手指向正在调弦的钟应,笃定的说道:这才是真正的天才! 第21章 钟应坐在台上, 调完弦抬头,见到齐刷刷的视线。 评委们看他的眼神,诧异、惊讶, 还带着一丝探究。 舞台和观众席有一定距离,钟应只能听到他们激烈的交谈,却听不清他们快速的语调具体在说什么。 于是, 他用微笑回应了厉劲秋示意, 又向师父点点头。 视线一扫,就见旁边的弗利斯一脸傲慢。 这还是他与弗利斯道别后,再次见到这位富商。 钟应查看资料的时候, 时不时会见到弗利斯掌控的珠宝集团, 持续纪念解放日,举办公益慈善音乐会。 且不说弗利斯是不是好人。至少,作为一个犹太人,他对这场史无前例的灾难,记忆得弥足深刻,比任何财团都要刻骨铭心。 钟应手指轻扣丝弦,觉得那把疑似郑女士的雌蕊琵琶, 应该对弗利斯非常重要。 如果不重要,他也不会拒绝别人的观看, 拒绝交给艺术乐团。 也许 它的价值, 对于弗利斯来说,远远超过一千万欧。 小应,好了吗? 为了打倒维也纳之春,莎拉亲自指挥, 期待的看向钟应。 好了。钟应乖巧回应, 左手按弦, 右手悬空等候。 随着她指挥棒轻落,拨响了《同舟共济》的第一个音。 大厅金碧辉煌的室内,在这个极为高亢的音律里,变得愈加辉煌耀眼。 早就做好准备,再听一首哀怨曲调的评委,顿时精神一震,竖起了耳朵。 艺术乐团的演奏,从庄重、严肃的c大调开始,展现在众人面前的,不是一片死难悲惨的天空,更像是和平年代的如洗碧空。 琵琶的旋律,始终领着管弦乐队跳跃。 评委们仿佛不是身在阴暗的战火,而是站在毛特豪森纪念碑下,听着冷静的悼念词。 短暂的辉煌,随着小提琴急促的音符,将一切平静的纪念击碎。 钟应修长手指弹抹剔飞,用琵琶独特的音色,带所有人感受到了刀枪剑戟、枪林弹雨的紧迫。 泠泠弦音,凌驾于一切乐器之上,又完美的融入了管弦旋律。 弗利斯凝视舞台,心中那丝不屑的张狂,都在演奏者指尖翻飞的琵琶弦里,荡然无存。 如果说《凝视星空》令他想起很多。 那么《同舟共济》令他无法去想,只能随着音乐,见到鲜血染就的街道,白雪覆盖的城墙。 还有一声裂帛震撼如枪响,引得他克制不住的惊吓眨眼,仿佛身体失去了温度和力量。 钟应垂眸扫弦发出的响动,正如战火纷飞的奥地利,冰冷冻僵的水流,死寂之中又暗藏了一线生机。 死难者互相扶持,悲苦者相互体恤。 在丑恶的人性里,迸发出伟大的善良,还有消逝于历史长河中不知姓名的反抗者,为胜利发出的哀鸣。 同舟共济,并肩同行 仿佛他们不是凄苦无助等死的猎物,而是伺机而动灵魂强大的救世主。 只要给一束光,他们就能并肩而起,燃烧成自己的太阳。 钟应曲终画弦,艺术乐团声响渐低。 悠长绵延的回声,荡起了音乐大厅的沉默。 评委们沉默的凝视舞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喉咙哽咽,无法开口。 好像开口都会惊扰到自强不息的亡灵,就会破坏掉他们精心筹谋的反抗。 忽而,难以克制的低声呼吸,掩盖了聆听者的眼眶翻滚的热泪。 被打破的宁静,逐渐泛起了咳嗽和鼻息,还有评委们左右端详、互相推拒,谁也不敢做第一个发声的愚钝者。 此时此刻,任何语言在艺术乐团的《同舟共济》前都显得匮乏苍白。 因为弦弦乐动,如同亡魂归来,视线坚毅的讲述着他们死前的努力。 他们没有坐以待毙。 他们经历了痛苦挣扎,隐忍不发,借着柔软的指尖,持续不断的在集中营坚硬墙壁上,凿出了一丝希望。 厉劲秋叹息一声,理解所有人的沉默。 他站起来,撑着椅背,说道:凝视星空,永生铭记,同舟共济,并肩前行。 我知道诸位喜欢我所创作的《凝视星空》,但也如各位亲自听到的那样,这不是应该一争高下的演奏,两个乐团在一起,才是完整的纪念。 《凝视星空》《同舟共济》。 完美的篇章,用两首曲子表达了完美的乐思,缺了谁都是空洞的抒情。 评委心中,还惦记着之前厉劲秋的狂妄发疯。 这时候却觉得,疯的是自己。 难怪你说他是天才评委捂住眼睛,笑容都在自嘲。 分卷(24) 同行者表示认可,我以为中国人只会哀怨忧愁的乐曲,想不到《同舟共济》,竟然完全超越了我想听到的哀悼。 凝视星空、同舟共济,少了任何一首,都不算得完整的纪念。 这场比试请来的专业乐评人,在震撼的《同舟共济》演绎之下,不敢随便贸然点评。 但在场的所有人,几乎立刻同意了厉劲秋的观点 让他们一起演奏,才是对死难者的尊重。 然而,音乐厅现场达成一致,唯独关键人物不发一语。 评委不得不转身看向一侧的富商,大声提醒道:弗利斯先生?先生? 弗利斯皱着眉,微眯着眼,也掩盖不了他的赤红眼眶。 他抬手轻轻覆盖眼睑,抱怨一般出声,我听得音乐,我也听得懂德语。 大家发出善意的笑声,等着这位犹太商人恢复情绪。 好在弗利斯没有耽误多长时间,他长长呼出一口气,站了起来,直视舞台。 艺术乐团和维也纳之春,都是我欣赏的音乐团队。 他的语气真诚,失去了惯有的漫不经心,我希望纪念音乐会,能够由你们一起合奏《凝视星空》《同舟共济》,为我的祖父,为集中营的死难者,也为这个世界遭遇过苦难的所有民族,发出属于我们的声音。 弗利斯的眼睛,盯着年轻的钟应。 他彻彻底底的感受到了琵琶里的深意,平静、热烈、充满希望的乐思,刺激着他的眼眶,让他克制不住泪水。 这么一把遥远东方的奇妙乐器,在奇妙的中国人手里,带给他前所未有的感悟。 仿佛逝去的祖父,在他耳畔讲述过去的故事。 讲述那些苦难的囚徒,如何渴望着活到第二年的春天。 他在陌生琵琶响动里,竟然产生了一种幻想 幻想着回到1944年,或者回到更早的时候,用金钱收买纳粹,救出他可怜的祖父和素不相识的逝者,带他们逃往初春的维也纳。 如此新鲜又深刻的幻想,是钟应带来的。 弗利斯仰头看向舞台,说道:钟先生,你确实是一位天才,远远超过了我狭隘的想象,你做的曲子非常美,是我从没听过的天籁之音,而你的琵琶 他勾起浅淡笑意,独一无二,举世无双。 富商的赞叹,立刻决定了最终的结果。 音乐协会的评委们互相探看,都能见到朋友表情中的庆幸与意犹未尽的赞美。 他们低声和团长们贺喜,又靠近樊成云,仔细打听他那位天才徒弟的事迹。 弗利斯幽幽叹息,红着眼眶看向身边的厉劲秋,承认了作曲家的狠辣。 你说得对,钟应是天才,维也纳之春的钢琴不行。 他皱着眉,话语里尽是对连君安的嫌弃。 一个钢琴家的演奏,竟然比不过一把琵琶带给我的震撼。我实在、实在是无法认可! 厉劲秋看弗利斯不顺眼,但他欣赏对方知错能改。 无法认可就对了。距离音乐会还有一段时间,我和钟应能把这两首曲子改得更好。 他的承诺直接带上了钟应,不要钢琴也行,钟应的琵琶,能够撑得起整场纪念。 作曲家帮忙决定了一切,很快比赛结果就传到了两个乐团每一个人手中。 合奏《凝视星空》《同舟共济》,不要钢琴。 维也纳之春的团长得知了结果,还没发出抗议,连君安先冲了出来。 秋,我是最好的演奏者! 厉劲秋和钟应正在等弗利斯交出琵琶,忽然听到这么一句质问,所有人都回过了头,盯着气急败坏的钢琴家。 连君安显然求助错了对象,他居然还在给自己补刀,你知道我可以一个人完成两首曲子的演奏! 对不起,我不知道。 厉劲秋的残忍,从来不会看场合,我甚至想问,你到底懂不懂钢琴? 一句话足够点燃钢琴家的怒火。 你什么意思? 他和厉劲秋不熟,团长始终保证他的弹奏,完全符合这位天才作曲家的期待。 却没想到,会直面攻击。 我没什么意思。 厉劲秋懒得回答他,虽然想抬出钟应,对他一阵批判,又本能的觉得,不能借钟应去得罪别人。 于是,他委婉的说:只不过觉得你的钢琴很没有意思。 始终受到赞誉和追捧的连君安,满脸震惊。 他七岁登台首演,十五年间天才小贝多芬莫扎特在世的称号,不绝于耳,即使是来到维也纳,他依然是最好的钢琴家。 然而,作曲家对他不屑一顾,连身边音乐协会的乐评人都安慰道:安,你确实是最好的钢琴家,但这次的两首曲子,并不适合钢琴弹奏,所以 厉劲秋特地谱写的曲子,怎么可能不适合钢琴! 连君安不是傻子,他听得出评委话语中的安慰,可他不需要安慰。 别说厉劲秋的曲子,就算是艺术乐团的曲子,也适合钢琴! 他说完,愤怒的往舞台上去。 漆黑昂贵的施坦威安静矗立于台上,似乎琴键还留着他刚才演奏的温度。 连君安没有通知任何人,自己要做什么。 因为,钢琴会让他们知道! 身穿黑色燕尾服的钢琴家,愤怒按键,响起的旋律熟悉又陌生。 他演奏的是《同舟共济》。 宏伟庄严的前奏,泛起了独特回声,激得在场听众一阵颤栗。 那不是琵琶勾出的恢弘凌冽,而是琴键敲击出的坚硬铿锵。 瞬间,碧空如洗的天际,飘走了温和的白云,露出了炽热的烈阳。 连君安的演奏,在本该温柔的地方,升起尖锐的刀枪。 在本该沉寂的地方,落出魔鬼的颤抖。 钟应站在台下,听着自己作曲的音乐,变成了钢琴清脆流畅的琴键,却差点找不到应该在钢琴上出现的乐思。 因为他的琴声里没有感情。 流畅的旋律演奏出来的不是演奏者对死难者的怀念,不是对未来和平的展望,不是战火之中苦难人民同舟共济并肩前行的伟大。 而是技巧。 无论是超高难度的颤音,还是他擅自炫技加入的三整音这样魔鬼的音程,都让钟应感到诧异和抗拒。 钟应不懂得什么深奥的乐理,他只觉得,连君安弹奏的曲子非常陌生。 如果说厉劲秋一直强调自己钢琴很烂,那么在钟应听来,连君安甚至不如厉劲秋。 全场都震撼于连君浩独特的演奏技巧之中。 评委们的耳朵,经历了另外一种独特的《同舟共济》,在更为强烈的战争里,饱受摧残和折磨。 连君安的技巧,无疑是最好的。 他绷直了小臂,沉浸在疯狂的演绎里,随着音符晃动着身体,倾注了毕生功力。 八十八个黑白琴键,似乎全都被他同时奏响。 整个音乐大厅都回荡着他创造的天罗地网,没有人可以挪动半步,逃出生天。 一首曲毕,连君安十指滑过钢琴,奏出了缓和的尾声。 他站起来致意,争锋相对的强调道:秋,你再也找不到比我更好的钢琴家! 厉劲秋皱着眉站在那里,终于从折磨中活了过来。 他发誓,如果连君安弹的是电子钢琴,他肯定是抬手拉闸限电让对方快滚的第一人。 可惜,连君安丝毫没有意识到厉劲秋的排斥,见他迟迟不说话,顿时得意起来。 我是最适合演奏《凝视星空》和《同舟共济》的人。 厉劲秋感受到极大的冒犯。 他冷言回答:就算地球上的钢琴家都死光了,我也不会选你。 他宁愿自己弹! 连君安显然低估了厉劲秋说真话的杀伤力。 他面红耳赤,从未遭受过这样的羞辱。 什么? 厉劲秋双手环抱,紧紧盯着钢琴,说道:如果不是你们团长坚持不肯换掉你,今天也不该让你演奏《凝视星空》。你没发现,我只来过一次排练吗?因为,我怕自己控制不住,把钢琴部分完全删掉,免得污染听众的耳朵。 他唯恐这人受刺激一般,好言好语的劝解道:不要再弹了,连先生,不要让我恨上钢琴。 音乐协会永远都想为厉劲秋无声鼓掌。 再尖酸刻薄的乐评人,跟这位天才作曲家一比,都变得如此的温柔克制。 维也纳之春的团长面上无光,赶紧低声说道:安,这只是一次纪念音乐会,你没必要这样。 来吧,孩子,你依然是我心里最好的演奏者。 团长如斯温柔。 连君安更受打击,他凭借着实力站在舞台,却被厉劲秋弄得好像一个关系户,在乐团里赖着不走。 他无法承认这样的事实。 连君安一身骄傲,顺风顺水,还没在傲慢的作曲家身上遭受如此侮辱。 即使厉劲秋让他不要再弹钢琴,连君安也坐回了琴前。 因为,这是他唯一的倚仗、唯一的武器,他需要更加深邃、悲伤、充满希望的曲调,去挽回残酷作曲家的心。 连君安坐在钢琴前沉默许久,终于,他重新抬起了双手。 厉劲秋马上皱起眉,捂住了耳朵。 他发誓,这家伙再来一次三整音的魔鬼音乐或者三重颤音,他这辈子就永远不写钢琴声部,让钢琴见鬼去吧! 然而,连君安的按键柔和、低沉,琴键传出来的乐曲独特。 哪怕是指缝间泄露的朦胧音调,都引得厉劲秋诧异仰视,对连君安大为改观。 这是一首独特的音乐。 陌生的、动人心弦的声音,从第一个琴键按下,就慑住了所有人的心魄。 它悲伤、低沉、凄婉。 又阳光、乐观、积极。 截然相反的两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觉得胸口沉闷如阴天雨后,又眼前豁然似正午骄阳。 不止是音乐协会、作曲家,连钟应都视线诧异,盯紧了连君安每一次按键。 那些跳跃在琴键上的音符,好像天生具有灵性,始终缠绕着连君安的指尖,为他编织出了一首举世无双的乐曲。 你不能说它悲伤,也不能说它积极。 它跳出了音乐的一切定义,虏获了所有人的心。 连君安平静弹完。 琴声刚刚消失,就传来了厉劲秋惊喜的声音。 它叫什么? 连君安转头,满意见到作曲家的专注。 他礼貌的回答道:它没有名字,是我即兴演奏的曲子。 秋,也许我的钢琴存在一点点缺憾,但我可以练习。像即兴演奏一样,发挥出我的优势。 厉劲秋沉默犹豫。 他甚至觉得,让钟应弹奏钢琴都比连君安弹得好,又实在是舍不得刚才那段即兴演奏。 它太美了,美得和钟应的作曲恰如其分。 逝者的凄凉与生者的希望,都凝练在了短小的即兴之中,还藏着他暂时没有领会到的深意。 厉劲秋还没说话,钟应却动了。 他顾不得师父平日严肃的叮嘱,遵从内心的走上舞台,站在距离钢琴一步之遥,声音清晰又坚定。 这不是你的曲子。 钟应能够感受到连君安技巧与曲子情感的割裂,它不适合你。 第22章 钟应一句话, 引得众人神情诧异。 在场的都是听过名曲、熟知新乐的乐评人,连君安更是前途无量的新晋音乐家。 即使他们认为,连君安的感情配不上他高超的技巧, 也不会如此直白! 果然,好不容易凭借即兴演奏扳回一局的连君安,顿时大怒。 你一个弹琵琶的, 懂什么钢琴? 我不懂钢琴。钟应俯视他, 认真回答,但我懂得音乐。 这不是你能够即兴创作的乐曲,而且你的弹奏技巧, 严重的抹消了它原本的意味。 钟应非常确定。 当连君安弹奏出它的第一个音, 整个旋律就扎进了钟应的心里。 这是一种独特的感觉,就像钟应第一次听到《高山》《流水》,第一次听到《塞上曲》,又或是第一次听到老旧录音机传出来的《景星》。 里面的愁绪如同汪洋大海,而他是透过圆形窗户,管中窥豹的听众。 连君安闻言,挑眉嗤笑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钟应不想和他无谓争论, 抬手往旁示意,请让让。 钢琴家瞪大眼睛, 不敢相信钟应的行为, 在他眼中,这人是个琵琶演奏者,居然叫他让? 你想弹钢琴?连君安声音鄙夷,这可不是你的木头乐器, 随便拨弄几下就能成曲。 钢琴家的挑衅, 没有勾起钟应半分怒火。 他全部的心神, 都在刚才的乐曲上。 钟应喜欢那样的调子,更喜欢旋律里隐约透露的乐思。 如果可以,他甚至想邀请这位作曲人或者钢琴家,加入《同舟共济》的演奏。 因为创作这首乐曲的人,比任何的演奏者,都要明白希望的意义,并且赋予了这份希望,更加单纯天真的期盼与隐忍。 连君安离开钢琴,并没有走远,站在旁边好整以暇的看钟应怎么收场。 可钟应不介意他在旁边挡光,手指落于琴键,毫不犹豫的弹出了声音。 创作这首曲子的人,没法弹奏如此快的急行。 他将连君安那段震撼的急行快板,放得极慢,可能是她的手指不够有力,或者边弹边走神,思考起别的事情。 钢琴传出来温婉缓慢的旋律,比起连君安炫技的急行快板,确实顺耳了许多。 钟应顺着这串音符弹奏,又改掉了连君安干净利落的和弦,乐曲出现了迟缓的转变。 他说:在转调的时候,她产生了犹豫,因为她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迷茫。她有着一个清晰的目标,但那个目标,不是她心里真实的渴望。 分卷(25) 钟应的每一句话,都伴随着他指尖传出的乐曲。 厉劲秋站在舞台下,看着专注于琴键的钟应,听到改变后的乐曲,惊叹于钟应敏锐的感悟能力。 连君安的即兴演奏,确实奇怪。 那种奇怪的错觉,掩盖在了忧伤慑人的乐曲之下。 现在,钟应把厉劲秋感受过的微妙奇怪,一点一点挑了出来。 像厉老师严格纠正他的指法似的,修改着惨遭连君安糟蹋的乐曲。 钟应很喜欢它。 喜欢得指尖柔和,感受着作曲人的思绪。 一串欢快的音符戛然而止,钟应无奈说道: 她想要自由,却不得不隐忍。 又是一阵低沉旋律,于极静之处冲破了沉闷,爆发出绚烂色彩,钟应随之勾起唇角。 她想要痛哭,却必须得微笑。 一寸一寸去解读这首乐曲,钟应眼前都能见到创作者的身影。 她应该是一个小姑娘。 也许扎着灵巧的小辫,也许穿着鲜艳的长裙。 也许会半懂不懂的去读海子的诗篇,饱含期待和天真的念诵道: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钟应想象着她的模样,弹奏出了乐曲最后明亮的光。 他肯定的说道:这首曲子的创作者,非常适合演奏我们的纪念曲,她应该是一位优秀的钢琴家,而且是一位年轻、稚嫩、坚强的 铛!!! 琴键愤怒的砸出一阵刺耳声音,打断了钟应的话,也扼杀了在场聆听者对重塑版乐曲的欣赏。 他们震惊的视线中,只见连君安疯了一般用手指狠狠按下了钢琴大量琴键,逼迫钟应停止演奏。 你住口!你胡说什么! 钟应从想象中回神,只见连君安眼睛赤红,咬牙切齿,显然印证了他全部猜测。 他反问道:如果我在胡说,你又为什么生气? 也许你应该坦诚一些,告诉我这曲子是谁做的?它不可能是你的即兴演奏,因为 钟应想说他不是个女人,话音顿了顿,换了一个合适的说法,你没有这么细腻的感情。 没有谁! 连君安气愤的声音近乎嘶哑,眼眶泛红,我不许你弹奏它! 可你也弹奏了它,还说它是你的作品。 钟应无情的指出了连君安的错误。 这位傲慢的钢琴家,充满愤怒与戒备的瞪视钟应,声嘶力竭的警告道:我可以,但你不能! 你再弹它,我就杀了你! 人生威胁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都像极了黔驴技穷的虚张声势。 可连君安怒吼了这句话,转身片刻不停的离场。 钟应甚至看到他抬手擦了擦眼眶。 安?维也纳之春的成员,追着他出去。 团长格外不好意思,替他道歉道:安还年轻,有时候会犯下一些年轻人都会犯的错误。 他这句话,直接帮连君安证明了钟应说得完全正确。 毕竟,在场的音乐人都是身经百战的乐场老手,不可能听不出来谁对谁错。 钟应这么一段一段弹奏、修正、分析,改过的乐曲比连君安的即兴演奏,更缓慢、更低沉,揭开了掩盖在技巧之下的忧郁和悲伤。 却始终萦绕着作曲人透过树叶缝隙,仰望斑驳天空的渴望。 那是非常美丽的曲调,拥有值得深思的乐思。 只可惜,连君安不打算讲述它。 大家听完团长隐晦的歉意,纷纷表示没有关系,终究这是两个乐团之间的音乐会,他们再向往一首不成乐谱的曲子,也不会去寻根究底。 他们更加好奇的是,钟应竟然会琵琶会作曲,还会钢琴! 果然是厉劲秋钦点的天才! 音乐协会会长快乐的看向作曲家,所以,我们可以让钟应担任钢琴位置吗? 不可以! 厉劲秋严厉拒绝,他弹钢琴,那琵琶怎么办?我会把钢琴部分完全删掉,你不必担心。 他直接解决麻烦,维也纳之春满怀遗憾,看向钟应的视线亮得发光。 任何乐团都期望获得优秀的演奏者,用音乐让听众记住自己的名字。 而钟应,毫无疑问就是这样的天才。 当现场气氛热烈得像是要钟应改行,沉默了许久的樊成云才笑着说道:维也纳之春和艺术乐团,都有优秀的琵琶演奏者。不知道弗利斯先生心目中有没有最合适的人选? 弗利斯本想就此结束,却没想到樊成云提出了关键问题。 合适的琵琶演奏者,那就是唐代琵琶的使用者。 樊成云偏偏不急着问琵琶,又句句都在问他琵琶呢,简直是弗利斯眼中不动声色的老狐狸。 钢琴旁的钟应精通乐器,又是《同舟共济》的主要乐器演奏者,他怎么可能从维也纳之春挑选别的人来弹奏唐代琵琶。 明知故问,他还不能呛声。 弗利斯越想越委屈,看了樊成云好几眼,最终端起了他惯有的笑容。 是我心服口服,算你们赢了。 弗利斯的语气满是对他们的称赞,听着又有一些不服输的刺耳。 他转头看向钟应,不情不愿的说道,我会将琵琶交给你,让你弹奏它。但是,我有一个要求。 富商百折不挠,从不吃亏。 钟应视线掠过他,看向师父,见到了樊成云默默颔首。 弗利斯先生请说。钟应回答。 弗利斯指了指舞台,说道:我要你在这里,用唐代琵琶弹一曲给我听听。 简单要求,出乎钟应和樊成云的意料。 他们也算见多识广,经历过不少刁难,想不到弗利斯看起来如此难以打动,到了关键时刻 还挺好满足的。 双方达成一致,音乐协会的评委大佬们也不舍得走了。 现场演奏一千万欧的唐代琵琶,无论是看琵琶,还是听乐曲,都不容错过。 很快,那位拍卖现场只见过一面的金发女士,提着琵琶琴箱,踩着清脆的高跟鞋走了进来,将琴箱正放在弗利斯面前。 感谢你,苏珊。 弗利斯谢过,垂眸打开箱子,露出了里面安稳摆放好的朴素乐器。 紫檀木的曲颈琵琶,面板浅棕雕刻木兰。 弗利斯小心翼翼的将它取出来,视线片刻不肯离开的盯着它,皱着眉见钟应抱了过去。 他对待琵琶,像是对待易碎品。 钟应对待琵琶,则是对待珍贵乐器。 入手的木质感粗糙,带有唐代古董特有的厚重。 钟应抱着它,径直走到了舞台之上,坐回了他演奏时的主乐器位。 这把木兰雕花琵琶曲颈较短,山口四相极为狭窄,竟然容纳不下钟应的手指。 到了光芒明亮的舞台,钟应才好好端详着覆手旁蜿蜒盛开的木兰花。 雌蕊 钟应记着木兰雌蕊的形状,仔细分辨雕花的款式。 只见一簇簇木兰花的花蕊,花丝细长多数,不成雌蕊般的椭圆,是绝对的雄花! 再看琵琶琴头琴身,手指按品,间距短粗,音调高亢,琴弦柔软。 外观与钟应记得的黑白照片别无二致,就连沈聆曾经感慨过的特征,都能与手上的雕花琵琶一一对应。 只不过,他心心念念的郑婉清的雌蕊琵琶,真的到了手,却是楚书铭的雄蕊! 钟应喜不自胜,看向台下。 师父,这是雄蕊木兰,应该是楚先生的南音琵琶。 樊成云点点头,严肃脸上勾起一丝笑容,想到的却是别的事情。 既然是雄蕊琵琶,那么现在的主人是女性,也难怪她会将琵琶出售了。 这有什么关系? 弗利斯闻言困惑皱眉,难道你们中国的乐器,还讲究男女隔离,女的不能弹雄蕊琵琶? 不是这个意思。 钟应出声反驳,怀抱琵琶,语气欣喜又雀跃,而是南音琵琶延续了唐代的风格,从弹奏方式上和我们现代流行的北派琵琶截然不同,如果这把琵琶现在的主人,学的是北派琵琶的话,弹奏这把雄蕊木兰的难度极高,而且可能达不到想要的效果。 作为雄蕊琵琶 他说着,将竖抱的琵琶打横,斜抱怀中,如同抱着一把吉他。 楚先生都是这么弹奏它的。 南音琵琶,传承古韵,无论是琵琶制式四象十徽,还是弹奏方式,都一如唐朝,改变极少。 楚书铭单独演奏琵琶时,选用的是别的琵琶,采用的是大众更愿接受的北琶竖式抱法。 唯独和夫人周婉清一起演奏《木兰辞》,必定会拿起这把雄蕊木兰,恢复南琶横抱的传统,奏出琵琶入唐时相同的古色古香。 钟应从来都是透过照片,去思考楚书铭弹奏的音色。 此时怀抱雄蕊,他随手拨弹,就能演奏出日思夜想的《木兰辞》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 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 流传了千年的汉乐府,响彻维也纳音乐大厅,每一根弦都颤抖出盛世唐朝的风华。 琵琶声声,演奏的是万里赴戎机的坚定,更是寒光照铁衣的不悔。 钟应的弹奏,去掉了管弦乐器的叨扰,唤醒了一段风卷云涌的回忆。 音乐协会的音乐家、乐评人,听过无数的琵琶曲,还是首次见到像吉他一般的南音琵琶。 视线好奇,又觉得传统的乐器当真神奇,不愧是价值一千万欧的珍品。 弗利斯却盯着那把斜抱的紫檀木琵琶,克制不住灵魂中翻腾的思绪。 直至钟应一曲弹毕,才笑出声来。 原来这琵琶,就是这么弹的!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音乐厅尽是商人豁然开朗的笑声。 好像钟应随性的一首南琶横抱弹法,解决了他多年以来的疑问,令他欣喜若狂。 钟应好奇看他,弗利斯抚住心口,收敛不住笑意。 抱歉,我想起了过去的一些事。但是我感谢你教会了我另一种琵琶,中国的乐器确实超出了我的想象,也见证了我有多么的无知和狭隘。 他的话发自真心,笑意灿烂亲切,与之前冷漠浪荡的富商判若两人。 弗利斯先生,我想知道您所知道的一切。 钟应抱着琵琶站起来,走到舞台边缘,居高临下,肯定的说道,您一定认识这把雄蕊琵琶的主人。 弗利斯笑着看他,不再像曾经做的那样故意岔开话题。 你果然非常懂这琵琶,知道它应该怎样正确的弹奏,所以你说过的故事,应该也是真的。 我当然愿意告诉你,我知道的一切。 这位商人的视线真挚,似乎在平复情绪,但是很遗憾,我认识的琵琶主人已经去世了很多年。 钟应并不意外。 1942年,楚书铭已年余三十,如今去世多年也在他们预料之中。 可弗利斯笑容忧伤,又有着如释负重的叹息。 他死在1944年,毛特豪森集中营。 第23章 钟应错愕看他, 就连一向冷静的樊成云,都克制不住出声。 弗利斯先生,您确定吗? 樊成云往来世界各地多年,对奥地利的毛特豪森集中营不算了解, 也不是一无所知。 楚先生是去的美国, 他从美国登上回中国的邮轮, 为什么会出现在奥地利? 木兰琵琶出现在维也纳拍卖行不奇怪。 乐器始终是乐器, 随着主人的迁徙、移民、赠送, 出现在世界的任何角落,都符合常理。 但楚书铭是为了寻找木兰琵琶, 才离开中国。 拿回琵琶之后,他与夫人、女儿登上的邮轮,有凭据记载, 还有华人互助会的档案记录、照片留念。 而民国时期开辟的航线, 必不可能经过奥地利! 我无法确定。 弗利斯面对大师的质疑,回答得非常坦诚,我对于琵琶主人的一切了解,都是道听途说。 我今年才三十四岁,您觉得我能从1944年一直活到现在吗? 钟应不喜欢弗利斯的避重就轻,那么,您是听谁说的? 他急切的从舞台上走下来, 不在乎周围音乐协会的评委、两个乐团的音乐家的视线,抱着那把木兰琵琶, 追问道:他怎么确定自己见到的人就是楚书铭?有没有可能在那个时候,琵琶并不在楚先生的手上! 弗利斯成为了好说话的弗利斯, 但不代表他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摊开手, 看向焦急的钟应, 扬声说道:我的朋友,你觉得这是适合讨论这件事的地方么。 钟应立刻意识到,音乐家的好奇视线过多,其中涉及的又是陈年旧事,确实不适合大张旗鼓的讨论。 他将手上的琵琶,郑重放回琴箱。 如果弗利斯先生不介意的话 介意。 弗利斯很肯定的打断他,似乎知道不依不饶的钟应要说些什么。 我是犹太人,虽然我没有经历过残忍的屠杀,但是我的血液里会永远记住那份仇恨,在谈论起过去的时候,我不希望太多人见到我脆弱的一面。 他指了指钟应,态度一如既往的嚣张,你想听我讲故事,那没问题。但是我的故事不愿意讲给更多人听。 您的意思是樊成云沉吟片刻,问道。 弗利斯掌握了他们想要知道的信息,就掌握了绝对的主动权。 他笑容得意,礼貌的说道:樊大师,我想跟您的徒弟单独聊聊。 钟应心里一惊,立刻提起琴箱,让琵琶远离了高傲的商人,唯恐他突然发难,又把琵琶收了回去。 年轻人抗拒的行为,弗利斯看在眼里,满是困惑。 分卷(26) 樊成云却一清二楚。 他接过了琴箱,拍着自己徒弟的肩膀往旁边退了两步。 小应,你去吧。 钟应神情诧异,还以为师父会一口回绝。 待人接物,切记温和内敛,说话时多考虑考虑这把琵琶。 师父的叮嘱发自肺腑,眼神里寄予极高的期望。 钟应张了张口,想要辩解,又回忆起自己并不端庄温和,常常受到师父教诲的事迹,默默的咽下了反驳。 嗯,师父,我并不讨厌弗利斯先生。 虽然弗利斯说话做事剑走偏锋,但是他看重琵琶的真心,钟应完全可以感受到。 樊成云得到了保证,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提着琴箱,看向傲慢的弗利斯。 恰好,我也不懂得琵琶,就让小应和你单独聊吧。 说完,他还热情的邀请厉劲秋,厉先生,我们可以再谈谈为死难者谱写的纪念曲,既然要两个乐团合奏,就得大家一起商量一下。 厉劲秋想跟着钟应去听故事的念头,直接被大师掐断。 只能遗憾的目送钟应和弗利斯离开。 很抱歉对樊先生无礼了。弗利斯上车,开口说道。 钟应感受不到他话语里的抱歉,语气平静的说:我们尊重您的决定。但我好奇,这件事值得如此神秘吗? 嗯 弗利斯沉吟片刻,微挑眉梢回答道,值得。 他的豪车带着钟应一路飞驰。 那栋豪华的现代别墅,再度邀请钟应的光临,由弗利斯步履悠闲的领着他,穿过挂满名画的长廊,走进了宽敞明亮的图书馆。 弗利斯的图书馆书架林立,钟应视线一扫,就能见到无数英语、德语、法语、中文的书籍。 方块字在花体字母中尤为显眼。 它们不像是一种充当门面的装饰,更像弗利斯真的会翻开它们,去仔细阅读。 弗利斯打开图书馆的电脑,宽阔的投影屏幕出现了熟悉的桌面。 在点开一段视频之前,弗利斯严肃的看向钟应。 如果不是你弹奏了那把琵琶,我绝不会拿出这段影像,播放给你看。 他的语气郑重,神情认真,你发誓,看过之后,不允许向任何人提及它。 钟应茫然看他,我不会。 你发誓。弗利斯格外坚持。 钟应无奈的举起手,我发誓,如果对外提及,就天打雷劈。 包括你师父。弗利斯提醒他,你也不许告诉他影像的事。 钟应叹息一声,觉得弗利斯好幼稚,补充道,我不会告诉我师父。 弗利斯满意了。 他请钟应坐下,亲自点开了那段自己也会反复观看的影像。 八零年代的录像设备,并不算多么优质。 它们拍摄出来的影像,或多或少留着粗糙的画面质感,还有些微的杂音。 很快,钟应见到了窄窄画面上,出现了一位坐在轮椅上的慈祥老人。 他头发花白,牙齿稀疏,皮肤干枯发黑,似乎还有皱纹掩盖不住的伤痕。 但他的外表,并不影响他的快乐。 因为,他带着灿烂笑意,抱着一把琵琶。 那是一把随处可见的六相二十四品现代琵琶。 曲颈紫檀木,面板雕着木兰花,模样和木兰琵琶略有相似,而截然不同。 这位老人却将弹奏吉他一般,斜斜的横抱它,一如钟应抱起南音琵琶。 弗利斯,要听祖父弹曲吗? 他笑着垂眸看向脚边,期待着谁的回答。 镜头顺势往后,终于录入了老人脚边可爱的婴孩。 那孩子可能还没满岁,四肢趴在柔软的绒布地毯上,含着可笑的奶嘴,扒拉着短胖的手臂,仰头发出咿咿呀呀的呼声。 钟应总算知道弗利斯为什么如此讳莫如深,因为这孩子,胖糯可爱,完全看不出是可恶的弗利斯本人。 哦,你想听。 老人眉开眼笑,见婴孩儿挥舞着手臂,弯腰伸手去握了握他小小的拳头。 这可真是太好了,弗利斯。 话音落下,他便依靠着轮椅,以南音琵琶的弹奏方式,拨响丝弦,唱起了腔调独特的歌。 整个图书馆都回荡着年岁久远的歌声。 老人声音沙哑、低沉,唱歌时还克制不住断断续续的沉重呼吸,仿佛唱歌这件事对他而言,也十分的勉强。 可他喜欢。 老人随性如吉他般拨弄琴弦,沉醉在自己的弹唱中,慈祥的看着脚边小小的弗利斯。 钟应耳中的歌声,没有什么优美旋律,连琵琶铮铮的响动,也不过是老人胡乱拨弦弹出的伴奏。 唯独陌生语言唱出的歌词,令钟应清晰的感受到了他的虔诚。 好似他唱起这支歌,就能呼唤起朝阳,给予他活下去的力量。 这首歌不长,应该说这段影像不长。 老人唱完歌,笑着看向镜头,弗利斯听懂了,他说我唱得非常好。 是的爸爸。镜头外柔和的女声戛然而止。 影像结束,证明了它只是一段平常的家庭录像,除了横抱琵琶的老人,看起来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然而,弗利斯轻轻叹息,说道:你见到的老人,是我的祖父迈德维茨。 我所知道的一切、关于木兰琵琶的一切,都是他生前告诉我的。 录像时的迈德维茨,也不过六十来岁。 但是他辗转于隔离区,又在毛特豪森集中营遭受三年非人折磨,让他老了几十岁,全然没有六十岁的精神气质。 他的眼睛受到了损害,视力模糊不清,依然可以挑选出最受欢迎的首饰款式,制定出最受欢迎的商业模式,建立了我继承的珠宝集团。 弗利斯的感慨,伴随着他的感恩之心。 他认真的看向钟应,认真的说道:你知道他为什么喜欢用你们中国人的琵琶,唱我们犹太人的信仰吗? 钟应沉默的看他,能见到弗利斯泛红眼眶,和回忆里无法散去的悲伤。 因为他说自己很幸运,很幸运的得到了帮助,很幸运的遇到了琵琶的主人。 弗利斯每每想到这件事,都控制不住眼泪,琵琶主人是令他能活下去的弥赛亚。 犹太人的信仰,有着十三条原则。 钟应听不懂迈德维茨弹唱的希伯来语,弗利斯便慢慢的翻译给他听。 救世主弥赛亚必将降临。 我们始终期盼永不懈怠。 逝者也会复活与我同在。 单纯的信仰,随着迈德维茨的琵琶音,变成了一首歌。 他总会唱着那首源于信仰的歌,悼念死在集中营的救世主。 我不知道琵琶的主人叫什么名字,祖父也不知道。 祖父说,他的名字听起来像sy,对方曾在白净的雪地里,一笔一划的写出过自己的中国名字。 可惜,祖父他记不清了。 那似乎是迈德维茨永生的遗憾。 他告诉弗利斯,那是一个漂亮又端正的名字,是最美丽的方块字。 就像那位先生,顶天立地、至死不屈。 弗利斯又播放了一段录像,掩盖着他腔调里低沉的泣音。 我一直以为,是祖父不懂琵琶,才会像弹奏吉他一样弹奏它。 弗利斯微笑着看着自己快乐的祖父,现在发现,不懂琵琶的人是我。 钟应安静的倾听,忽然理解了弗利斯的心情。 他真实的敬爱着祖父,依然记得祖父说过的许多话。 从小听着敬爱的长辈,讲述着陌生中国人带给祖父的希望,给予了年幼的弗利斯,最美好的幻想。 弥赛亚是英雄,应该拥有雕像、鲜花、掌声,好人好报的去往天堂。 可他听着美好的故事,真正见到与故事相关的琵琶时,只剩下了愤怒。 他甚至想提起卖家的衣领,大声质问:你为什么要卖掉英雄的乐器! 钟应很容易陷入他的讲述。 怀揣着美好幻想的弗利斯,就像曾经的钟应,听着爷爷、师父讲起遗音雅社的故事。 那些乐器拥有时光无法磨灭的光辉,像是居住神明的器皿,不应该被人无情抛弃。 他抬眸看向弗利斯,这位商人仍在为琵琶出现在拍卖行生气。 他问道:您怎么能确定,那把唐代琵琶就是您祖父所说的琵琶? 我去调查了卖家。 弗利斯作为拍卖行的股东,要做这种事情轻而易举,他们很像。琵琶很像,那位女士也很像。 琵琶现在的主人,拥有和sy很像的姓氏,拥有和sy很像的黑发黑眼。 可她诞生在奥地利,是完完全全的奥地利人,讲着流利的中文,却已经无法正常的沟通,更不能像钟应一样,讲述这把琵琶承载的期望。 我去见过她。但我觉得,就算你去见她,也不会得到比我更多的信息。 弗利斯坦诚的表示,所以,我出了一千万欧。我想借此找到另外一把琵琶。 这可能是钟应最为震惊的信息。 您知道另外一把木兰琵琶在哪里? 弗利斯俊朗眉眼露出得意的笑,托一千万欧和记者们的福,我确实知道。但是,另一把木兰琵琶可不是拍卖行随随便便出价就能拿走的乐器,它的主人,很难形容。 他是一个奥地利人,他绝对不认识你们民国乐社的音乐家,更不关心什么集中营和大屠杀。 他聊起雌蕊琵琶现在的主人,满是玩味,还带着犹太人的冷漠。 反正,他跟你所说的郑婉清一点儿也不像,当然也不像我祖父崇拜的楚先生,可他是那位出售雄蕊琵琶女士的亲弟弟。 楚书铭拯救了祖父,是弗利斯钦佩的英雄。 郑婉清摔杯赠诗,令弗利斯感慨谁说女子不如男。 在他心里,雄蕊琵琶的主人顶天立地,雌蕊琵琶的主人巾帼红颜。 然而,他亲眼所见的现任主人们,既不是巾帼,更不威武,简直打碎了弗利斯自幼的童话幻想。 也打碎了祖父告诉他,很久很久以前,女子男扮女装替父从军的木兰神话。 钟应沉默思考,只觉得世事无常。 楚书铭与郑婉清的的确确是民国时期,值得敬仰的贤伉俪。 可他们的后代,从弗利斯的形容来看,拜金虚荣,而且并不认同自己是中国人,只认为自己是奥地利人。 他犹豫片刻,说道:虽然中国有古话,虎父无犬子,但是子孙后代不如曾经的英雄豪杰,也是常有的事情。雄蕊琵琶现在的主人她还好吗? 不太好。弗利斯坦诚回答,如果她没什么事,恐怕也不会把琵琶交给拍卖行。但我觉得,这一千万欧,不会那么顺利的到她手上。 您做了什么?钟应惊讶追问。 弗利斯笑着站起来,摊开手表示无辜,除了一千万欧,我什么都没做。是她的亲弟弟认为遗产归属有问题,一千万欧他也有份儿,所以正在走司法程序。要不然,我怎么会知道另一把琵琶在他手上? 钟应闻言错愕震惊,遗产归属有问题,会收回雄蕊琵琶吗? 你放心。这两位楚先生的子孙不打完官司,琵琶就不会属于我,也不属于他们。 弗利斯勾起狡猾笑意,它暂时存放于拍卖行这个公正可靠的第三方机构,所以你可以尽情使用,因为拍卖行已经准备好了合同,邀请优秀的演奏者对拍品进行展示,你想弹奏它多久都可以。 真正的商人,永远心思狡诈。 钟应甚至觉得,弗利斯就是不想给他们一分钱,又不愿意楚先生的琵琶留在他们手上,才故意用钱挑拨关系的。 兄弟阋墙,自古惨烈。 不需要这位商人详细阐述姐弟之间的矛盾,他都能想象一千万欧能够让人打得如何头破血流。 弗利斯先生,这就是您出价一千万欧的原因?钟应皱眉看他,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猜测。 弗利斯哈哈大笑,随性依靠着沙发,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计谋。 对。金钱永远是人性的试金石,如果他们都是好人,我不介意真诚的回报他们。现在看来,哪怕他们和楚先生、郑女士有血缘关系,也从内到外的不配做两位夫妇的后代,只会诋毁他们的名声。 一千万欧的琵琶,在奥地利人尽皆知。 两姐弟为了金钱,不顾情面的大战,还没上演。 可弗利斯非常期待。 他乜了一眼钟应,见到年轻人凝重的表情。 你是不是认为,犹太人很冷漠? 钟应安静看他,我应该觉得您冷漠吗? 弗利斯手撑着脸颊,状似天真的帮他分析说道:作为我祖父恩人的子孙,我没有给他们金钱回报,没有帮助他们渡过难关,还设下阴谋诡计,让他们姐弟撕破脸皮,应该是恶人中的恶人了吧。 他说的不错。 知恩不图报,反而以怨报德,挑起恩人后代的矛盾,简直十足恶人。 然而,钟应想到一千万欧就能引得亲姐弟分崩离析,只觉得惋惜惆怅。 你做的事情,谈不上阴险。 他的声音低沉,为牺牲的楚先生哀伤,又为楚先生后代的不争气叹息。 因为楚先生为您祖父所做的事情,并不是为了得到报答。善欲人见,不是真善;恶恐人知,便是大恶。他是大善人,您是假恶人。 钟应抬眸看他,视线澄澈清明,您想看清楚先生后代是什么样的人,想看清我是什么样的人,都和楚先生无关。 所以,您能不能告诉我,那把雌蕊琵琶又在哪儿? 弗利斯没有见过这么清醒的人。 他步步设套,想听钟应指责他或者顺从他,却只得到了直白的问话。 他突然意识到,眼前的人想要的是琵琶,而不是什么血缘传承人。 分卷(27) 楚先生的后代是善是恶,都与钟应的坚持毫无关系。 钟应的清醒令弗利斯感到赞叹,顿时觉得自己好像又输了。 我不会告诉你雌蕊琵琶在哪儿。 他皱着眉,直接拒绝了钟应的要求。 弗利斯伸展了手臂,说的话意味深长,他们早晚会把雌蕊琵琶也拿出来卖掉,到时候你等着我的好消息就行。 说着,他站了起来,顺着宽敞的图书馆,走到了最近的书架。 上面丛书列排,齐齐整整,漂亮的印刷体字母,展现着错落有致的美感。 那里面有一长排的白底黑字侧书封,恰好摆放在最合适最显眼的位置,写着德语的书名。 弗利斯抬手抽出一本,薄薄的一层,却浓缩了一个人生命的最后时刻。 不过,我想把它送给你,我的朋友。 钟应接了过来,手上的书籍拥有白色的封皮,黑色的德语。 它叫《纪念》,作者的名字叫做迈德维茨。 这是您祖父的作品?钟应问道。 弗利斯怀念的看它,是的,如你所见。它是我祖父撰写的自传,写了他在集中营三年的所有见闻和思考,但很遗憾,你只能在我的图书馆见到它。 祖父创作了它,记录了楚先生的故事,期望更多的人和他一起悼念。悼念一位不被记录又伟大的中国人。 然而你知道吗,这本书还没面世,就被出版商告知:欧洲大陆,不需要中国的弥赛亚。 犹太人回归了平静生活。 世界各地的出版商、电影人,都期望着这些遭受苦难的民族,多说一些关于悲惨、关于良心的伟大故事。 弗利斯看着那本白色自传,觉得可笑又讽刺。 他们想要德国人的良心,想要犹太人的悲惨,想要屠杀犹太人的德国人和拯救犹太人的德国人,退而求其次,西班牙人、法国人、美国人或者无国籍人士都可以,但是,不要伟大的中国人。 一本自传,遭遇了拒绝。 直到迈德维茨成为富商,能够自己出版《纪念》的时候,竟遭遇了更加强硬的对待。 书籍必须下架,商会和他谈话。 就连合作的官方机构都会派出身份斐然的官员,劝告他:迈德维茨,为什么你不写一个黑发黑眼的美国人? 一个没有官方记录的中国人,他很有可能是美籍亚裔! 弗利斯带着笑意的讲述陈年旧事,后来,祖父将它们收藏了起来,遗憾的告诉我 毛特豪森集中营在奥地利获得了解放,可惜种族歧视的隔离墙,依然矗立在人们的眼睛里、语言里、灵魂里。 他凝视钟应,认真说道:你很幸运,能够见到拯救了祖父的弥赛亚。如果你能好好看完这本书,一定会有所收获。 我也很幸运。 弗利斯抬手点了点白底黑字的侧封,怀念的说道: 至少,今晚做梦的时候,我会告诉祖父:是的,我现在能确定的告诉您,您认识的那位先生,叫做楚书铭。 能够好好对话聊天的弗利斯,显然是一位不错的朋友。 钟应拿着那本书,直到回去酒店,都觉得双手沉重,负担着几十年回忆的重量。 樊成云还没有回来,也许还在跟两大乐团商量纪念音乐会的事情。 钟应走到了酒店桌边,终于翻开那本不厚的自传。 洁白的扉页清晰印刷着作者的寄语 我在这里讲述、纪念一位可能叫做sy的中国人。 他是我永生铭记的弥赛亚。 第24章 迈德维茨的德语, 钟应阅读得十分的磕磕绊绊。 也许是年代久远,也许是没有专业的编辑为其纠正。 不少语句带有难以简单领悟的生僻词汇,所以他看得格外慢。 正如每一位作者撰写的自传, 迈德维茨讲述了自己无忧无虑的童年, 还有他由衷期待的维也纳音乐会。 结果, 1938年德国占领奥地利,颁布的第一条规定, 就是要将犹太人抓起来。 那时候的迈德维茨不过十几岁。 有着慈祥的母亲, 和严肃的父亲, 还有几个吵闹的兄弟姐妹。 他们聚集在一起, 举行了一场关乎命运的家庭会。 我们可以离开,但是 迈德维茨回忆起那场彻夜不眠的家庭会议, 我们又能去哪里? 迈德维茨一家生于奥地利,长于奥地利, 他们虽然不是艺术家,却热爱维也纳的艺术气氛。 脚下的土地是他们自小生活的家乡, 即使邻居们纷纷逃跑, 寻求离开奥地利的方法,他们也怀揣着惊恐, 战战兢兢的苟且偷生, 祈祷平安无事。 那时候,迈德维茨就听说过陌生遥远的东方大地。 上海! 他笔下的邻居, 声音低沉,焦急的告诉他的母亲,我们拿着这张签证, 就能安全的去上海! 对当时的迈德维茨而言, 上海无异于充满美好幻想又充满危险的地方。 到处都是战火, 对目的地一无所知的迈德维茨父母,目送邻居们离去,选择留在原地,等待救赎。 我们无法像他们一样离开。 迈德维茨笔下所写的,不止是自己的想法,更是许许多多犹太人的想法,我们热爱奥地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们没有在还能离开奥地利的时候选择离开。 而是坚定的留了下来,觉得一切不会变糟。 最终,他们等到的不是和平安定,而是分批进入集中营。 迈德维茨辗转许多小型监牢,最终进入了毛特豪森。 一开始,他还会去想分离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 此时,他已经麻木的认命,只期望夜幕降临,囚监能够少找他麻烦,可以获得更多的休息。 那些囚监,出现在毛特豪森集中营的每一个角落。 像是黑暗中漆黑的乌鸦,随时想啄杀囚徒们一口。 钟应时不时见到迈德维茨对他们的评价 那些犹太人,戴上了德国人嘉奖的臂章,就把自己当成监管者,更加残忍的对待同胞。 德国人是魔鬼,自以为是看守的犹太人,是可怕的魔鬼爪牙。 钟应的情绪,十分容易随着手上的文字起伏。 哪怕囚监的单词陌生,也能立刻意识到 这些囚监,就是出卖犹太人、为德国人服务的犹太人。 他们给迈德维茨带来了更加深重的苦难。 毛特豪森集中营本来是一个采石场。 迈德维茨每天都要登上长长的死亡阶梯,背起厚重的石块,看不到希望的做一个苦力。 有的人步伐稍稍慢了一些,囚监就会挥舞棍子,行使自己的监督权力。 迈德维茨挨过一顿打,幸好他摔在平地上。 如果那根棍子挥舞得更迅速一些,他就会和其他倒霉鬼一样,滚落长长阶梯,砸得头破血流。 我想死了。 他的笔锋朴素直白,回忆起年轻时候的痛苦,也许我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都已经死了。我很快就会见到他们了。 犹太人的痛苦,不需要长篇大论,一句心灰意冷的想死,就能令钟应深深感受到迈德维茨的无力与悲伤。 他开始记录毛特豪森天空上的白云,开始记录扎着钢刺的电网。 不是他变为了文学家,注重起景物描写,而是他发自内心的想要再看看这个世界最后一眼,然后解脱一般的赴死。 在这本自传的色彩极为灰暗的时候,钟应见到了晴天即将照亮的一缕光。 有一天,牢房来了新的囚犯 迈德维茨写道,我终于见到了他。 毛特豪森集中营的牢房,一间能够关押许多人,大家如同货物一般睡在上下铺,时不时空出一张床,那便是又有人死了。 麻木、灰暗、阴森、冰凉。 唯独新来的囚犯,给一潭死水般的牢房,激起了一丝活力。 那是拥有黑色眼睛的人,他身上带着伤,身躯直挺,举手投足却依然端着一种气质。 他视线一抬,迈德维茨就觉得那双眼睛是活的,藏着蓬勃的生命力。 迈德维茨的描写,令钟应直愣愣的往下翻。 黑色的眼睛,只会是楚书铭。 黑色的眼睛,魔鬼的眼睛! 带他进来的囚监啐了一口,不屑又鄙夷的离开。 迈德维茨只觉得这句话好笑,一个魔鬼的爪牙却鄙夷别人是魔鬼。 囚监刚离开,牢房好奇的囚徒,就围了上去。 大家用德语提出问题,楚书铭并不能听懂,依然声音低沉迟缓,我是中国人。 那是英语。 迈德维茨学过法语、英语,立刻在所有人的困惑之中,翻译道:他说他是中国人。 中国。 在信息极为不发达的地区,犹太人对中国毫无印象。 囚徒们对他越发好奇,问出了每一个不是犹太人的倒霉鬼都会面对的问题 你为什么被抓进来? 他笑得灿烂,连那双黑色眼睛都透出光。 在苦难与折磨的毛特豪森,迈德维茨还没见到德国人和囚监之外的家伙,敢这么笑。 因为我说,我是中国人。他的英语缓慢,用词简单,我讨厌日本。 迈德维茨几乎愣了。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中国人,在性命危急的关头,逞口舌之快! 你呢?朋友。他友好的看向自己的翻译员。 迈德维茨笔下的与中国人的第一次对视,写出来的文字美得惊心动魄 他看着我,黑色的眼睛倒映着我傻乎乎的脸庞。 我跟你不一样。 迈德维茨写道,我进来是因为我告诉他们,我是犹太人,但我爱奥地利! 牢房的笑声,低哑悲哀。 这世上不止是一个傻子。 一个傻子因为讨厌一个国家而被抓进来,一群傻子因为喜欢一个国家而被抓进来。 钟应看得勾起唇角,理解了他们的苦涩。 迈德维茨不是极好的作家,可他写下的每一句话,都是他的亲身经历,所思所想。 钟应在酒店房间安静翻动纸页,能够感受到他初见楚书铭时的快乐。 这位先生,快乐得忘记了想要死去。 仿佛他死前希望满足一些好奇心,见识更多新鲜事物,才好死后与家人相聚,告诉他们:嘿,我死之前见到了一个奇特的中国人。 迈德维茨眼中的楚书铭,优雅、幽默、乐观,说话直白又坦荡。 钟应以前认识的,仅仅是沈聆笔下的楚兄。 擅长琵琶,见多识广,有礼温和。 而在迈德维茨笔下,这样的楚书铭,更加的具体。 他写:这人居然想学德语,在这么一个都不知道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地方。 他写:也许是德国人的命令,他总能获得一点点优待,囚监都不敢对他动手。 他写:summy讲述的中国,太有意思,太神秘了,如果我能活着,真想和他一起去中国,当然,我希望他能活着。 迈德维茨描述关于楚书铭的句子、用词,欢快又兴奋。 他撰写自传的时候,还没有遭遇出版商的拒绝,更没有受到别人的劝告,字里行间的中国中国人都随着sy这个人,变得格外鲜活,透着美好的憧憬。 钟应顿时理解了弗利斯讲述的过去。 也理解了,老人面对官员们改换楚书铭国籍的劝告,为什么会感到愤怒和失望。 正是因为楚书铭坚持了自己中国人的身份,憎恶日本,才会来到集中营。 正像他坚持了自己犹太人的身份,喜欢奥地利,被抓进集中营一模一样。 即使迈德维茨不确定楚书铭的名字、职业、年龄。 他也确定楚书铭是中国人! 那些活在幸福之中的家伙,却连这一点都想抹杀,带着轻描淡写的语气,想要消除一个人坚定的信念和人格。 写自传时的迈德维茨,还没有经历那些愤怒。 他还年轻,活在喜欢故事与传说的年纪。 所以,他喜欢随口说出许许多多东方神话故事的楚书铭。 别扭的德语,讲述着从中文翻译为英语,又由犹太人记录下来的中国传说。 钟应仔细辨别着关键词,发现楚先生讲述的是《精卫填海》《夸父逐日》《嫦娥奔月》。 他讲述浩瀚大海,讲述头顶烈阳,讲述清冷明月,又抬手指着这些永远能够见到的大自然事物,和迈德维茨换取德语的关键词。 钟应理解了迈德维茨的快乐。 他在集中营日复一日行走在死亡阶梯上,昨天还觉得自己不想活下去。 今天却觉得 啊,summy还会讲什么样的故事,是吃了灵药能够去月亮上的天使,还是追着太阳化身山脉的巨人? 钟应看着那些故事,就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他守在爷爷身边,等着爷爷笑着告诉他遗音雅社的一切。 无论是弹奏古琴惊艳四海的沈聆,还是温柔似水铿锵如钢的郑婉清,都是他童年崇敬的神话。 迈德维茨正在面对一个神话。 他记录着楚书铭讲述的神话故事,倾注了一生的向往与赞美,写下了自己半夜醒来见到的弥赛亚 他站在窗边,凝视月亮。银白的辉光照耀着他黑色的眉眼,镀上了一层漂亮的琉璃色,连那张脸都像是艺术殿堂的雕塑,明暗清晰,宛如上帝精心雕刻的杰作。 迈德维茨看了一会儿,低声问道:summy,你在看什么? 那尊上帝的杰作勾起笑意,说道:月亮最圆的时候,就是家人应该团聚的时候。 他抬起了手,虚空做出了一个眼熟的手势,透过牢房的窗户眺望月亮,仿佛在弹奏思乡乐曲。 你在弹吉他吗?迈德维茨问道。 分卷(28) 楚书铭却走了过来,坐在迈德维茨床边,说:不是吉他,是吉他。 相同的单词,代表着迈德维茨当时的困惑。 他无法理解,guitar和字正腔圆的pipa本质的区别。 因为在奥地利,这个拥有世界音乐之都称呼的国度,他还没有见过梨形长颈的中国琵琶,只知道吉他和鲁特琴。 钟应见到了迈德维茨的感慨。 要等到很多很多年以后,我才能够领悟到他的意思。 原来,他的乐器确实不是吉他,而是琵琶。 那一夜之后,迈德维茨就记住了楚书铭会弹奏乐器。 毛特豪森集中营看管严格,但少部分囚犯依然能够留下乐器,偶尔给德国人演奏取乐。 口琴、单簧管、吉他 迈德维茨记得,隔壁牢房的老头,就会弹奏吉他。 某一个月色皎洁的夜晚,他想着隔壁的吉他,看着同样没有入睡的楚书铭。 你是个音乐家。 楚书铭笑着抬起手,又是虚空拨弦弹奏的帅气姿势。 他专注的表演了琵琶的演奏技巧,用他不熟练的德语遗憾回答道:我是。可惜没有琵琶,否则我一定会为你弹奏一曲。 是吗?旁边传来的低沉的声音,我会手风琴。科多会小号! 会有什么用。叫科多的囚犯低声嘟囔,他们砸碎了我的小号! 音乐家对待乐器,就像对待自己的生命。 可惜,在朝不保夕的集中营,不是每一个音乐家都足够幸运。 迈德维茨想说自己可以去隔壁借一把吉他,却被牢房里窸窸窣窣的声音打断。 他转头一看,见到了不少人从床上伸出头,脸上沾满黑灰、皮肤干枯、满是褶皱。 唯独眼睛格外的亮。 我会小提琴。 来到这里之前,我这双手是拿指挥棒的。 音乐,我都快要忘记大提琴演奏出的音乐是什么模样了。 小小的牢房,聚集了一群音乐家。 他们慢慢靠在一起,仿佛楚书铭和迈德维茨身边燃烧着温暖篝火,他们带着对音乐的怀念,聚在一起偷偷取暖。 楚书铭没有停止手上的演奏,他像伴奏一般,为他们拨弄琴弦,慰藉着寂寞苦难的灵魂。 修长的手指勾勒的不是冰冷空气,而是泠泠琴声,唤起了每一位音乐家沉寂的灵魂。 忽然,那位指挥想起了什么。 号手,你会吹《春之圆舞曲》吗? 他提问,好似在温暖篝火里扔进了一块木炭,激起了更为温暖的火焰。 伟大的施特劳斯,伟大的《春之圆舞曲》。 会吹小号的科多从床上跳下来,举起了双手,做出了吹号的手势 小鸟甜蜜地歌唱,小丘和山谷闪耀着光彩,谷音在回响! 他低低的声音,唱出了《春之圆舞曲》的歌词。 然后他沉浸在自己的吹奏之中,仿佛手上真的有一把金色的小号,带起了《春之圆舞曲》的前奏。 迈德维茨见到楚书铭重新抬起了手,弹奏起手中的吉他,随着《春之圆舞曲》的想象,展开了琵琶的表演。 周围的音乐家们,亮着眼睛看着他们两人,并没有立刻动作。 而那位提问的指挥,站在了窗户之下,举起了专业的双手,笑着等待他们,看着他们选好了属于自己的位置。 这像是一场即兴的演奏,指挥与乐手们早已就位。 随着指挥落下手腕,大提琴、大提琴,纷纷加入了这场无声的音乐会。 迈德维茨坐在床上,诧异的看着他们,又充满了不通乐理的羡慕。 他不会乐器,但他感受到了浓烈的音乐气氛,正如他期待的那场维也纳音乐会,也许永远没有办法入场,又荣幸的聆听。 楚书铭笑着看他。 指挥挑起眉峰,微微抬手示意。 迈德维茨心中的羞赧,被激动冲破。 他着魔一般抬起双手,假装自己是一个钢琴家,胡乱的按下了琴键。 片刻,他也是一位音乐家,学会弹奏《春之圆舞曲》了。 窗外的月光,冷清如水,照亮了牢房里特殊的演奏,在地面上投出了乐器应有的倒影。 他们每一个人都在弹奏心目中的《春之圆舞曲》,每一个人都期待着大地回春、冰雪消融的生机勃勃。 每一个人,都在音乐中寻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自由与希望。 小应? 酒店响起敲门声,樊成云的声音打断了钟应的阅读。 钟应擦掉泪水,红着眼睛走过去开门。 他情绪还没平复下来,眼里、心里、灵魂里都徘徊在那场沉默无声的音乐会中。 师父 即使见到樊成云,他也克制不住哭腔,在长辈面前变得委屈脆弱。 樊成云一愣,赶紧拍拍他的肩膀,安慰孩子一般柔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钟应擦着眼泪,拿起了那本《纪念》。 弗利斯先生的祖父,曾在毛特豪森集中营见过楚先生,他、他们 顿时,他话语哽咽无法继续说下去,只能把书交到师父手上。 他们在地狱一般的地方,遭受折磨。 又在囚笼一般的牢房,唤起了心中的希望。 没有乐器的音乐家,举办了这个世上最为精彩盛大的音乐会。 他们身处寒冷冰凉的冬,奏响了温暖和煦的春。 樊成云不懂得德语,却依然沉默的翻看那本自传。 楚先生既然沦落到了集中营,必然是回国途中出了变故。也不知道郑女士和楚芝雅怎么样了,会不会 他的猜测不是没有道理。 钟应平静了一些,想起师父不会德语,又伸手拿回了那本德语著作。 弗利斯说,他找到了楚芝雅的后代,但是 钟应盯着那本白色封面的回忆录,心情低落,但是他们可能不像楚先生、郑女士一样淡泊名利、气质高洁。 他慢慢说了一千万欧引发的遗产争端。 也提到了那把郑婉清的雌蕊琵琶。 楚书铭在《纪念》中遭遇的一切,已经令钟应极度悲痛。 沈聆临终前,期盼着好友寻回乐器归来的遗愿,可能永远都无法达成。 他却没想到会是楚先生走在沈聆的前面。 1944年,距离毛特豪森集中营解放,仅仅一年! 可命运的无常与生命的脆弱,没能让楚书铭和迈德维茨一样,等到自由和解放。 他手上反复翻动这本自传,里面每一张洁白的纸都带着鲜血。 犹太人的、中国人的。 洗不净的鲜血流淌在字里行间,控诉着纳粹的罪行,还有囚监的丑恶。 钟应一边给师父讲述楚书铭的故事,一边翻看这本自传。 迈德维茨惦记着隔壁牢房的吉他,终于在一个晴朗的早晨,出现在他的眼前。 德国人拎着那把旧吉他,走进牢房说道:有谁能用它弹出一首《保卫莱茵河》,今天就不用去采石场。 隔壁牢房的老头死了。 他经常为德国人弹奏喜欢的吉他曲。 失去了乐手的德国人,在牢房里挨个质问可怜的犹太人。 你? 你? 阴晴不定的德国人,会因为没有人弹吉他而变得冷漠暴躁。 他见没有人回答,径直掏出了枪,抵在了迈德维茨的头上。 你。 我不会,先生,我不会。 那是迈德维茨离死亡最近的时候,枪口坚硬,落在纸页上都泛着寒光。 迈德维茨写,我以为我要死了。 德国人的枪下打死过几百万的犹太人,早晚会轮到我。 然后,他在绝望的颤抖中,听到了弥赛亚的声音 我会。 楚书铭说着德语,站了出来,直接拿过了德国人手上的吉他。 他的音乐天赋,随手都能定准吉他的音弦。 迈德维茨愣愣的看着他,甚至不知道头顶的枪口什么时候移开的。 我要听《保卫莱茵河》。德国人命令道。 楚书铭却专注于手上琴弦,我是中国人,没有听过《保卫莱茵河》。 他的德语已经能够说得足够好,但我会给你弹奏比它更好的乐曲。 迈德维茨不知道楚书铭弹奏的是什么。 陌生的旋律,不影响美妙的乐曲。 钟应看着迈德维茨兴奋的形容它为天堂乐曲,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眼中的楚书铭浑身散发着救世主弥赛亚的光辉。 他红着眼睛,低声告诉师父,楚先生用吉他弹奏的曲子非常好听,救下了弗利斯的祖父迈德维茨。 樊成云沉默的勾起笑,声音低沉得如同唯恐惊扰亡灵。 吉他六弦,琵琶四弦,他们遗音雅社的人,个个都是音乐大家,乐器从来不会限制他们的天赋。 钟应点点头,继续翻动书页。 但他没有说,迈德维茨笔下的楚书铭并没有因为自己的音乐感到高兴。 他们获得特许,不用去采石场,沉默坐在牢房床上。 楚书铭抚摸着破旧吉他,第一次向迈德维茨讲述木兰琵琶。 他摸着吉他的弦钮,说道:我的吉他只有四根调音弦钮,每一根都有手指长。 弯弯的琴头,四根弦。 他拨弄出清脆声音,没有这样大的音孔,它像一个梨的模样,而且 楚书铭沧桑干枯的手指,覆盖在弦桥旁边,怀念笑道:这里盛开着大片的木兰花。那些漂亮的木兰花,在木头上绽放了一千多年。 迈德维茨如实写下的形容,朴素、古老,如同春天一般美丽,有着早春木兰的气息。 钟应几乎立刻想起了木兰琵琶的模样,也难怪弗利斯在拍卖行见到雄蕊琵琶的瞬间,就想起了楚书铭的琵琶。 可惜,楚书铭的怀念带着痛苦。 半晌,他感慨道:我因为拒绝给日本军官演奏乐曲,而沦落到了这里,现在却要为德国纳粹表演 迈德维茨听得出他的悲伤。 他不懂什么人生大义、品格信仰,却懂得楚书铭救了他的命。 你不是为德国人表演! 迈德维茨说得很认真,你是为了我们犹太人! 他的一句话,似乎给予了楚书铭启发。 这位音乐家非常优秀,掌握的简单德语,还能在为德国军官演奏吉他的时候,和对方聊上几句。 迈德维茨不知道他们会聊什么,但是德国人看起来很高兴。 高兴到为楚书铭新添一条毛毯,为他们牢房伙食新添几块肉,还破天荒的允许他们补上了牢房漏风的破洞。 迈德维茨期望降临的弥赛亚,就这样来到他的身旁。 牢房逐渐改善的情况,引得囚监谩骂诅咒,囚监阴毒的眼神经常盯着黑色眼睛的中国人。 迈德维茨这样的描述,几乎预示着悲剧的发生。 很快,钟应见到了楚书铭的死讯。 迈德维茨写,sy是被囚监挥棍打死的。 囚监想尽办法找他麻烦,都没有成功。 最终在一个午后,找到了向他合理挥棒的理由 因为迈德维茨跌倒了,楚书铭停下来扶起他。 长长的队伍因此有了大片空白的停顿。 当他们走完死亡阶梯,犹太囚监怒骂道:你这该死的犹太人! 挥起了施暴的木棒,给了迈德维茨狠狠一棍! 楚书铭抓住了他的手臂,用清晰的德语,郑重的缓缓说道:他是你的同胞。 迈德维茨见到囚监再次恼羞成怒的挥起木棒,打向楚书铭。 他伸手没能拉住楚书铭的瞬间,听到了震耳的枪响,脸上甚至感受到溅射的血液。 就在楚书铭滚落死亡阶梯那刻,嚣张跋扈的囚监随着一声枪响,死在了阶梯的上方。 囚监用德国人赋予的权力害死一个人,德国人像处置物品一样结束一条命。 sy死了。 没有人能滚落长长的死亡阶梯后,在条件恶劣的毛特豪森活下来。 迈德维茨旁边的床位空了出来,那是会讲神话故事,会弹奏琵琶的中国人留下的空隙。 他久久无法回神,耳边不是寂静空气,而是音乐的声音,眼前是滚落死亡阶梯的楚书铭。 还有那句:他是你的同胞。 迈德维茨抬起手,为他的弥赛亚弹奏了终将复活的十三原则。 他写 嘿,summy,你再等上一等,德国人就会没有精力看管我们,忙着讨论逃离和撤退。 说不定你能得到一把更好的吉他,和我们活下来的音乐家们,一起演奏真真正正的《春之圆舞曲》。 当然,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才发现,他以为的吉他,其实是琵琶。 即使他见到的中国琵琶,都是竖着弹奏。 他依然保持着楚书铭弹奏的姿势,打横抱在怀中,拨响琴弦,唱道: 救世主弥赛亚必将降临。 我们始终期盼永不懈怠。 逝者也会复活与我同在。 那首歌的结束,就是《纪念》的结束。 迈德维茨在开篇详细写过自己的童年、自己的家庭。 到了结局,却只是遗憾的说:我自由了,但我没有家人了。 然后,随着他对楚书铭的怀念,完结了整本《纪念》。 钟应不懂犹太人的信仰,但他懂得音乐的力量。 迈德维茨想死在那个寒冷的冬天。 是楚书铭的神话故事,是那场无声的音乐会,是楚书铭弹奏的吉他,让他活到了温暖的春天。 更是那把从未见过的木兰琵琶,给他带来的希望。 薄薄一本自传,没有多余的作者介绍和生平记事。 分卷(29) 连封底都显得朴素,钟应微微一翻,就能把封底折页掀起来。 然后,他见到了一串隐藏在折页内侧的德语。 漂亮字母掩盖不住弗利斯的狡黠与恶趣味。 他写道:如果你能找到这行文字,说明你确实有好好看完这本《纪念》。我不建议去打扰一位可怜的女士,希望这里能够让你见到想要的东西 肯博瑟街道11号,楚氏乐器行。 第25章 维也纳的肯博瑟街道, 毗邻纳旭市场。 钟应走到这里,发现了不少中文的招牌,像一个小型唐人街, 旁边就是著名的维也纳河畔剧院。 他循着地址, 十分容易找到楚氏乐器行。 它简单的招牌写着中文和德语,落地橱窗清晰可见漂亮的小提琴、萨克斯。 钟应推开门, 发现不大的乐器行里, 竟摆放着一架古朴的三角钢琴。 欢迎。 德语的问候传来,满是乐器的店里, 走出一位身穿夹克衫的老板, 你需要什么? 对方黑发黑眼, 典型的亚裔特征。 钟应不动声色的打量他,深邃眼窝,高挺鼻梁, 不像传统的华人, 更像是华人与欧洲人混血的后代。 可以随便看看吗?钟应问道。 当然。 老板笑得亲切,不像难相处的家伙,如果你有喜欢的乐器,还可以试试。 友好会面使钟应对他印象极好。 虽然乐器行叫做楚氏, 这位守店的老板, 也不一定就是那位为了一千万欧, 和亲姐姐闹上法庭的楚氏子孙。 钟应思考着怎么和对方打开话题,漫无目的的在不大的乐器行里闲逛。 这里西洋乐器琳琅满目, 但不是一个专门的西洋乐器行,更里面一些的展位, 摆放着一些中国乐器。 棕红色的蛇纹木二胡, 雕刻花鸟鱼的现代琵琶。 钟应甚至见到了一张黑色排箫, 黑色音管缠着赤红绳索,垂着中国结,十分的抢眼独特。 您这里还卖中国乐器? 钟应说的中文。 老板笑出声,走了过来,也用中文回答,这里被称为奥地利唐人街,我当然要卖点中国的东西。 他伸手拿起漆黑排箫,举手投足之间,散发着浓重烟味。 又在一身烟味里,没询问钟应的意见,兀自用排箫吹出了简单的音调。 钟应听到了新年好呀新年好呀的单调声音。 老板吹完了《新年好》,笑着说道:听出来了?你是中国人? 钟应点点头,笑着看他,这老板还挺喜欢中国文化。 老板又问:来旅游还是留学啊? 钟应想了想,说:我来找东西。 老板爽快的笑出声,放下了排箫,丝毫不介意钟应的答非所问。 你慢慢找。 他从烟盒里取出一根烟,也不急着点燃,夹着它指了指店外的街道,我这儿找不到你就往前走,尽头有家中国乐器行,那儿的琵琶、二胡一绝。 说着,他点燃了烟,慢条斯理吐出一口气,我这儿的琵琶、二胡,也是从他家薅的。 一个薅字,顿时减淡了他混血容貌产生的距离感。 钟应觉得老板有意思,拿人家的东西一点儿不避讳,语气还颇为得意,看起来跟中国乐器行关系不错。 钟应身边就有一把红木琵琶,钢弦的。 他正要拿起来,尝试顺着琵琶问一问木兰琵琶,视线忽然一转,就见到了旁边墙上吉他群里,一把显眼的琵琶。 它高高悬挂在墙上,不仰头去看,很难注意到。 可是一旦注意了,它便夺走了钟应全部注意力。 因为,它曲颈四轸四弦,紫檀木雕刻木兰,和那把雄蕊琵琶一模一样! 老板!钟应急切的指了指它,这把琵琶能给我看看吗? 它?老板抽着烟,睨了一眼钟应,你会弹琵琶吗?就要看它? 此时钟应也顾不得许多,直接拿起身边那把钢弦红木琵琶,站着抱琶,弹了一首新人入门的《茉莉花》。 熟悉的旋律荡漾指尖,钟应站着竖抱琵琶,弹奏乐器毫无压力。 却把老板看得目瞪口呆。 他也是个懂琵琶的人,这种容易上手的琵琶曲,每年都能听上几十次。 可钟应的弹奏不同,手指弹挑轮滚,没有义甲,拨弄出的声音依然干净利落。 钢弦奏出了别样的似水柔情,泠泠琴弦之中,似乎飘来淡淡幽香,带着午后烟雨的余韵、狭窄弄堂的悠长。 他好像见到一个鬓间插着茉莉的温柔女人,撑着油纸伞,穿着素旗袍,跨越了旧时光。 永远活在戴望舒笔下的《雨巷》。 老板视线柔和许多,叼着烟笑了声,厉害啊,也就比我差一点。 他的夸奖算不上真情实意,但他依然抓了抓头发,仰头看向悬挂起来的木兰琵琶。 行,给你看看。 老板掐灭了烟,搬来人字梯。 紫檀木琵琶悬挂得极高,他小心翼翼取下它,递给钟应时还格外不放心。 抱稳了,这琵琶超级贵,你小心点。 钟应抱得很稳,握住琵琶琴颈,仔细端详木兰雕刻。 浅棕覆手旁一簇一簇花朵,拥有清晰的花蕊,无柄椭圆,细而弯曲,是雌蕊无疑! 他心里升起了对弗利斯的感谢。 这位看起来不近人情的商人,关键时刻足够靠谱。 在楚氏乐器行果然能见到他想见的东西! 老板,您这把琵琶是怎么来的?钟应欣喜问道。 老板背靠人字梯,随便挑了个梯坎儿坐着,有人寄存在我这儿的。 他垂眸翻出烟盒,指尖敲出一根烟,微眯着看钟应,怎么?看上它了? 那一瞬间,钟应觉得老板的神情充满了试探和玩味。 他也管不了许多,坐在旁边三角钢琴的凳子上,抱琶拨弦。 丝弦阵阵,声音清冽,比起雄蕊琵琶,果然品长、音低、弦硬,它虽然悬挂在乐器行高处,却琴弦如新,琴身无尘。 音准极佳,甚至无须再调,看得出经常有人好好保养。 钟应喜不自胜,笑着说道:它很不错,任何一个弹琵琶的人,都会喜欢它。 说着,钟应拂弦轻轮,弹奏着广为人知的《春江花月夜》。 声随弦震,音色低沉,仿佛他唤起了一轮沉睡的明月,照亮了不大的楚氏乐器行。 原本想提醒钟应小心弹这把琵琶的老板,愣愣的夹着烟,忘记了点燃。 唐代琵琶的声音,绝非一般琵琶可以比拟。 旋律在钟应指尖回响,皎皎月色如水,江面波光粼粼。 那些守着明月等待离人归来的思绪,在这弦弦音动里逐渐化作一圈一圈水纹,渐渐荡进了听者的心中。 月是当年月,人却成故人。 老板眉峰舒展,夹着香烟,全情投入到了这首月与相思的琵琶曲里。 脑海里只剩下自小学过的那首诗,自小记着的那个人。 一曲结束,老板叹息一声,念道: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他的念词韵律准确,腔调抑扬顿挫,确实是有感而发,又自嘲般笑了笑。 钟应诧异看他,只觉得这位老板身上没有半分的文化隔阂。 哪怕他长相混着外国人的基因,也挡不住内里浓烈的中国情怀。 可惜,他这副深懂诗词与乐曲的模样,也就维持了几秒。 弹得还行。 老板叼起烟,仍是惯有的心不在焉。 他咔哒一声按下火机,点燃了烟,恶劣笑道:一般般吧。 钟应并不在意他傲慢的点评。 雌蕊琵琶琴弦清泠,比雄蕊琵琶音色稍低,但北琶竖式演奏技巧正好适合它的窄颈,连弦都要硬质许多,如果借着义甲演奏,绝对会更加出众。 可这琵琶是寄存在这里的 钟应抱着琵琶,认真的说道:老板,这把琵琶应当是唐代紫檀木,配以蚕丝弦。寄存的人是想卖了它吗?多少钱? 老板低哑的笑了一声,眼神透着光。 你识货。烟灰随着他的手指抖了抖,既然识货,就该知道最近维也纳拍卖行也卖了一把唐代琵琶,一千万欧。 弗利斯闹得沸沸扬扬的琵琶事件,早就在奥地利传遍。 一千万欧的唐代琵琶,足以登入吉尼斯纪录,喜欢琵琶的人不可能不知道。 寄存琵琶的人早死了,这琵琶价格都由我看着办。 他抽着烟,开玩笑一般说道:你是中国人,往祖上数八辈,弄不好我们还是同一个祖宗。我也不多要,给你打个折 九千万人民币吧,哈哈哈! 老板笑意嘲讽,显然是想劝退钟应。 一般人听了这话,都该顺着九千万或者一千万,感慨一把琵琶怎么这么贵。 可钟应偏偏安静看他,丝毫没有他想要的善解人意。 还思考了一下,认同了老板的观点。 您这把是雌蕊琵琶,拍卖行一千万欧卖出的是雄蕊琵琶。它们都是唐代的珍品,原来的主人更是难得的贤伉俪,确实应该同价。 钟应面前的混血华人,闻言视线紧紧盯着他。 似乎不需要去确认花蕊模样,就知道钟应说的是真的。 乐器行沉默得能听到老板烦恼吸烟的声音。 半晌,他才重新说话。 懂的倒挺多。 老板呼出一口烟气,盯着钟应怀中的琵琶。 这乐器确实一千多年了,是个老古董。你们中国人对古董都这么了解吗? 它比较特殊。 钟应看他,端详着他每一个表情,1932年,中国成立了一间遗音雅社,楚书铭先生与其夫人郑婉清女士,分别带着雄蕊琵琶和雌蕊琵琶,加入了汉乐府诗集的重谱研究,所以我才知道这么多。 钟应指了指灿烂盛开的木兰雕花,这把就是郑婉清女士用的雌蕊木兰。 老板,这间乐器行叫楚氏,那您认识楚书铭、郑婉清夫妇吗? 老板摘下烟,夹在指尖,皱着眉端详钟应。 他没有回答,凝重思考的表情却说明了很多东西。 钟应又问:或者,您认识他们的女儿,楚芝雅吗? 老板一脸错愕,漆黑的眼眸微微瞪大,指尖烟气袅袅,挡不住他震惊打量钟应的视线。 你到底 忽然,门外传来暴躁的男音,骂着腔调怪异的中文 楚慕,你给我滚出来! 第26章 钟应闻言看向乐器行外。 透过玻璃门, 他见到了一个褐发棕眼、高鼻阔下巴的外国男人。 那人穿着黑色运动衫,叉着腰,骂骂咧咧说着德语。 别躲里面, 我看到你了, 楚慕! 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的丑事,该死的! 显然,他并不是精通中文。 只是楚慕两字发音清楚, 仿佛中文里最擅长的就是楚慕,你给我滚出来这句话,作为日常问候。 老板波澜不惊,却伸手拿回了钟应怀抱的琵琶。 今天没空招待了,你随便看吧。 说完, 他顶着门外的骂声,慢慢爬上人字梯。 他安顿好琵琶, 才拍了拍手, 走向门口坚持不懈骂他的外国人。 那人见他出来,也就停了骂声。 然而,钟应站在店里, 依旧能见到那人一脸怒火,像是一个债主似的死死盯着楚慕不放。 戈德罗,今天赌场没开门吗?这么闲。 楚慕声音悠闲, 说的德语。 他一句话,说得戈德罗瞪大眼睛, 抬起手指, 大声斥责。 楚慕, 你是想害死你姐姐吗! 面对他的愤怒, 楚慕丝毫没有感到慌张, 反而慢条斯理的取出了一根烟。 她有病就好好治,我又不是医生,怎么会害死她? 顿时,戈德罗的语速又急又快,如果不是你跑出来争那把琵琶,现在她就该有钱治病了! 哈。 楚慕点燃烟,空手插兜依靠在自己的乐器行门边。 我姐半年前还在学校教课,什么时候突然就病得要花一千万欧才能救命了? 他嗤笑一声,在袅袅烟气里微眯眼睛,看向戈德罗的神情格外不屑。 她得的,不会是穷病和赌病吧? 钟应站在店铺的玻璃窗旁,听得一清二楚。 而楚慕话音刚落,正好见到戈德罗脸色大变,神色阴沉,似乎完全被楚慕说中了。 不善于狡辩的奥地利人,犹豫半晌,往前走了过来。 他咬牙切齿的低沉解释,一千万欧根本不是我要的价,我跟拍卖行只要了五万欧! 五万确实不多。 楚慕叼着烟,笑着问道,要不然我拿五万给你,你拿回去给我姐救命 他摘下烟,沉沉的吐了一口烟气,哦,不用谢,把拍卖行的雄蕊琵琶抵我就行。 话题又回到了琵琶上,戈德罗顿时怒不可遏。 她是你亲姐姐,琵琶比她的命还重要吗?! 命,肯定比琵琶重要。 楚慕狠狠将烟扔在地上踩灭,眼神盯着他,脚下碾碎烟头的力道就像在碾碎自己的姐夫。 但是,你让她来跟我谈,你没那资格。 显然这是一场无法继续的沟通。 钟应站在乐器行里,见到戈德罗几次捏起了拳头,都没能下定决定动手。 他们应当非常熟悉。 熟悉到楚慕根本不会防备戈德罗,或者说 分卷(30) 戈德罗就算动手,楚慕也知道怎么让对方先吃亏。 僵持不下的沉默,最终是戈德罗退了半步。 你等着。 临别的中文,吐词清楚。 也像他说过了千百万次,依然拿楚慕毫无办法。 楚慕目送他离开,转身回店。 推开门,正好和等候的钟应四目相对。 他眉峰一皱,你还想看什么? 语气有些不耐烦,似乎被人撞破了家里的破烂事,心情格外不爽。 可钟应却不得不问:楚老板,您是楚芝雅女士的亲属吗? 楚慕乜他一眼,根本不回答,拿起人字梯就往房间里去。 钟应沉默的站在原地,心中情绪翻江倒海。 门外的话,他听得清楚,心里想得清楚。 这位就是楚书铭的后人楚慕,那个和亲姐姐争夺雄蕊琵琶遗产继承权的楚氏子孙。 并且,楚慕的姐姐,到底是不是缺钱治病 得打上一个问号。 钟应眼睛凝视乐器行的房门,等着楚慕。 对方的长相足够证明他是混血华人。 但是,他极具欧式风情的眉眼,掩盖不住他念诵《春江花月夜》时的怅惘与哀愁。 那是中国人独有的愁绪。 不是多学几个字、多读几句诗就能铭记于心的离愁别绪。 而是扎根在灵魂之中,远隔山水也磨灭不了的一腔深情。 所以,钟应一时之间很难断定。 一边弗利斯嘲讽鄙夷的姐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一边是他亲眼见到深懂中国的楚慕,到底谁对谁错。 楚慕放好梯子出来,钟应赶紧往前两步,继续追问道: 楚老板,您和您姐姐争夺雄蕊琵琶,是因为您怀疑她不是真的缺钱治病? 直击别人的家庭私事,显然不是什么好问题。 楚慕顿时表情冷漠,反唇相讥,关你什么事? 因为我想知道,木兰琵琶为什么会出现在拍卖行,您又为什么把亲姐姐告上法庭。 钟应知道自己全盘托出并不合适。 但他顾不得许多,说道:木兰琵琶对楚书铭先生、郑婉清女士非常重要,如果您和您的姐姐有什么困难,我们愿意帮你们解决 怎么解决? 楚慕打断了他的话,脸上尽是讥诮的笑意。 你是能找弗利斯把雄蕊琵琶给我,还是能告诉我姐,放弃遗产继承权,把雄蕊琵琶给我? 他句句都是为了那把一千万欧的雄蕊琵琶。 钟应愣了愣,解释道:弗利斯先生已经同意将琵琶交给我,用在纪念毛特豪森集中营解放的音乐会上。如果您想见它,我可以立刻带您去。 我不是想见它。 楚慕看钟应的视线,就像在看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儿,眼神里带着探究、无奈。 那把琵琶对我来说很重要,可也没有那么重要。你们想用它弹曲就弹曲,想用它办音乐会就办音乐会,跟我没关系。 他说着,转头仰视墙上那把雌蕊琵琶,透着沉淀于岁月之中晦暗不明的沧桑。 我只是觉得,一千万欧啊 楚慕叹息一声,倏尔哼笑出声,似乎透过这把雌蕊,看到了那把雄蕊。 这琵琶也配? 楚慕说话不留情面,出乎钟应预料。 然而,小朋友还没能想出和他好好沟通的办法,就被对方一句我要关门了赶了出去。 那位傲慢恣意的乐器行楚老板,根本不愿意再听他讲关于楚书铭、关于遗音雅社的事情。 钟应也算面对过不少脾气怪异的陌生人,却没遇到过这种内里温柔又说话无情的家伙。 倒是 倒是有点像外冷内热的厉劲秋了。 钟应赶着时间,去艺术乐团找到了师父。 纪念音乐会还没开始排练,他有充分的时间,把楚慕的事情告诉樊成云。 他还把自己的猜测一同说了出来。 师父,楚老板好像有证据证明他的姐姐没病,然后那个戈德罗喜欢赌博。 一旦涉赌,家庭关系就会变得极其恐怖和微妙。 钟应神色沉重的说:他的姐姐是不是为了还赌债,才把木兰琵琶拿出来卖的?所以弗利斯会那么讨厌他们。 他没遇到过这么复杂的情况,一心只有琵琶。 樊成云想了想,说:我们也不能仅凭一面之词,就做什么定论。而且,这是他们的家事。 清官难断家务事,他们不过是一群想要寻回遗音雅社乐器的音乐人,更没法去说长道短。 师徒两人沉默许久。 终于,樊成云出了声,想了个办法。 既然楚慕能在唐人街开乐器行,莎拉可能认识他。 艺术乐团人脉遍布欧洲,何况是小小的乐器行。 樊成云一问,莎拉就挑起了漂亮的眉。 楚慕?唐人街楚氏乐器行的那个? 如此精准可靠,钟应高兴点头,张姐,你能请他来乐团,我们坐下来好好聊聊琵琶的事情吗? 能是能啊。 莎拉一向热心帮忙,更不用说自己认识的人。 可她神色慎重的说道:他挑的乐器不错、调音也很准,但他这个人吧 莎拉犹豫片刻,很不好说话。 楚慕不好说话,钟应是见识过的。 但他没想到,莎拉去请楚慕,艺术乐团的人听说之后,竟然都认识这位中奥混血的楚老板。 音乐会排练结束,他们就围着樊成云和钟应闲聊。 楚慕他妈妈是中国人,好像前几年去世了,他爸再婚了,跟楚慕没什么往来,我们也不怎么认识。 这人挑乐器的眼光好,耳朵特别灵。他在乐器行里面就是乐器修复工作室,每次乐器拿给他修,我都特别放心。 楚慕的乐器行开得久。 为人虽然不好说话,但成熟可靠,对待乐器更是细心细致,艺术乐团的人都非常认可他的能力。 只可惜,脾气和言行方面,却得到了截然不同的评价。 有人说他热情认真。 有人说他冷漠傲慢。 两种极端的评价,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越发引得樊成云好奇。 他们走向艺术乐团办公室,樊成云问道: 小应,你觉得楚老板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钟应沉吟片刻,认真回答道:我觉得楚老板是懂音乐、懂中国的人。 当时,我用雌蕊琵琶弹奏了一曲《春江花月夜》,在没有告诉他曲名的情况下,他听完就念了一句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虽然是名篇。 但不是每一个听曲的人,都能立刻产生联想。 楚慕的感慨发自内心。 他听懂了琵琶曲里的回风却月,更懂唐代诗里的离人乘月。 连国内对琵琶耳濡目染的听众,都不一定能有他这样的音乐素养。 钟应凭此认定,楚慕绝对是底蕴深厚的中式文化家庭,教养出来的优秀孩子。 樊成云觉得有道理,没多说什么。 他们走到了办公室,大门敞开,莎拉已经在和楚慕闲聊,等着他们的到来。 楚老板,初次见面,我叫樊成云,这是我的徒弟,钟应。 大师的名字抬出来,楚慕没有半点儿困惑。 此时,见到名声斐然的古琴大家,楚慕收起了一声漫不经心,郑重的和樊成云握了手。 樊大师,我喜欢您的古琴,见您一面,三生有幸。 一来一回,恰如自家人的恭维客套,全无外国人之间的生分。 楚慕视线从樊成云,掠过钟应。 他笑意没变,话语里却泛着几分了然。 我说你年纪轻轻懂得倒是挺多呢,原来是名师出高徒。不知道樊大师这次叫我来,是为了什么? 都是性格爽快的人,樊成云也不浪费时间。 他指了指桌边摆放的雄蕊琵琶,笑着说:楚先生,我们想跟你聊聊这把琵琶,当然,还有您悬挂在乐器行的雌蕊琵琶。 雄蕊琵琶安静的摆放在琴箱里。 楚慕和樊成云相对而坐。 钟应和莎拉在一旁安静的作陪,这场纯中文的交流,不需要他帮忙翻译,钟应也乐得轻松。 遗音雅社的故事,能说得沉重漫长,也能说得简略轻快。 楚郑夫妇的两把琵琶,都在维也纳确定了行踪,连樊成云出示的那张《乐报》黑白照片,也透出了一丝丝当年首演成功的喜意。 这位横抱琵琶的,便是楚书铭先生,这位则是他的夫人,郑婉清女士。 黑白的照片里,清晰可见两位琵琶演奏者。 他们抱着琵琶相视一笑,眉目间的情深义重,穿越时光,从未褪色分毫。 樊成云端详着楚慕,无法从这位欧式深眼高鼻的年轻人找到半分与故人相似的样子。 他依然目光柔和的确定道:他们应该就是您的外公外婆,也是楚芝雅女士的父母。 樊成云从钟应手上,拿过那本白底黑字的《纪念》。 可是我们不知道,楚先生于1943年遭遇意外,沦落毛特豪森集中营,于1944年去世。要不然,他们也该顺利乘着邮轮,回到中国了。 楚慕的表情略微诧异,视线惊疑不定。 樊成云递出手上的自传,楚慕接过来随手翻了翻,就能见到sy的称呼。 依照德语的发音,他稍稍在心里一念,就能知道这是楚书铭的读音。 血脉亲情,往往难以磨灭。 更何况过去了七十多年,突然告诉后代:你的先祖遭遇过二战最惨烈的折磨,死在了近在咫尺的人间地狱。 任谁都会情绪翻腾,无法自持。 楚慕没翻多久,将书放在膝盖,烦躁的皱着眉拿出了一根烟叼在嘴上。 他还没点燃,莎拉就低声提醒道:这里禁烟。 楚慕默默把烟摘下来,捏在手里,敲了敲手上的书本,长叹一声。 不知道他是为了不能抽烟叹息,还是为了逝去的人叹息。 艺术乐团的办公室,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樊成云也不急着逼迫楚慕表态,他只是感慨道: 木兰琵琶能够在遗音雅社重聚,是沈先生、也是楚先生的愿望。我和小应有幸来到维也纳,既见到了雄蕊琵琶,又见到了雌蕊琵琶,自然是希望能够带它们回到中国,完成逝者生前的遗愿。 这话说得何其悲伤,连众人的呼吸都显得沉重。 谁知,办公室响起一声轻笑。 楚慕夹着那根没点燃的烟,表情戏谑,嘴角笑意直白讽刺。 他盯着樊成云,遗愿? 楚慕径直拿起火机,点燃了烟。莎拉想阻止都来不及,只能瞪大眼睛盯着眼前的烟气缭绕。 我妈的名字,确实叫楚芝雅。只不过,她死了快十年了。 他长呼一口气,像是平复了自己的情绪一般,遥遥点了点那张清晰的黑白照片。 他意有所指的说道:人都死了,怎么死的,死前有什么愿望,重要吗? 楚慕黑沉的眼睛在烟雾里泛着光,钟应看得清清楚楚。 他不是没有被震撼、不是没有被感动。 只是心中的迷茫痛苦,远超过了语言的描述。 重要。 沉默许久的钟应,认真的回答了他的问题。 楚先生在集中营依然惦记着木兰琵琶,他甚至空手弹奏琵琶,给迈德维茨带去了希望。这份希望,是他想要活着回到中国,回到遗音雅社,重新奏响汉乐府的信念,也是我们走遍世界,哪怕一无所获也不敢放弃的原因。 如果我们放弃了,就没有人再记得他们,更没有人能见到乐器回归祖国的那一天。 远胜生命的乐器,凝结了逝者最后的信念,成为了钟应始终奔走的信仰。 他不懂楚慕为什么冷漠,为什么抗拒去谈木兰琵琶的事情。 但是他坚信,楚慕会懂这份执着。 然而,楚慕眯着眼睛看他。 似乎在思考,又似乎在权衡,没有给予赞同或是反对。 又是一阵长久的安静,楚慕摘下了唇上的烟,呼出了白白的烟气。 你们这消息,要是早个三十年告诉我,那多好啊。 他不解释自己的感慨,随手将膝盖上的书扔在桌上,发出轻微碰撞声,像是下定决心扔掉了一份沉重的负担。 再不行,好歹也早个十年。 他的话令钟应皱眉。 楚慕不必解释,钟应也能清楚什么意思。 早三十年,也许郑婉清女士还活着;再早十年,他们的女儿楚芝雅也还活着。 钟应不得不出声。 楚老板,无论是迈德维茨先生的后代,还是我们,也是见到了拍卖行的雄蕊琵琶,才知道你们仍在维也纳。如果我们早点知道楚先生在集中营遇害,或者我们早点知道你们住在维也纳,也不会到现在才告诉您这些事情 他的解释,只得到了楚慕带笑的烟气。 所以,我应该感谢你们告诉我这些事情,感恩戴德的把雌蕊琵琶送给你们? 楚慕话里的硝烟气息极重,钟应顿时心中一沉。 我们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们什么意思?遗音雅社的人都死了几十年了,乐器也更换了好几代的主人。你们却说要带它们回中国,不就是要胁迫现在的主人,叫我识大体、懂情怀,乖乖听你们的话么。 这话夹枪带棒,樊成云和钟应如临大敌。 人隔三辈,人情冷暖千变万化。 面前这位楚氏后代,产生的变化,像极了他深陷的眼窝,高挺的鼻梁。 楚慕说着字正腔圆的中文,却没有根深蒂固的传承。 樊成云说道:楚老板有话不妨直说。 分卷(31) 好,我直说了。 他夹着烟头指了指自己,我是一个会说中文的奥地利人,不是中国人。 对不起,我不懂你们的情怀。 我觉得,人死如灯灭,死后再来谈什么生前的恩怨情仇爱恨执念,都是一场镜花水月 楚慕抖了抖烟灰,垂下眼眸。 一场空。 钟应知道楚慕心硬如铁,可他没想到,楚慕听闻楚书铭的事情后,没有一点儿动容。 他理解的楚慕,深懂中国文化,深省离愁别绪,在他眼里就是完完全全的中国人。 钟应不禁心急,脱口而出道:楚老板,木兰琵琶好歹是中国文物。两把唐代的古董琵琶,在奥地利的土地上,成为展览品、成为拍卖品,再也没有适合它们发出声音的舞台,您不觉得可惜吗? 只见楚慕勾起唇角,丝毫没有之前的淡淡伤感和诧异,仅剩下一腔就事论事的冷漠。 不觉得。他一如既往的残忍,那是我妈留给我的琵琶,就是我的财产,不是你们的文物。 我活着,雌蕊琵琶就一辈子挂在那儿,保佑我生意兴隆。我死了,就把琵琶一把火烧了 他笑得恶劣,这也算是满足了死人的遗愿,让琵琶和他们相聚了吧。 第27章 楚慕的话, 震得办公室一片寂静。 那位出言不逊的楚老板,径直站起来,抽着烟冷笑离场。 莎拉见状况难以收拾, 赶紧追了出去。 钟应正要跟过去, 却被樊成云伸手逮住了。 他眉目间尽是担忧,松手拍了拍钟应的肩膀。 虽然楚慕是楚先生的后人,但他在奥地利长大, 接受的风土人情和我们截然不同。你忽然说琵琶是中国的文物,他自然不高兴。 中国人、华人、华裔在外国人眼中都差不多,樊成云走遍世界,却深懂其中的隔阂。 钟应站在中国的立场,说出那些话理所当然, 可对楚慕来说,是另一种针对私人财产的挑衅和冒犯。 木兰琵琶说到底, 确实是楚先生和郑女士留给他们姐弟的财产。 樊成云叹息一声, 我知道你为了楚先生的去世伤心,也想让楚慕懂得楚先生的心情,但他毕竟是奥地利人。 钟应听完, 心中一片怅惘冰凉。 可是楚老板懂得诗词、懂得琵琶,所以我以为,他也懂中国。 历经了战火的中国, 走过了镇痛的中国,还有独立于世的中国, 始终牵挂着所有遗落四方的血脉。 无论是远离故土的游子, 还是惨遭抢夺的乐器, 都是她的牵挂。 只要楚慕懂得中国, 就应该懂得 流失的乐器和失散的故人, 能够在和平盛世回家团聚,不仅仅是遗音雅社的愿望,更是每一个中国人的愿望。 楚慕一言一行,毫无楚书铭和郑婉清当年的风采。 钟应深感遗憾,又不能就此放弃。 他对师父说:我想再跟楚老板谈谈 没用的。 樊成云熟悉钟应的固执和清醒。 自己的徒弟总是用音乐,去判断一个人的品性。 然而,他也时常会忘记:大多数人都会选择藏起真实的自己,用自己想要示人的模样面对外人。 楚老板的心结在木兰琵琶上,你越是找他谈,他只会越冷漠。 楚慕离场的时候,显然已经带着怨气和怒火。 钟应如此直白坦荡,少不了碰上钉子。 樊成云知道钟应急于寻回琵琶,不仅仅是为了遗音雅社,更是为了早逝的楚书铭。 然而,他宁愿这件事做得慢一些,也不舍得可爱单纯的徒弟,再去受外人的气。 我们没法解开他的心结,就解不开他的固执。你再懂他的想法,他也不会承认的。 他背起手,叹息一声,我们还是想办法,从楚慕的姐姐那边了解一下情况吧。 钟应想了想,忽然问道:师父,你觉不觉得,刚才楚慕说要烧琵琶的话,好像在哪儿听过? 这么气死音乐家不偿命的狠话,确实非常的熟悉。 樊成云眼睛一亮,弗利斯? 曾经利用一句我要拆掉琵琶的威胁,成功登上维也纳乐报的大商人,接到钟应的电话,立刻放声嘲笑! 终于有人和我遭受了相同的折磨。 对,没错,用拆琵琶来威胁你们,就是我跟楚慕学的。挺有效果不是么? 所以我说,你们无论想见楚怀,还是楚慕,都是浪费时间! 弗利斯可算是逮着机会证明自己英明神武了。 他们一个没法沟通,一个令人讨厌! 他的抱怨重重落在楚慕身上,钟应握着手机,全方位的感受到了楚慕有多冷漠。 弗利斯发现雄蕊琵琶的主人无法沟通之后,径直找上了楚慕。 一开始还好,但他提及墙上的雌蕊琵琶不错,想要花钱买下的时候,楚慕就变得戏谑又嘲讽。 他居然说,你一个老外,买什么琵琶?还不如买块紫檀木回去,补补你家的鎏金抽屉。 弗利斯耿耿于怀,甚至还自由发挥到了威胁钟应和樊成云的对话上。 此时,他却不觉得自己过分,只顾着痛斥楚慕,找人评理。 你说他是不是超级讨厌! 他确实讨厌 钟应赶紧附和,趁机问道: 弗利斯先生,我们想要楚怀的地址! 弗利斯好不容易抓住了钟应这么知情识趣的朋友,却被他横空一句要求,堵得没法继续控诉楚慕。 只能默默的报出了地址。 他还不服气的补充道:放弃吧,你们只会白跑一趟! 即使有商人的劝告,钟应和樊成云依然第二天一早,找到了那栋静谧朴素的楼房。 坐落在闹市区的老旧公寓,年代久远。 他们按下门铃,安静等待着房主开门。 然而,等了许久,都只能听到单调的门铃回响。 我们是不是应该先打个电话 钟应话没说完,房门就咔哒一声,敞开了。 小慕?你回来了吗? 温柔的中文带着睡意朦胧的惊喜。 一位长相沧桑的女性,为他们打开了门。 她穿着舒适的居家服,头发稀疏,脸色苍白。 一双眼睛茫然又木讷,有着浓重的病态,皮肤都粗糙干枯得可怕。 她发现敲门的不是自己想的那个人,立刻换成了德语,你们是谁? 钟应还没回答,楼上就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楚怀,你怎么起来了? 慌慌张张跑下来的男人,钟应认识。 那是戈德罗,在楚氏乐器行跟楚慕一场大吵,令钟应印象深刻。 戈德罗胡须拉碴,眼神困顿。 他似乎不习惯这么早起床,胡乱穿着睡衣,头发也乱糟糟的。 可他顾不上许多,焦急的抓住楚怀肩膀,实在没空招呼门外的钟应和樊成云。 亲爱的,头痛吗?我们先把药吃了。 楚怀的注意力,落在了他身上,忧伤的说道:昨晚我和小慕吵架了,他现在都没回来,肯定还生我的气。 她声音低沉,没了刚才的喜悦,吐词都变得迟缓。 戈德罗挤出笑容,轻松说道:让他生气吧,他就是一个小孩子。跑出去玩两天就会回来了,周一他还要上学呢。 他的话带着真诚的敷衍,半哄半强迫的扶着楚怀上楼。 门外的钟应和樊成云面面相觑,眼神里都有相似的困惑。 楚慕年近三十,怎么也不像需要上学的小孩。 可是,如此奇怪的回答,楚怀没有半分反驳,戈德罗也说得理所当然。 他们在门外又等了许久,戈德罗才急忙跑出来。 你们是谁! 他压低声音,唯恐惊扰了楼上的妻子,一大早敲门做什么! 钟应直接出声,戈德罗先生,我们来探望楚怀女士。 他直呼其名,惹得戈德罗瞬间清醒。 你认识我?神情诧异的戈德罗打量着他,确定自己没见过这样的黑发黑眼。 钟应笑得礼貌,模棱两可的回答道:我们是楚慕楚老板的朋友。 戈德罗视线一喜,既然你们叫他们楚怀、楚慕,那就确实是他们的朋友。 这位不修边幅的奥地利人,比起楚慕,竟然礼貌了许多。 他不仅没有生气发火,还热情的邀请他们进去。 戈德罗和楚怀的家,整洁干净。 那么大一栋公寓,收拾得井井有条,入口门厅还插着新鲜的花束,不像是戈德罗这样看起来粗心的男人,能够布置出来的温馨模样。 钟应和师父走到客厅,发现了早就淘汰的大头电视机。 这栋公寓虽然宽敞,里面的家具、地毯都过于破旧,应当已经用了很多年。 戈德罗招呼他们坐下,就说:楚慕愿意和我们好好谈谈再好不过。你们请坐,我给你们倒水。 他兴高采烈的走进厨房,翻找水杯。 钟应好奇的打量这座年代久远的公寓,忽然,他发现电视机旁边的相框,竟然有木兰琵琶的身影。 雄蕊琵琶被楚慕横抱在怀中,雌蕊琵琶则是竖着被楚怀弹响,像极了楚书铭与郑婉清当年的姿势。 就连他们脸上灿烂的笑意,都透着静态照片无法抹消的快乐。 这张照片一看他们的状态,就知道拍摄于很早之前。毕竟,照片上的楚怀、楚慕太年轻了。 年轻时候的楚怀和楚慕长得很像。 他们姐弟俩有着相同的深邃眼窝、高挺鼻梁,拥有相同的父母,连照片里的相视而笑,都一模一样。 可惜,现在姐弟俩已经反目成仇,不愿再见。 师父,你看。钟应正想拿过照片,请师父看看。 樊成云接过照片,仔细端详起两姐弟手上的琵琶。 戈德罗端来了两杯水,笑容亲切又温柔。 抱歉,楚怀醒来就头痛,除了吃药睡觉,没有别的办法。 他眼神语气都是期待,急切的想和钟应他们聊正事。 你们是替楚慕来看她的?来检查她是不是真的跟病历上一样可怜? 是。 樊成云放下照片,顺着他的询问,善意的承认,并不打算如实告知。 他像是一位资深的法律精英,刻板的说道:楚老板想详细的了解楚怀的症状,以便考虑撤销法庭诉讼。 钟应将师父的话翻译出来,戈德罗一听撤诉,眼睛瞬间发亮,好像立刻见到了一千万欧。 没问题,我会详细的告诉你们楚怀的病情,也希望你们详细的告诉楚慕。 他语气亢奋,这混蛋一直不信我说的话,还不敢来亲眼看看,实在是太愚蠢了! 有了倾诉渠道,戈德罗的讲述就变得细致。 楚怀四十二岁,德语名字是格雷特。以前她在学校当音乐老师,三年前出了车祸。本以为养好了,没想到半年前旧病复发,不仅影响了工作,还影响了正常生活。 因为她的病,出在大脑里。 车祸撞击留下的血块,长时间没有消散,甚至在复查的时候,检测出了脑瘤。 戈德罗讲述的病症,夹杂着专业的德语。 钟应没有学过相关词汇,幸好弗利斯给了他们一份关于楚怀的详细资料。 从医生作出的诊断来看,楚怀确实急需救治。 但是大脑里的问题,向来是全球的疑难杂症,她因为血块压迫神经,已经断断续续产生了记忆力减退和昏睡症状,脑瘤更是雪上加霜。 文字写就的病症,在戈德罗的话语里,变成了一场倍受折磨的灾难。 戈德罗说,她以为自己还是二十三岁,刚刚跟我结婚。 戈德罗说,楚慕不在家,是因为他们昨晚吵了架,气得连夜离家出走。 戈德罗说,楚怀渡过的每一天都是周末,因为只有周末,父母才会离开家去享受二人世界。 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拼凑出了楚怀的状态。 记忆混乱伴随着剧烈的头痛。 只有吃下镇痛药,楚怀才能安稳的睡上一会儿。 可等她清醒过来,又会呆呆愣愣坐在床上,倏尔掉下眼泪,告诉戈德罗:妈妈去世了。 这位先生说到这里,掩盖不住的悲伤。 他说:其实,我宁愿她活在十几岁二十几岁,去重温我们的爱情和幸福。 而不是真正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失去了母亲,连弟弟都变得狼心狗肺! 钟应听得心中冰寒。 他担忧的问道:难道,她的病没有办法可以医治了吗? 很难。戈德罗神情痛苦,眼神藏着算计和犹豫,如果、我说如果,我能凑到足够的钱,说不定医生们会为她制定更好的治疗办法。 提到钱,整个聊天气氛都变得沉重诡异。 钟应和师父视线一撞,就知道戈德罗话里有话。 果然,戈德罗顿时哭丧着脸,痛苦的低嚎,我知道楚慕不喜欢我,他觉得我不是什么好人,觉得我卖掉琵琶就是为了钱。但是 我和楚怀认识了快三十年,我爱她胜过生命,我只想为她治病! 他说得感人肺腑,发自内心。 钟应却懂了弗利斯那句话 他们无法从楚怀那里,得到任何想要的信息。 因为这位可怜的女士,不知道雄蕊琵琶被丈夫送去了拍卖行。 她醒来总会困惑小慕为什么还没回家,她只记得父母喜欢在周末出去旅行。 她永远活在家庭和睦的二十三。 钟应盯着戈德罗。 从他的每一句话,都能感受到他对楚怀的爱意。 分卷(32) 如果不是因为爱,不会有人心甘情愿照顾这么麻烦的病人,更不可能舍弃顺口的德语名格雷特不叫,声声呼唤着妻子拗口的中文名楚怀。 可是,钟应依然想要问清楚一件事。 戈德罗先生,我和你第一次见面,是在楚老板的乐器行门口。 他直视戈德罗,端详这位情深义重的丈夫,有多少真心。 当时,楚老板说你喜欢赌博,欠了很多债。 戈德罗眼睛发直,脸色极为难看。 你别听他胡说! 好,我不听他胡说。 钟应慎重又执着,心中隐隐升起猜测,那你老老实实告诉我 你到底欠了多少赌债? 第28章 钟应一句问话, 戈德罗脸色铁青。 他还没有回答,钟应心里就有了定论。 这人确实欠了赌债,估计还欠得不少! 所以, 你真的欠了一千万欧 钟应话音未落,戈德罗瞪大眼睛差点跳起来。 也就四万欧而已! 四万欧 钟应翻译给师父听, 樊成云立刻换算道:差不多三十万人民币。 三十多万人民币, 对于一个有病患的家庭,何止是而已? 戈德罗见他们不说话,顿时手足无措,神情后悔又无奈。 最终, 他咬了咬牙, 辩解道:嘿, 别这样!这钱也不是我想欠的, 我都是为了楚怀! 赌徒总有无数理由为自己申诉。 戈德罗说:我一般去牌桌赌场玩玩,最多输个十几欧、几百欧就会收手。可是楚怀病了之后,她失去了音乐老师的工作, 我们没了主要的经济来源,存款又不多 所以, 我才会想到去赌场赚点钱。 他说赚钱说得轻松, 一开始,他赢钱也的确容易。 戈德罗拿着几百欧的筹码,不过一个多小时,就赢得了一万欧,连旁边围观的赌徒, 都夸他运气好。 于是, 他趁着运气, 在赌桌上大杀四方, 越赢越赌。 偶尔输了一两把,他都坚定的觉得 我还能赢回来。 还能赢更多。 钟应见到戈德罗讲述这件事时眼睛放光,丝毫没有觉得自己的决定有多危险。 他完完全全将希望寄托在赌桌上,还把自己的债务问题,归结为运气不好。 因为运气不好,才会在赢了十万欧的时候,贪心输掉了一半。 因为运气不好,他更希望依靠手上剩下的五万欧,再把筹码赢回来。 贪婪必将导致灭亡,戈德罗准备搏一把大的,将手上的筹码全都压了上去。 结果,输得精光。 大起大落,并没有令他收手。 旁边围观的好心人,怂恿着借钱给他,去玩赢面更大的赌博游戏。 戈德罗不仅听了,还信了。 此时,他表情痛苦的忏悔道: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不会借那个人的钱!他肯定和赌场勾结,故意设下圈套,等着我这样被输赢蒙蔽了双眼的家伙 我不该信他,但我确实走投无路,楚怀太需要钱了! 他被赌场瞬间暴富的运气冲昏了头脑,毫无准备的遭到了仙人跳,反而欠下了四万欧的巨额债务。 一片绝望之际,那个人告诉他:可以拿房子、拿器官、拿人命来抵。 所以,戈德罗心中后怕,只能卖了木兰琵琶,妄图归还欠款,保住性命。 于是,得知了情况的樊成云,沉吟片刻,问了一个更严重的问题。 你的赌债,几分利? 谁知,这问题一出,戈德罗彻底慌乱起来。 他摊开手,认真的强调道:先生们,何必追根究底,只要你们知道我们真的非常需要这一千万欧救命不就行了吗!不,哪怕给我十万都可以! 钟应根本不需要再帮师父问几分利,听着他的话,马上就能抓住关键。 也就是说,现在你连本带利,需要十万欧才能还清欠款?! 他猜得格外精准,戈德罗表情震惊,稍稍迟疑了一下,算是默认了钟应的话。 十万欧。 差不多七十五万人民币,不要说在欧洲,就算是在中国,都是一笔大数目! 这样一笔庞大的欠债,可能还在不断增加。 钟应顿时理解了楚慕的冷嘲热讽,甚至理解了楚慕一定要起诉楚怀的原因。 木兰琵琶是楚芝雅留给姐弟俩的财产,如果为了换一笔利滚利的赌债,成为了别人的所有物,怎么想楚慕都不会善罢甘休。 钟应和樊成云坐在沙发上,却坐如针垫。 然而,面对一个已经欠下天价债务的赌徒,再去声讨或者责备什么,都是于事无补。 钟应沉默不言,樊成云几次张口又皱眉叹息,无法向这位不知道木兰琵琶有多珍贵的奥地利人,传达半分痛苦。 楚怀,确实需要拍卖木兰琵琶的钱。 不仅她的病拖不起,她丈夫的赌债也拖不起! 饶是极少接触相关信息的钟应,都知道追债的人能使出什么样的手段,楚怀病情如此严重,不能没有人照顾。 一室凝重的气息,令钟应感到难以呼吸。 他时不时看向师父,期望经验丰富的师父,能够想出解决办法。 走吧。 过了许久,樊成云长长叹息,站了起来,你告诉戈德罗先生,我们会如实转告楚老板,也会为他们尽力调解的。 钟应如释负重,赶紧把师父的话翻译给戈德罗听。 戈德罗闻言,立刻慌张的要求道:请不要告诉楚慕,我欠了那么多钱。能不能直接告诉他,是楚怀必须接受更好的治疗,维也纳的公立医院根本不行,我们得去私立的! 你觉得,楚老板会不知道吗? 钟应就算不了解事情的前因后果,也完全理解了楚慕的行为。 他会突然争夺雄蕊琵琶的继承权,就是因为他知道楚怀女士患上任何病,都可以靠医疗保险解决。你是奥地利人,你应当比我更清楚 你们拥有全欧洲最好的医疗体系! 欧洲的医疗,从来是国内舆论最爱吹嘘吹捧的对象。 全民缴纳医疗保险,实现99%病症报销覆盖,病人只需要花费很少的钱,就能依靠医疗保险的赔付,享受几乎免费的治疗。 楚怀的病,确实严重。 但这病已经严重到了无可救治的地步,再好的医生都不敢贸然给楚怀开颅。 去公立医院还是私立医院,根本没有差别。 戈德罗闻言,眼睛却变得锃亮,反驳了钟应的话。 可是你只要告诉楚慕,他姐姐必须去私立医院,他一定会理解的。 他焦急的解释道:当年他们的母亲去世,就是因为楚慕把木兰琵琶拿去抵押,想要把她送去私立医院,接受更好的治疗。可楚怀遵照母亲的意愿,签下了自愿放弃治疗的承诺书,拒绝了转院,他们两姐弟才闹成现在这样! 十年前楚家的陈年往事,忽然摆在钟应面前,只叫他大脑空白一片。 他愣了愣,才慢慢将戈德罗的话,翻译给师父听。 楚氏姐弟的母亲楚芝雅,十年前病危,送进医院抢救。 奥地利极好的医疗制度,保证了楚芝雅活命,可是无法保证楚芝雅能够好起来。 欧洲的公立医院只能解决燃眉之急,想要治好楚芝雅,必须得去医疗费用高昂的私立医院。 姐弟俩当然会竭尽全力去救母亲。 可那时候,他们也不过是普通家庭,楚怀本来就身体不好,戈德罗没什么积蓄,楚慕刚刚上班,薪资微薄,无法支撑私立医院的治疗费用。 楚芝雅的身体,日渐虚弱。 她躺在维也纳公立医院的病床上,也不过是吊着一口气,等死罢了。 所以,楚慕当时把他自己的琵琶拿去抵押了,这事我们都是知道的。 戈德罗经历过十年前那段痛苦又混乱的日子,他无比痛恨医院的惨白,以及人类面对病痛的脆弱。 他拿回了近五十万欧,足够妈妈去私立医院接受治疗,我们本来打算默不作声,骗妈妈说,中彩票了 戈德罗叹息着捂住眼睛,结果,她却要见到那两把琵琶,才肯转院。 即使他的讲述简略,钟应都能透过电视机旁的旧相框,见到那位瘦弱又慈祥的中国母亲。 她知道楚慕抵押了琵琶,转身就叮嘱楚怀 病是治不好的,去了再好的医院,我最终逃不过一死。可是木兰琵琶可以守着你们一辈子,让你们有一个完整的家。 戈德罗对那句话记忆犹新,说出来都带着沉重的呼吸声。 于是,楚怀答应了楚芝雅,会去赎回木兰琵琶。 也答应了楚芝雅,当她需要一大笔钱才能延续生命的时候,替她去签放弃治疗的承诺书。 那是楚怀和楚慕最艰难的时光,更是他们最后相聚的时光。 戈德罗至今记得清清楚楚,楚怀告诉楚慕,自己遵照母亲的意愿签下了承诺书之后,楚慕震惊错愕的表情。 他们吵得很厉害。 戈德罗听不懂他们的中文,但他知道他们的痛苦。 后来我去拦楚慕,他还跟我打了一架,什么都不要了,从此离开了家,再也没有回来过。那把挂在他店里的琵琶,还是我送过去的。 老旧的公寓沉默的传来门外车辆驶过的轰鸣。 钟应对医院的记忆,不比戈德罗讲述的美好多少。 他只不过是安静的进行翻译,都能见到惨白的墙壁、听到忙碌的呼叫,还有弥散不去的消毒水气息。 樊成云听完,叹息一声。 钟应看向戈德罗,仍是问道:你知道木兰琵琶对楚怀很重要,可你还是把它送去了拍卖行? 戈德罗双眼赤红,眼泪在眼眶打转。 他狠狠擦掉泪水,你不觉得那把琵琶不吉利吗! 楚怀的外公外婆,因为它出了事,楚怀的母亲,因为它放弃了治疗,现在轮到了楚怀和她的弟弟 不是我一定要用它还赌债,而是连我活不了,楚怀又怎么活得下去?!她要是死了,再珍贵的琵琶又有什么用? 戈德罗的理论总是正确无比。 在他眼中,再贵重的乐器,都比不过心爱的人一条命。 钟应无法说他错,却不能承认他对。 他只是看着师父,等到了樊成云最后的一句 走吧。 他们离开了公寓,钟应带走了那个相框。 即使坐在出租车上,他也垂眸盯着照片上的姐弟,端详他们快乐弹奏的木兰琵琶。 他听了楚芝雅临终时候的事情,甚至会顺着戈德罗的讲述,去揣摩楚慕的心情。 卖掉琵琶,可以救母亲的命。 可他的姐姐为了琵琶,放弃了母亲的命。 虽然,那是母亲的意愿更是遗愿。 但是,正如楚慕讥笑所说的那句人死如灯灭,没有了母亲,他们还怎么拥有完整的家。 钟应思考了很久,直到走回艺术乐团的音乐厅才重新开口。 师父,照片上的楚慕弹的是雄蕊琵琶,楚怀弹的是雌蕊琵琶。楚芝雅女士一定教给了他们关于木兰琵琶的一切,还留给了他们楚先生的姓氏。 乐器和音乐,应该给人带去幸福和希望,可是我不明白 他眼睛里藏着无法抹消的悲伤,连声音都变得低沉。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樊成云垂眸,看着相片上笑容灿烂的两个年轻人。 即使照片没能记录声音,他的耳畔也能回荡起木兰琵琶独有的清泠弦音,还有姐弟俩不知疾苦的欢声笑语。 如果他们能回家就好了。 樊成云所说的家,不是那栋公寓,也不是奥地利的任何一所房子。 而是遥远东方的大地上,属于楚氏一族的故土。 他们应该回家的。 钟应能够听懂师父的弦外音,他看着手上的照片,想起了楚芝雅临终前的话。 有琵琶,就会有完整的家。 他捏紧了相框,迟疑说道:也许楚芝雅女士在等楚先生。 不需要任何人佐证,更不需要楚芝雅的遗言。 他就是如此的相信 郑婉清会停留在奥地利,一定是在等楚先生;楚芝雅带着孩子们留在奥地利一辈子,自然也会等着楚先生。 欧洲与中国,海洋之远,万里之遥。 她们无时无刻不想回家,却被迫停留在异国他乡,等待着失散的亲人,一起回家。 只不过,楚怀和楚慕在奥地利长大,没有去过遥远的故土,更不认识失散的外公。 他们无论听过多少关于中国的故事,都会以为,这里就是家。 外人没有办法得知故人的想法。 楚怀没法沟通,楚慕又性格执拗,探病一趟回来,钟应反正增添了更多愁绪。 樊成云伸手拍了拍徒弟的肩膀,寄予厚望的叮嘱道: 你这几天好好准备纪念音乐会,不要再操心楚家的事情了。我会想办法邀请楚慕来参加音乐会,希望他听过木兰琵琶的声音,态度能够稍稍缓和一些,我们也好和他再商量商量。 师父的理念,向来欲速则不达。 钟应越是悲伤,越是急切。但是他面对楚慕又无计可施。 他放下了相框,重新拿起雄蕊琵琶。 艺术乐团和维也纳之春早早准备就绪,等着他加入排练,演奏厉劲秋大改之后的纪念曲。 没有了钢琴,雄蕊琵琶一千多年的弦音,完美的勾勒出《凝视星空,同舟共济》的丰富情感。 只可惜,钟应心中悲伤大过希望,使得整首曲子情绪凝重,增添了更为深沉的痛苦与哀思。 厉劲秋站在台下,听觉敏锐,当然能够听出钟应的心情。 分卷(33) 那双熟练挑弦的双手,偶尔犹豫迟疑,偶尔急切震怒,他弹奏的乐曲一如既往的好听,一如既往的无愧于那把唐代琵琶。 但是,弦音里缺少了纪念曲该有的蓬勃朝气。 排练结束,厉劲秋伸手敲了敲舞台木质地板。 他在舞台旁仰望钟应,你的琵琶里,好像多了很多忧郁。 钟应抱着琵琶,欲言又止,最终叹息道:厉先生,其实我在为一件事情发愁。 什么?厉劲秋的眼睛忽然亮了,他就喜欢钟应发愁。 说来我听听,也许我能帮上忙? 钟应见他如此热情主动,心情确实好了一些。 他抱着琵琶走下台,郑重的把琵琶放好,才闲谈一般说道:我很不会跟人聊天。你说,要是和一个奥地利人聊天,应该选什么话题最好? 钟应可以毫无压力和负担的跟人讲述遗音雅社、讲述古琴琵琶、讲述沈聆楚书铭。 他却不知道该和奥地利人楚慕,聊什么话题合适。 厉劲秋听完就笑出了声。 这里可是维也纳,你说聊什么? 他笑着伸手撑在观众席椅背,偏头看着钟应,觉得这位音乐天才提出了一个很傻的问题。 莫扎特在这里写下了《费加罗的婚礼》,海顿献出了《皇帝四重奏》,贝多芬创作了他的英雄命运田园月光,还有舒伯特,他用天鹅鸣叫出了《冬之旅》。 奥地利就是维也纳,维也纳就是奥地利。 这里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块地砖,都藏着音乐的灵魂。只要你谈论音乐,任何一个奥地利人都会热情的和你从早聊到晚,将你视为此生唯一的挚友! 厉劲秋说得极为自信。 伟大而历史悠久的音乐之都,留下了西方音乐巨匠的足迹。 那些记载在书本上的伟人,生活在这片土地,创作出震撼世界的名曲,维也纳和他们的名字紧密相连,再没有比音乐更适合的话题。 钟应听得眼睛闪烁着光芒,看厉劲秋的视线,就像看一位大救星。 除去中国文物和中国琵琶,他似乎找到了更好和欧洲人沟通的诀窍。 他忽然想起来了。 楚慕冷漠刁钻的说话风格,和厉劲秋极为相似。 钟应低落的情绪顿时高亢,他崇拜的看着厉劲秋,问道: 厉先生,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厉劲秋笑得温柔,在钟应身上他总有无尽的耐心。 当然! 我因为不会聊天,不小心得罪了一个奥地利华人。 钟应坦然的说出自己对楚慕的评价,他会用排箫吹《新年好》,也听得懂《春江花月夜》。但是,我只懂民乐,没法和他好好沟通,惹得他生气了,所以想请厉先生陪我一起再去找找他。 说着,钟应赶紧解释,我想和他道歉,我也想请厉先生陪我,和他好好聊聊维也纳的音乐! 聊聊音乐倒是没有关系。 厉劲秋这辈子最喜欢跟人聊音乐,对方正好是懂民乐、还懂琵琶排箫的西方音乐家,他听着也有些兴趣。 可是,他仔细端详钟应,这世上恐怕没有比钟应更加乖巧懂事的年轻人,又那么有天赋,怎么都不像会得罪人的样子。 他认真宽慰道:我听你说的这些,好像那个奥地利华人不是什么坏人,他应该不会生你的气。 然而,钟应凝视他,一脸自己有罪有错的可怜模样。 他确实生气了。 这事没办法一句话解释清楚,钟应却非常肯定的说道:可我想请厉先生跟他聊天,不仅仅是因为你懂维也纳,更是因为我觉得你们很像。 我们很像? 厉劲秋纵横世界多年,还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评价。 对! 钟应没有差距到厉劲秋的迟疑和困惑,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之中。 虽然他喜欢抽烟,但是他为人特别善良,艺术乐团的团员都夸他挑选乐器眼光独到,修理乐器的手艺特别好,所以我希望能够和他成为朋友。 抽烟、修理乐器 厉劲秋心里默念术业有专攻,乐器修理师也算是同行,压下了自己的轻微不满。 他皱着眉问道:那他得过什么修理乐器方面的大奖,或者是什么大师的专属修理师吗? 我不知道。 厉劲秋顿时觉得自己伟岸形象遭到了侮辱。 我可不抽烟。他嗤笑一声,一个烟鬼,也配跟我像? 谁知,钟应一听,眼睛放光,他也说过这样的话。 什么!厉劲秋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说:一千万欧,这琵琶也配? 钟应模仿着楚慕的语气,一脸严肃,至少学会了九成。 说完,他眼睛放光,把全部期望寄托在了伟大的作曲家身上。 厉先生,你们说起话来真的很像!一定很聊得来! 厉劲秋要有心脏病现在就该病发身亡了。 对方是个什么混蛋,凭什么钟应觉得他们像。 他可是五讲四美、团结友爱的作曲人,不抽烟不喝酒不骂人,荣获国际大奖广受大师喜爱,堪称中国十佳优秀好青年。 厉劲秋气上心头,简直想直白告诉钟应:这世上绝不可能有人跟我像,就算你要说像,先让对方拿个奥地利音乐剧院奖再说。 然而,钟应眼神期待,泛着光芒,之前的悲伤忧郁一扫而空,似乎他只要跟这个抽烟刻薄的奥地利人聊天,钟应就能重新振作。 我去会会他。 厉劲秋下定决心,做出决定。 他一定要解决掉钟应的错觉。 实在不行,他也要物理解决错觉的源头! 第29章 得到帮手的钟应, 兴高采烈的和厉劲秋出门。 他一路上都在给厉劲秋介绍楚慕。 楚慕是奥地利人,但他也是楚先生的外孙。 钟应说起这话,藏不住心中惆怅, 那把雌蕊琵琶就挂在他的乐器行墙上,他保养得很好。 厉劲秋安静的听, 一语不发。 楚书铭和郑婉清是名副其实的爱国义士, 可是作为他们的外孙,一个患病,被欠债的丈夫卖了雄蕊琵琶,一个拒绝交流, 把雌蕊琵琶挂墙上当装饰品。 无人继承衣钵, 甚至不承认自己是中国人, 实在令他唏嘘。 他们走到了肯博瑟街道, 遥遥可见楚氏乐器行的中文招牌。 厉劲秋出声建议道:待会我一个人进去,你在这里等我吧。 钟应愣了愣。 他都想好了,要先跟楚慕道歉, 再安安静静跟厉劲秋学习沟通之道。 结果,不让他去? 可是我想当面和楚老板道歉。 钟应态度十分诚恳。 然而他越诚恳, 厉劲秋越不爽快。 他在厉劲秋心里是万中无一的天才, 对待遗音雅社、对待流失的乐器一片赤诚,楚慕算个什么东西,也配他亲自道歉?! 要不是怕自己再点评,钟应又要说他和一个烟鬼像,厉劲秋绝对不会口下留情。 此时, 他的视线格外温柔慈祥。 道歉, 什么时候都可以。但你现在是希望楚慕能心平气和, 再聊聊木兰琵琶的事情, 所以我觉得,我一个人去更好。 说着,他提醒道,万一你进去了,他又冲你发火怎么办? 作曲家提出的假设,不无道理。 钟应乖巧听话,点了点头。 只觉得厉劲秋不愧是和楚慕相似的可靠男人,果然很懂同类的脾气,考虑也分外周全。 于是,厉劲秋一个人推开楚氏乐器行的玻璃门。 淡淡的烟味迎面扑来,视线一扫,就见到那位楚老板倚在柜台旁,叼着烟玩手机。 欢迎光临,想看点儿什么? 楚老板的招呼,依旧是亲切的德语。 可惜,厉劲秋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甚至没给他好脸色。 见面不如闻名,真人站在厉劲秋前面,仪态吊儿郎当,这么一比,钟应才像是遗音雅社音乐家们的后代,楚慕纯粹是担了一个虚名。 两个人面对面的沉默,楚慕本能的皱起眉,觉得来者不善。 有事? 有。 厉劲秋走过去,视线扫过眼前堆满烟蒂的烟灰缸,开门见山。 楚老板,我们都不是喜欢浪费时间的人,问你一件事,行就行,不行就算了。 旁敲侧击或者徐徐图谋都不是他的脾气,厉劲秋向来果断直接。 楚慕笑出声,看厉劲秋的眼神透着诧异和惊奇。 拐弯抹角的家伙他见多了,连犹太人指使来的音乐家都数不胜数,却还没见过这么直白的。 他顿时好奇起来,你问。 厉劲秋抬起下巴,示意旁边墙上挂着的雌蕊琵琶。 我想再和你聊聊墙上这把琵琶,以及拍卖行一千万欧的琵琶,时间我定,地点你定。 楚慕闻言戏谑看他,没有生气,只是摘下了烟,挑眉问道: 我们认识? 当然不认识。厉劲秋毫不留情,我也不想认识你。 楚慕抖了抖烟灰,长舒一口烟气。 既然你不想认识我,还来跟我聊琵琶,这次又是谁派你来的啊? 厉劲秋只是看他。 这人漫不经心,显然已经习惯了许多人打探琵琶的事情。 就这么沉默的片刻,楚慕就挑起了眉。 弗利斯?戈德罗?楚怀? 钟应。厉劲秋悠闲说道。 谁知,听到这个名字,楚慕浑身悠闲散漫的气息顿时消了大半。 他叼着烟,眉峰紧皱,神色痛苦,似乎钟应比之前他列出的三个人都要让他头疼。 我不跟他聊。 楚慕声音瞬间冷硬许多,他是中国人,口口声声中国文物,根本不尊重私人财产。我也劝你告诉他,别瞎操心了,这不是他们的国家大事,这是我们家里的小事。 无论大事小事,只要这琵琶挂在墙上一天,他就不会放弃。 厉劲秋欣赏钟应的执着,换作是他,见到楚慕这么一个冥顽不灵的家伙,早就撂挑子不干了。 唯有钟应,还说想跟这个混蛋道歉。 有什么好道歉的,明明都是楚慕的错。 想到钟应,他看楚慕视线更是冷硬,声音更加鄙夷,因为他要实现逝者的遗愿,哪怕逝者的不肖子孙丧尽天良,他也会坚持自己的信念。 楚慕没见过上门来骂的家伙。 他匪夷所思的端详厉劲秋,这人看起来俊朗潇洒有礼貌,开口就冷嘲热讽。 他微眯着眼睛,咬着烟嗤笑道:你们是真不怕我把琵琶一把火给烧了。 厉劲秋神情平静,还伸手敲了敲柜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必须得提醒你,楚老板。 他们珍惜琵琶,认为它承载的感情贵重,才会觉得你的威胁可怕。 然而,厉劲秋向来无情无义,可惜对我而言,这琵琶跟大街上一百块一把的乐器没有区别,你烧了、劈了、砸了,我都无所谓。 你以为他们是看重你?他们看重的是琵琶原来的主人,看重的是楚书铭和郑婉清 楚书铭深陷集中营,依然保持高贵品格,救下陌生人性命,堪为英雄。郑婉清独自带着女儿,乱世之中扎根奥地利,保住了木兰琵琶,更是令人敬佩。 这位作曲家直接点名关键,觉得楚慕恃琵琶而骄十分可笑。 要我说,你只是运气好,生在了楚家,沾了他们的光,留有他们的血,继承了他们的姓氏和琵琶。 他们看的是楚郑夫妇的面子,才会三番五次来找你,想要帮你解决家庭矛盾。不要把自己太当回事了。 楚慕听惯了冠冕堂皇的场面话,忽然被人阴阳怪气嘲讽一顿,竟然没有暴怒,还平静的抽着烟,盯着厉劲秋看。 乐器行里烟气袅袅,他半眯着眼睛,幽幽感慨道: 他可真是找了个好说客。 说客?厉劲秋在楚慕面前,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 钟应说他和这种烟鬼相似,已经是极大的侮辱,更何况他亲眼见了烟鬼,脑海里回楚书铭、郑婉清的高贵气节,越发觉得眼前这家伙根本不配姓楚。 我根本不是来说服你,我只是想骂你。 骂你不知好歹,自以为是,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奥地利人。 厉劲秋说话从不顾及任何人的颜面,更别说一个自己讨厌的家伙。 我认识的奥地利人,为人爽快热情,有话直说,你虽然没本事丢中国的脸,可奥地利的脸,也差不多丢尽了。 楚慕挨着骂,紧锁的眉峰始终没能舒展。 他沉默盯着厉劲秋,抽干净了最后一支烟,松了口。 他问:你说时间你定,什么时候? 厉劲秋哂笑道:就今天,你下班之后。 行,等着吧。 楚慕摁灭了烟头,记得叫上钟应。 钟应见到厉劲秋从楚氏乐器行出来,大为震撼。 这也太快了! 他想象中的会面,应当充满了钢琴的背景音,全是厉劲秋畅聊世界名曲、讲述音乐家一生趣事的声音。 什么莫扎特贝多芬、什么命运月光,聊上三四个小时都没问题。 怎么厉劲秋进去没几分钟就出来了?! 钟应焦急的迎上去,他不同意再聊聊? 同意了。厉劲秋皱着眉,很不高兴。 钟应表情错愕,你怎么做到的! 分卷(34) 他的期待与眼神,终于缓和了厉劲秋心里郁结的怒火。 你不是说他像我么。 厉劲秋不承认,自己绝对跟这个老烟鬼不像,又不得不承认,对方性格居然还对得上他的思维方式。 我们这种人,都不喜欢拐弯抹角,也不喜欢说废话。我进去跟他说,给个机会聊聊遗音雅社、木兰琵琶,时间我定,地点他定,不结了。 钟应目瞪口呆,惊叹于厉劲秋的神仙效率。 什么时候? 等他下班,就今天。 厉劲秋的高效率令钟应叹为观止。 果然是优秀的作曲家,更是楚慕灵魂相似人,钟应做了各种计划,预计了各种困难,都在厉劲秋直拳出击之下,迎刃而解。 钟应的快乐持续了整个下午。 他们在纳旭市场徘徊,每隔一会儿就去看看楚氏乐器行,总算见到了楚慕转身锁门的身影。 楚老板!钟应激动的走过去。 楚慕乜了他一眼,锁好店门,叼着烟皱眉看他们。 这么怕我跑了? 厉劲秋反唇相讥,别人不会,你就不一定了。 楚慕夹着烟,皱眉说道:你这人说话真欠打。 你也不差。厉劲秋随口就回。 楚慕轻笑一声,竟然也不跟厉劲秋吵吵,转身带路,走吧,换个地方慢慢聊。 强中自有强中手。 曾经被楚慕噎得无话可说的钟应,站在厉劲秋身边,就像有了靠山。 大作曲家的形象逐渐伟岸,哪怕他们沉默的前行,钟应都觉得前路充满了希望。 他们慢悠悠的跟着楚慕,钟应试探的出声。 楚老板,其实你姐姐确实病得很严重,你应该去看看她。 有戈德罗照顾,死不了就行。 楚慕明显漠不关心,却又追问道:你去看过我姐了? 嗯。楚怀女士因为大脑里的血块和肿瘤,记忆减退得厉害,时常头痛,确实很需要治疗 钟应犹豫片刻,觉得自己说再多,都不如楚慕和她见一面。 于是,他顿了顿,补充道:我问过戈德罗先生了,他欠下大约十万欧的赌债,一开始也是希望能够在赌场给楚女士赢回医疗费,才会越欠越多。 赌鬼的话你们也信。 楚慕重新点燃了香烟,心情似乎格外烦躁,又破天荒的和钟应聊起来。 他烂赌,欠那么多钱早晚的事,只不过拿我姐的病当借口罢了,跟我姐也很相配,都不是什么好人。 厉劲秋听不惯他讽刺病人,反问道:你呢,和重病的亲姐姐争夺十年前就分好的遗产,又是什么好人。 楚慕嗤笑一声,停了下来,视线如刀般刮过厉劲秋。 钟应以为他生气了,却发现他扔掉了烟蒂,指了指通往地下的楼梯。 到了。 时间还早,地下室的霓虹招牌还没亮灯,也能见到红红绿绿的灯管,扭曲缠绕出酒吧的词汇。 厉劲秋皱起了眉,你就带我们来这种地方谈正事? 你说了地方我定,有什么问题么。 楚慕率先走进去,声音依旧悠闲。 因为我确实不是什么好人,就喜欢来这种不三不四的地方谈正事。 酒吧营业很早,推门进去就能听到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还有浓浓的烟味。 显然是一群烟鬼酒鬼的快乐场所。 里面灯光昏暗,钟应走进去有点眼晕。 他视线掠过,大白天的,酒吧里就聚集了不少人,他们三三两两坐一起喝酒谈笑,或者打牌抽烟。 远远还见到了台球桌的一角,在酒吧更深处供人消遣。 他期待楚慕能够推开一个包间或者办公室的门,至少隔绝掉震耳欲聋的背景音乐。 结果楚慕直接坐在吧台,对调酒师说道:三杯corpse reviver。 他应当与调酒师相熟,那位褐发碧眼的调酒师,闻言神情戏谑。 明天不用开门了吗? 楚慕随手指了指钟应,又不是我喝。 钟应一脸茫然,见到调酒师笑着往高脚玻璃杯里加冰,动作格外优雅。 亮晶晶的冰块盛放在他面前,然后姿势熟练的往摇酒壶里添加五颜六色的酒液。 楚慕满意于对方的不多话,转身告诉钟应。 既然你去见过我姐了,我猜,你这次是想说服我去见见她对吗? 钟应不意外楚慕清楚。 显然这么多年,各路人士尝试过无数办法,都没能说动这位固执的乐器行老板。 是的。 钟应在吵杂的电音和调酒师清爽的摇壶声里,肯定的说道,我听说了楚芝雅女士去世时的事情,也很遗憾没能早点将楚书铭先生的消息告诉你们。 但是,您已经失去了一位重要的亲人,难道忍心失去另一位吗? 楚慕不置可否,专注的盯着调酒师的动作。 不忍心,所以我想,你要是能连喝三杯corpse reviver,我就去见我姐。 钟应还没回答,专注于倾注酒液的调酒师,低笑出声,推出那杯洁白如马蹄莲的corpse reviver。 那杯酒漂亮又清雅,在浓重烟味的室内,散发着淡淡酒香。 可是,钟应猜测,这酒绝对不简单,否则楚慕不会那么好说话。 他微微皱眉,依然伸出了手。 这样果断的动作,引得调酒师出声提醒。 小朋友,第一次来? 是的 钟应确实没来过酒吧,他甚至不会喝酒。 所以师父笑他永远弹不出《酒狂》的醉意,最好远离那些酒疯子们作的曲。 可是楚慕开了条件,他不能不应,只不过是三杯酒,就是三十杯,他也能一饮而尽。 于是,钟应小心翼翼端起酒杯,说道:楚老板,你要说话算话。 初生牛犊的勇气,令调酒师情不自禁的鼓掌。 这可是corpse reviver,酸中带辣,辣中回甜,甜中泛苦,你如果酒量不好,喝完必倒,睡上四五天就有可能。 楚慕低哑笑道:这酒有个好听的中文名:亡者复生。活人能喝死,死人能喝活。 这样的形容过于可怕,钟应稍稍迟疑,手上酒杯忽然被人拿走。 厉劲秋站在旁边,端着那杯垂眸俯视悠闲看戏的楚慕。 他冷笑道:他才十八,不要教坏小孩。 小孩?楚慕觉得他逻辑不对,都十八了,还小孩啊? 厉劲秋懒得跟他废话,直接一饮而尽,钟应都来不及叫停。 厉先生! corpse reviver分量不多,一口灌下去,厉劲秋只觉得后颈烧灼、喉管撕裂,连带着整个耳朵眼睛都在燃烧。 可是输人不输阵,他放下高脚杯,眼神凶悍地盯着楚慕说了句,再来。 调酒师目光赞许,楚慕看得饶有兴致。 行吧,你要能帮他喝,也好。 很快,摇酒壶的撞击声,又在吵杂的背景音乐里响了起来,为厉劲秋准备剩下的两杯。 钟应见到厉劲秋脖颈的嫣红,意识到这酒非同寻常的烈性。 厉先生,剩下的两杯我来喝,你已经帮我很大的忙了 厉劲秋耳朵轰鸣,听不真切,只觉得那声生疏的厉先生十分刺耳。 他眯着眼睛,压抑着酒劲上头的痛苦,仍旧保持着成年人的镇定。 过两天就是纪念音乐会,你不能出事。 叫声秋哥。厉劲秋揉了揉钟应漆黑柔软的头发,多少酒,我都帮你喝了。 第30章 钟应被厉劲秋豪言壮语震撼, 还没说什么,第二杯corpse reviver就上了桌。 厉劲秋说到做到,根本不打算品酒浪费时间, 又是一饮而尽。 暴殄天物的豪饮,直接将一杯美酒当成了赌注。 他一双视线锐利如刀,死死盯着楚慕 如果不是耳根泛红, 眼眶都透着浅淡酒气, 基本看不出已经醉意上头。 三杯烈性鸡尾酒,从调制到喝完,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厉劲秋优雅的放下杯子, 仍旧保持着镇定,甚至伸出手指敲了敲吧台。 楚老板, 希望你信守承诺。 楚慕沉默的抽烟,神色已经从悠闲恣意, 变为了不情不愿。 他熟悉厉劲秋这样的人, 性格直来直往,却比钟应那种擅长讲故事、讲道理的家伙更麻烦。 来到酒吧是他惯用的伎俩。 他在这里喝倒过讨厌的商人,喝倒过自负的音乐家,想不到, 眼前这个看起来虚弱虚浮的家伙, 酒量超出了他的预料 点错了酒。 好吧,我会去见见我姐。 楚慕勾起笑意,抬手摁灭了香烟,当场就要无耻反悔,等她死了的时候 突然, 楚慕被一阵极大的力气提住了衣领, 厉劲秋凶悍的眼神近在咫尺。 我看你就是欠打! 带着酒气的动怒, 引燃了厉劲秋隐忍的怒火,可谓是新仇加旧恨,长得像和耍无赖一起算账。 楚慕也不是善茬,回过神就要挥拳。 结果还没砸在醉鬼的脸上,先被钟应给拦住了! 厉先生!钟应喊的是厉劲秋,挡的是楚慕。 他看起来瘦弱的手掌,死死拽住了楚慕的手,试图分开他们。 然而,厉劲秋酒意上头,提起楚慕衣领更狠。 别以为人人都会迁就你,现在你还有空装腔作势,你知不知道,你姐快死了! 楚慕的脸色很难看,他的姿势更难看。 他咬牙切齿的说:如果不是我姐,我妈就不会死。她死了也是报应! 钟应闻言,不得不提醒道:你明明知道,她只是遵从了楚芝雅女士的遗愿! 他的声音甚至盖过了酒吧吵杂的背景音乐,引得周围玩闹的客人都诧异的看了过来。 三个人姿势别扭的对峙,有钟应牢牢摁住,谁也别想动手,谁也别想挥拳。 厉劲秋皱着眉看了钟应一眼,却只得到了钟应轻声请求:厉先生,松手,这里是酒吧。 他轻哼一声,狠狠松开了手中楚慕的衣领。 钟应见状,赶紧往前半步,隔开了两个冲动的家伙。 他既怕厉劲秋再度发难,又怕楚慕还手,伤了自己请来的帮手。 灯光昏暗的酒吧,也能照出楚慕阴沉不悦的脸色。 他恶狠狠的想给厉劲秋来一下,视线却扫过钟应。 两个人,他显然没有胜算。 一口恶气没法消除,楚慕拿出钱拍在吧台,转身就要走。 钟应伸手拦住他,在酒吧吵杂电音里出声。 楚老板,木兰琵琶是你们的外公外婆,用性命也要保护的乐器。楚芝雅女士从小就听着琵琶的声音长大,我理解她不同意卖掉琵琶。 他声音无比清晰,透着焦急。 而且,把雄蕊琵琶送去拍卖行的事情,你姐姐根本不知道。都是戈德罗擅自做主! 琵琶是她的财产,要卖,被谁送去卖,我不管了。 楚慕已经不想再谈,他原本也没打算再谈。 他只觉得楚芝雅这个名字令他烦躁,他的姐姐令他失望,那个他从小就不喜欢的戈德罗,更是令他深恶痛绝。 楚慕永远不明白,面前这个固执的年轻人,到底是为了什么纠缠不休。 就为了两把唐代琵琶? 它们甚至都被犹太人给盯上,时时都想设局从他手上买走! 他哂笑一声,觉得很累。 既然钟应是为了琵琶,他也不愿意再继续见到和琵琶相关的一切。 那么,就只剩一个选择。 明天我就去撤诉,雄蕊琵琶归弗利斯,他如果要雌蕊琵琶,我送给他。当然,送给你也行,只要你们别再来打扰我。 楚慕的笑意冷漠,你满意了吧? 钟应始终无法摸清楚慕的脾气,换作是之前,他听到这样的结果,必然满心欢喜,感谢楚慕的深明大义。 此时,他却感受到了楚慕的自暴自弃。 他的怯懦,他的回避,他的痛苦,全都围绕在木兰琵琶上,挥之不去。 因为十年前抵押又赎回的雄蕊琵琶,没能救下母亲的性命。 因为十年后出现在拍卖行的天价琵琶,触及了他的怒火和怨恨。 楚慕,你是不是在害怕。 钟应的眼睛透亮,直视着面前轮廓深邃的奥地利人,你害怕见到楚怀,证明自己一直是错的。 楚慕神色微愣,不可思议的盯着说出他心事的年轻人。 是,他害怕。 他从小和楚怀一起长大,和楚怀的感情甚至远胜过忙碌的母亲。 一直以来,他都拒绝听到关于楚怀的任何消息,因为他知道自己只要见到楚怀,就会原谅楚怀十年前的决定。 但是,原谅了楚怀,当初抵押木兰琵琶的自己,就变得格外可笑。 好像他不懂得琵琶,不懂得传承,不懂得木兰琵琶远胜性命,不能拿来救别人只能救自己。 楚慕没有说话,他静静站在那里,盯着钟应。 然而,他们这边的动静已经引得酒吧蠢蠢欲动,客人们都低声议论,连电音都响起了窃窃私语的伴奏。 调酒师听不懂他们三个人中文的争执,他见所有人沉默,赶紧德语询问道: 需要帮你报警吗? 不需要。 楚慕拍了拍自己的衣领,声音扭曲又阴沉,回答钟应,我没有错。 我妈在琵琶声里长大,我又何尝不是?我小的时候,木兰琵琶属于我妈和我姐,我懂事开始,木兰琵琶就属于我。 分卷(35) 他的声音低沉,终于做出了决定,我永远不会原谅楚怀,你们要我去看她是吧?明天,乐器行门口见。 楚慕嗤笑一声,也不知道是在嘲笑谁。 他视线一垂,掏出烟盒,转身留下了叹息一般的讥讽。 说不定我去看她,她就死了呢。 一场喧闹和争执归于平静,酒吧依然是吵闹的电音,调酒师默默收钱,还热情询问道: 想要再来一杯么? 不了,谢谢。钟应拒绝了对方的好意,视线落在了厉劲秋身上。 这位伟大而冲动的作曲家,已经枕着手臂趴在了吧台上,埋着头痛苦的敲打自己的脑袋。 厉先生,你还好吗?哪里不舒服?是不是想吐? 他温柔急切的询问,引得厉劲秋转头,眼睛微眯着看他。 我没事如果声音再有力气一些,钟应就信他没事。 他痛苦的抱着头,我在这儿睡一觉你不用管我小问题 厉劲秋浑身散发着酒的香气,也不知道是酒吧原本氤氲的气息,还是他话语间呵出的酒气。 连调酒师看他这样,哪怕不懂中文,都笑着提醒钟应。 今晚好好照顾他,也许这两天都起不来了。 天还没黑,钟应就架着厉劲秋回到了酒店。 这位作曲家恐怕是钟应有生之年,见过最能硬撑,又最能狡辩的海量醉鬼。 他一边说我没醉,我只是困,一边要推开钟应,往维也纳街头墙角依靠,准备席地而睡。 幸好,钟应半哄半劝,把人给扔回了床上。 属于钟应的房间,睡上了一位浑身酒气的醉鬼。 他刚沾上松软枕头,立刻警觉地微微张开眼睛,漆黑眼眸半梦半醒的盯着钟应。 厉先生?钟应低声问,你还清醒吗? 厉劲秋不说话,闻言似乎确认了眼前的人是谁,才疲惫的闭上眼睛。 他眉峰紧皱,仿佛嫌灯光太亮,还费劲的伸手盖住了眼眶。 钟应伸手关掉了床头灯,于黑夜中笑着出声。 谢谢秋哥。 第二天一早,钟应提着琵琶琴箱,在楚氏乐器行门口等到了姗姗来迟的楚慕。 他穿着运动衫,空手而来,一如既往的叼着烟,根本没有探病的样子。 楚慕视线一扫,问道:厉劲秋没来? 钟应笑道:那个酒太厉害了,他还在睡觉。 楚慕听完,昨晚郁结的怒气总算散了大半,他畅快的勾起嘴角,他真行,没被拖去洗胃,算他命大。 说完,他的眼神落在琴箱上,明知故问:你拿的什么? 钟应提了提琴箱,说道:雄蕊琵琶。 楚慕不喜欢聊琵琶的事情,并不是他不喜欢木兰琵琶。 那把拿在钟应手中的雄蕊琵琶,是他学了近十五年的乐器,琵琶早就形同他的一部分,按照母亲的教导,仔细保养,每日弹奏。 他清楚上面的每一寸雕花,每一根丝弦,如果不是为了母亲,他也不舍得抵押它。 当时楚慕和维也纳的乐器行不算熟悉,只认识肯博瑟街道尽头那家中国乐器行。 里面琵琶、二胡琳琅满目,完全不像开在奥地利的乐器行,倒有点儿像开在中国。 老板为人仗义,听他说了母亲病重,立刻收下琵琶,给出了五十万欧的高价。 他告诉楚慕,这把琵琶一定对你很重要,任何时候你都可以赎回它,我不收你利息。 老板的好意,让他们成为了朋友。 只可惜,楚怀拿了当初的五十万欧去赎回了雄蕊琵琶,将雌蕊琵琶送到了楚氏乐器行。 说是母亲的遗愿。 从那以后,楚慕仍旧给雌蕊琵琶擦灰、调弦,却将它高高挂起,再也不会弹奏它。 因为,雕刻着雌蕊的木兰花,是楚怀的琵琶。 他有时候都会想 母亲的遗愿,也许是认为,他把雄蕊琵琶拿去抵押,伤害了乐器的感情,所以才决定给他雌蕊,让他不敢随便卖掉姐姐的琵琶。 一把琵琶的感情 楚慕每次这么想,都会勾起笑意。 远远胜过了他们这些活人的感情。 没多久,那栋眼熟的公寓就出现在了街道旁边。 钟应走过去按响门铃,显得比他这个楚家人更积极。 楚慕站在稍远的地方,仰头去看公寓破旧的墙壁,熟悉的裂缝。 这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但他已经有十年没能打开这扇门,钥匙都不知道扔哪儿去了。 很快,门开了。 戈德罗眼睛诧异的看着钟应,还没说话,就见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楚慕! 楚慕皱着眉,并不打算和姐夫好好打招呼,他正考虑直接推门进去,就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小慕回来了? 温柔的中文,是他十年来都不曾忘记的腔调。 楚慕后背紧绷,下意识的想转身逃跑,双脚又死死的钉在原地。 他不知道怎么面对楚怀。 他心里演练了千百万次与楚怀的重逢,都不该是他回到家里,听到姐姐期待的呼喊。 然而,出现在门前的,是一位神色枯槁、宛如五六十岁的苍老女人。 她头发凌乱,穿着老旧发白的棉质居家服,双目茫然的掠过楚慕,声音低沉的问:小慕呢? 楚慕甚至不敢认这是他的亲姐姐。 记忆中的楚慕,拥有一头柔顺的黑发,常常描画精致的眉眼,唇色永远沾染着漂亮的淡粉。 她美丽得如同年轻时候的妈妈,当她穿上东方大地特有的旗袍,又像是旧照片里的外婆郑婉清,浑身萦绕着雨后街巷的温婉明丽,款款走来。 姐。他轻轻的喊,语气里尽是难以置信。 可惜,那双疲惫茫然的眼睛,像看陌生人一样看他。 脸上神色全然没有见到亲弟弟一般的激动和快乐。 亲爱的,我们进去慢慢聊。 戈德罗见状,揽着楚怀,将人往客厅带。 楚怀一边往里走,一边焦急的说:我得去找小慕,昨晚他生气跑出去,到现在都没有回来。我担心他。 让他生气吧,他就是一个小孩子。 戈德罗的哄骗,如同钟应听过的那样,只字不差。 反正他跑出去玩两天就会回来了,周一还要上学呢。 他熟练的将妻子带去坐下,给她端水找药,语气轻松的重复着谎话,只不过地方从卧室变为了客厅罢了。 钟应见楚慕呆愣在门口,低声提醒道:她三年出过车祸,大脑留下了血块,半年前头痛、记忆减退,又查出了脑瘤。 楚慕缓缓挪步,他能听到戈德罗说的每一句话,他更能听清楚怀的回答。 妈妈和爸爸出门前特地叮嘱我,要照顾好他。 我不应该和他吵架,一晚上了,他能去哪儿? 外面太危险了,他才十岁,万一遇到危险怎么办。 十岁。 已经三十岁的楚慕,都快不记得自己十岁跟楚怀吵过架。 他眼睛盯着痛苦吃药的楚怀,喃喃问: 除了血块和脑瘤呢 没有别的病症,但是血块和脑瘤压迫了神经,记忆区受损。 钟应看着他,意识到了楚怀认不出楚慕的原因。 所以,她的记忆停留在二十三岁。 二十三岁的楚怀,只认识十岁的楚慕。 十岁的男孩子,不会像楚慕一样,长相成熟,穿着邋遢的运动衫,胡子拉碴的懒得去刮,一身烟味。 也许,他会留着清爽的小平头,也许,他会穿上喜欢的嘻哈装。 整天活力四射,见到楚怀,便会声调高亢的叫:姐姐! 惹得楚怀心绪柔软。 记忆能够回溯时间,人生却只能永远向前。 楚慕走到客厅,站在沙发旁,皱着眉出了声,姐,我是楚慕。 刚才把他当做陌生人的楚怀,眼睛震惊诧异。 楚怀没有追问,却转头看向自己的丈夫。 戈德罗,你又和你朋友开什么玩笑,今天是愚人节吗? 戈德罗摊开手,无辜的坐在妻子身边,亲爱的,我知道这很难相信,但你必须得听我说 他指了指沙发旁高大的三十岁男人,他就是楚慕,你的亲弟弟。 公寓变得十分安静,楚慕见到楚怀的视线从自己脸上掠过,重新落回了戈德罗身上。 她脸色发白,病中长期头痛失眠的神色,愈发的痛苦。 你头痛了?戈德罗察言观色,紧张问道。 楚怀却猛然从沙发上站起来,不是和楚慕打招呼,更不打算回答戈德罗的关心,径直往玄关处走,眼见着就要出门。 楚怀!你要去哪儿?戈德罗赶紧拦住她。 我就不该信你的鬼话。 她伸手推开戈德罗,小慕肯定出事了,否则你不会玩这种把戏!你给我让开! 楚怀,他就是楚慕,他就在那儿,你听我说。 门口的争执,几乎变成了戈德罗的哀求。 他心痛的抱着楚怀不肯放手,唯恐妻子跑出去出事。 你现在头痛,刚吃了药,你再等一会儿好不好。 说着,又妥协般承诺道:我陪你去找、我陪你去找。 楚慕呆愣在原地,他甚至怀疑戈德罗在跟楚怀演戏。 但是楚怀的担忧、楚怀的痛苦,都不可能作假。 苍老的容颜就是备受病痛折磨的证据,他能够看得出,此时楚怀皱着眉,忍耐着头痛,依然固执的要去找他。 楚慕没有预料过这样的情况。 他想象之中,不过是见到一位病人躺在床里,虚弱的用语言攻击他的良心。 可楚怀的语言,掷地铿锵。 她说:小慕不能出事,他才十岁! 没有半句谴责、示弱,却听得楚慕心中酸楚,喉咙哽咽,恨不得过去抓住她的手,认真的告诉她:我不值得你这样。 忽然,他身边跑过一道人影。 钟应不知道什么时候拿出了那把雄蕊琵琶,追了过去。 楚怀女士。 年轻人的手指轻轻拨弄琴弦,发出的清亮声响,足够吸引楚怀的注意力。 您的弟弟,是不是总带着这把琵琶? 楚怀抓着戈德罗的手,头痛的折磨令她神情恍惚,但她依然认得那把雄蕊琵琶。 这是雄蕊木兰。 她推开戈德罗,走到了钟应面前,为什么小慕的琵琶在你手上? 钟应正在考虑编点什么谎话,稳住楚怀。 却横空一声话,打断了他的思考。 因为你的弟弟,说他不敢回来,怕你生气。 楚慕说着,走到了钟应旁边。 他红着眼眶,勾起自嘲笑意,拿过了那把十年未见的雄蕊琵琶。 他叫我们来看看你,等你不生气了,他就回来了。 楚怀枯槁的容颜,焕发出一丝丝光亮。 我不会生他气。她盯着那把琵琶,出神般低语,我是姐姐,我得照顾好他 楚慕坐在沙发边缘,垂眸调试着手上生疏的琵琶弦。 他横抱着浅棕的琵琶,随着记忆中熟悉的指法,轻轻拨响了印刻在灵魂里的旋律。 钟应站在那儿,听得琴弦阵阵颤动,琵琶伴随着楚慕僵硬的手指,磕磕绊绊的发出了独特的音调。 那不算什么流畅的乐曲,更谈不上悦耳动听。 可是这缺少了关键的泛音、吟音的曲调,落入了钟应耳中,唤醒了清晰的记忆。 楚慕弹奏的是《木兰辞》。 由楚书铭、郑婉清整理改谱,原原本本记录于遗音雅社,没有受到现代指法影响,最初的《木兰辞》 他的指法僵硬,转音按品都得看着琵琶弦。 但他弹奏的曲调,悠长深远,倾注了近三十年的感情,一声声,完整的演奏着他这一生最为熟悉的琵琶曲。 指尖双挑抚飞,便得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 再是弹挑勾抹,就奏阿姊闻妹来,当户理红妆;小弟闻姊来,磨刀霍霍向猪羊。 楚慕的记忆一点一点在《木兰辞》里复苏。 姐姐的二十三岁,正是楚慕难以忘记的童年。 那时候他才十岁,喜欢姐姐胜过妈妈,因为姐姐会带他去滑雪、会带他去多瑙河。 还会和他一起弹奏好听的琵琶曲。 楚慕从小学的南琶,横着弹奏雄蕊琵琶。 有一次与楚怀合奏,他便像姐姐一样,竖着抱起琵琶,要奏属于他那段《木兰辞》。 他说:为什么我的琵琶弹法跟你不一样? 他眼睛闪着亮光,只觉得竖弹琵琶的楚怀姿势漂亮。 姐姐,我想跟你一样。 公寓里断断续续的旋律,终于落下了最后的尾声。 楚慕抱着雄蕊琵琶,赧然的说道:这么多年了,我连《木兰辞》都弹不好了。 一抬头,却见楚怀直愣愣的看他,脸上尽是眼泪,流个不停。 小慕 楚怀哭得伤心,仿佛所有丢失的记忆回笼。 她捂住脸颊,伴随着失去母亲的痛苦、与亲弟弟决裂的悲伤,低声嚎道: 这是只有小慕和我会弹的《木兰辞》。 楚慕的眼睛通红,放下了琵琶,抬手推开戈德罗。 他揽着楚怀坐回沙发,拿着纸巾帮楚怀擦拭流不尽的眼泪。 楚怀苍老了几十岁,再也不是他记忆里的年轻优雅。 白发、皱纹、药味。 楚怀不过四十二岁,已经和楚慕记忆中去世时的楚芝雅一模一样。 分卷(36) 一模一样的痛苦。 一模一样的憔悴。 一模一样的担心着他。 楚慕终于意识到自己迟迟不敢回家的理由。 因为他的姐姐,越来越像妈妈。 他听着楚怀止不住的啜泣声,默默涌上泪水。 姐,你不要再为我担心了,我都三十啦。 第31章 楚怀并不是时时刻刻都活在二十三岁。 她偶尔起床, 偶尔看到照片,偶尔公寓外有车开过,就会像现在一样, 想起了一切,失声痛哭。 戈德罗安静站在一旁,听到姐弟俩的哭声, 由衷的悲伤且庆幸。 他的视线和钟应对上, 表情如释负重 楚慕愿意来了,所有问题都得到了解决。 一阵痛哭之后,楚怀昏昏欲睡。 戈德罗走过去熟练的抱起她, 像一位耐心又温柔的丈夫,低声和楚慕解释道: 她每次哭, 哭到起了药效,就会睡了。 只有药物能够克制她的情绪起伏, 让她获得睡梦中的安宁。 而见证了这一切大半年的戈德罗, 习以为常。 楚慕站在客厅,没有跟上去。 他垂眸看向那把雄蕊琵琶,最终伸手将它放回了琴箱。 走吧,我带你去拿那把雌蕊琵琶。 楚老板, 你不去看看你的姐姐吗? 钟应诧异的问道。 他以为楚慕会在这里等着楚怀睡醒, 更以为楚慕会和楚怀长谈,解开十年来的心结。 然而,楚慕只不过是弹奏了一曲《木兰辞》,就要带着琵琶离开。 还说,要把雌蕊琵琶给他。 他无法理解。 表情写满了困惑和惊讶。 楚慕嗤笑一声, 伸手摸着一直没取出来的烟盒。 我当然会看她, 以后也会来照顾她。但我不想自己那么蠢的样子被你看到。 那双深邃的黑色眼睛, 瞥向钟应,眼眶泛着泪水洗过的红。 我真的很蠢。他叹息一声,说着什么人死如灯灭,却不知道珍惜活着的亲人,也不知道在固执什么。 走吧。 他提起琴箱,递给钟应,你是对的。虽然我很不想承认 可我确实错了。 错在不该固执了十年,更错在不该因为害怕不敢回来。 楚怀枯槁的状态,让他轻易回想起母亲弥留的时刻。 如果不是钟应这么执拗的家伙,他和楚怀也许只能在葬礼上重逢,不知道那时候的自己,会不会后悔。 打开公寓的门,楚慕像每一次离开家似的,感受到了久违的熟悉。 他说:那个作曲家告诉我,只要雌蕊琵琶挂在我的乐器行,你就不会放弃。这是真的? 钟应背着琴箱,笑着回答:只要我活着,只要我知道遗音雅社的乐器在哪里,我都不会放弃。 那些离开中国了无音讯的音乐家,就像是他失散的家人,寻找家人留下的足迹,怎么都不会轻言放弃。 他从小阅读沈聆留下的日记,对里面的字字句句熟悉无比。 找回遗音雅社的乐器,重奏乐府佳音是沈先生、是他、更是许多人立下的誓言。 爷爷曾为了这样的誓言,奔走了整整四十年。 钟应所做的一切,和爷爷比起来完全不算什么。 公寓外的车辆穿行,钟应握住的琴箱带子,转头看向惆怅的楚慕。 楚老板,我更想知道,你有想过为什么你的琵琶是雄蕊琵琶,楚芝雅女士的遗言,却是将雌蕊琵琶给你吗? 楚慕皱起眉,想到了自己那个猜测。 当然是因为 楚慕,嘿! 一声清晰的中文呼唤,打断了他的回答。 戈德罗追了出来,焦急的询问道:你会去撤销起诉对吧啊! 话音没落,楚慕转身就给了他一拳! 戈德罗难以置信,往后踉跄半步,捂着脸颊大声怒骂:楚慕,你个混蛋! 标准的中文,条件反射般从他嘴里蹦出来,他等站稳了,立刻挥拳过来。 绝不吃亏! 两个人在大马路边亲切的打了起来。 钟应站在一旁,默默背起琴箱,退到安全距离,不去阻止姐夫和小舅子之间的友好交流。 他看得出来,楚慕打戈德罗打得很顺手。 而戈德罗也挨过不少揍。 因为,戈德罗被打的时候,中文变得特别流利,特别多。 再打我就告诉楚怀! 混蛋楚慕,你等着! 滚、你给我滚! 一听就知道,这得是长期实战演练,才能训练出来的痛呼哀嚎。 可惜楚慕越听越火,把他摁在地上揍,还不忘用德语教训他,谁叫你欠了这么多赌债,当初你们要结婚,我就该把你打死打残,免得祸害我姐! 戈德罗终于抓住了问题的关键,大声喊道: 如果不是我卖掉琵琶。你根本不会来看楚怀!你这个懦夫! 果然,楚慕停了手。 他翻身坐在地上,怒气未散的盯着惨烈的戈德罗,我确实是懦夫。 但你别忘了,是你先欠了赌债,中了别人仙人跳的诡计,才会想到卖琵琶。 事实如此,哪怕是戈德罗也没法狡辩。 他浑身青疼的慢慢爬起来,恶狠狠的看着自己的小舅子掏出烟,席地而坐的抽了起来。 给我一根。戈德罗说。 楚慕夹着烟,乜他一眼。可怜的奥地利人已经鼻青脸肿,疼得龇牙咧嘴。 于是,楚慕抽出一根烟扔给他,等他颤颤巍巍夹起来,还好心的帮他点燃。 戈德罗爱赌,但确实心肠不坏。 他有记忆的时候,这家伙就追在楚怀身后跑,两个人结婚,戈德罗成为他的姐夫,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只不过,背着楚怀揍一顿戈德罗,也成了顺理成章的习惯。 你再去赌博,我就打断你的手。他凶狠的警告。 戈德罗说:我早就没去了!那是最后一次,还是为了楚怀! 楚慕不管他的最后一次是真是假,哪怕是假的,他也有办法让它成真。 两个人坐在一起抽烟,楚慕隔着浅淡的烟气,远远看着钟应。 他站在那里,小心翼翼保护着一把和他无关的木兰琵琶。 只因为它是唐代的古董,只因为它经过了遗音雅社演奏者的手,只因为 它是楚书铭和郑婉清终其一生的愿望。 楚慕无法理解这样一个中国人。 年轻、执着,不在乎任何的刁难,眼睛里只看得到美好的东西。 他羡慕的哂笑一声,忽然觉得自己确实不配做一个中国人。 喂,钟应。 楚慕大声的喊,给我两张纪念音乐会的票。 钟应看了看他身边惨烈的戈德罗,确认道:只要两张吗? 楚慕抽着烟,眯着眼呼出游丝般的烟气,我和我姐,两张够了。 纪念毛特豪森集中营解放76周年音乐会举办当日。 厉劲秋脸色苍白,双手环抱,站在音乐厅后台,面如死灰,整个人都散发着灵魂出窍至今未归的绝望。 钟应担忧的看他,建议道:秋哥,如果你还是不舒服,可以回去休息。 毕竟身体比音乐会更重要,他不希望厉劲秋出事。 然而,钟应一声秋哥,厉劲秋已经精神上好了许多。 他勾起笑意,语气不屑,才三杯酒,小事情。你准备好了吗? 嗯。钟应眼睛发光。 他拿到了楚氏乐器行那把雌蕊琵琶,如今两把木兰琵琶做好了调试,就等着音乐会开始。 虽然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琵琶演奏者和我合奏,但是,能够让它们在同一首乐曲里,一起纪念楚书铭先生,我已经很高兴了。 厉劲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就是最合适的琵琶演奏者,我相信,无论是楚书铭还是郑婉清,都会因为你拨响了这两把琵琶,而感到欣慰和骄傲。 作曲家的安慰,着实稳定了钟应忐忑的心。 他们排练的时候,钟应用的是雄蕊琵琶的南琶指法,与艺术乐团和维也纳之春配合。 等到正式演出,他却要冒一个险。 他想在这首《凝视星空,同舟共济》,演绎两把木兰琵琶。 它们音色有别,指法迥异,本该同时奏响,才能互相弥补缺憾,相辅相成。 可是,钟应只有一个人,依然想要表达出寄托于木兰琵琶上的不同哀思。 雌蕊琵琶,是留在奥地利等待了一辈子的郑婉清和楚芝雅,她们凝望着同一片星空,期待着失散的亲人团聚。 雄蕊琵琶,是集中营里的患难与共、坚定信念的楚书铭和迈德维茨,他们身处同一艘木舟,唤醒了寒冷冬夜的暖春。 音乐厅灯光渐暗,音乐会的主持在慢慢的宣读纪念稿。 奥地利最伟大的艺术乐团和维也纳之春走上舞台。 而钟应,抱着那把沉寂了多年的雌蕊琵琶,感受到无比热切又凝重的视线。 观众席坐满了聆听者。 钟应又似乎见到了许多逝去的亡魂,盘旋在音乐厅上空,睁开了眼睛。 他等待着指挥扬起手腕,等待着号手吹响前奏。 指尖一勾,便是一曲曾在集中营的夜晚,无声演奏的大地回春。 第32章 钟应黑发黑眼, 怀抱琵琶,垂眸专注于指尖弦动。 他一身浅白亚麻对襟唐装,本该突兀于西方音乐厅, 又因为手指拂弹出的韵律,与整个乐团庄严肃穆的黑白色和谐的融为一体。 音乐厅回荡着琵琶独特的清泠声响。 诞生于遥远东方的陌生乐器,奏响了奥地利人熟悉的感伤。 那是对战争深沉的思考,对死难者悲伤的怀念。 他们的眼睛见到的是曲颈四弦梨形的琵琶, 听见的却是修长手指触动丝弦唤醒的灵魂,在广袤星空俯视大地,诉说着一段不该被忘记的屠杀。 钟应弹奏出连续均匀的半轮弦音, 如炮火击碎了城镇的安宁。 小提琴随之低沉的荡起小调,绵延不绝的声音仿佛呼唤, 呼唤着永远无法停止的侵袭。 来自东方与西方的乐器,突破了地域与时空的隔阂,重现了一段哀伤历史。 他们能听见冰冷的枪、纳粹的笑, 能见到鹅毛纷飞的大雪、倒在雪地的逝者, 还有星空沉默的凝视。 音乐从不会开口说很久很久以前。 可是那一段乐曲,每一个音符都在讲述 很久很久以前, 一些脆弱又无辜的生命, 在强大而残忍的屠杀之中,失去了声音。 钟应怀抱的琵琶, 彷如在替那些无法发声的逝者发出声音。 他指尖轮转, 快速滚摇出急切的长音, 夹杂着呼吸般短促的间隙,像极了逃难者纷乱的脚步。 他们身后是刽子手的追捕, 身前是迷茫广阔的前路。 那些死在子弹之下的冤魂, 随着琵琶凌厉弦音, 双目惶恐的直视前方,妄图在黑暗中找到一丝活下去的希望。 快一些、再快一些,只要他们够快 钟应指尖一划,琵琶旋律收于掌心,戛然而止! 他们再快也不过是枪法游戏下的猎物。 再快,也快不过刽子手抬起的漆黑枪口。 没有了呼吸、没有了脚步的舞台,在深沉的哀怨里响起轻轻泠泠的弹挑。 只剩音乐厅回荡着弦声怅然轰鸣,由大提琴低沉延续着遗憾的情绪。 沉默片刻,钟应垂眸弹奏的汩汩弦音,如逝者温暖鲜血,替死不瞑目的冤魂,融化了大地上坚硬冰冷的白雪。 音乐厅的听众身处五月暖春,却被鲜血消融冰雪的声音,刺痛得眼眶烧灼,喉咙哽咽。 他们随着乐曲窒息、随着乐曲痛苦,整个躯壳都在克制不住的颤抖,仿佛他们便是那颗子弹、那滩鲜血、那片冰寒。 舞台上的东方演奏者,手指挑动的不是丝弦,是一把红刃尖刀。 一弦弦一声声,割破了聆听者的心脏,让他们见到淋漓的鲜血。 又从鲜血淋漓之中,驱赶了奥地利的冰冷冬夜,于管弦乐的盛大恢弘里,告诉所有人 我们重获和平与安宁。 然而,这些和平与安宁,已经与死难者无关。 他们遭遇的痛苦、遭受的折磨,永远无法用简单的悼念词、肃穆的纪念碑弥补。 他们失去的自由和生命、公道和尊严,必须由活着的人替他们发出声音,一一追讨。 琵琶音色澄澈、清泠、坚毅,管弦伴奏恢弘、低沉、绵长。 它们奏响的不是一段婉转柔软的哭泣,更像是铿锵不屈的守护。 守护着闪烁群星之下、毛特豪森集中营墙壁之外,纪念者对死难者的哀悼,幸存者替死难者的控诉。 那些声音,或苍老或年轻,或清朗或沙哑。 他们来自世界各地,拥有不同发色姓氏国籍,唯一相同的是 目光坚定,永生铭记。 一首完整的《凝视星空》结束,众人都红了眼眶,沉浸在怀念的哀伤之中。 他们曾经困惑于毛特豪森的纪念音乐会,为什么要用中国琵琶作为主乐器。 现在,却深深沉浸在这独特弦音,切身体会到死难者的痛苦、挣扎,令他们瞬间明白了曲子饱含的乐思,并为之潸然泪下。 这必定是那把神奇的唐代琵琶的功绩。 否则,如此年轻的演奏者,怎么能弹奏出如此直达灵魂的音调。 又怎么能像正在经历过那场灭顶之灾,将悲伤痛苦的哀悼,传递到每一个人的心底。 直至中场休息,他们都低声感慨着这场独特的纪念。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痛恨那场可怕的战争。 因为琵琶的旋律太独特了,它就像专门为这首《凝视星空》诞生的! 难怪弗利斯肯出一千万欧,这琵琶确实是世间珍品,我听到乐手拨响的琴弦,灵魂都在随之颤抖。 分卷(37) 对《凝视星空》的赞美,渐渐变为了对弗利斯的祝贺。 祝贺这位慧眼识珠的犹太商人,拥有了一把举世无双的好乐器。 然而,弗利斯面对他们的恭维,只觉得好笑。 你们见到的根本不是我拍下的琵琶! 他无情的抨击这些家伙,你们为什么不夸奖中国乐手的弹奏出神入化?你们为什么不赞美厉劲秋的作曲动人心魄? 偏偏要吹捧一把琵琶的身价,显得你们好像很懂乐器似的。 弗利斯一贯嚣张跋扈,众人却没想到恭维还会被骂。 他们明明白白看到了琵琶上独特的木兰花,但他说什么? 不是他拍下的琵琶?! 怎么可能?你在开什么玩笑? 他们瞪大眼睛,难以置信,根本不相信弗利斯的话。 我可是记得清楚,刚才中国人弹奏的琵琶和报纸上刊登的唐代琵琶一模一样! 可弗利斯畅快笑出声,因为这琵琶有两把。 他视线温柔,语气期待,今天,它们总算重逢了。 整个中场休息,都在传递着两把琵琶的讯息。 而艺术乐团和维也纳之春的相关人士,成为了更多人询问的对象。 是的,木兰琵琶有两把。 莎拉眼神缱绻的讲述着来自遥远中国的贤伉俪,它们一把属于毛特豪森的遇难者,一把属于遇难者的遗孀。 一对被残忍的屠杀分隔了七十六年的夫妻,最终没能在奥地利重新相聚。 可是他们挚爱一生的琵琶,从中国走到美国,又从美国意外来到奥地利,终于走上了音乐会的舞台,为死难者奏响纪念乐曲,重新双宿双栖。 它们发出的声音,是生者对死者的悼念,更是逝者对战争的控诉。 莎拉富有感染力的讲述,让这些从来不懂得中国、从来没意识到遥远东方同样遭受过苦难折磨的欧洲人,深深感受到了木兰琵琶承载的期望与悲痛。 于是,当钟应带着木兰琵琶重新上台,凝视他的眼神之中,多了几分生者感慨。 有些人是遇难者的子孙,自小听着集中营苦难故事长大。 有些人是自发的悼念残酷战争,怀揣着守护和平的信念。 现在他们相聚在一起,透过一场音乐,去思考战争的意义,去怀念消失在历史里的故人。 也能够听到,在屠杀中牺牲的中国人,留下的乐器,奏响的声音。 钟应仍是那身对襟唐装,可他带回来的,不仅仅是他刚才使用过的雌蕊琵琶,还有那把即将响彻音乐厅的雄蕊琵琶。 相同的木兰花,盛放出不同的花蕊。 雌蕊琵琶安稳的摆放在他身边,下一刻,便是钟应横抱按弦,用雄蕊琵琶为所有人扬起了那份藏于时光之中的希望。 在座的欧洲人,不懂琵琶,更不懂为什么一模一样的琵琶,需要改变弹奏的姿势。 但他们懂得音乐里迥然的旋律,还有旋律中变得温柔婉转的弦音,为他们展现的另一幅光景 惨烈的战争,无辜的百姓,在人间地狱之中并肩扶持,奔向和平。 钟应横弹的雄蕊琵琶,用它轻柔婉转的弦音,勾勒出逝者的努力与挣扎。 它奏响的音乐,如洁白沁香的木兰花,在战火摧毁的废墟里,迎风绽放,永不言弃。 星空之下,逝者已矣。 可逝者留下的希望,成就了一片独特的安宁。 钟应按弦走线,用南音琵琶的点挑落弦演奏技法,一紧一慢,重现了沈聆笔下行云流水绕指缠绵的楚书铭。 传承古音的指法、传承古音的乐器,比雌蕊琵琶声音更加高亢,让维也纳的音乐厅盘旋着千年来绕梁的弦音。 真正一千万欧的雄蕊琵琶,弹奏起《同舟共济》,没了之前的肃杀铿锵,更像是一张缓缓擦过人们眼眶的丝质手帕。 它温柔、它执着,在为众人拭去泪水时,却偏偏引来了更多的眼泪,汇聚成历史无情翻滚的洪流。 也许只有弦声响起,不懂琵琶的听众才知道琵琶和琵琶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的弹奏方式,不一样的音律调性,不一样的深邃乐思。 如果说上半场竖弹的琵琶,是一把尖枪,直白锋利地挑开屠杀者粉饰下的真相。 那么下半场横弹的琵琶,就是一缕红缨,赤红柔软的送来了逝者藏于心底的希望。 钟应手指轻柔挑动的丝弦,唤醒了心底沉睡的遗憾。 令所有人在冰冷里,感受到一丝温暖,熨烫着他们痛苦又悲伤的心。 他们见到了难以瞑目的灵魂。 他们听到了如泣如诉的絮语。 他们看见逝者曾经燃烧的信念炽热如烈阳,盛大如霁光,于苦难之中,携起同行者的手,一起抬头,仰望即将升起的朝阳。 这是充满了希望的曲子,更是饱含了期望的旋律。 然而,听众的眼泪却泛滥得无法克制。 为什么他们只能在这里缅怀纪念? 为什么他们不能冲到刽子手的枪前,阻止这群没有人性的屠夫! 音乐厅低低的啜泣,成为了乐曲的微弱伴奏。 楚慕坐在前排,能够清楚见到钟应弹奏雄蕊琵琶的每一个动作。 他视线诧异,惊讶于钟应熟练横弹琵琶的指法。 更惊讶于这首远比《凝视星空》深邃沉重的《同舟共济》。 他听懂了里面的希望。 他听到了雄蕊琵琶的呐喊。 温柔强大的声音,引领着整个管弦乐队,为之奔腾、为之冲锋。 低沉喑哑的降a大调都成为了琵琶的附庸,在它高亢欢呼般的旋律里,激起了听众热切的期待,等候着更为完美纯粹的反抗。 就好像 一个男人身处黑暗身陷囹圄,面对魔鬼的折磨和嘲笑,仍旧固执说道: 我相信光。 楚慕不认识这样的男人。 但他却觉得自己见过这样的男人。 从钟应的描述里,从毛特豪森集中营里,从他弹奏过的雄蕊琵琶里,从他继承的姓氏里,从迈德维茨的《纪念》里。 他应该见过这样的男人。 这样的男人,有着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会弹一手好琵琶。 正如舞台上的钟应一样,他横抱着心爱的雄蕊琵琶,琴弦一划,声音阵阵,独奏出安稳宁静的天地四方。 他说,我是中国人。 他们说,他叫楚书铭。 楚慕没有见过楚书铭。 他只知道,有一位走失的外公离开了家,再也没有回来。 外公对他而言,是一个陌生的符号,可有可无。 如今,他却随着舞台上声声琵琶,见到了一个神色枯槁眼睛明亮的中国人,在硝烟战火之中、深陷毛特豪森集中营。 那是一个犹太人恨不得死去的人间地狱。 唯独楚书铭的脊梁直挺,黑色的眼睛在一片漆黑的地方,成为了别人活下去的光明。 楚慕为自己的想象惆怅。 他心中涌上的痛苦模糊了双眼,连眼睛里那把摆放的雌蕊琵琶,都隐隐随之颤动琴弦,似乎也在同时奏响危难之时的同舟共济。 他又闻雄蕊琵琶忽似断弦般铮鸣,雌蕊琵琶无声共振,与孤独弹奏的钟应,一同唤醒了一段朝阳东升的旋律。 那一刻,他觉得雌蕊琵琶不再是琵琶。 而是一位鬓间佩着如雪木兰,穿着朴素清丽旗袍的女人。 她坚定的留在奥地利的土地上,守护着旁边震颤着希望之声的雄蕊琵琶,仿佛等待着一位不知去向的故人。 可惜,她等待的人,再也不会回来。 母亲等待的人,也从未回来。 楚慕的眼泪克制不住,鼻翼喉管尽是酸楚。 原来,确实是他错了。 他从未拥有木兰琵琶。 更不可能拥有木兰琵琶。 它们来自中国,从诞生之初起,就注定不会属于哪一个人。 它们生生世世,都属于指尖拨响丝弦、唤醒孤寂灵魂的每一个人。 他忽然明白了钟应为什么执着于这两把琵琶。 因为它们不是普通的乐器,而是承载着故人灵魂的器皿,永远在讲述跨越了时空、超越了生死的回忆。 只要弹奏它们,逝去的灵魂就会永生。 《凝视星空,同舟共济》让奥地利的纪念者,见识了两把木兰琵琶。 他们也许说不出什么雌雄,说不出什么竖横,但他们能够清楚说出两把琵琶的不同。 铿锵的琵琶,是他们凝视星空守卫和平的坚定信念。 缱绻的琵琶,是他们希望携手并肩挽救生命的人性。 纪念是为了告慰亡灵,更是为了负重前行。 钟应弹奏了前所未有的纪念、前所未有的哀悼、前所未有的希望与激励。 当乐曲结束,音乐厅掩盖不住的啜泣与低鸣,连掌声都显得热切又郑重,持续不断的回响在音乐厅之中。 所有人都在惊叹这一对来自一千多年前盛世唐朝的紫檀乐器。 想要了解钟应的听众数不胜数。 然而,钟应却带着木兰琵琶走向后台,他安顿好宝贵的乐器,急切的走了出去。 楚老板! 他惊喜的见到楚慕依然站在音乐厅旁,叼着烟,没有点燃。 他笑着说:刚才我看你们的座位空出来了,是出了什么事吗? 楚慕的眼眶泛红,皱着眉低声说:我姐头痛犯了,所以护工照顾她吃了药,请乐团安排了一间休息室。 楚怀的病情还不稳定。 如此深邃动人的音乐,她听到一半,泪如雨下,又犯了头痛。 他们站在音乐厅长廊,里面正由艺术乐团和维也纳之春分别进行返场演奏。 楚慕声音极轻的说姐姐的病情,显然他已经完全接手了戈德罗的日常工作,还请了专业的护工照顾楚怀。 钟应认真听完,问道:后天我和师父就会启程回国,我们会带走两把木兰琵琶,所以 他勾起笑容,我们想问问您,有没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地方? 楚慕夹着未点燃的烟,仔细打量钟应。 他可能永远不懂,钟应为什么可以对他这样的混蛋,始终如一的热情,好像中国人同胞就能值得钟应付出努力。 楚慕已经找到了绝佳的帮手,但他视线扫了一眼音乐厅,犹豫片刻,说道: 那么,你能不能再等等? 钟应安静的等他说。 等我姐醒了,我想和她最后一次弹奏木兰琵琶。送给 他想说外公,又觉得这样的称呼陌生刻意。 于是,他顿了顿,笑道:送给楚书铭、外婆还有我妈妈。 寂静的音乐厅,结束了最后一场演奏,关上了华丽喧嚣的大门。 厉劲秋头痛欲裂,没了钟应的音乐镇痛,只想回去睡觉。 他却发现钟应留在音乐厅,和讨厌的楚慕站在一起,说要等楚怀睡醒,在舞台上弹奏乐曲。 顿时,这位久负盛名的大作曲家,头不痛了也不想回酒店了。 我也要等。厉劲秋神情严肃,我倒要听听,楚慕能弹出个什么来。 看钟应还怎么说他们很像的话! 作曲家陪着钟应留下来,等待一场深夜无人的二重奏。 他们讨论音乐、讨论调性,唯独楚慕坐在一旁叼着没点燃的烟,玩着手机,拒绝参与。 大约凌晨,头痛的楚怀才缓缓醒来,在护工的陪伴下回到音乐厅。 她已经知道木兰琵琶将回到中国,去往外公外婆妈妈的故乡。 可以吗? 楚怀站在华丽宽阔的音乐厅舞台上,我们可以在这里演奏吗? 当然。钟应笑着回答,却将雌蕊琵琶递给了楚慕。 楚慕将这把姐姐的琵琶,挂在楚氏乐器行墙上近十年。 他定期调弦、除灰保养,始终有着一个困惑。 此时,他接过了雌蕊琵琶,走到了楚怀面前。 特地为音乐会梳妆打扮的楚怀,挽起的头发依然干枯毛躁,笑容遮掩不住沧桑病态。 可她眼睛锃亮,透着少女般的兴奋,连苍白的脸颊都恢复了血色。 姐。楚慕递出琵琶,认真的问出了多年的困惑。 这也是钟应问过他的问题。 如果有一天,我说,如果妈妈将雌蕊琵琶交给我,又把雄蕊琵琶交给你,她会是什么意思? 楚怀小心翼翼的拿回自己的琵琶,怀念的坐在舞台凳子上。 她温柔看着楚慕,即使她的弟弟成熟苍老,再也没有十岁的模样,她说话的语气,仍旧像对待一个年仅十岁的傻孩子。 当然是希望你能经常回家。 她抱着雌蕊琵琶,左手按下了丝弦,垂眸去找记忆里的音。 妈妈说,男孩子留不住的,等你长大了、结婚了,肯定会离家远远的。 雌蕊琵琶发出了轻柔单调声音,她停留在二十三岁的认知,却再也弹不出二十三岁时流畅的琵琶。 可你离家再远,只要带着我的琵琶,一定会记得带它回家。周末、圣诞、春节,你总会回来,像现在一样将琵琶还给我 楚怀漆黑憔悴的眼睛,闪着笃定的光芒,笑着抬手拂出熟悉的旋律。 我也会把雄蕊琵琶还给你,我们聚在一起,面对满桌的烤鹅、炸鲤鱼,一起弹小弟闻姊来,磨刀霍霍向猪羊。 她笑出声来,似乎觉得自己描绘的场景有趣。 楚怀拨弄丝弦,并不介意自己的手指僵硬,弦声凝滞,只是期待着看向弟弟。 只有我们团聚,才能重弹《木兰辞》,只要你记得自己的琵琶,你就会回家。 楚慕直愣愣的看她,仿佛看到了临终前的楚芝雅。 她说 木兰琵琶可以守着你们一辈子,让你们有一个完整的家。 那位眼眶通红的冷漠奥地利人,今晚似乎格外的感性伤怀。 他含着泪,看楚怀弹奏琵琶,仿佛能看整个晚上。 楚老板。钟应将雄蕊琵琶,递给了沉默的他。 楚慕愣了愣,下意识问道:你一开始就知道为什么,对吗? 分卷(38) 钟应不是一开始就知道。 属于姐姐的雌蕊琵琶,悬挂在弟弟的乐器行,也曾令他感到困惑。 师父却一清二楚。 樊成云五十多岁,见过太多事和人。他待钟应如同亲子,自然理解楚芝雅的遗愿,也能讲给年轻人听。 师父告诉我,这就是母亲。 钟应转述着师父的话,她希望你们姐弟,见到彼此的琵琶,就能记住你们必须互相扶持、永远和睦,才能奏响千古遗音。 楚慕听完,觉得自己白活三十岁,还不如十八的小孩通透。 他苦笑着接过了琵琶,横抱着坐在楚怀旁边。 不需要谁说什么重新开始,更无需指挥统一节奏,他指尖轻挑,跟上了楚怀熟悉的旋律 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 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 长达十年没能奏响的乐曲,在辉煌明亮的维也纳音乐厅磕磕绊绊的流淌。 对他们而言,这不是什么保家卫国悲壮史诗,而是一个温馨家庭相聚的旋律。 他们在每一个节日弹奏,在每一个春天弹奏,在每一次父母慈祥凝视中弹奏。 这是他们与生死相隔的故人,尚存于世的温暖回忆。 木兰琵琶的合奏,比起钟应听过的楚慕单独演奏,更加和谐。 姐弟俩的指法,说不上精妙绝伦,可他们怀揣的情感,远远超出了一首诗能够承载的重量。 他们弹奏的《木兰辞》,并不是为了获得谁的认可,是为了这一生见过与没见过的家人,找回流逝在时光里的声音。 散了场的音乐厅,留下了空荡荡的观众席。 却也留下了一些看不见的身影。 钟应想,如果世上真的存在灵魂,一定会被他们弹奏的琵琶吸引,安静的坐在这里,目光温柔的凝视着这对楚氏姐弟。 忽然,他在响彻琵琶二重奏的音乐厅,见到了一位熟悉的人。 那人远远站在门边,似乎不愿打扰舞台上演奏者的快乐,又仔细的欣赏这曲传承至今的佳音。 弗利斯先生。 钟应笑着走过去,低声问道:您是特地留下来听他们的演奏吗? 不。 弗利斯格外嘴硬,保持着商人的傲慢,我只是来看看护工是不是称职。 楚慕将雌蕊琵琶交给钟应之后,转身就找到了弗利斯。 他撤销了对楚怀的起诉,木兰琵琶归弗利斯所有,并且要求戈德罗返还拍卖所得的金钱。而他作为楚书铭的后代,仗着楚书铭对迈德维茨有救命之恩,向弗利斯提出了要求。 弗利斯心中燃起愤怒,却又在听完楚慕的要求后保持沉默。 他戏谑的告诉钟应,楚慕帮楚怀要了一位专业的华人护工,照顾她的饮食起居;还给戈德罗要了一份工作,要求工资90%用来还债10%用来生活。我还要签下合同,保证这把雄蕊琵琶,永远留在中国。 这位自诩冷漠的商人,挑起眉梢,难以置信的看向舞台上费劲弹奏琵琶的男人。 而他自己,只要了一本《纪念》。 曾经被无数人拒绝的《纪念》,拥有了第一位主动找上门来的读者。 弗利斯以为楚慕贪得无厌、视财如命,此时却表情复杂的询问道: 你们中国人,都这么奇怪么? 钟应眨眨眼,他笑着提醒道:楚老板是奥地利人。 弗利斯摇了摇头,他不是。 擅长分辨不同人种的犹太人,肯定的告诉钟应,我们犹太人从来不以肤色国籍血统分辨同胞,而是依靠宗教信仰。我眼中的楚怀、楚慕也是这样。 他视线凝视远处。 舞台上的姐弟俩,怀抱琵琶有说有笑。 他们一边聊着母亲讲述的外婆和外公,一边断断续续弹奏那首得心应手的《木兰辞》。 这样陌生美妙的旋律,只有钟应和他们曾经弹响。 你看,他们有着不同于奥地利,也不同于欧洲的独特信仰。 弗利斯眼睛雪亮,声音充满喟叹,那一定是你们中国人才会有的宗教信仰。 钟应循着他的视线,安静的眺望楚氏姐弟。 他们不曾去过中国,除了黑色头发、黑色眼睛,仿佛再也找不到与楚书铭、郑婉清相似的地方。 可是,当他们拿起琵琶,当他们弹奏《木兰辞》,就不会有人怀疑他们的出身。 因为他们散发着血浓于水的气息,深深受到遥远东方大地的滋养。 那不是宗教信仰。 钟应笑着回答道,那是我们灵魂里割舍不去的中华。 居四方之中,承文化之华。 从他们诞生的那一刻起,便随着这琵琶,随着这乐曲,融入了他们血液与躯体。 亘古未绝,永世不息。 第33章 那一晚的音乐会之后, 弗利斯竟然主动和樊成云联系,说起了家里收藏的一些中国文物。 明清时候的雕花桌椅,唐宋时期的瓷器茶盏, 还有一些玉器书画,统统价值不菲。 他想送给樊成云。 樊成云格外诧异,说道:这些都是您的私人收藏,不必送给我们。 因为它们不是我买回来的东西, 是祖父拍下的藏品。木兰琵琶都走了,我还留着也没什么意义。 弗利斯的声音难得温柔谦逊,它们从中国来, 就该回到中国去。 樊成云闻言,更期望得到另一项许可。 他说:那么, 我能请您同意我们翻译迈德维茨老先生的自传吗? 弗利斯声音满是困惑,你想在中国出版它? 我无法承诺它能否顺利出版。 樊成云真诚恳切的说道,但我可以保证, 它会出现在最适合它的博物馆。那里有遗音雅社的故人、遗音雅社的藏品, 还有一群心系历史、愿意为逝者献出一生的可爱守护者。 他们会替迈德维茨先生守住他对楚先生的回忆,也会替迈德维茨先生找到一群懂得这份情义的读者。 塞满了整整一排书架的白底黑字自传, 在安静华丽的图书馆不染纤尘, 却无人问津。 此时却有了绝佳的去处。 它能够翻译成中文,摆放在清泠湖博物馆合适的位置, 与遗音雅社一起, 与楚书铭、郑婉清一起, 等候着参观者的驻足聆听。 去聆听,遥远毛特豪森集中营奏响的无声乐曲。 他郑重的说道:欧洲无法存在的《纪念》, 就让我们来接纳它。 维也纳国际机场, 钟应和樊成云依旧轻装简写, 唯独带上了两把远离故土七十余年的木兰琵琶。 没想到,楚慕早就在值机台等候着他们。 你们终于来了。 楚慕仍是一副自由散漫的样子,如释负重般将手中怀抱已久的纸箱,塞给了钟应。 这是什么?钟应好奇看他。 东西不重,却牢牢紧闭了箱口,钟应没法腾出手来瞧瞧都是什么东西。 昨天给我姐打扫卫生,我看有些东西不要了,就送给你吧。 说完就走,仿佛他没多少留念和悲伤。 楚老板! 钟应大声喊他,什么时候回中国,给我打电话。 楚慕并没回头,抬手挥了挥。 不知道他在示意自己不会回去,还是在说拜拜。 如此我行我素的脾气,钟应已经习惯了。 他托运了行李,抱着纸箱通过安检,登上了回国的飞机。 也许只有在漫长的旅途中,才适合打开陈旧的回忆。 钟应在机舱温柔的阅读灯下,取出纸箱,打开了那些楚慕好好保管却说不要了的东西。 一叠黑白的旧照片,留下了郑婉清和楚书铭年轻时候的身影。 那是他们从国内带走的记忆,钟应见到一家三口无忧无虑的笑容,还能看到幼时的楚芝雅,个子矮矮,年纪小小,一本正经的抱着琵琶。 再往里面,是几封保留至今的竖式书信。 钟应抽出信纸,翻开便见到了遒劲有力的毛笔字 致吾卿卿:杨柳垂垂风袅袅,不若相携赏春去? 这封楚书铭写给郑婉清的家书,满是闲聊,应当是郑婉清小心收藏,不舍得丢掉的重要信件。 钟应将它好好放在一边,继续翻看,发现了几封郑婉清收件的中德双语信封。 寄信人的字迹粗犷洒脱,钟应格外陌生。 他困惑的拆开,发现这是郑家兄长给郑婉清寄去的书信。 五妹:世事难料,你无事便好。惊闻你们留奥始末,已酌请领事协助,盼能寻到妹夫踪迹。 五妹:楚家亦无消息,妹夫吉人天相,必定无事,你与芝雅早日归来要紧。 五妹:奥国邮轮往来多年,为何不归? 每一封信,都间隔了几个月甚至几年,足够知道当初跨国通讯的困难。 可字里行间,满是郑家兄长对妹妹一家的担心关怀。 时至今日,钟应也只能从这几封回信,去推测当时的情况。 楚书铭和郑婉清乘坐的归国邮轮,中途因邮轮故障,换乘了远洋货轮。 那艘从美国前往中国的邮轮,迟了两个月才辗转回到中国,而那艘远洋货轮却留在了奥地利,再也无法离开遭遇了德国封锁的国度。 异国他乡,语言不通。 楚书铭、郑婉清遇到了好心的奥地利人收留和帮助,依然没有办法离开。 1943年,民国早已撤回了驻奥大使、领事,整个奥地利笼罩在战争与屠杀的血色之中。 即使他们保持沉默,也因为特殊的黑发黑眼,遭到难以想象的盘问与刁难。 他将这些书信拿给樊成云,师父也是阵阵叹息。 楚家还存着几个远房亲戚,郑家却是一个人都不在了。 樊成云看了看郑家兄长最后的信件,视线落在邮戳时间,这恐怕也是他们家发出的最后询问。 七十六年时间,战争动荡,足够两个大家族分崩离析、销声匿迹。 樊成云也无比理解,为什么郑婉清失去了国内的联络,更加坚定的留了下来。 因为,楚书铭不在中国,他就在这里。 照片中年轻优雅的旗袍女人,独自一人抚养女儿。 她学习德语,外出打工,偶尔教授中文、音乐的空隙,在奥地利写下了厚厚一摞汉乐府琵琶曲拾遗。 楚慕理得整整齐齐的《木兰辞》《芳树曲》《乌生》,比遗音雅社最初的研究资料,多了几分郑婉清后期的思考。 她清秀笔迹写道木兰灼灼,忠孝两全,为《木兰辞》新录了一段琵琶谱。 又于《芳树曲》的二十谱字旁,留下感慨:芳树日月,勿愁勿妒勿怅矣。 唯独那一首《乌生》,字字谱谱,反复订正。 黑红蓝三色钢笔圈改的痕迹,占满了手稿的空隙,偏偏在乌死魂魄飞扬上天的诗句旁,干净笃定落下了一句 死生无常,但求魂魄归兮,与我话情长。 钟应手中的拾遗稿,没有半句提到楚书铭,他却能够感受到这句话深藏的悲伤怅惘。 恐怕年岁渐长的郑婉清,已然知道楚书铭不在人世。 他若是活着,也该回来了。 深深的悲伤,弥漫在安静昏暗的机舱。 钟应头顶的温暖明黄的灯,照亮了一箱关于郑婉清和楚书铭的回忆。 他翻完了手稿最后一页,在箱底见到了一张清晰的彩色合影。 那是一张普通的全家福,眼熟的公寓前坐着一位神色慈祥的老太太。 她头发花白,容颜憔悴,笑出一脸皱纹,怀抱着小小的婴孩。 站在她身边的,不再是恩爱的丈夫楚书铭,而是身姿挺拔的楚芝雅和一位笑容天真烂漫的小女孩。 这也许是楚家人最后的完整合影,被漫不经心的楚慕小心翼翼的放进了箱子。 像是在虔诚的完成,外婆最后的遗愿。 不再年轻的郑婉清,留在照片上的字迹一如从前 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 第34章 厉劲秋已经回家三天, 每天都会站在客厅落地窗前,深沉思考惨淡的人生。 紧闭的大门忽然响了。 从员工宿舍回来的周俊彤急匆匆往房间跑,路过客厅差点吓了一跳。 哥,你怎么在家? 她诧异的声音, 令厉劲秋十分不满。 我不能在? 厉劲秋双手环抱, 皱眉打量自己久违的妹妹。 周俊彤剪了短发, 性格仿佛也随之飞扬毛躁起来。 她背着巨大的运动包, 提着两大袋水果,不像是周末回家,更像是野营回家。 而且,她似乎没空跟厉劲秋闲聊,径直冲上楼,把运动包换成小提琴琴箱,又要出门。 那两袋水果提在手上还没忘。 去哪儿?好哥哥例行提问。 樊林呀, 樊大师的家。 周俊彤上班之后,得到的重大工作课题,与樊林密切相关。 今天我要跟絮姐确认斫琴的流程,余馆长说,博物馆遗音雅社的专题展旁边可以做一套斫琴相关的模具,因为来参观的人都对十弦琴制作的方式很好奇。 说着, 她超级骄傲, 絮姐说, 小应那把秋思,就是她亲眼见证制作的。她还说帮我调调小提琴呢,她什么都会! 你等等。 厉劲秋马上叫住准备出门的周俊彤。 他发现, 他才离家两个月, 回来大变样。 你叫钟应, 小应?他无法接受。 小应才十八,絮姐叫他小应,我当然也叫他小应! 周俊彤丝毫没觉得自己的亲昵,回答得随意。 然而,正是她的随意,刺痛了厉劲秋的眼睛。 絮姐又是谁! 怎么他出一趟门,周俊彤都打入樊林内部了,说的名字,他听都没听说过! 小应的师姐啊。 分卷(39) 周俊彤放下水果,神情诧异的靠近厉劲秋,语气匪夷所思。 哥,你不是说你去维也纳帮小应了吗?怎么帮了两个月,还跟陌生人似的。 妹妹无情嘲讽,深深伤到了哥哥的心。 厉劲秋表情痛苦不堪,很好,他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虽然钟应改口叫了他秋哥,但是他们之间的误会仍旧没有解除。 比如说,钟应还是觉得,他跟奥地利的楚慕,十分相似。 哪怕楚慕连一首完整的《木兰辞》都弹奏得断断续续,钟应也会认真的告诉他 音乐的美好,不在于演奏的形式和效果,而在于感情。 钟应眼里的厉劲秋,有着充沛得能够压倒技巧的感情,和楚慕一样。 钟应认可的厉劲秋,能够迅速领悟古典民乐敏锐捕捉音乐的真谛,和楚慕一样。 钟应印象中的厉劲秋,口是心非、嘴硬心软、说话不留情面直来直往,和楚慕一样! 厉劲秋气炸了! 他说:因为钟应对我的认知存在严重的偏差,导致我说什么,他都保有偏见,跟我保持距离。最重要的是,他居然觉得我像一个烟鬼酒鬼! 周俊彤瞪大眼睛,完全不敢相信。 可你根本不抽烟不喝酒,而且你都不打牌! 她非常公正客观,哪怕她哥说话气人,也有着无可否认的优点,如果你不熬夜,简直是这世上生活习惯最好的男人。你怎么会像烟鬼酒鬼? 对!厉劲秋很高兴自己能和妹妹达成共识。 我这么一个乐于助人,优雅从容,举手投足都会充分考虑别人感受的音乐人,怎么可能像一个对别人没有丝毫尊重、经常出言不逊的混蛋。 室内一片沉默,厉劲秋竟然没有听到妹妹的附和。 他抬眼去看周俊彤,终于听到周俊彤期期艾艾的提问: 哥,你病了吗? 嗯?厉劲秋皱眉乜她。 周俊彤视线诧异,没病怎么睁眼说瞎话呢。 你不是像,你就是。周俊彤果敢地肯定道,你就是个大混蛋! 厉劲秋十分愤怒。 你说什么?! 周俊彤神色感动,恨不得放下水果当场感恩,老天真的开眼了,让你去维也纳真是天大的喜事。我就说你一个直男早晚会遭到报应,想不到报应来得这么晚,我差点都以为等不到了。 周俊彤!厉劲秋语气震怒。 嘿嘿嘿。周俊彤不管,她好快乐,换了鞋提上水果就要走,小应果然是天使,长了一双慧眼,把你看得清清楚楚透透彻彻。 你慢慢反思啊,我去找絮姐了。 妹妹对亲哥的攻击毫不留情,厉劲秋恶狠狠的盯着她,你现在去樊林? 周俊彤得意点头,骄傲不已。 厉劲秋甩开手走到门边换鞋,我也去! 樊林坐落在城市边缘,比邻湿地公园和空旷荒野,厉劲秋驱车来到附近,感受到清泠湖前所未有的静谧,那一排复古的朴素院墙和樊林牌匾,极有小隐于林的感觉。 这边。周俊彤熟门熟路,领着厉劲秋走向旁边的琴行。 遥远僻静的樊林旁,敞开着一间宽敞静谧的琴行。 走到门口,厉劲秋的注意力瞬间就被悬挂的古琴吸引。 漆黑的、深褐色、红铜色的古琴,鳞次栉比的悬挂于墙面,居高临下,他稍稍仰头,就能见到伏羲式、仲尼式的不同古琴制式。 这里不像是贩卖乐器的地方,更像是一间古琴展览馆,弥散着幽幽檀香的味道,展示着千年古琴传承的文化与底蕴。 彤彤?絮姐从琴行的内门出来,显然和周俊彤十分熟悉。 她年龄约莫三十,穿着简洁的长裙,长发卷曲的披在肩膀。 漂亮的黑色眼睛一扫,带着困惑和好奇的落在厉劲秋身上,这位是 周俊彤熟稔的回答道:这是我哥,厉劲秋,他来找小应。 闻言,絮姐的笑容变得意味深长。 厉劲秋微微皱眉,总觉得这位絮姐肯定听说过他的名字。 小应他在院子里试琴。 絮姐也不多话,只是保持着嘴角温柔的弧度,厉先生,不如您去找他吧。我和彤彤还要看看小提琴,就不招待了。 作为琴行老板,她对待厉劲秋的态度随意又放心,转身指了指她走来时的内门。 你进去就能找到他。 絮姐的从容大方,没把厉劲秋当客人,而是当熟人。 厉劲秋觉得奇怪,却没说什么,直接循着她的指引,穿过了琴行狭窄的通道,走进了豁然宽敞的樊林。 樊林是一处复古的山水园林院落。 琴行内门直通着复古简洁的长廊,旁边便是绿植成荫的小桥流水,假山绿树。 厉劲秋沿着长廊前行,惊讶于这片私人宅院的宽敞和幽静,他仿佛进入了市政公园或者苏氏园林,而不是樊成云大师的宅邸。 没走几步,他就听到了熟悉的琴声。 弦音轻抚,涔涔清澈。 他确定这是那张独特的十弦雅韵。 自钟应演出之后,他寻遍了国内古琴大家的专辑,对国内经典古曲了若指掌。 连樊大师的琴曲都反复聆听,仍是找不到像十弦雅韵一般独特宽广的音域。 十弦琴是不同的。 厉劲秋无数次感慨喟叹,使得他的脚步变得急切。 他绕开了遮挡视野的树木,便见到了席地而坐的钟应。 年轻人身穿浅灰色t恤,盘腿坐在阳光充沛的院落。 他将十弦雅韵搁于膝上,如同一位身处山林间的文人雅士,随性抚琴自得其乐。 厉劲秋愣愣看他,只觉得他们明明身处同一片天空,钟应却仿佛停留在时光的间隙,连身后门楣古老的琴馆,都为他镀上了陈旧昏黄的滤镜。 他指尖弹响的每一个音,都在追溯着消失在历史里的声音。 一张琴而已,竟然弹奏出数人同台的震撼,好像有成千上百位乐师,与他共弹美妙恢弘的旋律。 听着听着,厉劲秋忽然觉得不对。 钟应开了伴奏? 如果不是伴奏,一张十弦怎么可能同时弹出琵琶和二胡的声音? 他竖着耳朵再仔细的听 好家伙,里面还有类似马林巴或者三角铁的敲击音色,夹杂在模糊的伴奏里,一时之间难以辨明。 厉劲秋哑然一笑,原来钟应也会开个伴奏,一个人模拟音乐会排练。 他饶有兴致的双手环抱,依靠着长廊立柱,专注欣赏这曲独特的十弦与录音的演奏。 钟应的十弦,弹奏得流畅,一如厉劲秋记忆里顶尖的天才。 可是,琴声渐低,顺着乐曲逐渐高亢,他反而弹得犹豫起来,仿佛这首乐曲并不完整,还需要他一点一点去改变旋律,才能实现最完美的配合。 渐渐,伴奏在乐曲的尾声处消失。 十弦琴音如流水般归入自然,只剩下了庭院呼呼风声夹杂着鸟鸣。 秋哥? 一声惊喜的呼喊,声音不大,却足够安静院落里的人听得清楚。 还在思考伴奏里录了些什么的厉劲秋,顿时回神,勾起温柔的笑。 啊,下午好。 钟应时常在院子里试琴。 比起封闭的音乐厅或狭窄的琴馆,雅韵澄澈清泠的弦声更适合开阔自由的天地,也更适合研究遗音雅社留下来的曲谱。 厉劲秋走过来,见到了钟应播放伴奏的笔记本电脑和外接音响。 他问:你在弹什么? 一首没能完成的曲子。 钟应将雅韵安顿在琴桌上,伸手按下了播放,刚才响过的伴奏,再度泛出幽幽的前调,是忧伤低沉的二胡。 可是二胡的旋律,并不如厉劲秋印象中凄厉,它慢慢变得激昂高亢,宛如天空群星闪烁、草原万马奔腾、山河白浪银川,海洋恢弘壮阔。 这是厉劲秋从未听过的旋律。 很快,清晰的琵琶弦盖过了二胡,演奏者双双点挑出一阵长音,顿时扬起了满庭的欢欣鼓舞,仿佛这首曲子特地庆贺繁华盛世,庆贺合家团聚或者祥和太平、万众一心。 厉劲秋仅仅听着音响播放的伴奏,都能完美补上刚才钟应的琴声。 它叫什么? 他充满兴趣,浑身热血沸腾,沉醉得难以自拔,它太美了。 钟应很高兴他能喜欢,笑着回答:它叫《景星》,又叫《宝鼎之歌》。 乐府诗里满是忠君爱国、迎神祭祀的诗词,这首《景星》则是歌颂祥瑞,庆贺国有明君、百姓安居的祭祀歌。 他说:遗音雅社定了许多的演出曲目,唯独这首《景星》一直作为演出终曲的备选,却又因为种种原因,没能登上舞台。 《景星》是遗音雅社的期望。 他们期望战火平息,景星显见,盛世太平。 所以才会挑选了十弦、编钟、二胡、琵琶、筑琴共同演奏,作为一首饱含和平愿景的乐曲,献给战火纷飞的祖国大地。 可惜,十三弦筑的演奏者一直没办法弹奏出最完美的《景星》。 钟应避而不谈宁明志,伸出手暂停了播放,而且,沈先生也觉得谱子有很大的问题。 他拿过鼠标,将录音伴奏的进度调整到后方。 不一会儿,重新出现的音乐,奏响了乐曲的高潮。 厉劲秋能听到钟磬金石之音,恢弘绵长。 能听到琵琶轮指,震烁四方。 但是一片慷慨激昂的演奏,缺少了一些该有的东西,以至于乐曲辉煌又空有辉煌。 配器好像过于主次不分了。 他皱着眉,凭借他多年作曲的经验,努力去寻找这首《景星》的缺憾,这一段不管是琵琶为主,还是二胡为主,都没法表现出你说的那种百姓安居乐业的盛世景象,很混乱,很吵闹。 庆祝应该热闹,不该吵闹。 厉劲秋精准的评价,令钟应神色欣喜。 你果然能够听出来。 他非常高兴能够找到一位专家,沈先生说,这首曲子本该由筑琴为主,所以筑琴没法担主的情况下,怎么修改都达不到想要的效果。你现在听的录音,是师父和一些音乐家做出的尝试,也是师父交给我的任务。 钟应又拖拽了进度条,到了第二乐章,师父加入了七弦古琴,试着弥补筑琴声音太弱的缺点,你听听看,这样是不是会好一些? 悠扬恣意的乐曲,走向了琴瑟和鸣的温柔缱绻。 七弦古琴的弦音,领着那些纷乱乐器,达成了一个简单的融合。 厉劲秋随着琴弦舒展灵魂,感受到清风拂面、白云蓝天,音乐与眼前静谧安宁的绿树溪流相映成趣。 他笑着说:很美。 但是他精益求精的作曲本性,依然帮助他听出了里面不和谐的杂音。 他说:樊大师的古琴在里面非常好。可就是因为太好了,导致演奏的缺点变得难以忍受又突兀。 他皱着眉,无情点出了那个缺点。 刚刚那段,里面有一种特殊的乐器,我一时之间不知道它是什么,就是那个噔噔噔的 厉劲秋完美模仿了特殊的音律,本着专业的批评态度,严肃说道:这是马林巴还是扬琴?我不太熟。但它实在是太糟糕了,电流干扰的杂音跟它一比,都变得能够忍耐。 钟应闻言,默默点了暂停。 然而,音乐可以暂停,却暂停不了厉劲秋的专业。 他视线一瞥电脑,你做的混响吗?那个噔噔噔的存在,听起来太难受了。 钟应立刻揽下了难受的过失,这确实是我做的混合,可能是我没做好 不。厉劲秋马上澄清自己的观点,跟你做没做好没关系。重要的是弹奏这个乐器的人没弹好。 他挑剔症犯起来,就算是久负盛名的音乐家都常常被他气死。 厉劲秋皱着眉大肆抨击,这人对这个特殊乐器根本不熟练,我听懂了他的旋律,可他演奏一塌糊涂。 忽然,他想到了绝佳的举例对象,傲慢的伸手指了指电脑。 他弹奏的水平跟楚慕差不多,空懂得旋律,根本没有任何的技巧,恕我直言,他和樊大师一对比,平庸得像一场灾难。 厉劲秋不过是真诚客观的阐述专业感想,却没有得到钟应半句反驳或者赞同。 庭院流水潺潺,风声轻呼,钟应听完神色低落略带悲伤,眼神痛苦的仰视这位实话实话的批评家。 厉劲秋本能在沉默中感受到危机。 他欲言又止,更加详细的抨击还没出口,见到钟应脸色苍白,他不得不声音温柔的困惑问道: 谁弹的? 钟应苦笑一声,我的爷爷。 厉劲秋整个人像是踩在地雷,瞬间引爆,瞠目结舌。 满心山洪暴发、泥石流奔腾、世界即将核平,坏了坏了坏了! 可钟应干笑几声,无奈的认可了大作曲家的观点。 爷爷确实没有音乐天赋,你说的没错。 他站起来,走向身后的琴馆,秋哥你等等。 钟应的身影消失在复古的琴馆大门。 厉劲秋站在原地,远远能见到那张遮盖在室内阴影中的彩色遗像。 他对钟应了解不多,可他听樊成云说过:钟应的爷爷林望归是一位优秀斫琴师,他寻找了遗音雅社流失的乐器多年,连樊成云也不过是后面才加入帮忙。 没有人比钟应的爷爷执着。 所以,钟应从小就耳濡目染的执着。 厉劲秋站在琴馆门外,觉得自己没有踏入这间林望归琴馆的资格。 他后背浸湿冷汗,只觉得彩色遗像上老人的目光,如同一根一根针,扎在他胡乱评价的嘴巴上,令他痛苦不堪。 他想过去解释道歉,又觉得解释道歉显得虚伪。 分卷(40) 正当他进退两难的时候,钟应走了出来,抱着一张独特的琴。 那琴细颈窄箱,绷紧了十三根琴弦,暗红漆木崭亮如新,琴头绑着红色中国结穗子,看得出钟应十分珍惜它。 这就是你说的特殊乐器筑琴,是爷爷根据史料仿制出来的。 钟应云淡风轻,微笑着展示这张失传已久的筑琴。 厉劲秋满脸懊悔痛苦,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关系。 钟应笑着取下筑琴旁悬挂的细长竹尺,反倒是安慰起厉劲秋。 爷爷不在乎这个,也不会怪你说了实话。因为他很多次跟我说,自己没有音乐天赋。 他将筑琴抱于怀中,右手轻持竹尺,敲击琴弦。 筑琴发出的噔噔声,如手持琴竹敲击的扬琴一般清脆,又远比扬琴低沉悲伤。 钟应语气怀念笑道:但是,他做得一手好琴。 第35章 钟应拥有许多琴。 林望归的斫琴生涯, 一直在尝试重现遗音雅社的乐器,便留下了许多遗物。 十弦秋思如此,他怀抱的十三弦筑也是如此。 筑琴自古有五弦、十二弦、十三弦、二十一弦之分,遗音雅社的筑琴是十三弦, 形制细长, 弦下有柱。 他坐在椅子上, 给厉劲秋详细介绍这张琴, 它共鸣箱比较小,属于先汉的筑琴,所以能手持抱弹。由持筑者左手按弦,右手执尺,击弦发音。 已经失传了千年的古乐器,在钟应手持竹尺的轻击下,发出独特的声音。 钟应随意敲击出的音符, 继承了筑琴原本的深邃哀伤,渐渐散落在安宁的庭院。 陶渊明曾写《咏荆轲》:渐离击悲筑,宋意唱高声。 又有《桃花扇》草檄:三更忽遇击筑人,无故悲歌必有因。 他奏响了一段哀伤婉转的曲调,说道:筑琴本就是演奏悲歌的乐器,要在《景星》这样的欢快的庆祝曲里担任主乐器, 确实非常的困难。我现在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只能一直改前面十弦雅韵担主的部分。 困难是困难, 也不是不行 厉劲秋见钟应烦恼,立刻决定将功补过,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领, 既然它悲伤, 那就以悲声奏欢歌。让听众在极度悲伤里喜极而泣、破涕为笑, 应该会简单很多。比如之前像钟琴一样的敲击声,再高三度,配合古琴琵琶紧张的回旋,最后筑琴从慢速c小调变换为快速c小调,实现悲剧到疯狂的进阶,说不定能行。 专业作曲家的建议,令钟应脑海有了旋律。 虽然他只上过厉劲秋的一堂课,但是慢速c小调和快速c小调的代表作都烂熟于心。 这样的演奏技法,确实能够实现大悲大恸后的大喜大乐,用悲歌唱欢歌,也是一种具有创造性的突破。 然而,新的想法刚过了一遍,钟应就困惑出声。 你说的钟琴是指什么? 厉劲秋比他更困惑,钢条制成的,用槌敲击的金属乐器。不是《景星》的录音里就有吗?就是那个,叮叮当当,咚咚当当? 绘声绘色的模仿,让钟应哭笑不得。 看起来,这版十二年前录的《景星》的确音质不太行。 他抱着筑琴,挑眉说道:那不是钟琴,那是编钟。 厉劲秋:? 编钟? 厉劲秋没怎么听过编钟的演奏,这种超大型的打击乐器组,他甚至都没见过实物! 你们哪儿来的编钟?不,我的意思是,我以为你们用钟琴模拟编钟的声音,结果你们仿制了十弦琴、筑琴,还仿制了编钟? 钟应之前的郁结沉闷,被厉劲秋的问话一扫而空。 对,爷爷仿制了编钟。但是它的体积较小,达不到遗音雅社照片里的规格,所以声音才让你误会了吧。 他放下筑琴,站起来说:我带你去看看爷爷的作品。他是真正的天才。 宽敞安静的樊林,占地最广的便是那间琴馆。 厉劲秋心绪忐忑的跟随钟应,仿佛要走进一片圣地,而他刚刚还对圣地的所有者出言不逊。 走入了琴馆,光线稍稍暗淡了一些,却让摆放在正中央的彩色遗像,变得清晰。 林望归是一位目光慈祥的老人。 他去世时大约五十多岁,两鬓斑白,黑色眼睛仍旧保持着光亮与温柔。 厉劲秋郑重上前,恭恭敬敬上了一炷清香。 爷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不会说话,您的琴很好,我是说,它非常适合演奏。 钟应听见他努力的弥补,笑出声。 真的没有关系。爷爷活得很洒脱,从不在意外界的评价。 他说,我也告诉了他,能找回雅韵和木兰琵琶,你帮了不少忙,所以他肯定很喜欢你。 如此宽容大度的形容,只会让厉劲秋感到羞愧。 他发誓,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管住自己的嘴巴。 沉默的厉劲秋表达了歉意,才走到钟应身边。 这间高挑广阔的琴馆,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古琴,厉劲秋还没能仔细欣赏,转眼可见一张硕大的黑白照片,悬挂在墙上。 那是钟应说过的《乐报》合影。 遗音雅社的成员,坐在《千里江山图》前,弹奏着各自的乐器,完整的相聚。 厉劲秋见到了沈聆。 手指轻抚十弦雅韵的沈先生,如他想象一般温柔优雅。 再往旁边,便是相视一笑的楚书铭、郑婉清,横弹南琶,竖弹北琶,伉俪情深。 上面还有一位他不认识的音乐家,手持二胡,垂眸拉弦。 他背后便是斜斜摆放的大型编钟,三排青铜钟,从小到大,从高到低,着实引人注目。 厉劲秋视线一扫,发现没有筑琴。 首演的时候筑琴没有登台,所以演奏者也不去拍照吗?厉劲秋好奇的问。 嗯。钟应不愿多谈筑琴的演奏者,走到琴馆旁边,转动了收纳的摇杆。 厉劲秋又问:那编钟的演奏者呢?他为什么不拍照? 收纳轨道哐当哐当的响,钟应解释道:遗音雅社首演的时候,是二胡演奏家冯元庆先生敲响的编钟。后来,偶尔需要二胡和编钟同时奏响,就会请一位于经业先生帮忙敲编钟,他是清泠湖戏班的鼓师。 伴随着钟应的话音,一排藏在立柜中的编钟缓缓展现出来。 它们大约只有黑白照片上青铜编钟一半的大小,数量也不够多,仅仅二十二件套,列为上中下三层。 即使只是仿制品,也保持着青铜乐器应有的肃穆庄严。 钟应取下钟槌,轻轻敲了几个音,清脆明亮,和刚才《景星》的旋律一模一样。 录音的时候,这套编钟是音乐学院的柏老师演奏的。他是冯元庆先生的徒孙,所以他敲的编钟,是冯先生亲自指点过的,最有遗音雅社的古韵。 然而,旋律空有古韵,这套编钟仍不可能发出当年的声音。 钟应将钟槌递给厉劲秋,说道:你可以试试看,它可比一般的打击乐器厉害多了。 林望归的多才多艺,超乎厉劲秋想象。 这么大一套青铜乐器,都出自斫琴师的手笔,他不得不为之叹服。 钟槌不知道是青铜还是铁,他拿着有些沉,轻轻敲在编钟上,立刻发出清脆悦耳的金石之声。 音色优美,随便一敲都自成音阶,又会因为他的力气大小,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音域。 他还没能摸索出这套神奇乐器的演奏方式,就听到门外熟悉的呼唤。 小应?小应? 师父。钟应转身往琴馆外走。 厉劲秋放下钟槌,也不好继续演奏,追着他走出去。 门外的樊成云声音疲惫又痛苦,脸色也不太好。 换身衣服跟我去音乐学院。 出什么事了?钟应低声问道。 樊成云视线扫过厉劲秋,连和这位作曲家寒暄的心思都没有了。 他长长叹息,久久无法平复心情。 柏辉声去世了。 音乐学院柏辉声,是著名的二胡演奏家,更是遗音雅社二胡大师冯元庆的关门徒孙,深得大师真传。 他深居简出,即使名声斐然,仍是住在音乐学院的教师宿舍,和夫人方兰过着节俭的授课生活。 柏老师教过我二胡。 钟应走进音乐学院,低声给厉劲秋介绍这位刚刚去世的伟大演奏者。 他常年在音乐学院开班授课,只要愿意听、愿意学,无论有没有天赋,他都喜欢教。因为他说 钟应的声音悲痛低沉,音乐能给人带来幸福,每一个人都有获得幸福的权力。 能就读音乐学院的学生,不代表每一个都能成为优秀的演奏家。 他们或许出于爱好,或许出于家族传统,或许出于卓然天赋来到这里,对柏辉声来说,只要上他的课,就算是他的徒弟。 厉劲秋不可能听说一位音乐家去世,就选择告辞。 此时,他走在音乐学院通往教师宿舍的路上,陪钟应和樊成云去道别。 身边还有学生们焦急痛苦的声音,伴随着他们急匆匆的脚步。 不是说柏老师病情好些了吗? 我上学期还听了他的二胡课。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他们刚到教师宿舍区,就见到了无数学生的身影。 音乐学院的院长脸色沉重的走了过来,径直抓住了樊成云的手臂。 你等一等,我有话跟你说。他叹息着拦住了樊成云,视线扫过钟应和旁边的厉劲秋,也没有问候的心情,只剩下沉重。 小应,你和学生先进去吧,先去给辉声道别。 厉劲秋被当成了学生,也不出声。 他和钟应默默的看着樊成云和院长走到一边商谈,继续往学生们涌去的地方走去。 柏辉声的教师宿舍楼下,已经摆放了无数花圈和花束。 急忙赶来的学生们,捂脸痛哭和低声哀悼的不计其数,钟应穿过狭窄的楼道,都能听到他们发自内心的悲伤。 老旧斑驳的楼道,站满了捧着花束的学生。 他踏进三楼那间两室一厅的狭窄宿舍,就见到了脸色苍白的方兰,安慰着学生。 柏老师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们,拜一拜就去上课吧,不必来守灵,明天他就走了。 方兰的声音一如既往温柔,沧桑的脸颊甚至能挤出笑意,劝着这群迟迟不肯离开的孩子。 钟应远远站在门边,显得手足无措。 他不习惯参加葬礼,可能永远不会习惯。 那些隐藏在年幼记忆里的痛苦、悲伤,在见到柏辉声黑白遗像的瞬间,翻涌上头,震得他不敢靠近。 更不敢作声。 小应。 方兰发现了他,拍了拍学生的肩膀,就走了过来。 方老师。钟应恭敬的招呼。 方兰惨淡的笑了笑,疲惫的眼神焕发出一丝光亮。 她说道:你柏老师去世前还念着你。他听说你带回了木兰琵琶,一直想听你弹弹。可惜、可惜啊 她的话语仿佛闲聊,听不出有多少悲痛。 倏尔长叹一声,她问道:你师父呢? 钟应还没回答,方兰的视线就落在了他身后,樊成云和院长神情凝重的走了进来。 兰姐。 樊成云一声喊,方兰的全部注意力就落在了这位身负重任的师弟身上。 她快步走过去,抓住了樊成云的手臂,语气焦急,成云啊,辉声去世前还在说希声的事情,他说等病好了,立刻就去美国,要去接希声回来 方兰说着说着,眼泪涌了下来,声音哽咽嘶哑,克制不住压抑的悲痛。 就差那么几天,希声都找回来了啊,就差那么几天! 她的哭声,撕碎了刚才的云淡风轻和温柔笑意。 连说出的句子都带着颤抖,变成了痛彻心扉的呼喊。 她喊:师叔本来就恨我,他恨我劝辉声回国!他恨我不让辉声去美国治疗! 方兰一腔哭诉,变成了只有他们才懂的眼泪和哀嚎。 你让我怎么敢告诉他,辉声去世了,再也不能亲自去接希声了!他们约好了的,约好了的! 刚才优雅内敛的遗孀,哀嚎声宣泄着心中最大的痛苦。 周围原本被她安慰下来的学生,顿时哭哭啼啼,放声痛哭,使得原本安静的宿舍,陷入了深邃的悲伤与哭泣之中。 门外守着的音乐家、柏辉声的亲属朋友,冲进来抱住悲痛欲绝的方兰。 兰姐,别哭了,兰姐。 钟应这样的晚辈都被他们挤退了出来。 只能远远的站在门边,看到方兰几近晕厥的痛哭嘶嚎,哀伤的听师父安慰道: 我会陪你去美国,我去告诉贺先生。兰姐,他会理解的,他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就差几天啊!成云,辉声等了希声一辈子,怎么就差那么几天! 方兰的哭声,压过了一切安慰。 比起去世,她更伤痛的是丈夫永远无法实现和师叔的约定,等了一辈子,却永远留下了就差几天的生死相隔。 现场乱作一团,撕心裂肺的痛哭将这场简单的告别渲染得更加沉痛凝重。 所有人都在惋惜一位伟大音乐家的离世。 所有人都在说他的遗憾是没能亲自去接希声。 希声是谁? 厉劲秋只能听出他像是一个重要的人。 重要到柏大师去世后,去美国接他成为了遗孀哭到情绪失控,哀求樊成云帮忙的首要大事。 它是美国华人互助会帮我们找了近八十年的青铜乐器。 钟应的视线落在柏辉声遗像上,抬手抹掉了源源不断的泪水,声音哽咽脆弱。 它就是遗音雅社的那套编钟。 分卷(41) 第36章 遗音雅社的编钟, 原本没有名字。 它是唐代制成的一套青铜祭祀乐器,由9件钮钟、27件甬钟组成的36件套。 冯元庆在一位收藏家家里见到这套大型编钟时,震惊于它清澈浑厚的音色, 以及历经一千多年的朝代变迁, 始终完整如新的钟体。 于是, 他倾尽所有, 向收藏家买下了它, 暂存在自己任教的清泠湖学院, 用作编钟乐律教学。 当沈聆提出一起研究汉乐府谱曲, 冯元庆率先响应, 便将那套编钟移入了遗音雅社。 1942年,沈聆被捕。 冯元庆收到日军伪军将来搜刮的消息, 立刻拆散了编钟,装入木箱,与友人们一起带着乐器连夜送往了租界, 以求躲避灾祸。 却和楚书铭、郑婉清的木兰琵琶一样,被美国商人带离中国。 一套完整编钟,至此失散海外, 不得完整。 钟应坐在教师宿舍楼下的花台旁,看着来来往往的学生,低声讲述编钟的过去。 他说:冯先生他们追到美国的时候, 商人詹姆斯.维纶家里只剩下了6件下层大型甬钟, 其余21件中层甬钟和9件上层钮钟大部分遗失, 因为 钟应无奈的笑了笑, 维纶把它当成中国带回来的礼物, 送给朋友了。 战火纷飞, 朝不保夕的年代, 美国商人詹姆斯.维纶带着大箱财物离开,就没有想过原主人会找上门来。 他不是唯一这么做的人,更不是最后一个。 中国前往美国的邮轮,路途颠簸遥远,长达半个月到一个月之久。 维纶在邮轮结交了不少贵族商贾,全靠着他的热情大方。 今天能够拿出小巧精致的青铜钮钟,作为攀附新贵的见面礼。 明天能够挑选晶莹剔透的玉镯茶盏,显摆自己在中国的丰厚收获。 拆得零零散散的编钟,更像是一堆一堆装饰摆件。 成为了他讨好新朋友老朋友的绝佳礼物。 直到冯元庆赶到美国,找到这位友善的朋友,他才如恍然大悟一般说道:哦,实在是太抱歉了。 可惜为时晚矣。 美国人将钮钟甬钟送给了朋友。 然后,朋友又送给了朋友的朋友。 三十六件套的编钟,仅存六件。 想要寻回遗落的三十件青铜乐器何其困难。 冯先生深深清楚,完全依靠华人互助会的善意来寻找编钟,绝无可能。 所以,他送走了拿回木兰琵琶的楚书铭、郑婉清,决定留下来。 一个一个,亲自去找维纶提过的朋友。 有时候,他遇到好心的美国人,稍稍说明缘由,就能取回心心念念的青铜器。 有时候却得忍住怒火,听对方的抱怨和控诉,控诉自己遭到了抢劫、偷盗,偏偏就偷走了编钟。 更多时候,他只能遇到冷漠。 厉劲秋安静的听。 每次钟应讲述遗音雅社乐器的遭遇,总能让他呼吸低沉、心脏迟缓。 因为钟应讲的是一位老先生在异国他乡的经历,他感受到的却是战争阴云下,孱弱中国的普通百姓遭受的歧视与傲慢。 能不能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竟然要看别人的心情。 冯先生在美国待了十来年,1956年回国。找回了7件甬钟6件钮钟,加上原本的6件,一共19件编钟。 36件成套编钟,十来年过去仅存半数,令人唏嘘。 钟应将师父告诉他的事情,记得一清二楚,冯先生回国临行前,才决定给编钟取名叫希声。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老子对无声之音的盛赞,在冯元庆心里,既是感慨编钟遗失后的寂静无声,更是他希望编钟归来的赤诚心声。 有了名字,编钟就显得与众不同,是有主有名的专业乐器了。 为了请美国华人互助会继续帮忙寻找,方便他们对编钟进行比对,冯元庆将希声留在了华盛顿,只带走了自己的二胡。 希声是冯元庆的牵挂,自然是他的徒弟、他徒弟的徒弟柏辉声的牵挂。 钟应曾跟柏辉声学习二胡。 那位温和的老师,时不时就会问师父的消息。 你师父去了美国,有没有见贺师叔? 贺师叔说互助会又买回了几件瓷器,好像还是宋朝的东西,叫你师父去带回来。 小应要不要去美国玩玩?如果你去,就能见到贺师叔了。 师父所说的贺先生、柏辉声所说的贺师叔,正是美国华人互助会的荣誉会长。 钟应没有见过他,却听着他的名字长大。 八十年间,华人互助持续不断的寻找流失的中国文物。 他们送回来的瓷器、画作、青铜,都进入了清泠湖博物馆。 他们还买回了不少雕刻花朵的琵琶,挂满了音乐学院乐器室。 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位可爱可敬的贺先生。 他是一位美籍华人,也是冯元庆在美国收下的徒弟。 钟应不知道他的二胡拉得怎么样,但是他的尊师重道、他对师侄后辈的维护关心,从一件件送回中国的乐器、古董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在他心里,贺先生是一位慈祥的老人,心系中国,更是值得他尊敬一生的长辈。 只可惜 钟应眺望教师宿舍的花圈、花束,叹息道:贺先生知道柏老师去世,肯定会非常伤心。 一段往事,跨越了近八十年光阴,还结缘三代人。 却没想到,从希声缺失开始的缘分,又在希声重聚时结束。 厉劲秋视线看着悲伤的学生们,想起楼上简陋教师宿舍的哭声,想安慰又觉得语言实在是苍白无力。 沉默许久,他才开口:伤心归伤心,能够找齐冯先生惦记了一辈子的编钟,贺先生应该会高兴。 他幽幽叹息道:而且,编钟找齐了,回国了,柏老师在天有灵,也会高兴。 他的想法简单直接。 钟应听了觉得有些道理,又想辩驳几句。 可他张了张口,犹豫片刻终究还是保持着沉默。 毕竟,他没有去过美国,更没见过那位心系中国的贺先生。 什么评判猜测,都显得太不尊重。 他们坐在花台等了一会儿,终于见到了脚步凝重的樊成云。 小应。 他神情凝重的说出安排,我们去美国。 美国华盛顿,飞机落地就迎面吹来干燥剧烈的狂风。 钟应从小无数次听过美国华人互助会,却是第一次踏足这个陌生的国度。 更是第一次驱车前往临时存放过无数文物的互助会。 华人互助会的办公地点坐落在一栋交通便利的老旧楼栋。 玻璃大门仿佛是一间公寓,虚掩着等待归家心切的游子推开。 樊成云领着他们进去。 里面清幽安静,入目便是干净简洁的长廊,通向前方明亮宽敞的大堂。 我问了谢会长,师叔今天就在办公室,我们 同行的方兰欲言又止,她声音透着长途跋涉的疲惫,脸色非常苍白。 这不仅是心中丧夫的悲痛未愈,更是将要面对师叔,升出的恐惧和重压。 毕竟,他们带来的是柏辉声逝世的消息。 贺先生如此关心自己的师侄,绝不会没有反应。 樊成云语气同样沉重,说道:我会委婉一些,至少顾及贺先生的身体状况。你 他犹豫片刻,宽慰道:你也要保重身体。 钟应安静跟在身后,不敢对长辈的言语行为提出半点建议。 因为,贺先生和柏辉声是情深意切的师叔侄,师父曾说,他们仿如亲生父子。 所以,方兰不敢独自前来,更不敢对那位如父亲般威严慈祥的老人说: 柏辉声去世了。 钟应稍稍想象那个画面,都觉得他们即将面临一场大战。 他们步履沉重的走入大堂,前台秘书礼貌微笑。 请问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我们约了荣誉会长贺缘声。 樊成云来这里许多次,自然清楚他们的流程,请你告诉贺先生,我们是樊成云和方兰。 秘书专业又迅速,拨通了办公室电话。 樊成云看了看心神不宁的方兰,转身叮嘱钟应。 小应,你在这里等我们。不要走太远。 这场会面如此郑重,钟应乖乖听话。 他站在大堂,目送师父和方兰走到尽头的那间办公室, 华人互助会的办公地,悬挂着无数的照片、荣誉证书。 钟应没法安然坐着等候,他站在大堂,仰望那些中文、英文的表彰,也在仰望一群心系中国文物的美国华人。 大堂的旁边,有一间宽敞开放的陈列室。 钟应好奇的走进去,顺着墙上标注时间、年代,找到了民国时候的华人互助会纪事。 那是黑白照片与彩色照片交错的年代,陈列着那时候华人互助会所做的一切。 他们原本是帮助美国华人解决生活、工作问题的协会,一直热心奔走在帮助同胞的道路上。 钟应见到一位孙会长,协助解决华工问题,获得了华工感谢。 又见到一位许会长,组织爱国华人华侨为抗日战争募捐,慷慨陈词。 即使身在大洋彼岸,他们依然时刻关注着前线惨烈的战火,仍不希望自己的祖国遭受帝国主义的欺凌。 钟应心中感慨万千,脚步稍稍挪动,便见到1943年,时任会长的贺诚与遗音雅社音乐家们的亲切合影。 这是师父讲述过的照片,也是楚书铭、郑婉清、楚芝雅带着乐器,安然离开的证据。 照片上的贤伉俪,已经寻回了他们珍视的木兰琵琶。 而他们旁边,站着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 那是入乡随俗的冯元庆先生。 他穿着时髦的西装,打着领带,笑容灿烂,意气风发。 冯元庆改变的是是着装,钟应却觉得他的笑意和遗音雅社的黑白照片,一模一样。 与生俱来的优雅,充满了寻回编钟的信心。 时隔多年,钟应的视线仔细端详他,心中唏嘘不已。 冯先生于2005年去世,享年88岁,是难得的长寿老人,却仍旧没能见到完整的希声。 如今,希声完整了,他的徒孙也没能继承遗志,亲自接希声回国。 钟应叹息一声,压下一腔愁绪,强迫自己挪开视线。 可这视线一挪,他顿时愣在原地,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见到了属于希声的记录,一行行一列列,配着照片,占满了华人互助会的墙壁,记录着寻找希声遗失的编钟每一次重聚! 1942年,希声由詹姆斯.维纶带入美国,仅存六件下层甬钟。 1956年,冯元庆寻回十九件编钟,留下希声,返回中国。 1965年,贺氏商会出资拍下麦克赛尔拍卖行出售的两件希声钮钟。 1970年,收藏家理查德.威尔,捐赠一件希声甬钟。 1977年,于纽约下城区11街5号公寓,拆出两件希声甬钟。 1982年,艺术画廊捐赠一件希声钮钟、三件希声甬钟。 1999年,于麦卡森农场挖掘出三件希声甬钟,边缘略有破损。 2005年,贺氏商会出资拍下纽约拍卖行出售的两件希声甬钟。 从1942年起,意外流入美国的希声,每一次重聚似乎都承载着众人的期望。 而那些饱含期望的重聚照片,注释里总会出现一个熟悉的名字 贺缘声。 他是时任华人互助会会长贺诚的次子,冯元庆的徒弟,柏辉声的师叔。 1942年时,照片上只有孤零零的希声。 1956年时,风华正茂的十五岁少年,身材挺拔颀长,站在冯元庆左侧,与19件希声并肩合影。 从那以后,希声寻回钮钟或者甬钟的时候,都会出现贺缘声的身影。 1970年,他褪去了青春稚嫩,换上了西装,神色温文尔雅,与捐赠甬钟的理查德.威尔亲切握手。 1982年,他眼神深沉,脸庞成熟,一身中年人特有的稳重,与硕大的希声站在一起,竟也有了历史沉淀的从容。 钟应看着长长一串记录,就像看到了八十年间,华人互助会不断寻找希声付出的努力。 还有一位心系希声的少年人,渐渐老去,无可回溯的岁月。 他不由自主勾起笑意。 钟应觉得,如果这幅记录,再加上一行:2021年,寻回希声最后的甬钟,三十六件完整成套,送回中国。 也许,就是关于希声最美好的句号。 而那位从会长次子变为时任会长又成为荣誉会长的贺先生,此时,一定会拥有一张慈祥的晚年合影,圆满的记录他与希声的一生。 突然,一声隐约的怒吼击碎了钟应的想象。 这里不欢迎你们! 他诧异转头,还没仔细寻找声音的源头,就听到了大门打开响动。 紧接着,传来了更清晰的怒斥。 走、你们给我走! 钟应急忙离开陈列室,往贺先生办公室方向望去,便见到师父和方兰像被赶出来似的,紧张的和一位白发老人对峙。 老人穿着简单衬衫,背脊佝偻的杵着手杖,扶着大门,表情愤怒。 看他们像在看仇人。 贺先生,您不要这么激动。 樊成云耐心劝解他,辉声临终前一直记挂着您,说您身体不好。他不希望您为他的事情难过,所以才会瞒着您的。 方兰更是焦急,师叔,辉声最为尊重您,他希望 她的话被手杖敲击地面的刺耳声音打断,脸色顿时更加惨白。 你还有脸叫我师叔! 那位神色痛苦的白发老人,此时神色扭曲,手握拐杖,气得浑身发颤。 我的师侄只有辉声,是你害死了他! 第37章 老人目光矍铄, 骂起方兰毫不留情面。 方兰面无血色,眼泪克制不住的流下来。 她声音悲痛哀伤,却依然向贺先生道歉: 分卷(42) 是我的错, 确实是我的错。可是师叔, 辉声这辈子就只有这一个愿望, 他只想替师公接希声回家, 您怎么忍心他死不瞑目。 方兰声音悲戚, 言语里没有为自己辩解半句, 那双泪洗过的眼睛, 紧紧盯着尊敬的长辈。 师叔, 辉声一直说,跟您约好了, 他跟您约好了。 老人沉默不语,室内弥漫着的伤心沉重。 钟应看到贺缘声的手掌颤抖,狠狠握着那支手杖。 似乎他必须花费极大的力气, 才能忍住不去用手杖敲响地板,发泄他的苦闷。 终于,他仿佛妥协一般长长呼出一口气。 你进来。老人往后退了退, 眼神仍旧凶狠,带着怒火。 但是,他至少让步了。 方兰擦了擦眼泪, 重新走进了那间办公室。 樊成云松了一口气, 低声劝慰道:贺先生, 辉声不止是瞒着您, 他也瞒着我。如果我知道是这样的情况, 我肯定会如实告诉您 你住口! 老人闻言怒不可遏, 就是你联合辉声一起骗我! 樊成云愣在原地,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贺先生。 你不明白?! 老人抓住办公室门把手,语气讽刺,恶狠狠的瞪着樊成云,我可明白得很。 然后在他面前无情的关上了办公室大门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过什么! 砰!的一声,钟应都被吓得浑身一震。 他惊慌的看了看紧闭的办公室门,又看了看被拒之门外的师父。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师父遭受这样的待遇。 作为名声斐然的古琴大家,师父去到哪个国家都会受到热情称赞和礼貌接待。 可师父在这里,琴弹得再好,也不过是贺缘声的一位晚辈 还是印象极差的那种。 师父。 钟应走过去,悄悄说道,你不要难过,一定是贺先生太伤心了。 来自徒弟的安慰,令樊成云的心情稍稍好了一些。 他抬手摸了摸钟应的短发,叹息道:我知道。贺先生待辉声如亲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谁也控制不住。 樊成云重新看向紧闭的办公室门。 只希望兰姐别受太多苛责,毕竟 他顿了顿,才艰难的说道:毕竟都是柏辉声的主意,她不过是尊重丈夫的意见罢了。 华人互助会的大堂安静又沉闷,钟应和师父站在办公室门外,隐约能听到里面一点儿响动。 方兰哭诉的声音断断续续,老人的指责声依然凌厉。 钟应皱着眉,虽然听不真切,大约知道他们在商量希声什么时候回国。 他们既怕老人情绪激动出事,又怕方兰伤心过度出事,丝毫不敢擅自离开。 于是,他们就默默站在办公室门前,直到一声轻声呼唤。 樊大师? 华人互助会的谢会长,总算姗姗来迟。他带着助理走来,看到门外的两个人,顿时明白了情况。 你们已经说了?他脸色诧异。 说了。 樊成云点点头,现在方兰在跟他谈希声的问题,但我想,贺老可能听不进去。 谢会长长吁短叹,站在办公室门外反复踱步,听着里面越哭越悲痛的动静,终于下定决心。 我还是进去劝劝吧。说着他看向樊成云,樊大师一起? 不了。 樊成云留在这里也是因为不放心,既然谢会长来了,他也不愿意再去贺先生面前晃荡,免得老人见到他生气。 我还是等着你的消息吧,贺老还在气头上。 说完,他拍了拍钟应,走吧。 谢会长和助理走进了贺缘声的办公室。 钟应边走边回头,模模糊糊能听到老人夹杂着哭腔的声音。 他心中哀痛,直到走出华人互助会,重新被喧闹吵杂的车流声笼罩,才变得好一些。 樊成云见他脸色凝重,惨淡一笑,为老人辩解。 贺先生以前不是这样的。 他往来美国多年,举办了无数次音乐会,每一次都会收到华人互助会的鲜花,贺缘声只要在美国,都会亲自前来祝贺,与他彻夜长谈。 那些温暖愉快的过去,放在一位至交好友逝世后回味起来,总带着磨消不去的沉痛。 樊成云和钟应走在人烟稀少的街道旁,感慨道: 现在想想,贺先生都是和我聊辉声的事情。 老人眉目慈祥,会问他平时的生活、遗音雅社的乐谱研究。 自然也会带着旁敲侧击,例举出柏辉声跟他闲聊的内容,想知道自己归国的师侄是不是真的过得好。 是不是瞒着他什么事,报喜不报忧。 可辉声还是报喜不报忧,他确诊了胰腺癌,却跟贺先生说,胃病。 樊成云苦笑一声,连我、连他的朋友、他的同事,都以为他只是胃病! 钟应垂眸盯着脚下纹路斑驳的地面。 一年前,柏老师不舒服住院,他和师父准备去探望,却被方兰劝住了。 老胃病而已,过几天就回家啦。 方兰的声音轻松,说辞熟练,医院乱糟糟的,他整天输液睡觉没什么好看的。等他回家,你们再来探望吧。 的确没过几天,柏辉声就回了家。 钟应和师父见到他时,他精神奕奕,谈笑风生,还说自己在医院有了大收获。 收获了一堆人生感悟,收获了全新的二胡曲谱。 他还取来二胡,现场给钟应来了一段即兴演奏,旋律深邃慷慨,透着乐观激昂。 谁也不会认为,他是身患癌症的病人。 钟应沉默的说:这些都是柏老师的意思,可贺先生却觉得是方老师的错。 毕竟她是柏辉声的传声筒,首当其冲就会遭受斥责。 钟应为她感到委屈。 樊成云说:这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贺先生偏爱辉声,所以只好怪在你方老师的身上。 柏辉声在美国留学,贺先生一手帮他安排好了一切。 从商可以成为著名公司艺术总监,从艺可以作为首席音乐家,拥有整个乐团为他量身定制乐曲。 前提是留在美国。 可是,他毕业后和方兰携手回国,走上了冯元庆曾走过的路 回清泠湖音乐学院教书。 那时候,贺先生就生过气,他认为,是方兰的怂恿和蛊惑,才导致在美国生活愉快的柏辉声,决定回国。 樊成云说着这些,都觉得往事如云烟,只有老先生固执己见。 从辉声决定回国那天起,贺先生可能已经骂遍了我们所有人 他干笑几声,只有辉声能劝动他。 可惜,现在唯一能劝动固执老先生的人也已经不在了。 他们漫无目的的走了走,樊成云终于问道:小应想去哪儿? 钟应想起华人互助会墙上满满的希声记录,他道:我听柏老师说过,他就读的利瑞克学院博物馆,收藏了一套战国编钟。 我想去看看。 美国利瑞克音乐学院距离华人互助会不远,坐落在华盛顿边陲。 它成立至今,为全世界培养了众多著名音乐家,更是柏辉声就读了五年之久的母校。 柏辉声作为二胡演奏家,从小跟随师公、师父学习二胡,自然不需要美国的二胡教导。 但他来学习的是音乐声学,研究的对象,除了华人互助会暂存的希声,还有利瑞克学院博物馆收藏的战国编钟。 钟应读过柏辉声撰写的许多研究论文。 他将美国研究战国编钟时,学到的音强、音高、音色科学,教授给了清泠湖音乐学院的学生,让一些不具备音乐天赋的学生,也能科学系统的掌握音乐这一有趣的学科,在二胡的弦上,安排出动听悦耳的旋律。 那些关于利瑞克编钟的描述、数据回荡在钟应脑海。 以至于走到博物馆门口,他都像听到了钟槌敲响编钟的声音。 然而,他走进博物馆,就发现钟声不是幻觉。 师父,有人在敲响编钟。 钟应语气满是诧异,利瑞克的编钟可是战国编钟! 战国的文物编钟,珍贵得只有考古学家和研究者才能靠近,此时,他却听到了清晰的敲击声响。 雄浑厚重的钟声,回荡在宽阔的博物馆。 敲击者并未具有极好的演奏技巧,更像是随手让它们发出声响,陶冶情操。 钟应越往里走,越觉得置身于编钟的演奏现场,听着不成曲调的钟声,他都能辨别出来自战国时期的商宫徵角羽、徵羽角宫商! 当他们快步掠过众多博物馆藏品,终于走到了战国编钟展厅。 樊成云一看,忍不住笑出声。 他们敲的是复制品。 利瑞克博物馆参照编钟的模样形制,复制了一套二十二件的小型编钟。 旁边厚重玻璃阻隔起来的,才是利瑞克博物馆收藏六件套战国编钟。 青铜乐器的浑厚声音,哪怕不成乐曲,依然叫远道而来的师徒俩莞尔一笑。 他们因为柏辉声逝世低落的情绪,终于在编钟悠远悦耳的声音里和游客们对编钟奏乐的热情中,振作了一些。 这套复制品,显然是博物馆最受欢迎的展览品。 参观者正手持钟槌,随心所欲的敲击钟体。 周围还站着不少游客,他们金发碧眼、或是褐发棕眼,都在这套复原的编钟前驻足,跃跃欲试。 小应去试试。樊成云笑着建议,这刚好是二十二件套,应该和你爷爷做的编钟差不多。 确实差不多。 只不过这套编钟,每一件都雕刻了复古的铭文,仿照着利瑞克战国编钟的制式。 上层的钮钟精致小巧,中层的甬钟造型独特,还有最下面六件大甬钟,与近在咫尺的战国文物一模一样,每一件都有半人高。 钟应甚至能在微微上扬的钟口,见到里面精心复原的纹路,足见这套复制品的精湛技艺。 如此庞大的复制品,令钟应蠢蠢欲动。 他敲过无数次樊林琴馆的仿制编钟,见过表演舞台的道具编钟,还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如此巨大的战国编钟。 他心怀期待,排在参观者的身后。 也许他的目光过于热切,也许他的黑发黑眼与战国编钟同源同宗,前面好几位准备敲钟的游客,都示意他上前。 中国人?你先。 这是你们国家的编钟,你一定会演奏它。 去吧,我想听听真正的钟声。 参观者对钟应抱有极大的期待。 仿佛就因为他是中国人,因为他来自编钟的祖国,他就一定能敲出美丽又完整的旋律,展现这套复制品传承的战国韵律。 钟应也不谦让,走过去接过钟槌。 九件钮钟,悬于上层,钟应伸手依次敲过,发出了准确的声调。 七件甬钟,置于中层,钟应用槌尖挨个确认,敲响了拥有变徵音的六声音阶。 六件大甬钟,垂于下层,钟应的钟槌掠过,正好是完整的五声徵调音阶徵羽宫商角羽! 他正专心确定每一件编钟的声调,心中充满欣喜。 可是敲钟发出的断断续续声,使参观者失望。 虽然他敲出的声音好听,但是听起来就像修理师傅,敲在钢管上的声音,根本没有一丝丝的美感。 盼望获得优美音乐的参观者,只获得了失望。 甚至有人撇撇嘴,为自己让出了前排试敲编钟的位置后悔。 他们觉得这叮叮咚咚索然无味,打算离开,钟应却停下了手。 年轻人眼睛闪烁着亮光,他确定好了这件大型复制品每一件编钟的音律。 更确定了自己想要演奏的乐曲。 于是,他郑重抬起手。 当钟槌重新落在钮钟之上,响起的就不再是青铜器皿的叮叮咚咚,而是一段传承了千年的旷世遗音。 清脆的钮钟作为前奏,浑厚深沉的甬钟掀起巨浪。 回荡在宽阔博物馆的旋律,硬生生止住了所有人离去的脚步,令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些青铜铸造的钟,在一位黑发黑眼的参观者手下,变回了神奇的演奏乐器。 它仿佛藏起了一台录音器,播放出了准备许久的音乐。 而那段音乐,胜过了他们平时热衷的曲调,更胜过了博物馆放在网上的编曲。 它低沉、它激昂、它悠远、它洪亮。 它挑起了每一个人心底藏着的渴望,唤起了每一个人从未想象的光亮。 一声声连续不断的余韵,萦绕在博物馆空旷上空。 一套会发出声音的编钟,将一间摆放展览品的屋子,扔进了音乐的海洋。 更多人为这美妙独特的旋律,赶到了战国编钟展览厅。 他们一进来,就能见到一位黑发的演奏者,手持钟槌,流畅又熟练的敲击着面前的编钟。 仿佛这是他的工作,仿佛他已经像这样敲击这套编钟成千上百次,成千上万年。 他知道每一次敲击会发出什么声音。 他知道正面和侧面的青铜,有着不同的音调。 他知道在哪一件青铜钟回声的尾巴里敲响另一件青铜钟。 他更知道哪两件钟能够接住下一刻将要掀起的狂风浪潮。 那一刻,响着美妙声音的编钟,不再是青铜制作的物品。 而是一套完美无缺的乐器,它能够演奏这世界上最为古老、最为浪漫的乐曲。 钟应将连续不断的敲击,作为了乐曲的尾声。 如波浪回荡的钟声,把所有人从千年前的记忆里唤醒,让他们露出欣然喜悦的笑容,让他们抬起了垂落在身旁的手臂。 博物馆的掌声热切,仿佛这是什么即兴演奏现场。 之前嫌弃钟应敲得像修理工的参观者,此时眼睛锃亮,佩服起自己最初的决定。 我就知道你会演奏它! 再来一首,刚才你敲的那段 分卷(43) 他甚至激动的抬起手,学着钟应敲奏的姿势,就是那段,再来一次! 钟应笑着看向师父。 樊成云微微颔首,表示赞许,也和其他参观者一样,希望钟应可以再敲一首曲子。 试试汉乐府的谱。他建议道,正好这套钟和希声差不多大。 樊林琴馆的复制品,仅仅是一套小型编钟。 能够见到如此巨大,又符合战国编钟形制的复制品,实属难得。 钟应看着这套他已经完全熟稔于心的编钟,想起了冯元庆重谱的那首汉乐府曲谱。 那是冯先生为希声特地挑选的曲子。 更是遗音雅社首演当日,希声向清泠湖人民发出的号召,向英勇无畏抗争者发出的声援。 只不过,它恢弘且哀伤,比他刚才即兴奏响的乐器更为深邃,并不符合热衷漂亮乐曲听众的喜好。 然而,钟应手持钟槌,已经做出了决定。 他的第一段旋律,从急切敲击甬钟开始,发出的却是沉闷的声音。 沉闷的声响夹着青铜器的回声,重新开始了一段严肃的演奏。 每一件钮钟的震动,都在唤醒另一件甬钟的呼吸,片刻,又有两件甬钟同时奏响高低不同的旋律。 它们不再歌颂风雨日月,它们在招来灾难苦痛。 高亢的音调,藏在低沉的旋律里,仿佛是一个孤立无援的游子,面临着狂风骤雨,大声呼号 绝不! 这样的曲调,确实不如刚才的乐器浪漫辉煌。 但是它慢慢荡出去的尾声,更像是一种值得深思的呐喊,悠远绵长。 果然,参观者的神色困惑,掌声也显得迟疑又客套。 幸好,钟应并不在乎这些。 生活在和平年代,事事顺心幸福的参观者,也不必立刻领悟这首曲高和寡的悲伤坚毅之音。 他放下钟槌,正要离开编钟,忽然就听到了一声询问。 你刚才敲的是什么曲子? 钟应转身,见到了一位白发蓝眼的外国老人。 他佝偻着高大的背脊,伸长脖子站在旁边,笑着出声。 它好像在讲述故事,像一首饱含深情的歌,拥有了深邃、美丽的诗句。 说着,他看向钟应,认真的补充道:它好像一个人在暴雨里奔走,在末日中急呼:我永远不会放弃。 钟应喜欢他诗意的形容。 如果他形容饱含深情的歌,可能是在评论钟应的即兴演奏。 那么,他说的那句我永远不会放弃,必然是指冯元庆先生重谱的乐曲。 钟应格外高兴,他没想到在遥远的美国,也有人能够听懂这首曲子的含义。 饥不从猛虎食,暮不从野雀栖。野雀安无巢,游子为谁骄? 他缓缓将这段传承千年的中文诗句,翻译为了英语,讲述给这位美国的老先生听。 这是汉乐府的《猛虎行》。 第38章 《猛虎行》作为一首赞美游子不屈服于猛虎、不同流于雀鸟的警世诗, 借诗借曲,抒发了冯元庆对战争的悲戚思考。 时值战火纷飞,遗音雅社远在清泠湖, 也能清楚知道前线发生的一切。 日军的残忍, 令这片安宁祥和的大地染上血色。 更让他们愤慨的, 是那些卑躬屈膝的伪军、汉奸助纣为虐,将本该杀敌的尖刀刺向同胞的心脏。 冯元庆倾尽一腔怒火, 在首演前夕,谱写出了最适合编钟的《猛虎行》旋律。 他手持钟槌, 斥责恃强凌弱的日军如猛虎,讽刺奴颜媚骨的汉奸如雀鸟。 他也在用低沉深邃的钟声,歌颂着那些挺直脊梁的人们, 为了守护脚下土地, 为了心中秉承的信念, 拿起武器, 奔赴战场。 这些人们,成为了战士, 也成了背井离乡的游子。 日军、伪军、汉奸为他们敞开大门, 许诺他们荣华富贵, 承诺他们安稳生活, 只要他们背叛自己的同胞就能获得嘉奖。 然而,他们绝不妥协, 绝不加入这些混蛋的队伍为祸一方。 即使拿上枪, 枪口永远指向满是敌人的前方。 那些背负着胜利期望的游子,不一定学过读书认字, 不一定知道诗词歌赋。 但他们的脚步、他们的目光、他们的言语, 无一不在奔走急呼 覆巢之下, 焉有完卵!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钟应了解关于《猛虎行》曲谱的一切。 每每念诵这首简单的诗句,心中都会掀起难以克制的波澜。 然而此时,他面对的仅仅是一位友善的美国老人。 他便笑着简单解释道:这首诗歌颂着远在他乡的游子,保持高洁的品格,秉承最初的信念,不向强权屈服,也不向无耻之徒妥协。 那位白发蓝眼的老人,听到这样坚定的理论,受教般的点点头。 漂泊在外的人,确实应当坚定自己的原则。 他微微眯起,笑道:难怪我听这首乐曲,音调深沉,配合着青铜钟的独特回响,更像是在奏响一种伟大又肃穆的信念。 老人的话语,不是单纯称赞这首诗词,而是真的听懂了钟应敲奏的《猛虎行》。 顿时,钟应看他的视线都透着尊敬。 您懂得音乐。 因为懂得,他才不会仗着西方的处事道德,困惑的去问:为什么? 为什么身处困境的人,不学会变通,顺应时势? 为什么孤立无援,还要去拒绝上位者的好意和圆滑者的帮助? 而是赞同了这首乐曲宣扬的正直与高尚。 老人闻言,快乐的笑出声,我懂的不是音乐,我懂的是这套编钟。 他的视线温柔,走过来向钟应友好的伸出手。 钟应期待的递给他钟槌,等待着这位友好的老先生展示自己的懂得。 果然,握住钟槌的老人,抬手毫不犹豫的敲击了编钟。 嗡嗡作响的甬钟声里,钮钟随之摇摆,在细长的槌尖触碰下,重演了刚才钟应奏响过的旋律。 那是如同警钟一般反问游子野雀安无巢的音调。 持续回旋的震动,仿若公平正义的上帝,俯视弱小的游子:为什么不去雀鸟提供的巢穴居住?为什么要固执的走在狂风暴雨之中? 你听。 老人看着震颤的青铜钟,说道:这里每一个音调,都在回答不! 一个外国人能够如此准确的模仿《猛虎行》,钟应格外惊讶,也格外惊喜。 虽然老人的模仿,没有演奏乐曲所需的强烈情感,但是他精准的表述出了游子对抗风雨对抗强权的倔强,说明他必然是一位音乐专家。 钟应眼睛锃亮,问道:您是一位音乐家? 老人大声笑道:不,我甚至不会弹钢琴。 他否定了钟应的猜测,伸出手掌,深情的摸了摸青铜甬钟的边缘。 我是研究它的。 老人视线温柔,回答道,我叫威纳德,这套复制的编钟,就是我的作品。 威纳德是利瑞克音乐学院的声学专家。 他研究博物馆收藏的战国编钟近五十年,对玻璃展柜里的六件套进行过全方位的检测,又花费了数十年时间,复制出了这套可以演奏的编钟。 我甚至亲自敲过它们。 威纳德炫耀一般指了指展柜里的文物,我不敢说这套复制品做到了百分百还原,至少我保证,它们在声学仪器检测上,数值一模一样。 将音乐量化为数学、物理,就是威纳德的工作。 他抬起手,钟槌敲响了上层的钮钟,发出清澈的叮咚声。 很多人认为,青铜乐器是一种音乐的巧合,只不过是中国古人意外组合出来的悦耳发声器罢了。但是我认为,这是一门复杂的科学。 我去过你们苏州民族乐器厂、我还研究过湖北博物馆的曾侯乙编钟。中国考古发掘的编钟,每一套都符合相同的音律,这足够说明,它们的诞生不是巧合,而是源于中国古代的一种音乐规则,存在严格的音阶、音律标准。 老教授说起自己的研究,语调都变得严肃又专业。 他抬手敲击着下层大甬钟,说道:利瑞克这六件甬钟的声调是sol、la、do、re、mi、la。 流畅动人的旋律,在钟应心中,准确的对应上了五声徵调音阶,徵羽宫商角羽。 声音渐渐回荡在空中,威纳德又重新敲响了一段旋律。 而中国发掘出来的战国编钟,多为九件甬钟,组成sol、la、do、re、mi、la、re、mi、la的音调。 依次响起的声调在钟应耳朵里,完完全全对应了徵羽宫商角羽商角羽。 同样是战国编钟,我基于编钟成套制的可能性猜想,所以为利瑞克编钟,复制了后续的三件套甬钟 老教授持钟槌,快乐敲响了中层甬钟,发出了re、mi、la的响动。 这样的九个音,才是完完整整的战国编钟。 叮叮咚咚的敲击声,伴随着威纳德的即兴授课,回荡在这间博物馆。 哪怕是参观的游客,都好奇的停下来,看这位老人熟练的敲响钟体,阐述这套复制品的创作原理。 威纳德脑海里仿佛装着全部的研究资料,对编钟数据信手拈来。 他虽然不懂中国古典的五音,但是将一套编钟的音阶频率,用数学的方式算得清清楚楚。 钟应敲响的是乐曲,教授敲响的是自然科学。 他沉浸在自己久违的授课之中,赞许着两千多年前战国时期,独特的青铜乐器祭祀文化的传承。 他说着还一时兴起的提问:既然你会敲编钟,那你就应该知道,我们耳朵所能欣赏的频率,都会以一种奇妙的比例排列,否则,再多的音律都是噪音。 孩子,告诉我,面前这套编钟,是采用了怎么样的音律? 老人脸上尽是激动和兴奋,他显然知道答案,可他更想知道钟应的答案。 钟应没见过如此痴迷编钟的外国人,他笑着接过递来的钟槌,仿佛接下了一项老师对学生的考核。 敲响过两首乐曲,钟应已经将面前每一件编钟的声音熟记于心。 他没有急于敲响钟体,而是缓缓回答道: 按照古希腊的五度相生律的规则,编钟与编钟之间的音,完美符合了三分之一的比率,充满了几何学的思考。 可他勾起笑意,看向身边充满期待的老教授。 不过,在比毕达哥拉斯的研究更早的时候,中国已经存在了相似的三分损益法,进而获得了更为精确的十二平均律,所以,这套编钟采用的应该是 钟应拿过一只钟槌,顺着教授的讲述,敲出了编钟上舒适的十二个半音。 它们来自古老的战国,尚未诞生清晰的定调。 在没有出现毕达哥拉斯乐制c(do)、d(re)、e(mi)、g(sol)、a(la)音名以及赫兹、音分的规则之前,它们已经存在于青铜乐器之上,以古老深邃的铭文,传承着五千年延续的音乐灵魂。 那些灵魂,拥有着世界上最为美妙的名字 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仲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 钟应说出的每一个音阶,都有着中文特有的韵律。 他不需要一一翻译,就能依靠着敲击编钟发出的轻响,告诉这位只懂得do、re、mi的老先生,什么是中国乐律。 它们刻写在编钟铭文上,记载于《管子》《周礼》《吕氏春秋》,回荡于东方大地上空,整整五千年,余音绕梁,从未断绝。 青铜钟的响声,盘旋在利瑞克博物馆现代化的展厅。 钟应骄傲的说:刚刚我向您敲响的十二平均律,是中国律学家、音乐家朱载堉先生,在1584年用算盘计算出2的12次方根的无理数,推导出来的全新声律。它解决了毕达哥拉斯五度相生律的缺陷,又经过意大利传教士的传播,推广到了法国,进而改变了整个欧洲的音律。 教授,音律的起源在中国。 这下轮到威纳德惊讶了。 他本想看小朋友充满求知欲的眼神。 结果,求知欲出现在了他的脸上。 你懂声学?威纳德好奇的出声。 以前我的老师教过我一点,正好以这套编钟为例,论证过声律与声学的关系。 钟应真诚补充道,他以前是利瑞克的学生。 威纳德眨眨眼,追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柏辉声。钟应顿了顿,他擅长的是二胡。 老人的蓝眼睛有着片刻的恍然,又很快的恍然大悟。 二胡?哦!我知道! 独特的中国乐器,唤醒了他久远年代的印象,柏,他是一位优秀的学生,他经常会在学院里拉二胡! 威纳德对那种长颈窄箱的弦乐器,充满了愉快的记忆。 他是我的学生,当时他申请了研究利瑞克编钟的项目。我以为他的目标是物理或者数学,没想到他会是一位音乐家。 具有音乐天赋的人,很少会去认真研究音乐声学。 因为,没有必要。 他对音律非常敏锐,根本不需要依靠频率去确定音准,但是他将音乐量化为数据,做得格外优秀。 即使时隔几十年,威纳德提起柏辉声,仍是充满了赞许。 他说,中国的留学生总是勤奋又努力。 他说,柏辉声仅仅学习了五年,研究出来的成果就超过了自己十二年的钻研。 他笑容满面,为重提这位优秀毕业生高兴,也为见到了学生的学生而高兴。 这么说,他已经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在中国成为了一名光荣的教师了? 是的。 能和一位刚刚认识的老教授,聊起柏辉声,钟应既感动又感慨。 他说:柏老师在中国的音乐学院教二胡,也会教我们声学。我看过他的所有论文,他将自己在美国对这套战国编钟的研究,带回了中国,一直拓展到了乐律学、声学、数学和物理领域,也教出了许多优秀的学生。 分卷(44) 威纳德听完,高兴得放声大笑。 你看的论文一定不是全部! 他肯定的说道:因为他还有一些没有发表的理论,只告诉过我。 快乐的老教授,重新拿起了钟槌,敲响了下层甬钟。 他说,战国编钟属于386音分的大三度,不符合钢琴的400音分等分音程,所以在美国永远没有办法完全复原它。即使复原出来,也不可能演奏出美妙乐曲。 威纳德一边说,一边眼睛放光,他错了。哈哈哈,你看,我复制出来了这套完美的战国编钟,他见到了一定会大吃一惊。 他仿佛一位驳斥了学生错误观点的老师,享受着研究正确的胜利。 他好吗?威纳德大笑着问道,自从他回到中国,除了我去苏州和湖北那两次,我们就没怎么聊过了。 遥远的距离,阻隔在老师与学生面前的不仅仅是海洋和大陆。 还有生死。 钟应一时之间,犹豫不决,最终还是如实的说道: 他去世了,因为癌症。 威纳德睁大眼睛,他还没有脱离久别重逢的快乐回忆,忽然就要面对学生的逝世。 癌症 他茫然的复述着钟应的话,这真是一个令人遗憾的消息。 老人叹息着放下钟槌,到了我这样的年纪,一年也许会参加三四场葬礼,只是想不到,我的学生会走在我的前面。 威纳德佝偻的背脊,透着老年人才会懂的伤怀和痛苦。 他们会面对频繁的死亡,以至于情感都在不断的道别之中麻木,逐渐的平静和安详。 但是他应该非常高兴。 威纳德凝视面前的青铜乐器,因为他教出了你这样的学生。你用编钟敲奏的乐曲,是我听过最美好的旋律。 无论柏作为老师、还是作为音乐家,他都会为你骄傲。 话题变得沉重悲伤,驱散了他们刚才畅聊编钟时的无忧无虑与快乐。 一时之间寂静无声,仿佛是在场的所有人一起为一位早逝的音乐家沉默悼念。 老人凝视着玻璃展柜里的编钟,忽然勾起温和的笑意。 他伸手拍拍钟应的肩膀,说道:孩子,既然你是柏的学生,那么我郑重的邀请你,下周三再来一趟利瑞克学院。 是有什么事情吗?钟应好奇的问道。 威纳德对死亡的悲伤,早就被一年几次的葬礼磨灭,此时已经十足的坦然从容。 他说:那时候,你会见到一套真正的编钟,虽然它是唐朝的作品,但是依然古老悠久。我会悄悄允许你敲奏它。 它肯定比我做出来的复制品,更加优秀。 编钟稀少而珍贵,更不用说是唐朝的编钟。 钟应心中忐忑的升起一丝丝猜疑,他低声问道:它从哪儿来? 老教授根本没注意到钟应的紧张,他如实说道:那是我的一位老朋友收藏的珍贵古董。他刚刚告诉我,想要利瑞克学院博物馆认真研究,并且保管它。 你知道的,比起作为装饰摆件,这些能够敲响的乐器,还是交给我们这些专业的人进行研究更有意义。 钟应听完,瞪大眼睛。 他难以置信的看了看旁边的师父,樊成云的神色一样的错愕。 樊成云安静了许久,不得不出声友好询问:威纳德先生,你说的是贺缘声先生吗? 威纳德神情诧异,哦,是的。原来你们也知道这事了? 他们根本不知道! 钟应激动的追问:贺先生说要学院保管那套编钟,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的声音骤然高亢,下了威纳德一跳。 老教授显然不知道自己说出了多么可怕的消息,眨眨眼,无辜的说道: 啊,大约半小时前或者一个小时前?在我走进博物馆的时候。 他见钟应神色专注,认真的补充道:我去见过这套编钟几次,它的状态非常好,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 虽然是未经公开发表的私人消息,但是我和贺先生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他不会骗我。我想,你听了一定会很高兴。 钟应站在那里,如遭雷劈,满脸的情绪明显不是高兴。 师徒俩惊疑不定,眼色往来。 钟应不知道贺先生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他顿时想到了最为可怕的结果 他们无法带希声回家。 希声会被贺先生送到利瑞克,成为面前六件套战国编钟一样的美国展品! 有什么问题吗? 威纳德看得出他们凝重的气氛,困惑的出声。 钟应欲言又止。 毕竟这位威纳德先生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那是一套不错的唐朝编钟。 经验尚浅的钟应,心中焦躁想脱口而出那是遗音雅社的编钟,又怕祸从口出,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于是,他看向樊成云,神色焦急的催促,师父、师父! 希望师父能够想到最好的办法,阻止最坏的结果。 樊成云也被这条未经证实的消息,震撼得心若擂鼓。 幸好,这种坏消息,他听过太多,已经总结出了稳妥的解决办法。 威纳德先生,我们对您说的编钟很感兴趣,不知道能不能提前和贺先生见上一面。 他走了过来,笑容温柔礼貌,拍了拍徒弟的肩膀,暗示道:以一位远道而来的中国留学生的名义。 第39章 贺缘声坐在办公室发呆。 他的眼睛能够见到熟悉的照片墙, 鼻子能够闻到清淡的花香,手掌能够感受手杖的圆润光滑。 他却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辉声也去世了。 一想到这个事实,他就控制不住的涌上泪水, 又硬生生的止住哭泣。 他得保护好自己的眼睛。 办公室里低声响着英语通话。 谢会长与助理, 分别向利瑞克学院院长、博物馆馆长致电, 为贺缘声的临时决定,忙碌不已。 终于, 商量告一段落。 贺先生,您不要难过。 谢会长挂断电话, 看着出神的荣誉会长,轻声安慰道,柏先生一定不希望您为他的事情伤心。 我不难过。 贺缘声的话语, 依然无情。 但他面无血色, 呼吸微弱, 仿佛灵魂已经死去。 他麻木的眼睛愣了许久, 才缓缓转动,落在了谢会长的身上。 怎么不继续联络了?希声捐赠给利瑞克学院的事情, 办好了? 谢会长局促的看了看手机, 不知道如何回答, 又不得不给出一个回复。 我们已经联系了院长、馆长, 他们当然欢迎博物馆多一件收藏品,只是、只是 他成为华人互助会会长六年, 在互助会工作长达二十年, 当然清楚希声的重要性。 悲痛的老人,脸色枯槁惨白, 不准任何人违背他的要求。 但是, 谢会长依然要说:希声一直是冯先生和柏先生的希望, 您把它捐给利瑞克学院,清泠湖的人肯定会反对的。 让他们反对。 贺缘声眨了眨眼睛,抬手用手帕擦掉了泪水,如果反对有用,师父和辉声也不会死了。他们会健健康康的活着。 他的话语缓慢而悠长,跨越了漫长的岁月,铸就了他固执的理论。 谢会长欲言又止,见贺缘声持续擦着泪水,只能硬生生的吞下了想说的话,顺从了老人的固执。 此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刺耳地打破了宁静。 谢会长慌忙去按自己的手机,发现声音还在响,便恶狠狠的盯着助理。 助理一脸无辜,挤眉弄眼的示意领导:是贺先生的手机! 持续不断的铃声,一直没有等到接起。 谢会长出声提醒道:贺先生,您的电话。 哦贺缘声慢慢叹息,动作缓缓按下了接听键,喂? 亲爱的老伙计! 那边的威纳德,和几小时前的通话一样兴高采烈,如果你不忙的话,快来利瑞克博物馆,你将见到这世上最为古老最为优秀的演奏! 贺缘声知道他在说利瑞克那套复制的编钟。 但他对演奏没有兴趣。 无论它们如何的古老优秀,他再也听不到最优秀的演奏者敲响的钟声,再也听不到最优秀的继任者豪情满怀的宣告。 可是,他最终还是出了门,慢腾腾的在谢会长的搀扶下,前往利瑞克学院。 因为威纳德说,是一位中国留学生敲响了它。 贺缘声喜欢中国人,喜欢中国留学生。 他们每一个都像当初的辉声一样,充满了朝气和活力,在敲响希声、演奏音乐的时候,焕发出他许多年没有见过的光彩。 那是他深藏于记忆中的光彩。 更是他童年时期的光明。 至今他都能清楚的回忆起希声浑厚的声响,还有声响之中温柔的话语 这个声音在中国,叫作宫,对应的是西方音律的c调do。 后来,温柔的人再也没有办法教他编钟的声响,却来了一位天真烂漫的年轻人。 他说:宫商角徵羽,就是我们中国的完整五音。希声缺的商徵羽,我一定会把它找回来。 贺缘声眺望车窗外一尘不变的风景。 三十多年过去,他依然可以想起每次去利瑞克学院的心情,依然可以清楚回忆柏辉声说过的话语。 他说:师叔,我准备回中国。只有中国能够奏响我想要的宫商角徵羽。 贺先生。 谢会长站在车门旁,等候着陷入回忆的老人。 贺缘声慢腾腾的下车,慢腾腾的走向博物馆,几十年未变的绿化、街道、楼宇,仿佛仍旧停留在他第一次送柏辉声来报道的时候。 利瑞克博物馆门口,站着熟悉的身影。 嘿,贺先生。 威纳德亲自迎接,十分郑重,你再晚来一点点,就要错过一个优秀的音乐家了。 是吗。 贺缘声没有寒暄的兴趣,径直往里走,他能比你们的电子创作更优秀? 威纳德研究编钟,自然也演奏编钟创作的乐曲。 他带着一群学生,按照符合人类听觉的频率,创作了一段绝无仅有的舒适音乐。 完美的频率,经过了严格的调整与控制,被誉为上帝的圣光,没有任何一个音违背人类的听觉。 贺缘声也听过。 就那样,不好不坏,却比许多胡乱敲击优美,确实值得威纳德夸耀。 然而,此时的威纳德深深嫌弃起自己的创作。 我只能说,刻意的数学和物理能够创作让人满意的音乐,却永远无法创造艺术! 他的语调夸张,充满了对中国留学生的赞美,我向你保证,待会你将听到真正的艺术之声。 贺缘声走进博物馆,连一丝笑容都无法回应。 艺术之声? 在他心里,能够敲击出艺术之声的人一个接一个死去。 再美的艺术,也不是他期待的艺术 叮! 清脆的钟声,在他靠近战国编钟展览厅时,扬起旋律。 悠长又舒缓的乐曲,随着一个一个钟体的颤抖,编织出了一段熟悉的乐曲。 它优美深邃,蕴含着湖水似的澄澈,仿佛纯粹的自然造物,由风吹响编钟,由光照亮了旋律,没有任何的人工雕琢。 贺缘声觉得自己听过。 但他想不起来了。 他走进展览厅,见到了一个黑发的背影正在专注的敲响编钟。 那是威纳德盛赞的中国留学生,为了请他来欣赏这位留学生的创作,展览厅的复制品编钟旁边,竟然还摆放了贴心的座椅和小桌。 贺缘声盯着演奏的年轻人,视线不舍得挪开,迟疑缓慢的坐在了椅子上。 你听,是不是非常的独特?威纳德问道。 却没有人回答。 老人出神的视线,盯着前方握住钟槌的双手。 那段音律传进他的耳朵里,不是独特,更不是艺术,而是一种源于记忆的熟悉。 好像他听过这段旋律,又不是完整的旋律,而是断断续续,缺少了关键的音阶,勉为其难串联起来的乐曲 叮叮当当resolla。 咚咚叮叮商徵羽。 他脑海里由残缺希声和尊敬的故人一起奏响的旋律,渐渐和耳畔传入的声音重叠。 越是重叠,记忆中故人用嘴模仿的残缺钟声,越是洪亮清晰。 一段乐曲结束,贺缘声终于找回了多年前的记忆。 那是冯元庆在希声上经常敲奏的乐曲,可惜希声残缺,仅存的钟体留下了一个一个遗憾,只能靠冯元庆口头模拟声调,为贺缘声补全了音阶。 而老人面前,那位年轻陌生的中国人,竟然完整敲奏了乐曲。 他转过身来,贺缘声看得清清楚楚。 他拥有漆黑的头发,漆黑的眼睛,明亮得好像四十年前的柏辉声,一如从前的年轻,无忧无虑。 贺先生,请用茶。 贺缘声旁边空缺的席位,走来一位恭敬的中年人。 那人端来一杯茶,客客气气的,丝毫没有生他的气。 是你。 贺缘声其实不讨厌樊成云,甚至有些喜欢。 那是一位音乐家的子孙,更是自己师父的朋友的后代。 他很高兴参加樊成云每一次美国的音乐会,更高兴能和樊成云聊起辉声和希声。 可惜,随着柏辉声去世,这位晚辈在贺缘声心里,印象跌到了谷底。 他总会疑神疑鬼的揣度:是不是樊成云怂恿辉声瞒着他病情,以免阻碍了樊成云一直执着寻回遗音雅社乐器的计划! 分卷(45) 但樊成云对待他的态度一如既往。 樊成云坐了下来,礼貌的微笑说道:刚刚演奏编钟的,是我的徒弟,钟应。 您应该听辉声谈到过他。 贺缘声神色顿悟。 是的,他的师侄曾经热情的说到过钟应。 一个年轻又有天赋的孩子,会古琴会琵琶会二胡,还会编钟。 柏辉声激动的传过来无数音频,里面记录了钟应许多的演奏。 那些存在于他的记忆里,像是传说一般的乐器,随着钟应的弹奏复苏。 他几乎与辉声同时感慨,也许有这样的年轻人,也许能替他们实现冯元庆的遗愿。 回忆在脑海中跑过,贺缘声仔细端详眼前的年轻人。 他很好,很优秀。 但他不是辉声。 你们是为了希声?老人不傻,见到这样的阵仗,就懂了他们的所求。 威纳德已经告诉了你们,我的决定? 贺先生。 樊成云与贺缘声谈话永远的礼貌客气,我们这次来,不止是想完成辉声的愿望,更是为了完成冯先生的愿望。 冯先生等这一天太久了,您比我更清楚,他不会愿意希声进入利瑞克博物馆。 一提起这个名字,贺缘声的脸色更加严肃苍白。 他当然比任何人都清楚冯元庆的诉求。 因为从他出生开始、从他有记忆开始,冯元庆就敲着希声残缺的钟体,不断的告诉他 我会找回这套编钟,让它完完整整回到中国。 然而,这位老人直视着他,忽然问道:你见过我师父吗? 樊成云恭敬回答道:冯先生千古,我与先生相交二十余年,直至他老人家逝世,都不敢忘记他的教诲。 你见过。 贺缘声似乎只需要这一个回答,既然你见过师父,就应当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他回国。 钟应安静站在一旁,等着师父说服这位固执的老先生。 却见老先生一句话,让师父愣在了那里。 钟应心中焦急,不敢出声。 他只能小心翼翼的走过去站在师父身边,提醒着不知道为什么陷入沉思的师父。 樊成云视线复杂的看了钟应一眼,悠悠叹息,才道:冯先生的遭遇令人愤怒,但是他依然不改志向,我认为还是应该尊重他老人家的意思。 尊重? 贺缘声语气不好,似乎压抑着怒火,我一直尊重他们的意见,可是他们一意孤行的结果是什么?你比我清楚。 师父的事情,我没有办法挽回,但是辉声如果留在美国,那他现在就该活着! 美国有最好的胰腺癌治疗中心,我就是倾家荡产也会保住他的性命! 固执的老人眼睛里都是怒火。 他的手杖敲在地名发出刺耳声响,根本不喝樊成云递来的茶,马上就要离开这里。 钟应急了,出声说道:可是在美国,没有五音十二律,没有遗音雅社,更没有冯先生! 贺缘声被他一声呼喊,打断了动作,你说什么? 就算会得罪这位老先生,钟应也不得不说。 我是师父的徒弟,但我也是柏老师教出来的学生。我认真上过他每一堂课。他不仅庆幸自己的回到中国,而且深爱着我们祖国。 他说,中国五音是最美的音律,中国的二胡是最好的乐器,由二胡奏响的五音能够穿透灵魂,跨越时空,能够让我们见到再也见不到的故人。 钟应记得柏辉声说的每一句话。 他的老师,总是怀念的讲述那位逝去的老人。 柏老师尊敬冯先生,他说自己要将冯先生的二胡曲谱、演奏技巧传授给更多的学生,这样就能让冯先生的灵魂,伴随着学生们的演奏,永远活在祖国大地。 钟应敬仰冯元庆,就像敬仰沈聆、楚书铭、郑婉清。 他们早已经逝去,又因为音乐,又因为遗音雅社的乐器,永永远远的活在乐曲里。 那是音乐家真正的永生,更是一段中华文化的传承。 比起在陌生的美国享受生活,他们绝对更愿意在自己成长的祖国大地,成为照亮更多人的光芒。 钟应懂得这样的期望。 他正是在这样的期望视线里,成长起来的稚子。 他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您希望他们留在美国,可我认识的柏老师、听说的冯先生,一直为自己身为中国人,生活在中国感到骄傲和自豪。 他们毕生愿望就是寻回遗音雅社的乐器,让它们重新奏响汉乐府曲谱。 一番慷慨陈词,来自于年轻稚嫩的、柏辉声的学生。 贺缘声直愣愣的看他,就像看到了年轻的柏辉声。 一样的热爱那片遥远的土地,一样的心怀赤诚义无反顾。 你多大?贺缘声上下打量钟应。 钟应如实回答:十八。 贺缘声苦笑一声,语气竟是讽刺。 你还小,根本没见过我师父,也根本不懂我在说什么。 老人长叹一声,杵着手杖就要离开。 我守不住他们,也会为他们守住希声。 这话几乎等于他不会改变捐赠的决定,不会让希声回国。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那一年没有拦住师父,让他回到了中国。 钟应没见过如此固执的老人,他声音认真的说道:我不懂您的话,但我懂冯先生。 冯先生来过美国,依然选择回到中国,一定是希望能够亲眼看见东方初升的太阳! 小应!樊成云闻言大声喝止。 然而,晚了! 刚才还一脸平静,看待无知小孩儿般宽容看待钟应的老人,顿时白了一张脸。 他瞪大眼睛,几乎站立不稳的抬手扶住椅背,又愤怒的抬起手杖,泄愤一般砸倒了旁边的小桌。 茶杯落地,四分五裂。 可玻璃碎裂巨响,掩盖不住老人撕心裂肺的怒吼 他看不见了! 钟应惊慌失措的站在原地,他充满美好愿景的形容,似乎触动了贺缘声最糟糕的记忆开关。 面前的老人眼眶闪着泪水,浑身气得颤抖,双手抓住椅背,指节发白,恨得痛彻心扉。 他再也看不见了! 第40章 老人的怒斥, 令钟应感到恐惧。 那是深及灵魂的悲伤、痛苦,随着他的每一个字、每一个音,掀起陈年旧恨, 喷涌而来。 就连他的眉、他的唇、他的眼睛都在剧烈发颤, 似乎心底迸发了海啸山洪,再怎么也克制不住躯体的痉挛, 灵魂痛到了极致。 钟应对情绪十分敏感,面对这样的怒火,他几乎无法动弹,更没法辩驳。 樊成云见状, 立刻低声道:贺先生, 小应不是故意的。他没有见过冯先生,他不是故意的 师父一解释,钟应就知道自己的说错了话。 但他脑海反反复复回忆, 依然不知道一句太阳东升、朝气蓬勃的期望, 为什么会引得老人震怒。 你没见过, 那我让你见见。 贺缘声重重的将手杖砸出刺耳的声响,像是狠狠砸在自己的心上。 你跟我走! 刚才气得快要无法站稳的老人, 转身杵着手杖, 大步向前。 所有人都不敢多说, 紧紧跟在他身边。 钟应一脸错愕,步伐比任何时候都要忐忑。 师父 他没有出声, 只不过微微张开唇喊了喊。 樊成云立刻心领神会的摇了摇头。 没事、没事。 师父小声说道,还抬手轻轻拍着钟应后背, 宽慰着可怜的无辜孩子。 这不是解释的时候。 他们多说一句话、多发一点声, 都可能惹得那位可怜的老人满眼含泪的发火。 贺缘声八十了, 他背脊再怎么挺直, 也掩盖不住岁月流逝的衰弱和沧桑。 樊成云、钟应安静跟随他。 谢会长和助理谨慎的搀扶他。 众人沉默得非常默契,不再说话去触动老人心底深处埋藏的悲痛。 车辆迅速行驶,它到达的目的地不再是华人互助会,而是贺缘声的家。 钟应下车,需要仰头才能看清这座富丽堂皇楼栋的全貌。 贺家扎根美国,四代从商,仅仅从居住的地方,他就能知道,老人确实可以承担起柏辉声的巨额治疗费用。 也更清楚的意识到,从拍卖行、收藏家手上买回希声的贺氏商会,到底为那套编钟付出了多少。 一行人走入庭院,悠闲喝着下午茶的孩子们好奇的看过来。 曾爷爷? 外公! 贺先生? 叽叽喳喳的呼唤,好不容易打碎了凝重的气氛,却又被贺缘声怒目而视。 都不许进来! 他板着脸,沉声一句话,就让整个贺宅重回相同的鸦雀无声。 无数单纯无辜的眼睛,目送钟应他们走入房子,带着孩童特有的好奇。 钟应随着贺缘声穿过大厅,走进了那间属于贺先生的书房。 他视线落在书房墙面的瞬间,只觉得压抑心情更加沉重。 因为,书房墙上悬挂着很多照片。 每一张照片都有冯先生和柏老师的身影,贺缘声将这些合影、单人照精心的做成了装饰,郑重的保存在了自己随时能够看见的地方。 年轻时候的冯元庆,穿着西装站在庭院。 年轻时候的柏辉声,拉开弓子,垂眸演奏。 这间宽敞明亮的书房,似乎定格了两个人的青春,让时间永远停留在了贺缘声希望停留的时候。 钟应的视线,唯独落在书桌旁边摆放的照片,才能见到头发花白、垂垂老矣的冯先生。 那是一张三人照。 即使他们戴着相似的夸张墨镜,穿着相同的漆黑长衫,钟应也能分辨出他们谁是谁。 笑容灿烂,抱着二胡的年轻人,是他的柏老师。 神情严肃,微微上扬下巴的傲慢中年,应当是几十年前的贺缘声。 而那位专注于演奏二胡,嘴角勾起慈祥笑意的老人,必然是冯先生。 这样的快乐合影,钟应在柏老师家也见过许多。 那个照相风格不算丰富多彩的时代,师徒三代已经拍下了不少独具匠心的艺术照,成为了柏辉声家里为数不多的装饰品。 有时候他们站在清泠湖学院树下,有时候穿着衬衫西装挤在破旧办公室长凳。 地点和装束一直在变化,不变的是他们的圆形墨镜,手上的二胡,还有师公师叔师侄相似的快乐笑容。 钟应默默端详照片,感受到照片里满溢的怀念。 贺先生必然常常坐在书桌前,眺望他们无可回溯的青春年少,感慨他们短暂相聚的温馨美好。 思及此处,钟应又忍不住悄悄去看贺缘声。 那位老人走进书房之后,就扑到了旁边大书柜旁,打开了柜门,认真翻找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拿到了想要的东西 一只磁带播放机、一盒旧磁带。 钟应差点没能认出这个老物件。 它拥有长方形的塑料壳子,两个圆形转动轮,还有一卷一卷灰黑绞带,裹着历史的尘埃,透着过时的色泽,组成了流行过大半个世纪的音乐媒介。 贺缘声垂着视线,颤抖着手,将磁带放进播放机。 他按下按钮,安静的书房就传出了沙沙沙的杂音。 片刻,钟应就听到了轻柔的笑声。 哈哈,这样就能记录我说的话了吗? 旁边似乎有人回答是的。 那个声音又笑着说道:hello缘声,想不到世界发展这么快,我们还可以用这样的方式聊天。 不过,我好多年没有说过英文了,我还是和你说中文吧。 对方轻松悠闲的语气,开启了一段单方面的聊天。 他说今天是晴天,冬季能够有如此温暖的阳光,实在是非常不容易。 他说虽然我们很久没有联系,但是自己回忆起来,上一次敲响希声的景象仿佛就在昨天。 那是钟应从未真正见过的冯元庆。 但这位早已与世长辞的老人,正通过一个落伍淘汰的磁带机,发出了四十多年前的声音。 录音时的冯老先生,年岁已经不小。 钟应能在沙沙沙的杂音中,听出他的疲惫苍老,又总会被他的笑声带走全部注意力。 他的声音总是在笑。 他笑自己是个看稀奇的老古董,他笑太久没有写过信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冯元庆的每一句话,都透着他的快乐。 仿佛能够用录音这样新奇的洋玩意儿和远在美国的徒弟交流,是一件十分好玩有趣的事情。 他絮絮叨叨,毫无重点地闲聊。 连清泠湖学院结冰池塘旁徘徊的大白鹅,都被他的录音提及,现场做了一段嘎嘎嘎的口技模仿。 绘声绘色。 沉默的贺缘声,终于在这样的背景音里重新开了口。 师父离开美国的时候,是1956年,希声仅仅找回十九件钟体。 他摸着书房椅背,疲惫的坐进去,盯着转动的磁带机。 哪怕中国和美国距离一万多公里,师父也一直和我保持着书信往来。有时候一个月两三封,有时候一个月四五封,有时候邮局投递过来,有时候是赴美的朋友亲自带来。 那段时光,是年少的贺缘声最为伤心又最为快乐的时光。 他伤心师父离他远去,又快乐的感受到师父对他的时时记挂。 不仅仅因为一套编钟,还因为他们相处十五年的师徒情谊,远隔海洋也无法减淡。 冯元庆看着他长大,他也习惯了师父教他识字、认音。 即使他的二胡演奏始终平庸,即使希声的钟体仍未完整,也不妨碍他通过二胡、通过希声,让认识了遥远的东方大陆。 分卷(46) 让他发自内心的觉得,那是师父的祖国,也是他的祖国。 冯元庆回到了祖国,他也无比渴望能够跟着师父,一起回去。 可是,他才十五,学业未尽。 冯元庆的仔细叮嘱:你得留在美国,找回希声。希声找回来了,我就来接你们一起去中国。 从那时起,他就一直渴望找回希声,渴望冯元庆来接他们。 幸好,寂寞空旷的时光,他还有远道而来的信件,聊以慰藉。 钟应安静听着贺老先生的讲述,他低沉沧桑的声音,渐渐和冯元庆重叠。 仿佛两个老人,同时向他一起讲述沉睡在磁带里的岁月。 这份岁月静谧悠闲,哪怕过了几十年,刻录在磁带里的,也是冯元庆的笑声。 但是,贺缘声笑不出来。 他说:突然有一天,我再也收不到信了。 贺缘声以为,是海洋上的巨浪,吞没了师父寄来的消息。 于是,他开始请常年往来中美的商人,替他带信、带物品。 却没想到石沉大海,竟在中国的清泠湖找不到冯元庆这么个人,去中国的商人也越来越少。 老人沉默盯着聊天的磁带,安静许久重新说道:我托了很多人,想过很多办法,如果不是我忙着和人谈判希声的交易,寻找希声的踪迹,我真该去一趟中国。 那些年的惶恐不安,贺缘声重新提起,都充满了悔恨。 他悠悠叹息道:直到1978年春天,我才收到这样一盒磁带。 录音机是朋友的,磁带也是朋友的。 那时候越洋邮递容易弄丢,朋友亲自去的清泠湖,亲自帮他带回来。 只不过,一份录制在冬天的声音,贺缘声第二年春天才收到。 但是,他很高兴。 很高兴师父一切安好,也高兴师父有了一位朝气蓬勃的徒孙。 贺缘声听着磁带机传来的声音,他听了许多年,早就能够背诵里面的字字句句。 冯元庆终于说完了日常琐事,给贺缘声介绍起可爱的小师侄。 辉声,给你师叔拉一段《赛马》,让他听听你的功底。 诶! 少年人充满活力的回应,击碎了书房的沉闷与凝重。 师公,我给师叔来一段《战马奔腾》吧!刚学的,他肯定还没听过! 说完,二胡如战马奔腾的弦声,便在沙沙沙的杂音里,掀起一片赤胆豪情。 钟应还没见过这么雀跃的柏老师。 仅仅是一句话,仅仅是一首曲子,他都像见到了一个青春洋溢的少年,按下琴弦,甩出了琴弓的白马尾,奏响了一段骑兵战士的英勇之曲。 他认识柏辉声的时候,老师已经是沉着冷静的中年人模样。 也许只有在老旧的磁带里,才能听到他无忧无虑的少年心性。 旋律激昂慷慨的《战马奔腾》,驱散了书房的压抑愁绪。 柏辉声惊人的天赋,将一首二胡曲,演绎出了万马奔腾、刀枪剑戟的硝烟味道。 这硝烟,是胜利的烟火。 磁带泛着杂音,却盖不住气势决然的弓弦动号角,震得整间书房笼罩在一片欢天喜地、马嘶锣鸣的庆贺之中。 贺缘声仔细聆听演奏,叹息一声,才缓缓说道: 过了两年,辉声来美国留学,师父叮嘱我好好照顾他。又过了五年,我亲自送辉声回国,才知道师父失去联络的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漫长的旅途,难熬又急切。 贺缘声终于在清泠湖,见到了心心念念的师父。 可惜,师父却再也见不到他。 贺缘声记忆中的冯元庆,年轻英俊意气风发。 穿西装,是最为俊朗的文人,穿长衫,是最为优雅的音乐家。 重逢时的冯元庆,皮肤枯槁苍老,咧着干燥的唇,戴着可笑的黑色墨镜。 而墨镜的后面,是遮不住的镜框缝隙,是藏不住的丑陋伤疤。 多好啊。 冯元庆的声音,从老式磁带机里传出来,伴随着沙沙沙的杂音。 他在感慨一手带大的柏辉声,奏得一手好二胡。 他在欣喜恢复的高考,万千学子涌到图书馆、书店、学院,充满了对知识的渴求。 录制于四十四年前的老旧磁带,仍旧完整的保存着冯元庆永远乐观轻松的声音。 辉声的英文念得很好,他从小就跟你一样,认定了希声是自己的亲人,怎么都要带它回家才行。 缘声,我年纪大了,去不了那么远的美国了。下次我让辉声替我过来,替我看看你帮希声找回的五件钟。 他的声音轻快,说着一切美好的想象。 仿佛辉声来了美国,他就能看到愈发完整的希声似的。 可那个时候,他早就看不见了! 磁带机咔哒一声,转到了最后。 贺缘声的手掌轻轻拂过磁带机,看着自己亲手写下的1977年冬,冯元庆来信,壹。 他想到冯元庆乐观从容,想到自己对师父遭受的苦难毫无觉察。 想到钟应所说,师父想亲眼看见东方初升的太阳 他看不见了,再也看不见了 老人的声音颤抖,喃喃自语,缓缓抬起视线,看着年轻又懵懂的钟应。 因为师父悉心教导的学生,犯下了丧尽天良的恶行 泪水模糊了视线,老人声嘶力竭。 他们说拉二胡的,就该是瞎子,生生打坏了他的眼睛! 第41章 贺缘声的控诉, 彻底震得钟应头脑一片空白。 他是尊师重道理念下成长起来的学生,他无法理解、更无法接受学生会对老师这出这种天理不容的事情! 贺先生 他正要问到底是为什么。 贺缘声立刻打断了他的话,如果你要为那些人开脱、辩解, 那就不必说了! 老人完完全全误会了钟应的意思, 他眼睛里都是愤怒,重申了他的固执。 我这辈子最错的, 就是让师父回到中国,让辉声回到中国。 所以,我不会让希声回去! 钟应对情绪的敏锐,令他再也无法张口。 无论是问为什么, 还是感慨怎么会这样, 都是在火上浇油,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于是,他求助一般看向樊成云。 只见师父微微的摇了摇头, 然后说:贺先生, 我们会尊重你的意见。 这样的话, 等于通知钟应从长计议,不要再刺激可怜的老人。 他们走出了书房, 只有谢会长送他们出来, 助理在书房里小声端茶送水。 贺先生正在气头上, 我会劝劝他的。 谢会长跟随贺缘声多年,清楚老人家的脾气, 希声就算捐给了利瑞克学院,我也会和院长、馆长私下达成协议, 再多等几年, 一定会送它回中国的。 钟应皱着眉, 听懂了谢会长给师父的承诺, 心里却格外的沉重。 谢会长的意思,大约是等到贺缘声去世,他们华人互助会再与利瑞克学院,另行捐赠事宜。 然而,这并不是他们来到美国想要的结果。 他期待着希声回国。 可是,他不会希望这套编钟只能在老人的遗憾与愤怒里回国。 因为,华人互助会的记录墙,写尽了希声四散分离到重新完整的经历。 每一次重聚,都有贺缘声的付出和努力。 他对待一套编钟,像是对待一位亲人。 钟应也希望他能与亲人一同回到中国,实现冯元庆曾经对他许下的承诺。 直到他们回到酒店,钟应才说出了他的想法。 师父,难道我们不能让贺先生明白冯先生和柏老师的想法吗? 他不过两岁,冯元庆便与世长逝,但是不代表他对冯元庆一无所知。 那是一位伟大的音乐家,更是一位值得敬仰的教师。 在他买下编钟之前,在他加入遗音雅社之前,他就在清泠湖学院授课,教出了一代又一代的二胡演奏者。 钟应对他的了解,曾经仅仅局限于柏辉声提及的只言片语。 直到清泠湖学院为冯元庆举办逝世十周年纪念音乐会,钟应亲眼见到无数前来悼念的老年人、中年人、青年人,亲耳听到他们纷纷自称是冯老师的学生。 他们对冯老师的敬爱,对冯老师的怀念,成为了二胡齐奏,响彻清泠湖上空。 这也钟应第一次从学生们的角度,真正明白天地君亲师的传承。 钟应不知道贺缘声控诉的是哪些混蛋。 但是,能让冯元庆骄傲而眷恋的,一定是这些在他逝世十年后,仍旧愿意为他奏响纪念曲的学生。 钟应的问话,令樊成云沉默许久。 他说:再等几年接回希声,无疑是最为稳妥的办法。可是 师父笑了笑,我也觉得,冯先生和辉声,想要的绝对不是这样的回归。 希声是两位音乐家的遗愿。 可孤零零留在世间,为他们耗尽一生找回编钟的贺缘声,又何尝不是他们的牵挂。 他们看过太多凄苦别离,深深懂得贺缘声为什么生气又愤怒。 因为他尊敬的冯元庆、疼爱的柏辉声,都走到了他的前面。 以至于寂寥的人生,只剩下了希声,成为他最后的执念。 樊成云说:贺先生只是太伤心、太难过,忘记了冯先生的愿望。如果他能想起冯先生说过的话,肯定会清醒过来,后悔将希声捐给利瑞克学院。 我不想希声去利瑞克学院。 钟应默默的说。 那座历史悠久的大学再好,它的博物馆建设得再漂亮,也不是希声的家。 他视线执着,说道:我想贺先生和希声,一起回清泠湖学院,参加柏老师的纪念音乐会。 樊成云欣慰看他。 清泠湖学院是冯元庆和柏辉声工作了一辈子的地方,在他们出发赶往美国之前,院长就说过这件事。 学生们为柏辉声的逝世感到悲痛,他们自发的挤在教师宿舍楼外,彻夜点燃蜡烛,到了熄灯查寝的时间,他们仍旧不肯回去,要在楼外守夜。 最后还是方兰劝回去的。 方兰说:柏老师一直牵挂着你们,你们有什么话想说,就等到他的纪念会上,再说给他听吧。 学院定下的纪念音乐会,成为了学生们伤心散场的慰藉。 只有给他们一个期望,他们才肯将精力放在那场纪念音乐会上,不至于为了老师的离去伤心过度。 然而,这令人动容的事实,不适合在贺缘声面前提起。 因为,他只记得了学生带来的恨。 也许 樊成云迟疑的说,我们可以用冯先生创作的乐谱,再试试。 他们坐在酒店沙发,默默筹谋,决定要做最后一次尝试。 对于音乐人,大约没有比重奏冯元庆的乐谱,更能唤醒老人记忆的方式。 方兰那里应该保存了许多冯先生的手稿,他老人家创作的二胡曲,我只听过一部分,所以还是重新慎重的挑选一下,再研究音乐会的编曲。 说着,樊成云将目光看向了钟应。 你是辉声的学生,就是冯先生的学生。 樊成云对钟应的信任,永远建立在他的赤诚与天赋之上。 你应该是最懂他们的人,所以我希望你能创作出一曲终章。为了冯先生、为了辉声,更是为了贺先生。 即使面对了贺缘声的斥责与固执,樊成云也不可能埋怨那位年逾八十的老人。 钟应也是如此。 只不过,他的情绪低落沉重,视线期期艾艾。 樊成云见他这样,困惑的问道:怎么了? 冯元庆已经逝世十六年,钟应却在今天,才知道老先生的遭遇。 面对他慈祥包容的师父,才敢问出那个迟到了许多年的问题。 冯先生,恨吗? 恨那些忘恩负义的学生,恨那个盲目黑暗的年代,恨天地昏暗世道不公。 酒店房间寂静,似乎他的回答永远没法得到回答。 但是,樊成云依旧出声,恨,也不恨。 他摸了摸钟应短发,清楚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对音乐传递的思想有多敏锐。 于是,樊成云淡淡笑道:我不能替他评判什么,但是冯元庆一直是我尊敬的老师。他一生的追求都在音乐里,一生的盼望都在曲谱里,你学过他创作的乐曲,更深懂《猛虎行》和《万家春色》,就应该知道 他只恨时光匆匆,没法继续教授更多的学生,没法让更多人懂得用二胡的弓弦去领略祖国的大好山河。 师父说的没有错。 那位伟大而可敬的老人,从来没有把时间浪费在仇恨上。 钟应从小学习他创作的二胡曲,弦乐里的乐观积极,带着冯元庆历经了战争和苦难之后的喜悦。 仿佛那双眼睛依靠着挚爱的乐器,仍旧见到了万山红遍层林尽染,大好春色落入万家灯火的辉煌。 他看不见了,钟应却没有感受到他的失明。 始终能从二胡的弦里,看见冯元庆眼中的姹紫嫣红。 可是钟应站在房间窗边,迟迟没法全情投入到音乐会终章的创作之中。 他掌握了许多谱曲的技巧,也会写各种乐器需要的谱子。 心中的感慨和悲伤却干扰了他的思绪。 这不是单纯的纪念曲,它必须要安抚一位盛怒的老人,讲述一位逝者历经八十年未变的心声。 钟应自诩不是天才,他没有办法轻松的承诺做到。 因为,他的创作,并不能完全取代冯元庆在贺缘声心里的地位。 《猛虎行》是战争时期歌颂离家战士,不改其志,英勇卫国的乐曲。 《万家春色》饱含了一位音乐家对祖国万里江山春色灿烂的欣喜与庆幸。 它们连在一起,可以毫无负担的得出战士保家卫国,换来和平安宁的思想。 然而,钟应觉得,这不会是贺缘声想要听到的乐思,更不可能安抚老人记恨至今的怒火。 分卷(47) 这时,他总算感受到人类的无力与音乐的苍白。 如果真的存在鬼神、存在灵魂,他宁愿以身为媒,请冯元庆再到人世间走一趟。 也许换作冯元庆,就只需要对贺缘声说 不要为我难过,你和希声一起回家。 万千烦恼纷争,痛苦别离,一句话足矣。 持续挣扎了一整天的钟应,什么灵感都没有。 第二天中午,他呈现出痛苦的时差状态,坐上简单的三方会议,却撑着脑袋,只想睡觉。 方兰见他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出声叫他。 小应,你先回房间休息吧,我和你师父慢慢商量场地和人员。 钟应并不是承受不住时差,只不过昨晚一直在想乐谱,没怎么睡好。 于是,他顺从了老师的建议,回房倒头就睡。 他睡眠极好,一觉到了下午,竟然是被手机吵醒的。 钟应抓过来一看,诧异见到了屏幕的备注: 厉劲秋。 秋哥,出什么事了吗? 他惊讶的接起。 那边声音精神奕奕,还不满的反问: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我还想关心关心编钟什么时候回国,准备去参观一下。 他语气闲散,确实像在闲聊。 钟应看了看时间,确定一般又问:秋哥,你那边是几点? 啊?突如其来的提问,让寒暄的厉劲秋困惑。 他顿了顿,才回答,四点啊,怎么了? 凌晨四点。钟应看着手机的双时钟,趴在床上帮他补充。 厉劲秋竟然丝毫不觉得有问题。 他理直气壮,我这不是照顾你的美国时间吗? 钟应无奈的蹭了蹭枕头,笑着说道:我以为这种时间,除非地震山洪海啸,普通人都应该在好好睡觉。 厉劲秋不是普通人,他是习惯熬夜的仙人。 他轻哼一声,说道:那不重要。我就是想问问,你们什么时候回来,我去接机。 钟应的困倦被忧愁替代,纠缠了他整个晚上的难题,随着厉劲秋轻松的声调,重新涌上脑海。 暂时回不来了。他无奈的说,遇到了一点小困难。 钟应的困难向来是厉劲秋的喜闻乐见。 他顿时来了精神,困难?好啊,那你说说是什么困难。 厉劲秋逮着钟应,必须他马上汇报。 于是,钟应半眯着眼睛,通过电话,慢慢讲述贺缘声的事情。 从贺缘声为编钟付出的努力,到贺缘声收到的磁带,一位心系师父、疼爱师侄的老人,经历过的伤心痛苦,都在简单话语里说尽。 他想到磁带里冯元庆乐观的笑声,长长叹息道:如果冯先生寄来的磁带、和他拍下的合影,都没有办法让贺先生明白自己的真实心意。我又怎么能依靠一首乐曲,让贺先生明白逝者的心情。 怎么不可能? 厉劲秋斩钉截铁,根本不打算和钟应一起悲春伤秋。 他自信的说道:我来了就有了。 钟应:? 厉劲秋也许是钟应这辈子见过最为乐于助人的作曲家。 上次维也纳,是顺路帮忙,殊途同归。 这次,厉劲秋直接一个长途飞滴,就来到了现场。 二胡、古琴合奏我有经验,如果你缺管弦乐队,我就联系美国剧院来帮忙。借他们场地也没什么问题,不管你想开一场私人音乐会或者公开音乐会,都好说。 厉劲秋到达酒店,丝毫没有半分疲惫,连管弦乐队和场地都帮钟应考虑到了。 可惜,他没听到钟应的夸赞,只见到钟应震惊茫然的视线。 怎么了? 秋哥,你能来实在是太好了! 钟应的话发自内心,他没想到厉劲秋来得如此迅速,还提出了绝佳的建议方案,雷厉风行。 方案能不能成,另当别论。 主要是大作曲家浑身散发着光辉,每一句都在肯定的传递着我们一定行的自信。 情绪低落两三天的钟应,顿时被他乐观感染。 钟应笑着说:我都做好最坏打算,再挨贺先生一次痛骂了。可是你这么一说,我突然觉得,有你优秀的作曲能力和你极具感染力的音乐,说不定真的能够安抚盛怒的贺先生。 自始至终觉得自己超优秀的厉劲秋,听到钟应称赞,仍旧忍不住勾起嘴角。 得了吧。他心里超级开心,仍旧表面不吃这套。 有的人还觉得我不会说话、品德败坏、音乐弹得稀烂呢。 谁这么没眼光?钟应震惊了。 厉劲秋被他单纯无辜的问题梗在半路。 说是钟应吧,但钟应从来不是这样的说法。 只是觉得他和楚慕那种抽烟喝酒、说话气人、琵琶指法差劲的家伙,很像! 厉劲秋心情复杂,撇了撇嘴,委婉暗示,反正,有的人。 钟应必须要为厉劲秋认真辩解,他说:那是他们不懂。你的音乐、你的旋律,都能说明你的品性,在我眼里,没有人比你更加赤诚直白、心胸坦荡。 厉劲秋不好意思的露出灿烂笑容,止不住笑。 我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好吧。 有。钟应很肯定。 酒店简陋的小会客厅,成为了四人碰头的绝佳地方。 樊成云笑容满面,厉先生,您真是一位大好人。 方兰格外感激,想不到我们能得到您的帮助,这下就不用为演出场地发愁了。 钟应的夸奖之后,厉劲秋面对了两位长辈的真诚称赞。 他正襟危坐,不敢半分懒散怠慢。 我听钟应说了冯先生和柏先生的事情,我认为现在,应该需要更多关于他们的乐谱、视频、录音。 厉劲秋前所未有的郑重,单纯的音乐,确实不可能打动固执的人。所以,我们应当把这场演出,当成对冯先生信念的宣扬。 演奏与宣扬是两回事。 在座的音乐人,参加过无数的宣讲会,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 樊成云闻言,说道:那我们联系一下院长,让他把学院以前举办的纪念音乐会录像传过来。 还有手稿、照片 方兰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我叫学生们帮我去找,他们还给辉声录过课程!师公好像也有一份教学的录像。 有了厉劲秋的启发,一潭死水的曲目挑选,变得充满生机。 这场专门为贺缘声准备的音乐会,不再是单纯的音乐表演,而是一场全面回溯冯元庆、柏辉声生前遗志的纪念。 这样的纪念,急不来。 厉劲秋大约提了提需要涉及的东西,他们立刻就能想到找谁帮忙。 即使中国与美国远隔万里,也有电脑、快递、视频通话能够解决他们的烦恼。 一切都在准备阶段,厉劲秋脑海有了大致的构想,却没法马上敲定。 他舒展双臂,坐在床上,一边思考一边询问:你说,这次的主题是定在冯先生对美好未来的期望,还是定在冯先生、柏先生对希声回国的强烈期盼 他话音没落,就听到了钟应那边传来的温柔女音。 小应,你们还要什么东西,给我说,我去找。 那道声音成熟、内敛,厉劲秋好像在哪里听过。 于是,他好奇伸头去看钟应在和谁聊天,结果他的影子刚进入画面,就传来一声炸响! 哥,你怎么在美国?! 厉劲秋彻底从床上翻下来,意外的发现周俊彤跟絮姐挤在电脑屏幕前。 你怎么在樊林? 他对老妹的行径格外不满,抬手一看时间,都晚上十一点了,还不回家? 两兄妹隔着电脑视频通话面面相觑。 周俊彤义正辞严,我要帮絮姐的忙,要帮小应的忙,今晚就睡她这儿了。怎么,不行? 女孩子的友谊,就是牵手厕所、大被同眠。 厉劲秋一脸无法理解你真麻烦没事找事的鄙夷神情,周俊彤不需要他说话都能自行领悟。 周俊彤顿时怒火上头,瞪大眼睛扬声质问:那你呢! 厉劲秋嗤笑一声,言简意赅,我钱多。 能一声不响跑到美国,确实是钱多烧得慌。 第42章 周俊彤立刻告状, 说道:絮姐你看,我说我哥就是这种混蛋吧。说话能气死人! 絮姐哈哈大笑,显然已经听过这种话无数次。 她还没表示赞同, 厉劲秋就皱起眉。 不要诋毁我啊。他警告自己不知天高地厚的妹妹。 这算什么诋毁?周俊彤毫不畏惧,我只是实话实话。对吧, 小应。 钟应忍不住笑, 他感受到周俊彤强烈需要认可的心情。但他跟絮姐一样,哈哈哈的看两兄妹互相拆台,绝不表态。 四个年轻人通过视频通话聚集在一起,就不可能安安静静。 有周俊彤和厉劲秋隔空吵架,钟应浑身的悲伤痛苦,都散在了叽叽喳喳的争辩里。 别到处找认同。 厉劲秋乜了周俊彤一眼,看钟应笑得开心, 决定放过自己妹妹一马。 可他双手环抱, 摆出大人嫌弃小孩儿碍事的态度,直接要求,都这么晚了,快去睡觉, 不要给我们添乱, 我们在谈正事。 周俊彤一听, 整个人都挤在电脑前, 霸占屏幕。 我也在谈正事, 我也可以帮忙。 她强烈抗议, 明天我和絮姐就要去清泠湖学院,帮方老师找资料联系学生。我可比你跑去美国, 打扰小应休息有用多了。 厉劲秋眉目一挑, 正要讽刺妹妹牌拖油瓶有什么资格说自己, 却被钟应笑着打断了话头。 秋哥也在帮我。 钟应很给厉劲秋面子,他马上提出了厉劲秋之前问询,寻求群策群力,你们还不急着休息的话,就帮我们一起想想音乐会的主题吧。 钟应抛出了音乐会主题,终于平复了两兄妹的针锋相对互相抬杠。 一场隔空会议,终于有了确定的讨论话题。 年轻人都安静下来,听钟应缓缓复述着师父和方兰的意思,还有冯元庆和柏辉声的过去。 美国的中午,正是中国的深夜。 刚才还兴高采烈的周俊彤,神色悲伤。 她听到失去联络的故事,重新恢复了声音,还没来得及欢呼雀跃,却等到了一片漆黑。 健康的人永远无法想象出失明的灾难。 周俊彤脸色苍白凝重,在安静的夜晚问道:冯老师的人生,从此就是一片黑暗了吗? 不是黑暗,应该是什么都没有。 厉劲秋坐在钟应旁边,讲述着自己听说的理论,他们说,我们闭上眼睛再睁开其中一只眼,剩下的那片空洞虚无,才是盲人的世界。 什么都没有的世界。 没有黑,没有白,没有光,只能依靠着听觉、触觉、嗅觉去想象一个残缺不全的世界。 可是在什么都没有的世界,冯先生的音乐依然五彩斑斓、万紫千红,拥有春天。 钟应手边没有二胡,但他能够清晰回忆起琴弓拉动银弦的声响,还有冯元庆作出的曲子。 他在失明之后,仍旧创作了许多乐曲,那首《万家春色》流传至今,一直是歌颂春天、歌颂美好祖国、歌颂合家团聚的名曲,广受欢迎。 周俊彤没有听过《万家春色》,便抬手搜索,直接播放了出来。 旋律伴随着二胡,静谧流淌在安宁的夜晚,她却一脸震惊错愕。 是这首曲子!我听过这首曲子! 她学着小提琴、钢琴长大,对民乐的了解平平。 但是像《万家春色》这样,旋律一起,她都能跟着哼唱的乐曲,绝对不多。 它出现在无数风光如画的宣传片里,更出现网络视频的背景音里。 当它一响,任何人的脑海都会浮现出青山绿水、红花落叶。 一幅欣欣向荣的美景,成为了这首曲子刻写在听众灵魂里的记忆。 周俊彤惊讶的说:盲人怎么可能、不,我是说这怎么可能是冯老师创作的乐曲,它听起来听起来一点儿也不悲伤! 她的话,等同于在场所有年轻人的想法。 他们都清楚音乐的创作就像诗词,往往执着于抒发创作者的意图。 换作自己失明,就算歌颂春天,也会不由自主的感慨:再也看不到这美好春景。充满了淡淡的遗憾与悲伤。 钟应说:它确实出自冯先生的真心,而且没有经过外人的修改。 絮姐点了点头,补充道:冯老师的曲子,一直饱含着这些意象,小应经常奏响它们,我听不出任何的恨或者悲。 她完全理解大家的震惊,她也同样震惊,而且到现在,我也没从曲子里感受出,冯老师是看不见的。 二胡这样的乐器,以悲曲著名于世。 可钟应拿起二胡,演奏着柏辉声教导的乐曲,总是快乐悠闲,带着小朋友无忧无虑的畅想,用一支弓弦弹奏出姹紫嫣红。 钟应听着《万家春色》,惆怅感慨,因为柏老师,从来不说这些。方老师也不会说。 他学习二胡的时候,常常去柏辉声的家里。 墙上、桌上,都摆放着贺缘声小心保存了合影。那些为数不多的装饰照片,都有那位他从未见过的冯先生。 圆形的、方形的墨镜,出现在师叔侄的合影,也出现在冯元庆悠闲躺在椅子里的单人照。 钟应时常看那些照片,只觉得冯元庆真是个时髦的老先生。 不仅会英文,去过美国,还喜欢学那些生活优渥的老外,拍一些艺术照片,戴着墨镜晒太阳。 分卷(48) 冯元庆的遭遇,成为了晚辈不再提及的默契。 钟应这些离得远远的学生,自然也无从得知,贺缘声所知道的一切。 房间里传出悠扬悦耳的《万家春色》。 忽然,絮姐出声问道:既然冯老师看不见,那他的乐谱、教学资料是谁帮他整理的? 当然是柏老师和方老师。钟应立刻回答。 更之前呢?絮姐年长许多岁,她的考虑自然比钟应更多,柏老师去美国留学,冯老师重新在清泠湖学院教音乐的时候,谁在帮他? 钟应沉默了。 他不知道。 当他去到清泠湖学院学习二胡,柏辉声已经是名声斐然的教师,方兰也在学院里任教。 冯元庆留下来的,就只是大量的二胡曲谱、研究资料,几张墨镜艺术照。 钟应心中隐隐打开了一扇窗,我问问师父! 远在国内的师姐小妹被打发去早睡早起。 钟应和厉劲秋这两个时差党,马上冲到了樊成云那儿,想更详细的了解冯元庆。 樊成云正在看冯元庆的二胡谱,考虑怎么将二胡的乐曲换成古琴曲。 闻言,他略作思考,说道:辉声去美国的时候,应当是冯先生的大徒弟在照顾他。她叫吴念,也就是辉声的师父。 吴念不过五十多岁,意外去世。 樊成云没有见过,也只是从柏辉声那儿听说过。 于是,他们便找到了忙碌的方兰。 时隔多年,忽然听到了这个久违的名字,方兰都愣了愣。 确实是师父在照顾师公,但是 她笑了笑,我听师公说,师父很忙,也就晚上搭把手,还是学生们天天来上课,端茶送水更勤快。很多乐谱也是学生们帮忙整理的。 方兰转述的话语,透着冯元庆对学生的喜欢。 那些来清泠湖学院学习二胡、乐律的学生,一届一届待不了多长时间,都默契的承担起冯元庆的饮食起居,将严肃生硬的课堂,搬到了教师宿舍。 钟应明明在听许多年前学生照顾老师的旧事,却觉得这些事情,一直在不断的发生,他在柏辉声家里学习二胡,也曾经亲眼见过很多次。 曾经简陋的宿舍平房,学生们帮忙叠被洗衣,烧水做饭。 现在朴素的宿舍楼栋,学生们帮忙打扫搬运,蹭饭唠嗑。 我和辉声回国,也是因为师父去世了,害怕师公没人照顾。毕竟学生们都要毕业的,总不能事事都麻烦他们。 她回忆当初的决定,说道:师叔那时候送我们回来,一是看看师公、参加师父的葬礼,二是劝师公和他去美国。 那个年代,生老病死稀松平常。 吴念的葬礼也办得简单,贺缘声与吴念虽然是名义上的师姐弟,但是素未谋面,并没有多少情谊,走个流程罢了。 只不过,他参加完葬礼,执意要接冯元庆去美国。 师公不愿意去,师叔便住了下来。 想起陈年旧事,方兰沧桑的神色透出一丝笑意,师叔的的确确非常关心师公,哪怕他们都二三十年没见过了,师叔在师公面前,依然像个小孩子。 从未向人提起过的回忆,重新翻找出来,仍旧透着难得的温馨。 说着,方兰笑出声,他天天哄劝师公,还撒娇耍赖。事实上,师叔阻止辉声回国,也是希望能够借此机会,将无人照料的师公,接到美国去,一家人团聚。 钟应印象中只有严肃、愤怒、悲伤的老人,在方兰的讲述里,拥有了另外一幅模样。 他已经是照片里西装革履的中年人了,还会跟冯元庆赌气。 您不去美国,我就不吃饭了。 想要我带您出门晒太阳,那就跟我去美国。 师父,您跟我走吧,我给您买音响、买电脑,美国已经有了电脑上的音乐合成器,我帮您按几个键,就能做出这世界上最美的乐曲。 他不仅威逼利诱,确实还撒娇耍赖。 钟应听完,都能想象出照片里的中年人,为了他的师父,如何的黔驴技穷。 又如何的挖空心思,想要冯老先生动心。 方兰止不住笑意。 哪怕她嘴里的师叔,怒斥她、仇视她、怪罪她,方兰也从未埋怨过这位老人。 他对师公是真心实意的,对辉声也好得不得了。而且,他为希声付出了一辈子。 她是陪着柏辉声最久的亲人,柏辉声的态度就是她的态度。 方兰的语调温柔,说起柏辉声心中的师叔,声音里满是敬意。 她说贺家为了希声,耗费的精力与钱财。 她说贺缘声时常去拍卖行、收藏家那里转悠,买回来的大量文物。 贺缘声所做的一切,既是为了圆满冯元庆的心愿,更是为了让柏辉声高兴。 因为那是他认定了的亲人,拥有和他名字里一样的声字。 方兰目光慈祥,说道:师叔真的把辉声当成亲生儿子。因为他自己的儿子叫贺明声,女儿叫贺涓声,小孙女儿叫逢声,前几年刚出世的小曾外孙,叫聚声。 辉声说,他们都是美国国籍,没有必要再取中国名字那么多此一举。是师叔坚持定下的名字。 钟应安静的听,心里却在默默的念。 缘声、明声、涓声、逢声、聚声,还有辉声。 方老师。钟应忽然问道,柏老师的名字,是冯先生取的吗? 是的。 方兰神情温柔,似乎在回忆丈夫讲述名字寄托的厚望。 辉声说,自己出生时候嚎啕大哭,嗓门大,声音响,吵得师公不得安宁,一听就是个不安于室会有大成就的孩子。所以,给他取名叫辉声。 名字对于每一个中国人都很重要。 字与字、词与词,饱含的殷切期望。 钟应听到了许多与声相关的名字,一个接一个,像是希声遗落的钟体,饱含着难以抹去的期盼,等候着一场团聚。 钟应忽然看向师父,我记得,希声的名字,是冯先生离开美国的时候,才取的。 那时候,贺先生已经是冯先生的徒弟了! 不是先有希声,再有缘声。 而是先有缘声,才有希声! 樊成云点点头,说道:冯先生应当是盼望这套编钟,能够成为贺先生的家人、兄弟。代替自己,与这位远隔重洋的徒弟,相伴相亲。 古老的编钟,早已存在于世千年之久。 可是,当它有了名字,才真正的记录在了贺缘声的记忆里。 钟应终于找到了他想表达的主题。 不单单是冯先生希望编钟回归的期望,不仅仅是对祖国大好河山的赞美,更是失散飘零的亲人朋友一件一件如钟体重聚,由编钟奏响属于他们的声音。 师父,我想在音乐会里,加入编钟。 钟应的眼睛放光,他懂得了冯元庆、更懂得了贺缘声。 我可以找威纳德教授,借那套复制的编钟。 这不再是纯粹抚慰老人伤痛的演奏。 钟应想做的,是告诉这位老人,冯元庆和柏辉声不在了,却依然有无数的声音,代替逝者陪伴他左右。 钟应的想法,激起了所有人澎湃的思绪,悲伤沉寂的空气迸发出热烈的回响。 樊成云的视线在徒弟的话语里,重新凝聚了光芒。 编钟、古琴、二胡 他喃喃自语,笃定的说道:我们得去找一些学生,我们需要更多的二胡。 方兰,你还能联系上参加冯先生逝世十周年纪念音乐会的那些学生吗? 方兰愣了愣,不确定的说道:也许能。 毕竟已经过去六年,她不能保证联系得上所有人,但她可以试试。 一幅美好又温馨的蓝图,摆放在了所有人面前。 他们要找的,不是那些阴暗邪恶的罪犯,而是冯元庆真正的学生! 年轻的、中年的、苍老的学生们,一起演奏的二胡曲谱,曾经感动过无数忘记了冯元庆的聆听者。 如果学生们能够重新执起琴弓,拉动琴弦,也许就能代替冯元庆、代替柏辉声,向那位固执的老人,讲述希声承载的真正感情。 钟应因为时差的困顿,被这美好的景象冲得浑身热血沸腾、头脑清晰。 他和厉劲秋急忙赶往利瑞克学院。 他们不仅要借用复制的编钟,还想借用利瑞克学院的礼堂。 有编钟的地方,有学生的地方,就是最适合邀请贺缘声的地方。 利瑞克学院博物馆近在眼前,睡醒的絮姐发来了消息。 樊叔说,你想出了主题? 钟应捧着手机,激动的回复,对。絮姐你记得去清泠湖学院,想办法找找以前参加过冯元庆逝世十周年纪念音乐会的学生。 找他们干嘛?絮姐回得飞快。 演奏!录像!录音!钟应言简意赅,我们想为冯先生,再奏一场纪念。 他等着絮姐亲自去清泠湖学院,找院长、找老师,总之,没有当时的学生,要有当时的录音录像也可以。 然而,絮姐似乎没有什么犹豫和困惑,回答了一句。 问了,你要多少人?什么时候要? 钟应:?! 效率之高,钟应奔向利瑞克学院博物馆的脚步都吓得定住。 很快,絮姐善解人意的发来了一张聊天截图。 上面是一个极为活跃的聊天群,絮姐已经圈好全员,点击发送 大家最近有没有空?我们准备在美国,为冯老师办一场纪念音乐会。 大清早的,竟然已经有三四个人响应:什么时候?哇,为什么在美国? 钟应捧着手机仔细端详,群名:冯老师学生群。 她还是群主! 钟应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震惊诧异的追问道:你什么时候成了冯先生的学生? 絮姐回答得理所当然,卖二胡的时候。 第43章 缘声, 最近柳树抽芽,绿茵茵的,倒映在学院的湖面, 甚是好看。 书房回荡着冯元庆的声音,语调仍是悠闲。 他说, 既然没办法拍照给你看, 我就给你拉一曲。 他的笑声原封不动的录了进去,还有摸索着二胡,弓子与琴身咔哒咔哒的摆弄声响。 不一会儿,悠扬悦耳的曲调,就随着录音沙沙的杂音,清晰的传了出来。 冯元庆的新曲很美。 贺缘声这样没什么音乐天赋的人,都能从二胡的揉弦颤弓之中, 感受到遥远清泠湖的春色。 那银弦潺潺, 应和着弓毛轻换,仿佛有人伸手,晃动了碧波荡漾的春湖,发出了哗啦哗啦的水声。 老人躺在椅子里, 盯着悠悠转动的磁带机。 他记得, 自己第一次听到这段录音, 是在灼灼夏日。 空调呼呼的发出噪音, 他还特地将空调关掉, 站在炎热窗边, 聆听师父这段如同春风拂过青青柳叶,送来凉爽湖风的即兴演奏。 音乐不长, 他却永远忘不掉当时热汗淋漓时, 灵魂迸发出的清爽。 好像他也站在学院湖泊旁, 也眺望着师父眺望的柳叶嫩芽,在和煦春风中感受师父随手得来的感悟。 哈哈,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听? 冯元庆的询问,得到过无数次回答。 曾经贺缘声每次听完,都会认真的称赞道:师父,您的二胡永远是我听过最好听的。 即使冯元庆根本听不到。 可是此时,贺缘声却没有做声。 他视线落在缓缓转动的磁带机,等着它结束了这一段录音,发出意料之中的咔哒声。 老人粗糙干枯的手指,摸着那台老机器。 他叹息着问道:你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 书房安静,无人能够回答。 这个问题,贺缘声问过很多次。 他得不到任何的答案。 师父每一年,都会托人送来录音带,每一份都录有他快乐的笑声,还有动人的乐曲。 有二胡的冯元庆,总是那么兴高采烈。 哪怕他讲的都是一些无聊的风景、无聊的琐事,贺缘声也能从磁带里,清楚的感受到他的快乐。 那些快乐,穿越时光,久不褪色。 以前,贺缘声会跟着高兴。 现在,他每一次听完,都觉得自己不懂。 他不懂冯元庆为什么能够忍耐那样的生活。 他不懂冯元庆为什么不愿意和他前往美国。 他更不懂,为什么冯元庆遭遇了人类无法容忍的苦难折磨,依然选择留在清泠湖学院,依然选择去教导一群忘恩负义的学生。 即使这些学生,害他失去了眼睛。 想着想着,贺缘声又涌上了泪水。 他拿过手帕,小心翼翼的擦干,不敢伤心过度,更不敢放肆的流泪。 因为,他得保护好自己的眼睛,他想替冯元庆看到更多的风景、更多的世界、更多的故事。 等到以后重逢了,他可以慢慢讲给对方听。 师父,我后悔送辉声回国了,我后悔了。 贺缘声轻声抱怨,放下手帕,稳定了自己的情绪。 他打开了播放机,取出了那张写着1978年春,冯元庆来信,贰的老磁带。 他说:我也活到了你当时的岁数,如果我不让辉声回国,强行接你来华盛顿,是不是你们都能好好的活着。 年纪渐长,贺缘声的一腔执念变得更为深刻,回旋在他脑海的,只剩下了支撑着他的幻想。 我们带着逢声、聚声在花园里晒太阳,去华人互助会看希声。 我们还能从小教他们敲响编钟,让他们懂得,这是他们的兄弟姐妹发出的声音。 他自言自语,仿佛能看到那幅温馨和睦的场景。 冯元庆很喜欢小孩子,正因为喜欢孩子,才会和他相遇。 贺缘声再老,都能记得自己的六岁生日。 分卷(49) 他向父亲许愿,说要去维也纳听全世界最好的音乐会,和最伟大的音乐家合影。 父亲笑着问他,那你觉得,谁才是最伟大的音乐家? 贺缘声懵懵懂懂,天真烂漫的说:舒伯特!海顿!贝多芬! 小朋友想要和已逝伟大音乐家的合影,终究是没能实现。 但是,他等到了一位拿着古怪乐器的陌生人。 这是中国来的伟大音乐家,他比舒伯特、海顿、贝多芬都要厉害。你可以和他合影! 一位父亲哄骗儿子的话,引得贺缘声对这位陌生人充满好奇。 他记得,冯元庆坐在那里,拿起了古怪乐器。 对方稍稍展开手臂,就能笑着为他演奏出动人心魄的乐曲。 他能听到海鸥长鸣,划过波澜壮阔的急流。 也能听到泉水叮咚,汩汩涌出澄澈的水花。 明明只有两根弦的乐器,竟然比贺缘声见过的六弦吉他、四弦小提琴更加丰富多彩。 他小小年纪憧憬的伟大音乐家,也不过如此了! happy birthday to you~ 那位伟大的音乐家,弹奏了海洋泉水、飞鸟游鱼,弓弦一转,就给他弹奏了生日祝福。 贺缘声的眼睛看着他,心中升起了无限激动。 许愿吧缘声。父亲笑着催促他。 贺缘声看了看烛光璀璨的蛋糕,看了看伟大的音乐家,大声许下了自己的愿望 爸爸,我要和他学音乐,爸爸! 六岁,贺缘声就仗着自己的无赖与蛮横,成为了冯元名下的徒弟。 哪怕他没有天赋,对二胡也只是叶公好龙,冯元庆也收下了他。 他拿不稳琴筒,也奏不出天地海洋,在西方音乐盛行的美国,不可能成为一位二胡演奏者。 但是,冯元庆待他依然如同徒弟。 悉心教导他关于中国乐律的一切。 五音十二律,宫商角徵羽。 燕乐二十八,上尺工凡六五乙。 贺缘声只会在二胡上拉响最简单的连音,也不妨碍冯元庆耐心的说道:只要你懂乐理,就能懂音乐。二胡拉得好不好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你能从音乐里感受快乐。 他确实很快乐。 跟随冯元庆捣鼓二胡,敲响希声的每一次学习,他都很快乐。 这样的快乐,持续到他十五岁那年。 冯元庆说:学校需要老师,我得回去了。 那时候,贺缘声以为,编钟很快就能找齐,很快就能送回中国。 于是,他就站在编钟身边发誓:师父,它就是我的哥哥,我的师兄。等我把它找齐了,就和它一起回中国找你! 冯元庆听了,笑容灿烂。 既然它是你哥哥,就该有一个和你相似的名字。 他沉吟片刻,看着那套残缺的编钟,给了它一个像极了缘声的名字 希声。 他说:这是中国一本古老的《道德经》所说的,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你叫缘声,是我们在美国相遇,缘分的声音;它叫希声,就是我们共同希望的声音。 贺缘声永远记得冯元庆的笑容,还有他认真的语气。 他说:你和希声,都是我的家人,我回到中国也会一直惦记着你们。 贺缘声记得他的许多话,也记得希声有三十六件钟。 他想,三十六件钟,就该有三十六个声。 他盼望着万里之外,冯元庆寄来的信件声音。 盼望着朋友们传来,希声钟体出没线索的声音。 更盼望着相隔海洋大陆,与冯元庆重新相聚团圆的声音。 后来,他有了明声、涓声。 师父有了辉声。 他们相聚在一起,又有了逢声、聚声。 可是,他再也听不到最想听的声音了。 贺先生。 书房门被轻轻敲响,谢会长终于姗姗来迟。 贺缘声严厉的视线,落在这位会长身上,捐赠的时间确定下来了吗? 还没有 谢会长受人之托,诚惶诚恐的回答道,利瑞克博物馆为了迎接希声,特地重新装修,连展厅都要花心思布置,所以,得等工程做完。 美国效率,大家心知肚明。 唯独贺缘声神色凝重。 他想早点将希声送进博物馆,也舍不得将它送进博物馆。 可是,一个月过去了,樊成云他们再也没来过问希声,利瑞克又迟迟没有接走希声,他总心神不宁。 他长长叹息,见谢会长欲言又止,好奇问道: 还有什么事? 谢会长拿出那张准备已久的邀请函,说道: 利瑞克学院想要举办一场师生纪念音乐会,说想请您出席。 利瑞克学院的音乐会,贺缘声常常会去。 有时候是感恩节,有时候是圣诞节。 但是这一次的邀请透着奇怪,说是师生纪念,选定的演出时间既不是任何的节日,也没有写上师生的名字。 他联系威纳德,这位不靠谱的老朋友却说:不需要名字,更不需要节日。我保证它是一场绝无仅有的演出,你会因此认识到一位伟大的老师。 上次你也这么说。 贺缘声提醒他,结果我们不欢而散。 还砸碎了杯子,闹得一地狼狈。 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 老教授十分坚持,我依然要说,你不能错过这样精彩的音乐会。 贺缘声不是什么不近人情的性格,除了他生气的时候。 利瑞克学院是柏辉声的母校,威纳德又是他的导师,贺缘声必然会给老教授面子。 然而,他到了利瑞克学院礼堂,发现偌大的会场空空荡荡,只有他和威纳德两个人。 他的视线扫过舞台上安稳摆放的编钟,眉头一皱,怎么,你已经把自己的研究成果,到处借出去当作表演道具了吗? 道具?不! 威纳德强烈反对,它可是一整套完整的乐器,它能发出这世上最古老最深邃的声音,它不是道具! 贺缘声慢腾腾的坐下,他总是喜欢威纳德对编钟的维护与辩解。 一个美国研究者,对于编钟发自内心的喜爱,正是他决定让希声进入利瑞克博物馆的原因。 他相信这里能够保管好他的亲人,更相信这些研究者能让希声重新焕发光彩。 舞台降下了巨大的投影幕布。 贺缘声正想问,难道这次的音乐会是放录像? 就见到了不愿意再见到的身影。 樊成云抱着古琴走上了舞台,方兰拿着二胡坐在了椅子前。 还有那个天真烂漫,说什么初升太阳的年轻人,竟然重新站在了编钟旁边。 贺缘声的怒火瞬间烧了起来。 他握住手杖,马上就想离开这个令他生气的地方,离开这些令他生气悲痛的人。 突然,舞台屏幕出现了他日思夜想的孩子。 有人问我,什么是师。 录像里的柏辉声已经不再年轻,更不能称之为孩子,我说,传道授业解惑,就是师;三人行明事理,就是师。 今天,我们在这里纪念一位二胡演奏者,有人叫他冯老,有人叫他大音乐家。 但是他说,这辈子最快乐最骄傲的,就是有人能叫他一声冯老师。 那是柏辉声,比贺缘声的最后记忆,更年轻一些的柏辉声。 贺缘声的手微微颤抖,他浑身力气都集中在了视觉、听觉。 他从未见过这段录像,更从未听过这段言论。 冯元庆是我的师公,同样是我的老师,他教会了我怎么演奏二胡,也教会了我什么是师。 他拿起了二胡的弓,竖直着摆放在琴身旁。 柏辉声笑着看向屏幕外,说道:一把琴弓,一支琴身,顶天立地的站着,无愧于心,无愧于学生,就是师。 贺缘声红了眼眶。 他生在美国,识得中文。 但他不知道,二胡竖起来,立在那里,竟然真的像极了一个师字。 屏幕上柏辉声说完,拿起二胡,拉动了弓弦。 从音响设备传出来的乐曲,清晰地穿透了时间,回荡在这间空旷的礼堂。 音调温馨舒缓,泛着宜人春色。 它一响起,樊成云便挑起泠泠琴弦,方兰就拉开了白色长弓,而钟应则是抬手,用清脆的钮钟敲出银铃般的声响,为他们伴奏。 单调的二胡演奏,成为了一场精心准备的合奏。 舞台上沉浸于音乐的演奏者,与已逝的柏辉声,共同创造了一方温暖如春的天地,在异国他乡复苏了熟悉的青青杨柳。 贺缘声走不了了。 他握着手杖,手臂微微发颤,眼睛紧紧盯着屏幕上的柏辉声,耳朵不肯漏掉师侄生前奏响的任何一个音。 这首曲子饱含期望与深情。 贺缘声知道它的由来,它的旋律。 它诞生于冯元庆寄给他的每一份录音,带着冯元庆每一次不同的感慨。 经过了三四年的琢磨、整理,最终形成了乐谱,变为了二胡广受欢迎的乐曲,歌颂着美好的春天。 柳叶嫩芽拂湖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乐曲里的春天,不是什么高不可攀的远山风景,而是千户万家窗外门前稀松平常的绿树成荫,更是万户千家屋子里亲人共聚一堂其乐融融的阖家团圆。 贺缘声听过它的许多片段。 也在它尚未发表的时候听过完整的旋律。 冯元庆笑着说过 它赞美的是万里江山之中的万家春景,所以它的名字,叫做《万家春色》。 第44章 贺缘声没有音乐天赋, 但他一生都活在音乐里,自然能够懂得一首曲子的优劣。 在他心里,冯元庆的乐曲, 永远是最好的。 他常常聆听冯元庆奏响二胡,也常常欣赏柏辉声的演奏。 但他还是第一次, 在两个人都过世之后, 通过视频录像,去倾听柏辉声演奏冯元庆的乐器,还有古琴、二胡、编钟为之伴奏。 樊成云的古琴,被称为世界级的艺术瑰宝。他只用七根琴弦,就能奏响流传华夏五千年的韵律。 方兰的二胡自小练就,又在与柏辉声相识之后,学习了冯元庆的按弓揉弦, 自然深得冯派精髓。 更不用说钟应敲响的编钟, 古往今来,金石之声以编钟为尊,他敲响了那套复制于战国的青铜乐器,这方天地就当受他掌控。 舞台上三个人用乐器奏响的音律, 都应该让人忘记乐器本身, 只能记住他们唤醒的春色。 然而, 在贺缘声苍老的耳朵里, 他总能辨别出柏辉声的二胡弦音。 柏辉声的颤弓, 与他记忆里的冯元庆一模一样。 柏辉声的滑音, 有着和冯元庆相似的圆润回旋。 即使这首乐曲,由四位音乐家完成, 在贺缘声眼里, 仍是他心爱的师侄, 在重奏冯元庆的曲谱,歌颂着一场看不见的人,重新看见的春天。 渐渐,《万家春色》温暖明媚的演奏结束,柏辉声笑着收回了二胡的琴弓。 贺缘声迫不及待的想要录像继续,想要听早逝的师侄说些什么。 可是,柏辉声停在那里,视线温柔看他。 那双眼睛,仿佛真的透过了投影幕布,见到了端坐于舞台下的贺缘声。 礼堂里仍旧回荡着浅淡旋律,但贺缘声之前急切想要离开的心情,已经被投影上的温柔凝视击碎。 他只想等着演奏结束,带走这段录像。 去认真听一听,他没能了解过的事情。 叮! 清脆的编钟响声,好似一种信号,让古琴与二胡变得激昂。 钟应不再持续地敲击钟体,而是静静站在编钟旁边,等待着琴弦掀起狂风骤雨,等待着二胡发出嘶鸣咆哮! 刚才如沐春风的演奏,忽然变换了一种与之相反的旋律。 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贺缘声,被惊得骤然转头,直愣愣的看向舞台,盯着这群疯狂的演奏者。 樊成云的手指,于七弦之上,抚出悬崖绝壁,万丈深渊。 而方兰长弓顿勾于银弦,宛如飞禽走兽,轻盈越过绝壁,居高临下的呼喝。 他们演奏的旋律,毫无疑问的摄住了礼堂老人的全部身心。 可这乐曲激昂高亢,却谁也挡不住,钟应抬眸举槌,毅然敲下的声响。 叮! 叮叮! 咚! 简洁有力的钟声,胜过了古琴万千弦动和二胡缕缕白丝。 仿佛有人立于悬崖峭壁,面对劈头盖脸袭来的暴雨,面对露出锋利獠牙的猛兽,作出了掷地有声的回答。 贺缘声没法忽略编钟。 哪怕古琴与二胡编织出了心弦颤抖的危机,他也能准确的抓住编钟传递的坚定。 那一声声的坚定,犹如矗立于山巅悬崖的可靠脊梁,令他恍恍惚惚的想起了年轻时候的冯元庆。 mi、sol、la。 角、徵、羽。 遗落在记忆里的音乐,曾在残缺的希声上反复敲响。 年轻而高大的冯元庆,拿着钟槌,每敲下一个音,都会模仿出下一个音的调子。 断断续续、时响时哼的曲调,伴随着冯元庆对他的教导。 师父说,这首乐曲劝告着远在他乡的游子,秉承高洁的志向。 师父说,无论遭遇什么苦难,面对怎样的狂风骤雨,都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无愧于心。 钟应敲响的编钟,发出独特清脆的钟响,和冯元庆亲手敲动编钟的记忆,逐渐重叠。 贺缘声坐在那里,听着舞台上的演奏,想的却是冯元庆的教诲。 他几乎就要在震耳的音乐里问出声 这是什么曲子? 他的回忆却率先回答道 《猛虎行》。 钟应在古琴二胡合奏之中,泠泠敲响的,是《猛虎行》的旋律。 更是冯元庆教导贺缘声,不能屈服于强权艰险,不能妥协于旁门左道,一定要秉承信念的声音。 分卷(50) 贺缘声忘记了。 他忘记了师父秉承的信念,他只记住了仇恨,恨那天道不公,伤害了他最珍视的人。 贺缘声孤零零的坐在礼堂,他的情绪随着乐曲变得恍惚茫然。 他对遥远的东方大地,充斥着怨怼。 可是他为之鸣不平的人,却叫他:向前走,去看光。 即使,那个人早已见不到光明。 音乐扰乱了他的心神,编钟清晰的调子,在一片纷乱杂芜之中,缓缓改变了演奏的方式。 它从一声一顿的旋律,逐渐连续成一段长音。 又悠悠闲闲的降低了音调,难以辨明。 很快,古琴与二胡合奏的乐曲,恢复了最初的温柔和煦。 好像一个人,走出了猛虎低哮的山林,度过了艰难困苦的黑暗,视线重新开阔,见到了大地回春的美景。 贺缘声茫然的情绪得到了缓和。 他能听到蓝天,听到白云,听到润物无声的春雨,一滴一滴地滋润路边的野草。 钟声轻柔震颤的钟声,不再是清晰的回响。 坚硬的青铜乐器,荡起难以想象的柔和,宛如一阵千年前的微风,拂过一片草原,在无情又缱绻的沙沙风声之中,卷起了更为弱小的生命。 贺缘声的视线,不由自主的去寻找钟应的动作。 因为,除了动作,他无法确定这套编钟还在演奏。 钟槌轻轻掠过青铜钟体,将它的响动,藏在了如沐春风的古琴弦里,隐匿在了湖水波荡的二胡弦中。 贺缘声必须很努力,用眼睛去凝视,才能感受到若隐若现的旋律,才能找出比风声还要轻微的声音。 它细细碎碎,仿若细细碎碎的绒毛 不,更像是比摩擦绒毛更轻的动作,才能发出的声音。 在贺缘声的心中,编钟就该气势恢宏、震慑四方。 但钟应的演奏,偏偏在春风细雨之中,让他听到了青铜乐器的温柔。 他好像看到了无数拥有绒毛的小动物,经历了长久苦难的寒冬,从冬眠中苏醒。 它们招摇着自己引以为傲的皮毛,在古琴铮铮弦乐中舒展四肢,又在二胡连续快弓里拔足狂奔。 柔软绒毛刮过路边浑身倒钩的苍耳,沾染上了许许多多粗糙的种子,让坚硬外壳保护的脆弱生命,得以去往想去的土壤。 足蹄间沓出的微微清风,又吹散了湖泊旁颤颤巍巍撑起绒球的蒲公英,让白皙胜雪的冠毛,飘向很远很远的前方。 贺缘声止不住脑海里的想象。 动物们途径苍耳、蒲公英,似乎见到了更多更奇特的植物。 它们都无声无息的散播着种子,就像在无声无息的传递着希望。 樊成云指尖划过丝弦,春色依然在礼堂回旋。 方兰手中银弦,也随之弓长吟,为这美好的美景,增添欢声笑语。 唯独那套庞大宏伟的编钟,声音清浅如水、浅淡如风,始终令贺缘声想起那些微不足道的植物,在春天进行着微不足道的播种。 有垂髫杨柳,迎着春风,柳絮纷飞。 有鼓囊豌豆,沐浴阳光,荚果四溅。 贺缘声的眼睛,离不开钟应的动作。 他甚至期望编钟的声音更清晰一些,更明确一些,告诉他这首曲子到底想表达什么! 贺缘声越听越急,越想越气。 他急着想知道这场音乐到底在演奏什么,他生气的猜测乐曲在讽刺他这个常居于美国的家伙,不懂得中国人的情怀! 当他忍不住想要出声打断演奏的时候,音乐突然渐渐淡去。 停留着柏辉声笑容的屏幕,被一个陌生人取代。 他头发稀疏、垂垂老矣,贺缘声确定自己不认识他。 但他闭着眼睛拉开了手中的琴弓,演奏出了熟悉的旋律。 可惜,屏幕上的老人,实在没有什么才华。 旋律仍是《万家春色》的旋律,他演奏出来,简直是突兀又刺耳的噪音! 贺缘声皱着眉,恶狠狠的盯着这个不速之客。 他宁愿听舞台上抓心挠肺的演奏,也不想听一个陌生的老头子,糟蹋师父的曲谱! 对方浑然不觉,沉醉的享受自己比拉锯子好不了多少的乐曲,完整的奏完了《万家春色》最著名的弦音。 放下琴弓,他才睁开眼睛,缓缓说道: 我六十六了,拉不好二胡了。但是我年轻的时候,本来也拉不好。 他笑得见牙不见眼,我还记得,那年考进清泠湖学院都是稀里糊涂的,什么都不懂。是冯老师说,音乐是为了让人快乐,拉不好二胡,就学好乐理、通晓乐律,一样能做懂音乐的人。 他笑声爽朗,视线真诚,冯老师,感谢您,我很快乐。 贺缘声愣在座位上,握着手杖发呆。 他心中隐隐有了猜测,又不能完全确定。 很快,屏幕上再次出现了一个陌生人。 他看起来四十多岁,同样拿着二胡,演奏了冯元庆创作的乐曲。 这位先生的演奏,比之前的老人好了许多,听得出专业水准。 优美悦耳的曲子短暂,他看向礼堂,笑道:我应该是冯老师带的最后一届学生,当时,他老人家都七十了,拿起琴弓,拉开琴弦,就像只有二十岁。 那时候我就想,等我七十,我也要像冯老师一样,从二胡里找回我的青春。 一段一段视频,带着这些陌生人对冯老师的回忆,出现在礼堂巨大的投影幕布上。 他们说,冯老师的乐曲,永远能让人感受到希望与春天。 他们说,冯老师教导的乐理乐律,即使离开了二胡,也能受用终身。 贺缘声见到了老年人、中年人、青年人。 他视线震惊的揣度着陌生人的岁数,惊讶的发现,竟然有年岁不过三十的人,认真的拿着二胡,演奏着冯元庆的曲目,说道 我也是冯老师的学生。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冯元庆早在九十年代退休,最后一届学生的岁数,直至今日怎么也要超过四十岁。 可是,他看到了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听出了他们未经风霜的稚嫩。 他们却口口声声,说着冯老师冯老师,仿佛真的是冯元庆的学生。 贺缘声怒不可遏。 他认为这是一场骗局! 舞台上狡猾阴险的家伙,找了一群不知廉耻的演员,要骗他感动,骗他相信这种不可能的事情。 视频中的陌生人,框在了许许多多方格里,像是数量众多的学生们相聚一堂,争相向面前的老人,讲述自己和冯老师的过去。 贺缘声却站了起来,无心再听,无心再看! 他要找舞台上的人算账,让他们知道自己还没有老糊涂 忽然,交织在一起响起了熟悉的旋律。 二胡清晰的奏响了曾经敲击在希声上的残缺乐谱。 贺缘声扶着椅背,站在那里,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巨大的投影屏幕之中,传来的《猛虎行》,有着与编钟的演奏截然不同的音色,依然透着遮掩不住的铿锵坚毅。 而演奏它的,竟然是一个小女孩。 她可能十岁,可能更小。 扎着两只娇俏的小辫,专注于怀中比她还要高出几分的弦乐器。 她的演奏,远比之前视频里所有人都要深邃、广阔,不像是一位年纪小小的稚童,能够奏出的乐思。 但她每一缕长音短颤,都准确的表达出了《猛虎行》的主旨,甚至将那决不屈服于命运的乐思,奏出别样辉煌。 贺缘声站在原地,扶着座椅,努力倾听这曲从编钟转到二胡银弦上的汉乐府。 声声阵阵都与编钟敲响的音色截然不同,又完完全全的传递着冯元庆始终期望的旋律。 人立于猛虎之前,面不改色。 人制于野雀劝说,不忘初心。 一首承载着千难万险的咏志古曲,流淌在小女孩的二胡弦上,没有丝毫的违和。 贺缘声甚至觉得,这孩子是真的懂得《猛虎行》,也真的懂得冯元庆。 如幻觉一般的认同,抚平了贺缘声幻想中的怒火。 小女孩的演奏结束,她的眼睛明亮,脸颊稚嫩。 她说:刚才我演奏的,是我看过冯老师的教学视频之后,学会的《猛虎行》。 冯老师没有见过我,但在我的心里,他依然是我尊敬的老师。曾经,我以为他是喜欢墨镜,想做一位年轻又时髦的音乐家,才会在教学视频里戴着墨镜上课。 小女孩童音稚气未脱,却说得格外郑重。 后来,方老师告诉我,这是因为冯老师的眼睛看不见了,才会用墨镜遮住眼睛,免得学生们太过伤心。 她讲述起沉重的事实,仍旧有着孩童的天真烂漫。 那双漂亮的眼睛眨了眨,穿越了时光与距离,凝视着屏幕外的贺缘声。 冯老师没有和我说过什么,但我一直想对他说 我们的每一支弓,每一根弦,奏响您的乐曲时,都是您的眼睛。 贺缘声的眼泪忽然流了下来。 时隔四十四年,他重新明白了冯元庆的感叹 多好啊。 辉声长大了,会弹奏二胡了,多好啊。 高考恢复了,学生能读书了,多好啊。 这山这水这春色,多好啊。 这人这物这世界,多好啊。 贺缘声在安静的礼堂失声痛哭,再也不用小心翼翼的保护自己的眼睛。 因为,他的师父拥有了许许多多的眼睛,如春风拂过的嫩芽一般,舒展枝叶,好奇的看着这崭新的世界。 每一双眼睛的主人,都会拉响二胡的琴弦,替失去光明的老师,看看今天湛蓝的天空,看看今年美好的春色。 再看一看,那远山层云里点点泛橙的金辉,与那东方大地缓缓升起的太阳。 在泪水与啜泣之中,贺缘声不需要去问编钟奏响的是什么乐曲。 这视频里每一个学生、每一句话,都在告诉他 他听到的,是蒲公英、是苍耳、是杨柳飞絮、是豆荚鼓囊。 更是桃李。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第45章 礼堂低低响着贺缘声的哭泣。 音乐演奏已经结束了, 可是钟应依然站在舞台上。 他等待着情绪激动的老人,畅畅快快宣泄心中的苦闷。 他们没有人动,只有威纳德耐心的拿出纸巾, 安慰着伤心的老朋友。 不要哭了,不要哭了。 他即使听不懂中文,也能感受到视频传递的讯息。 这都是学生们对老师表达尊敬的方式, 你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你不懂。贺缘声擦着眼泪, 闷声闷气。 威纳德天性较真,我怎么不懂!我也是老师, 我也带过学生。虽然有些混球恶棍是这世上最讨厌的家伙, 但是大部分学生就是天使, 让我这辈子都不会后悔成为一名老师。 他洋洋洒洒发表感言,脸上尽是骄傲和自豪。 贺缘声诧异看他。 这位眼睛通红的老人, 皱眉问道: 哪怕他们打瞎了你的眼睛? 对,即使他们打瞎没能反应过来的威纳德顿时反应过来,火冒三丈! 如果有这样的混蛋,我就送他们上法庭, 送他们进监狱, 我要他们后悔终身! 说着说着,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停下自己的怒吼,抬手拍了拍伤心的老朋友。 威纳德叹息一声, 说道: 但是你知道吗?我的教学生涯并不是一帆风顺,只不过是我幸运。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你曾来医院探望过我, 我这里中了一枪。 他捂住自己的手臂。 贺缘声见他动作, 就想起来了。 那一年利瑞克学院发生了枪击, 有30名学生丧生,还失去了3位教职工。 威纳德当时途径教学楼,听到了枪响,竟然没有转身就逃,还往持枪学生那儿跑去。 记得。贺缘声缓缓说道,我还问你,为什么那么傻。你离得那么远,就算你不逃,就算待在原地,你也不会受伤。 对啊,为什么那么傻。 威纳德非常高兴,贺缘声还记得清楚,他笑着说道,因为我害怕开枪的是我的学生,我更害怕他开枪伤害的是我的学生。 已经过去了快二十年的事情,威纳德仍旧记忆犹新。 那颗子弹再差一点,别说眼睛,可能我也没机会站在这里和你说话了。 那你后悔吗?贺缘声问他。 这有什么好后悔的呢?人活着,总不能活在后悔里。 威纳德笑着回答,我并不是为了什么坏学生开脱,更不是想替谁原谅罪犯,但我想说,也许我不做老师,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白领,走在路上也有可能会受到伤害。 地震、海啸、爆炸、枪击。哪怕是楼顶飞落一块碎铁,都有可能让我失去光明,失去性命。 既然都是难以预料、无法选择的结局,为什么不做一些我喜欢的事情。 威纳德做了许多年的教授,当了许多年的老师,面对贺缘声像是面对又一个学生。 他说:我不知道你在为谁后悔,但是,我不后悔。 不后悔成为老师,不后悔教导学生。 他的眼睛泛着光,见到了自己漫长人生中无数可爱的孩子。 哪怕我教导的学生之中,存在混蛋罪犯,深深的伤害了我。我也会因为教导出来的好学生,骄傲一辈子。 哪怕只有一个,他也是我精心培育的孩子。 贺缘声看着威纳德,就像看到了冯元庆,更像看到了柏辉声。 他至今记得,柏辉声决定做一名教师,他如何极力反对,又如何无可奈何。 年轻坚定的柏辉声说道:师叔,我叫您师叔,您就是我的老师。一位老师,怎么能劝自己的学生,不要当老师呢? 您应该为我感到高兴才是。 贺缘声没有一天为柏辉声高兴过。 他根本不算什么老师,更没有当过老师。 分卷(51) 他将柏辉声当成亲生儿子一样看待,他怎么可能会因为自己的儿子,要去教导一群忘恩负义的家伙感到高兴。 如今,他见到了冯元庆许许多多的学生。 他们或是亲自受到冯元庆的教导,他们或是与冯元庆素未谋面,都尊敬着冯元庆,将冯元庆视作一生敬仰的老师。 冯元庆不幸,不幸的遭遇了一群无知的坏学生。 冯元庆幸运,幸运的教导了更多优秀的好学生。 老人勾起苦笑,离开了坐席,正要往舞台去。 忽然,停留许久的视频继续播放,重新回荡起柏辉声的声音。 虽然师公已经去世了十年,但我们一起演奏二胡的场景仿佛就在昨天。 柏辉声的笑容依旧,又说道:今天有一位对师公很重要的人没有到场,因为我怕他老人家触景生情,所以没有通知他。 柏辉声的眼睛看得很远,远远的,像是看见了礼堂里的贺缘声。 他是我的师叔,更是我另一位老师。这么多年来,师叔为了我们遗失的编钟,一直奔走于美国的各个角落,没能好好安度晚年,享受天伦之乐。 我奏响的这一曲《万家春色》,是我对师公的怀念,更是对师叔的牵挂,我相信,在这万千学子走出国门,万千文物回归祖国的时代,注定会有我们一家人,重新团聚的春天。 贺缘声听完,迟迟不语。 他知道一家人里有希声的位置,更知道《万家春色》盼望的还有他们三代人的笑颜。 冯元庆早已逝世,柏辉声离他远去。 这番话听得他五味陈杂,又清楚这番话并不是虚言,而是柏辉声从始至终的寄托。 将希声重聚的希望,寄托在了万千学子的身上。 他垂下头,心事重重的往前走,还没走到舞台入口,樊成云就迎了过来。 贺先生。 他如常平静的一声呼唤,不由得让贺缘声心生羡慕。 你教出一个好徒弟。 他看着樊成云身后恭恭敬敬的钟应,发自内心的说,他的编钟敲得很好。 我这徒弟,也是冯先生和辉声的学生。 樊成云牵过钟应,认真的介绍道,他从小就和辉声学二胡,学的都是冯先生的曲子。无论是春夏秋冬、风雨彩虹,他都能完全的感知冯先生的心情,演奏出最愉快的乐曲。 说着,他便往后喊道:兰姐,借借你的二胡。 方兰不敢靠得太近,可听樊成云要求了,她只能拿着二胡走过来。 谢谢方老师。钟应笑着拿过二胡。 方兰视线不经意的掠过贺缘声,却见那位老人眼眶通红,轻声夸了句。 你的二胡,也很好。 她还没见过如此客气夸她的师叔。 方兰笑意泛上眉梢,是辉声教得好,师公也教得好。 不过是一两句话间,就像寒冰消融,如沐春风。 钟应坐在礼堂椅子上,稍稍拉开弓弦,就能再奏一曲春秋。 冯元庆的曲子,总是最好的。 贺缘声听着春风化雨,听着硕果累累,心中的感慨随着钟应的每一寸弦音飘散于空旷的礼堂。 他想起小女孩的话。 奏响乐曲的弓、银银发光的弦,都在替冯元庆看着这繁华世界。 那确实应该多奏一些无忧无虑的快乐,让师父安详平静的见到万紫千红的春天。 钟应的二胡弦乐悠扬萦绕在贺缘声耳畔。 一曲奏毕,他露出久违笑容,夸奖道:确实深得师父的真传。 固执的老先生变得温柔,钟应也松了口气。 他抱着那把方兰的二胡,凝视着老人,说道:可我的二胡再好,也不是冯先生和柏老师期待听到的乐曲。 他这一句话,让礼堂重回沉默。 那一刻,钟应、樊成云、方兰的三双眼睛,都全神贯注的看向这位眼眶通红的老人。 贺缘声没有说话。 最终,仍是钟应低声细语,说出了他不肯开口的心声。 冯先生和柏老师一直想听到的乐曲,是编钟奏响的乐曲。只可惜,威纳德教授复制的战国编钟,只有二十二件。如果能有三十六件套的编钟,演奏的乐曲必然会更加的悦耳动听。 威纳德知道他们对编钟的争执,他闻言,立刻煽风点火。 怎么没有?威纳德说得大声又肯定,利瑞克学院马上就能收到一套唐朝的三十六件编钟!你想什么时候敲响它都可以!我允许了! 贺缘声作为主张捐赠的罪魁祸首,抬手拍了拍心知肚明的老朋友。 那钟还没捐给你们呢。 他叹息着说道:它是从中国而来,流落在美国的三十六件套编钟。 就该回到中国去。 华人互助会依然安静清幽。 钟应跟随着贺缘声走进了大楼里安保严密的保管室。 防盗的大门打开,灯光明亮。 那套摆放在保管室近八十年的唐代编钟,依然保持着最初的模样。 赤红的木架,青铜色钟体。 它沉沉的矗立在那里,仿佛能够无风自响,发出一千多年前恢宏悠远的声音。 贺缘声坐在它对面的椅子上,已经像这样看了它许多年。 他说:这件保管室还有十几件古董文物,本来是想跟着希声,一起回国的。 什么都准备好了,都在等辉声来接它们回家。 柏辉声的病情,一直拖到最后都没有如实的告诉贺缘声。 他们最后的远程视频,在一个中国的早晨、美国的晚上。 贺缘声开心的说着找齐了希声,沉浸在自己的圆满之中,没有发现师侄的有气无力。 他说昨晚没休息好,他困。 贺缘声想起了,惨淡一笑,我竟以为他是真的困。 于是,我忍下了激动,和他简单的讨论了一下怎么运输,怎么送回,该走水路还是空运。 每每想到这些,他都会涌上泪水。 之前他不敢哭,如今哭得恣意,拿出手帕不停抹泪。 他说,希声离家太久了,当然要走空运,坐飞机,早早的回家。 老人的回忆,伴随着深沉的伤心,又清晰透露出柏辉声的快乐。 他说要联系清泠湖博物馆,让专家过来研究装箱。 他说要给希声包一架大飞机,从华盛顿直飞中国。 我连飞机都帮它定好了。 无法成行的归家之旅,因为一位可敬的人逝世,搁置至今。 贺缘声撑着手杖,惆怅的看向希声。 遗憾的是,辉声不能陪着它回家了。 还有我们,还有您。 钟应温柔的回答着老人的遗憾,您是希声的兄弟,您的孩子孙子曾孙们也是希声的亲人。您能陪着它回家,就是冯先生和柏老师最大的愿望,也正是他们盼望的家人团聚。 贺缘声坐在那里,愣愣的看钟应。 他们的声,是希声的声。 六十五年前,有人用名字将冷冰冰的青铜乐器,捂上了人情的热度。 但是,他没想到钟应会说出来,还看得一清二楚。 就像冯元庆在磁带里笑着说的那样 只要说出你们的名字,谁也不会怀疑你们是真正的亲人。 我 他泪洗过的黑色眼睛,视线落在编钟身上,好像能听到希声的声音,在期待着他这个弟弟送它们回家。 但是他并不能确定。 这是他臆想中的哥哥,是师父给予了名字的编钟。长达一生的年岁,他常常这样静静看它,从未像现在一样,产生如此强烈的幻觉。 我陪它回去 老人的语气,似是询问,似是犹豫。 钟应却不犹豫。 他走到希声旁边,取下了等候已久的钟槌。 希声的每一件钟,华人互助会墙上的每一条记录,都在讲述着它在美国的旅途。 成为随手赠送的礼物,成为艺术画廊的收藏品,成为拍卖行的商品,成为农场土里压实的青铜农具,成为公寓墙角的垫脚工具。 件件离散,终于重聚。 钟应都能感受到它在发颤,想要发出自己的声音。 想要告诉这位凝视了它多年的老人,它的真实心意。 叮! 最上层的钮钟清脆,宛如新生稚子,说着作为摆件展品的不得自由。 咚! 声音略低的中层的甬钟,又像成熟的中年,抱怨着拍卖行的唯利是图。 嗡! 下层甬钟巨大沉着,一如沧桑稳重的长者,安慰着饱受痛苦折磨总算重回木架的钟们。 钟应一一敲响它们,能见到它们经受磨难后边缘略微的破损。 虽然叫人心疼,但剥落的只是青铜边角,未伤钟体分毫,声音依旧洪亮如初,在不停的说道 我们团圆了,缘声要带我们回家了。 每一件钟都在雀跃的回应。 仿佛峭壁悬崖之上,踽踽独行的游子们,终于挨过了狂风暴雨、猛虎流雀,与第三十七位亲人在此闲话家常。 钟应敲响的,依然是《猛虎行》。 复制品的音色与希声的音色大相径庭,在这狭窄保管室声声回荡,更像当年冯元庆的演奏了。 贺缘声眉目舒展,透过钟应的一举一动,见到了记忆里年轻俊朗的师父。 他说:我以为,再也没有人能够演奏这首曲子。 毕竟年代久远,毕竟编钟冷僻。 但是,钟应不仅奏响了它,也奏响了贺缘声的所有回忆。 他的师父,他的师侄,都是来过美国,见证过繁华安宁,依然想要回到苦难深重的祖国去。 就像这套身世曲折的编钟,无论如何颠沛流离,终究会回到祖国去。 猛虎行猛虎行 贺缘声笑着擦掉涌上来的泪水,握着手杖,声音低哑的吟诵道: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第46章 有了中美两地的协作, 希声和其他文物归国的事宜安排得果断又迅速。 毕竟,受捐文物的清泠湖博物馆,和受捐编钟的清泠湖学院, 对于这套流程已经十分熟悉。 连钟应都显得平静。 唯独厉劲秋第一次见到货真价实的唐朝编钟,着实有些惊讶。 我还是这么近的观看一套编钟。 他也是去过无数博物馆,欣赏过民乐演奏的音乐人。 但他见过的编钟, 都牢牢封锁在玻璃展柜里, 透着人群倒影,隔绝了一室的喧闹。 现在, 希声安静的等候着工作人员拆卸、装箱。 厉劲秋这个有功劳有苦劳的大功臣, 才得以近距离的端详它。 唐朝以瓷器漆器闻名于世, 编钟自然是战国春秋最为著名。 希声铸造于唐代,迟了那些古老编钟近千年, 却仍是掩盖不住它浑身的庄严肃穆。 钟顶的云纹蔓延钟口,每一件钟体,都刻着凸出的阳纹。 还有他不认识的繁体字,蜿蜒曲折, 仿佛给了每一件钟不同的姓名。 他饶有兴致的站在保管室旁, 看着数量众多的工作人员,分工明确。 一些人拆卸编钟,一些人负责铺开无酸纸,一些人抬进木板现场做箱。 他们手法专业, 像是如此配合协作过许多年。 厉劲秋好奇的问道: 这些都是华人互助会的人?他们都懂文物保护? 钟应也算是听师父说过华人互助会许多事迹,他笑着回答: 一些是协会请的博物馆员工, 一些是文物保护志愿者, 还有一些是清泠湖博物馆派来的专家。 小小的华人互助会, 成为了中国文物在美国的中转站。 它联系着美国华人华侨, 又联系着中国的清泠湖。 有钱的商贾,流连于拍卖行,等候来自中国的古董。 善于交际的人士,则会四处游说,请收藏家们开一个好价。 贺缘声从会长次子,成长为荣誉会长的几十年,更是美国华人为流失文物奔走效劳,从业余到专业的几十年。 钟应站在这里,看着工作人员有条不紊的拆卸编钟,能够清楚感受到那些他不能完全认识的人们,从微弱萤火聚集为炽热火炬的过程。 没有来自海外的力量,他们很难依靠国内的势单力薄,去争取文物的回归。 他本想感慨一番百川东到海、蜡炬终成灰,结果身边的厉劲秋喋喋不休。 击溃了他一腔愁绪。 厉劲秋见到运输所需的不同防震木箱,非得一件钟一箱吗?钮钟那么小,感觉一箱能装完。 厉劲秋见到工作人员竖起包裹宽阔的隔板,防震防潮的包装都比钟大,它们都是坚硬的青铜吧,裹得跟易碎品一样。 他每说一句,钟应就会勾起嘴角。 在文物方面,大作曲家的意识远远比不上亲妹妹,始终以普通人的视角,去点评希声的运送。 带着困惑和好奇,有趣又可爱。 厉劲秋见钟应只笑不答,故意用手肘去撞这个沉默的家伙。 他开玩笑道:要我说,直接一床棉被裹了它们,抱着坐飞机回国更快更安全。还省了打包的时间。 终于,钟应忍不住笑出声。 他说:八十年前,它就是像你说的那样来到美国的。 柏辉声曾像讲故事似的,给钟应讲述过希声的失散。 冯元庆收到消息时,正值夜晚,时间格外紧迫,简直是在和日军的子弹赛跑。 他根本没有条件和现在似的,用无酸纸、防震箱里三层外三层,小心翼翼的固定封死这些珍贵的编钟。 只能拆掉了家里的厚棉被,一个一个的裹起珍贵的青铜钟,放进大木箱子。 又担忧的塞进了许多垫纸,慌乱又紧张送到值得信任的美国商人那里。 分卷(52) 伪军会不会抓住他,日军会不会伤害他,冯元庆没空去想。 他只顾得上这套编钟。 可惜,命运多舛,这些冯元庆牵挂的编钟,还没有离开搭载的邮轮,就离开了饱含担忧的棉被,在船上惨遭瓜分。 这些局促的过往,在一箱一箱严密谨慎的防护工序前重温,着实有些心酸。 钟应说得平静,厉劲秋忽然就从那些严密包装,感受到了贺缘声的心意。 编钟在大棉被包裹里惨淡的来到美国,四下离散。 重聚后用一只一只恒温监控实时定位的大木箱,慎重的保管,送回中国。 颇有一种游子历经沧桑、衣锦还乡的期盼。 忽然,他眼里烦琐的程序,有了充分的必要性。 带锁定位防潮防震的保护,为的不仅仅是里面的希声,更是为了惦记着希声的人。 专业人士忙忙碌碌一整天,十几箱文物连同装箱的希声,总算运送出发。 只剩了孤零零的赤红木架,等候着最后拆卸。 钟应的视线扫过木架朴实的红漆,遗憾的说道:这可惜这套木架不是编钟原配的木架,是冯先生来了美国,请木工制作的。 那时的冯元庆以为,编钟能够很快找回,木架子也就不讲究什么雕花细刻,能搭起框架,摆放甬钟就行。 早晚是要拆掉的。 想不到,这么临时一用,就快八十年了。 曾经崭新的赤红木漆,都泛着陈年旧色。 然而,实在是比不上钟应记忆里的原配完美。 他感慨道:我始终记得,遗音雅社黑白照片上,编钟的木架雕刻着明明暗暗的花纹,和希声一样漂亮好看。 连夜送往租界的,只有那些珍贵的钟体。 木架庞大碍事,不便移动,更是毁于一场大火,柏辉声说起旧事都感到无比惋惜。 厉劲秋虽然不知道原来的木架哪去了,但他能听出钟应的低落的情绪。 没事儿,它都回家了,清泠湖能亏待它么。 他对于任何事情,都充满了乐观,笃定的相信接收编钟的清泠湖。 院长肯定会给它打造一套更好的木架。 确定了文物登机,返程就变得轻松愉快。 整个清泠湖都在喜迎编钟希声的愉悦之中,一切都得到了妥善的安排。 但是,厉劲秋竟然从拆卸编钟那天之后,再也逮不到钟应闲聊。 因为那位固执的老先生贺缘声,同他们一架飞机,钟应陪着师父,师父陪着贺老。 厉劲秋只能默默坐在一旁,给钟应发几十条消息,都得不到回应。 毕竟,钟应太懂事了。 随时察言观色,与贺缘声讲他们寻找乐器的所见所闻,和师父商量后续的事情。 漫长的飞行,终于得了空闲,才会走来和厉劲秋说一句,等我们回去再慢慢聊。 这个等,厉劲秋就等了整整两周。 贺缘声去了学院去博物馆,去了博物馆去樊林,连周俊彤都在手机那端哎呀哎呀的说:我好忙啊!但是我终于见到大名鼎鼎的贺先生了,死而无憾! 作为文物修复师,周俊彤曾经崇拜过贝卢这个老骗子,仅仅是因为贝卢买回了一堆文物,就地展览。 现在,贺先生真正做到了送文物归家,她简直灵魂迸发出死性不改的敬意,握着手机强行要亲哥一起感慨:大爱无疆。 厉劲秋以为她得到长进,不会再轻易吹嘘夸奖任何一个传闻中的文物保护者、捐赠者。 结果,见到了贺缘声,她同样激动得发表小论文。 昨日重现,继续洗脑。 贺先生为了冯老师的心愿,就这么坚持了一辈子,还不计代价的拍下了几百件文物,送到了我们博物馆、清泠湖学院。 之前我听絮姐说的时候,眼泪都掉下来了,结果现在见到贺先生参观博物馆,心里那种感动、那种惆怅,你懂吗?我的哥,你懂吗! 厉劲秋不懂。 他真不知道周俊彤怎么能这么喜欢拉他同盟。 他认为脾气坏和爱文物是两回事,尊敬老人的贡献和讨厌老人对钟应的斥责,也是两回事。 厉劲秋嗤笑一声,决定晃晃周俊彤脑子里的水。 他道:你忘了之前,剪头发说自己长大了,再也不相信浪漫故事了。 语调挑衅,充满嘲讽。 那不一样!你别扫兴! 周俊彤恨死冷场天王厉劲秋了,小偷和汉奸怎么能跟贺先生比,他那么好,你为什么不喜欢! 因为钟应忙得没空回我。厉劲秋理直气壮。 他的猜测还很充分,肯定是贺先生看他是个天才,指使他每天敲钟弹琴拉二胡。 周俊彤每天都能忙里偷闲,重新认识她滴哥。 她郑重的说道:哥,你真是个不识大体的小心眼。 厉劲秋挂断电话,送走社畜妹妹。 手指一滑,就发现自己今天发的消息,钟应全都没回。 他可是一个非常言而有信的人。 但是钟应亲自说的慢慢聊,就这? 翻来覆去看消息的厉劲秋,终于没忍住,直接拨出了电话。 他都想好了,就说最近不忙,有没有空聊聊遗音雅社的乐器乐谱。 怎么说自己也是走南闯北的作曲家,陪钟应见证了雅韵、木兰、希声的回归,再努努力,一起去找下一件乐器简直合情合理。 厉劲秋听着等候音,心里都盘算好了。 哪怕钟应说要陪贺先生,他也可以腾出时间,陪钟应去陪贺先生! 都比待在家里强。 结果,好家伙,这通电话等到自动挂断,都没人接! 大约傍晚,夕阳西下,厉劲秋才收到钟应的回拨。 不好意思,之前在排练。钟应声音充满歉意,刚散场。 厉劲秋脑海里已经补全了钟应整天陪贺先生聊天奏乐全过程,忽然听到这样的解释,人都愣了。 你排练什么? 钟应说道:柏老师的纪念音乐会。 为了早日去往美国,柏辉声的葬礼从简从快,安葬在了公墓里。 可是,那些惦记着柏老师,不肯就此道别的学生们,始终紧紧盯着纪念音乐会,还自己排了不少的节目。 诗朗诵、大合唱,还有二胡合奏。 钟应在电话那段说道:我参加的合奏,我们人数多,每次不一定能来齐,所以排练比较频繁。 越频繁,他这样担主有空的演奏者越要参加。 钟应声音满是歉意,听得厉劲秋不是滋味。 谁也无法苛责一个心怀老师的学生。 更何况,他的老师还走了。 周俊彤的话,像铁锤一样砸得厉劲秋心口沉闷,仿佛他真的做了一个不识大体的小人。 犹豫片刻,厉劲秋说:我想来看看你们排练。 他本意是,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地方。 谁知,钟应闻言也不客气,笑着说道:正好,我们二胡合奏想选用《桃李》,他们合唱也缺个指挥,秋哥你不忙,就来帮帮忙吧! 清泠湖学院不缺指挥,但是缺厉劲秋这样的作曲人才。 他们在美国奏响的一曲《桃李》,成为了纪念音乐会上,学生们二胡合奏的选用曲目。 而合唱团听过之后,也想将这段旋律写词,用在最后的大合唱里。 厉劲秋人尽其用,来了根本没空和钟应闲聊,时时都被学生们环绕。 清泠湖学院的大学生,想法多、又积极,这边一些人赶去上课,另外一些人无缝接班。 连《桃李》的词,都能填出三四种春风化雨、桃李飘香。 厉劲秋没当过老师,这次算是充分体会了老师的辛酸苦痛。 学生们灵感爆棚,歌词看得他皱眉挑眉,耳边还停不住吵吵闹闹叽叽喳喳,搞得会场像个菜市场。 就定这份词吧,写的愿做春风,送你朝霞。 他话音刚落,坐了一圈的作词家马上反驳。 可我觉得暮色归来,不辞辛苦更像柏老师。 为什么不选那份雨后彩虹,正是晴天,明明这词更适合歌颂柏老师。 没有为什么。 厉劲秋完全不温柔,一点儿也不想跟这群年轻人沟通,保持着自己的专横独行,我是《桃李》作曲人,听我的。 学生们一脸不高兴,如果不是厉劲秋作曲,估计他们得当场起义。 因为柏老师喜欢春风。 温柔的声音从旁边传来,钟应刚结束了二胡合奏,就听到了厉劲秋惯有的蛮横。 他不喜欢学生去歌颂他的辛苦、劳累,他只想做一缕春风,在我们感受不到的情况下,给我们带去温暖。 钟应拿过另外几份歌词,里面为《桃李》写下的句子,都是学生角度的感悟。 老师很辛苦,老师付出了一切,他们应当铭记终生。 唯独厉劲秋选的歌词,站在了柏辉声的角度,描绘了一幅美好的景象。 老师是春雨、老师是春风,润物细无声,育人轻无痕。 钟应说完,刚才还义愤填膺的学生们,都重新拿起了春风春雨的《桃李》。 歌词朴素,只有美好的景象,细细品读,确实字字都像他们印象中的柏老师,又不禁红了眼眶,偷偷抹泪。 确定了合唱最后的歌词,厉劲秋终于功成身退。 他和钟应并肩走出会场,看着学院绿树成荫,叹息道: 当老师也太不容易了,我以前跟这么多顶尖乐团打交道,都是我说了算。 大作曲家强烈的自信自负,在乐团一次次妥协之中膨胀。 钟应笑着说:那是因为乐团的人,都知道你的脾气,也清楚你的能力。但是,这次纪念音乐会,以学生们为主,无论你是作曲家还是演奏者,都得为柏老师着想,他们才会信服。 这不是凭实力的舞台,而是充满了尊敬和悼念的会场。 厉劲秋再厉害,拥有再多的荣誉,都会受到本能的排斥。 因为他不是柏辉声的学生,决定的优先级别甚至在钟应这个内门弟子之后,必须拿出充足的理由,才能打消学生们的不赞同。 厉劲秋受教了。 他笑着跟随钟应,听着钟应聊二胡合奏的排练。 走着走着,他发现不是离开学院的方向。 去哪儿?他问。 钟应说:你不是想看大家为遗音雅社找回的乐器?就在学院的乐器室里。 清泠湖学院坐地宽广,说是乐器室的地方,却单独建成了一座平房,装载了严密的三防系统。 钟应请了管理员打开大门。 厚重的防盗门嘎吱作响,立刻展现出了里面满墙满室的乐器。 厉劲秋不知道什么时候发过去的闲聊借口,竟然真的得到了满足。 他诧异的看着这间乐器室,觉得自己来到了一间民乐乐器行。 许许多多的雕花琵琶,悬挂在墙上。 各色各式的银弦二胡,安静的摆放。 还有几件落单的青铜钟磬、陶埙,仔细的保管在玻璃柜里。 厉劲秋走进去,竟然还见到一张七弦琴! 他难以置信,这些全是华人互助会买回来的古董乐器? 不止是华人互助会,还有清泠湖商会、学院校友。 钟应走过去,拿起那只造型古朴的陶埙,说道:像这种陶埙、钟磬,则是清泠湖博物馆原样复制的文物,送给学院作为教学用具。 乐器室保存的乐器,诞生时间悠久或者短暂,都因为它们品相完好,能够弹奏,所以没有送去博物馆当作展览品。 清泠湖学院的老师们,每一年都会为这些琵琶、二胡寻找新的主人。 钟应仰头看着那些珍贵的古董,说道,哪怕它们暂时找不到主人,老师们也会时不时取出它们,带它们走出乐器室,走进课堂或者登上舞台。 寥寥几句,厉劲秋都能感受到清泠湖学院对这些乐器的用心。 老师们为乐器挑选主人,又何尝不是在进行着一场默契的传承。 他视线掠过那些雕花琵琶,每一把都拥有相似的模样,彰显着千年乐器流传至今的文化。 但他又看了看那些二胡,心里充满好奇。 冯元庆的二胡,明明是带回了国,怎么还有人不停的往学院送买回的二胡? 于是,他问道:冯先生的二胡也遗失了? 没有遗失。钟应勾起浅淡的无奈,只可惜它原原本本的回国,却被烧毁了。 轻描淡写的语气,他并没有说明二胡怎么样遭到烧毁,厉劲秋仍能感受那份忧伤惆怅。 冯元庆失明的眼睛,烧毁的木架、二胡,都是不可弥补的伤痛。 这一室的二胡高高悬于墙上,倒像是许许多多的人,愿意携手往前的象征。 幸好,钟应不是沉湎于悲痛的性格。 他笑着继续说:所以贺先生为冯先生找到了一把品相极好的黑檀六角蟒皮二胡,后来传给了柏老师。 爷爷曾经帮忙修正过琴筒,也说那是一把绝好的民国乐器,不比冯先生原来的二胡差。 不比原来的差,始终不是原来的。 可这想法只在厉劲秋心里过了一遍,不打算说出来。 二胡的文化底蕴远不如古琴、琵琶,起源于民间艺术,自然也遭了不少轻视。 厉劲秋收起一腔愁绪,感慨的端详乐器室里的二胡。 雕花头的、六角八角的、黑檀红木的。 平时看不出玄机的二胡,齐整整的摆放在一起,连厉劲秋这种门外汉都能看出区别了。 他分辨不出这些二胡的年代,却能感受到空气中燃烧的灵魂。 弦线上承载着音乐,音乐寄托着灵魂。 又在一代又一代主人奏响的旋律里,焕发出新的光彩。 忽然,他视线一掠,看到了空荡只剩固定架的墙面。 这些空缺的呢?厉劲秋问道,是为以后进来的乐器,预备的地盘? 分卷(53) 钟应眼睛放光,说道:是已经找到了新主人的乐器,留下来的空白。 他抬手指了指其中一个空缺,我的二胡,之前就挂在那儿。 他跟着柏辉声学习二胡的时候,柏辉声甚至想将冯元庆的黑檀六角蟒皮琴传给他。 钟应拒绝了。 他是樊成云的徒弟,已经有了很多爷爷亲自斫制的古琴,再收柏辉声的珍贵二胡,实在是有些浪费。 于是,柏辉声第一次带他来到这里,让他自己挑一把合适的二胡。 那也是钟应第一次见到满墙乐器,震撼于后来者对遗音雅社的执着。 钟应怀念的说道:我的二胡,是白色马尾弓、银弦红木身,琴头有着灵巧的弯柄,如一轮弯月,琴筒蒙着一张白皙的蛇纹皮。 我取下它的时候,这面墙还没那么空,满满的,好像一群无主的乐器,无人问津。 所以,乐器室的墙面越空,我越高兴。这次我们二胡合奏,我也见到了许多曾经存放在乐器室的二胡。 钟应的声音总算雀跃起来,因为它们的存在,让我觉得这次的音乐会充满了温暖,这也是我这几年,唯一没有感到伤心的追悼了。 你经常参加葬礼?厉劲秋察觉到了什么,不合时宜的追根究底。 钟应漆黑的眼睛看他,声音低沉说道:一年总会有那么几次,要去和寻找遗音雅社乐器的老人们道别。 他很年轻,每一次葬礼都是随着师父参加。 那些帮他们牵桥搭线的朋友,帮他们打听消息的朋友,帮他们买下文物的朋友,帮他们出谋划策的朋友,都会历经岁月,渐渐离开这个世界。 他岁数不大,却懂得威纳德教授。 也渐渐变得淡漠了生死,执着于前路。 一些人一些事,在他的记忆里活着。 如果是一场注定的道别,活着的人必须将他们的事业继续下去。 清泠湖学院会场,坐满了聆听的悼念者和学生们。 方兰陪伴在贺缘声左右,为这位许久没有回过学院的老人,讲解清泠湖的一切。 灯光明亮的舞台,清晰照亮了朗诵诗歌的学生。 他们身姿笔挺,像一颗颗幼苗终于茁壮成长为了新的大树。 贺缘声安静的听完,又见无数手持二胡的演奏者登台。 这都是辉声的学生们。 方兰高兴的介绍,领奏的那位,已经是国内小有名气的二胡音乐家。 一位音乐家培养出了另一位音乐家,确实值得高兴。 而他身后年轻的身影,全是柏辉声从教三十六年来,教导学生里推选的代表,更是令贺缘声震惊。 录像里的学生,带着虚无缥缈的隔阂,可这亲自登台的莘莘学子,却让贺缘声感觉亲近。 因为,不少人手上的二胡,他都有印象。 它们曾经被他看中,买下送回了学院,经过了他师侄的双手,递给了这些学生,又伴随着学生们走上无数的表演舞台。 师叔,第一排左数第三个,穿黑色中山装的,叫郭敏。他手上拿的,就是您1993年送回来的马领子二胡。 第二排第一个,穿白衬衣的,叫徐琦琦。她拿的,是您1996年送回来的丝弦梧桐木二胡,他给换成了银弦。 方兰看得清楚,记得清楚。 她一个一个指给贺缘声看,告诉师叔,曾经从拍卖行千里迢迢回到学院的乐器,都得到了妥善保管,寻到了合适的主人。 贺缘声看着那些白弓黑琴,没由来的想起了自己听过的蒲公英。 白色的弓弦,像极了蒲公英散去的小伞,顶着白色绒毛,四处扎根。 却又在老师逝世之后,重新相聚,用他们亲自从老师手上接过的二胡,奏响一首追悼曲。 这一次,没有编钟的声音,却有钟应的二胡声音。 他坐在第一排,在领奏音乐家的旁边,抱着那把琴头弯月的红木银弦二胡。 那把二胡音色轻快,适合奏响圆润温柔的乐曲,也更适合演奏柏辉声的创作。 三十六位学子,弓弦齐鸣。 二胡弦乐从冯元庆的《万家春色》开始,进入了柏辉声的《山河壮阔》。 一曲曲尽是欢畅爽朗的音调,仿佛会场在演绎一场波澜壮阔的颂歌,而不是送给逝者的悼念。 因为,柏辉声要的不是悼念。 他要这山河安宁,要这春风万家,要这团圆相聚,要这胡弦如歌。 钟应追随着领奏的旋律,在山川海洋的起伏之中,另起了一段悠然的旋律。 旋律一起,便有过半的学生响应,在回荡着二胡弦音的会场,让祖国万里山河与如春茂盛桃李交织。 这样的合奏前所未有,却完完全全的传递着学生们的心意。 这春风春景有你。 这桃李飘香有你。 这壮阔山河有你。 贺缘声怀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坐进会场。 却没想到,听见的不是学生们的抱头痛哭,而是对柏辉声信念的延续。 他们想对柏辉声说的话,终于原原本本的说尽。 那些未能说尽的话,随着这春风山河桃李,也会慢慢传递。 贺缘声听过无数冯元庆学生的话语,再听到更年轻的学生,一声声于琴弦之中呼唤着柏老师,眉目变得温柔,眼眶又泛起了热泪。 这就是辉声的期望吗? 他低声问道。 方兰笑中含泪,是的,师叔。 这也是师父的期望吧。 他肯定说道。 方兰擦了擦泪水,说道:一直都是。 他们一直一直期望与学生们一起,永存朝气,共建山河。 初心不改,虽远不怠。 第47章 二胡合奏之后, 就是学生们的合唱。 青春的嗓音,歌颂着一位伟大的老师,也在展望着未来更多的后继者, 生生不息。 厉劲秋身边的位置空着,一直在等钟应。 然而,那位完成了演奏的学生,仍然守着后台,直到合唱结束也没有回来。 学院领导们上台致辞, 厉劲秋悄悄离开了席位。 走到后台门边, 他就见到钟应抱着那把银弦红木二胡, 仔细的观察了进进出出的学生们。 你在找谁?厉劲秋本能的认为, 他在等人。 钟应看他一眼, 语气迟疑的说道:今天的合奏,少了一把二胡。柏老师的二胡。 厉劲秋不久前刚听说了乐器的传承。 钟应说少了二胡,那就应当是少了继承那把二胡的人。 他看着往来的学生,三三俩俩聚集在一起, 说着演奏,说着柏老师, 手上的二胡都长得差不多。 长颈细杆, 八角或六角琴筒。 他实在分辨不出具体的差别。 会不会是柏老师去得匆忙,还没来得及把二胡送人? 当然,厉劲秋心中,最适合继承柏辉声和冯元庆衣钵的, 除了钟应不会有别人。 不是的。 钟应认真的回答道,那把二胡, 柏老师去年就送人了。 钟应时常拜访柏辉声, 也时常与柏辉声一起奏响琴弦。 那把黑檀六角蟒皮琴, 一直是柏老师的心头好,更是冯元庆留下来的精神寄托。 忽然有一天,钟应再去探望老师的时候,发现柏辉声用的,是方兰那把竹纹琴头银弦二胡。 他好奇的问了问。 柏辉声却笑着说:遇见了一位好学生,所以就将二胡送了出去。 但是,这么好的学生,竟然没来参加柏辉声的纪念音乐会。 钟应难以理解。 可能是太忙了。 厉劲秋可太清楚人类的借口与托词,为了避免钟应伤心,他仍是温柔的帮忙开脱。 你还记得你剪辑的录像吗? 钟应没由来的提及,他说:我总觉得,里面有一把二胡,很像柏老师的二胡。 利瑞克学院礼堂播放的录像,是厉劲秋负责剪辑的。 他选取合适的学生代表,将每一个人的心意灌注在短短的录像之中,还要以老、以少前后呼应,着实费了他一番心思。 可他一点印象也没有,只觉得里面的学生,演奏都平平无奇,二胡都长得一样。 也就最后那位小女孩,颇有一丝天赋。 只不过 那二胡,不还是一把普普通通的二胡吗? 厉劲秋的困惑,令钟应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第二天一早,他就约了这位健忘的作曲家,在樊林重温剪辑录像。 厉劲秋兴高采烈的来,然后没精打采的听二胡。 虽然小女孩有天赋,但是里面没天赋的人实在太多。 钟应竟然从头到尾重新听重新看,任谁剪辑时候听上十几二十遍相同话语旋律,都会跟他一样 只想睡觉! 彤彤好几天没来玩,我都觉得有些无聊了。 絮姐见他困顿,特地帮忙端上茶水。 好像贺先生准备等送去博物馆的文物开展,看完了再回美国。所以博物馆特别忙。 厉劲秋感谢絮姐的善解人意,在二胡感人音律里,喝茶提神。 这就是社畜。只能恭喜我的好妹妹,选了一个好工作,为文物服务,光荣啊。 哥哥讥诮的称赞,只得到絮姐一声轻笑。 这位钟应的师姐,常常守在樊林的琴行,基本没什么事情,也乐得周俊彤时常过来消磨时间。 她坐在两个专注听录音的人旁边,还没说话,钟应就出了声。 絮姐。 钟应点了暂停,将录像停在了最后的小女孩奏响《猛虎行》的画面。 你看,这把二胡是不是很像柏老师那把二胡? 画面上,小小的女孩垂眸演奏,只露出了二胡的一截,随着她的演奏起伏。 明明看不清整把二胡,钟应却十分肯定的指着琴杆,确实是黑檀六角蟒皮! 厉劲秋瞪大眼睛,叹服道:你眼神可真好。 他这样的老眼昏花,实在是没法从一根黑漆漆的琴杆,两根银丝,看出什么黑檀木六角筒蟒蛇皮! 还真是。 絮姐诧异回应,抬手握住鼠标,拖动了进度条。 黑漆漆的琴杆,露出了造型独特的琴头,微弯的造型,镂空雕刻着一圈缱绻温柔的花纹,并不显眼,一闪而过。 她却说得笃定,这是葵纹,用这种雕花做琴头的,只有冯老师的二胡。 厉劲秋终于看出小女孩二胡和其他二胡不一样的地方了。 这都能注意到? 第48章 也不能怪厉劲秋注意不到。 二胡琴首葵纹雕刻并不显眼, 画面定格放大之后,仍然很难清晰分辨镂空雕刻的模样。 钟应不是什么神仙视力,他是凭音色判断的。 她的二胡, 连弓演奏弦音圆润柔软,颤弓弦声果断,收放干净。高音清脆,低音浑厚,又较其他二胡的声音粗犷, 所以应当是极好的蟒皮蒙成。 钟应认真的说, 蟒皮、黑檀、六角, 已经很接近柏老师的二胡了。 这么专业的判断方式, 厉劲秋就算是专家都自愧不如。 他还没开口赞美, 就见钟应犹豫补充:但是 钟应捧着脸颊,皱眉盯着那把漆黑二胡,说道:这是录像传出来的声音,很依赖设备的转录以及音响播放的音质。我有可能听错, 或者收音设备没有录入杂音。 一场非专业录像的录制,着实会受到无数影响。 钟应哪怕是个金耳朵, 都不敢贸然的作出定论说:对, 没错,她的二胡就是如此的优质,不会在演奏中出现丝毫干扰音。 所以,他每次辨别遗音雅社的乐器, 非常苦恼。 苦恼于高清设备,不够高清。 苦恼于仿制、新制的乐器, 越发的喜欢做旧, 不上手根本辨别不出真实年份来。 钟应重播小女孩的《猛虎行》, 铿锵恢弘的曲调,随之回荡琴行。 屏幕里,二胡的琴首晃晃悠悠,像一个人伴着音乐点头附和,给小女孩打着节拍。 絮姐沉默片刻,说道:就算你听错了,我也不会看错。 她自信满满,挑起视线,指着模糊不清的镂空雕花,这样的形状,没有乐器厂出过模具,而且那些手工制作二胡的大师,我都有联系。他们说葵纹向火,二胡属木,木生火,又加上冯老师的二胡被火烧毁过,他们都迷信,觉得不吉利,所以绝对不会选这种雕刻。 钟应和厉劲秋唰地一下,看向絮姐。 这么五行相生相克的专业理论,符合中国传统乐器制作原理。 但是,絮姐连国内二胡制作大师的想法都能说得一清二楚,实在是令人震惊。 厉劲秋的震惊写在脸上,仅次于当初絮姐说自己是冯元庆学生群群主。 而钟应就没他那么委婉了,错愕出声。 絮姐,你怎么社交圈都发展到二胡制作大师那儿去了! 絮姐漂亮的细眉一挑,眼睛尽是光亮。 我这不是为你着想吗?平时你和樊叔满世界到处跑,琴馆里的古琴、琵琶、二胡、编钟,可都是我在保养。 她细数自己的功劳苦劳,充满了大师姐的当家为柴米的辛酸。 除了编钟,我只能跟文物修复师请教怎么保养,别的乐器,我可是费尽心思,找了多少名家,卖了多少人情,才能得到现场参观学习的机会。 一位精通乐器保养的全才,闪闪发光,作为钟应和樊成云的坚实后盾。 钟应张了张嘴,他太了解絮姐的能言善辩和通用套路了。 你又拿师父做人情。 絮姐笑容灿烂得意,樊叔叮嘱我多学多问,什么人情他都同意的。再说了,我不多学学,怎么对得起师父当年的厚望。 她不是什么天赋绝佳的斫琴师。 师从林望归多年,只能照着流程斫制一些音质平平的古琴出来。 时日久了,她便另辟蹊径,选择成为通才,专注学习乐器保养与修复。 分卷(54) 比起一跃成为著名斫琴师这么遥不可及的梦想,成为一位懂保养懂修复,人脉广泛的销售天才,还是更容易一些。 絮姐视线怀念的看向屏幕。 她看的不是小女孩,而是那把模糊不清的黑色二胡。 而且,师父修整琴筒的时候,我看着呢。 当时重病缠身的林望归,依旧专心致志,在琴馆里,为冯元庆保养二胡。 二胡弓子的马尾,以公马尾最佳,倒刺多、噪音小,母马尾次之。 马尾毛容易长虫,你得定时去冯老那儿取二胡来,勤换弓毛。 琴皮共鸣最是重要,季节更替会影响蟒皮的状态,只盼这皮面再撑过几年,以免找不到更好的替代。 师父的耐心叮嘱,絮姐都记在心里,还亲自去过不少人工蟒养殖场考察,早就为了那把二胡,准备了绝佳的琴皮替代品。 只可惜,那二胡的蟒皮未塌陷,师父先走了。 她还没上手保养过二胡,柏老师也不在了。 世事无常,絮姐一腔豪情壮志,变成了长吁短叹。 我还真希望这小女孩用的就是柏老师的二胡,那我肯定亲自上门,帮她看看二胡的状态。 这不是你找来的学生? 厉劲秋诧异非常,指着小女孩疑惑问道:我做的剪辑不都是你发来的视频? 交际广泛的群主,撑着时差网络,给厉劲秋上传视频。 以防万一,还直接请朋友跨国送来了移动硬盘,考虑得十分周全,令厉劲秋敬佩。 然而,絮姐一脸无辜,摇了摇头。 我不认识她呀。 说着,她伸手把视频调转到了小女孩的发言上。 听到没?这是方老师找到的好学生。 小女孩对冯元庆的了解,都来自于方兰。 既然是方兰找到的学生,那么她所用的二胡,更可能是柏辉声送出去的了。 问题即将迎刃而解,可钟应却更加忧愁。 方老师找的学生,那我们要怎么才能联系上 直接问方老师不就行了?厉劲秋不能理解他的担忧。 一个电话就能拿到姓名地址的小事情,他不懂钟应在担心什么。 可是,钟应视线看他,充满了对他直来直往的果断,羡慕的感慨。 方老师和柏老师都在回避提到她,我想,如果不是为了打动贺先生,方老师也不愿意让我们知道小女孩的存在,我更不想在这种时候,去问她,柏老师为什么会送二胡给小女孩。 钟应的猜测不是空穴来风。 著名二胡演奏家,找到了下一任的传承,送出了寄托厚望的二胡,怎么都值得一场大张旗鼓的宣传,昭告天下后继有人。 但钟应去年问了,柏辉声避而不谈。 录像视频播了,方兰也只字不提。 那把二胡,就这么消失在了清泠湖学院,消失在了柏辉声的身边。 钟应想找到这位小女孩。 他却不想方兰更加伤心。 因为,他的师母已经日渐消瘦,也只有陪着贺先生观览清泠湖有些活力。 恐怕小女孩不会来参加纪念音乐会,同样在她的意料之中。 厉劲秋越发意识到,钟应处处为人考虑的温柔。 他直来直往惯了,换作他,方兰再伤心,他也会就事论事,单刀直入的去要小女孩信息,不会去管遗孀的心情。 他皱着眉,心里已经迅速过了一遍认识的二胡考级考官的名单。 决心悄悄为钟应解决烦恼。 但他嘴上仍旧劝慰道:既然她都不来了,你找到她又有什么用? 钟应笑了笑,当然是请她加入我们《千年乐府》的重奏啊。 樊林庭院里巍然矗立的琴馆,厉劲秋来第二次,依然能够感受到里面沉稳的气氛。 钟应打开了琴馆大门,林望归的遗像眼神温柔,凝视着年轻人。 我们找那些乐器,最终都是为了重新奏响遗音雅社的《千年乐府》。 十弦雅韵的《战城南》、木兰琵琶的《木兰辞》、希声编钟的《猛虎行》、奚琴胡弦的《长歌行》,还有曲谱尚未修正圆满的《景星》。 五首曲谱,寄托着逝者期望。 钟应在这些期望中成长,自然会考虑得更多。 他给爷爷点燃一炷清香,说道:我从小学了遗音雅社的全部乐器,是为了方便跟随师父,去那些收藏家面前、或者拍卖行现场鉴定乐器是不是真品。 遗音雅社乐器制作于唐代,留下的文字研究资料繁多。 但是,终归要依靠演奏者,亲自拂过琴弦、敲出声响,与记载的千古遗音仔细比对,才能够判定真伪。 但是,真正重奏汉乐府,我一个人怎么能行? 琴馆安静的巨幅黑白照片,成为了重奏《千年乐府》最好的参照。 钟应说:师父擅长七弦,十弦雅韵只能我来弹奏。即使我能像冯先生一样,同时敲响编钟,也需要两位琵琶演奏者,才能奏响《木兰辞》的雌雄之音。 还有二胡、还有筑琴。 他眼睛里见到的不止是一段深埋历史的岁月,还有先生们寄托在乐器上的希望。 如果能找到这个小女孩就好了。 钟应眼睛放光,仿佛见到了绝佳的同伴,她一定是代替冯先生,最好的二胡演奏者。 厉劲秋凝视黑白照片,看着言笑晏晏的音乐家,听着钟应的讲述,心中升起了无限期待。 他仿佛很快就能看到一场《千年乐府》,重现当初遗音雅社的盛景。 毕竟,希声都回来了,差了一张筑琴,好像也没有那么紧迫。 现在希声在博物馆进行修整,是不是它回到清泠湖学院的时候,你们都能组织一场《千年乐府》的首演了? 厉劲秋说首演,那就是没有十三弦筑的演出。 确实能。 钟应点点头,眉目之间略带忧愁,但是师父的意思是,再等个两三年。 厉劲秋困惑看他,两三年?你们知道它在哪儿? 当然知道。 钟应的声音笃定。 哪怕这间琴馆没有关于宁明志的只言片语,那个人的存在却像是一根铁刺,扎进了遗音雅社平静美好的过往。 再等两三年,十三弦筑就会自己回来。 钟应像是能够透过照片,见到失散的筑琴。 更知道两三年后,会发生什么了。 厉劲秋的好奇达到了顶峰。 失传千年,曾被高渐离、刘邦击响而歌的乐器,他恨不得马上知道落在了谁的手里,立刻行动起来,帮钟应要回来。 然而,无论厉劲秋怎么追问,他都只是淡淡一笑,说:不告诉你。 厉劲秋可太讨厌谜语人了! 他本就对那张身负传奇色彩的筑琴充满兴趣,见钟应这样故弄玄虚,掌握了世界大奥妙,他更想知道筑琴的一切。 偏偏钟应就不说。 幸好,他是一个有名气的作曲家,国内国外熟人遍地。 离开樊林,马上群发消息,询问方圆百里各大城市音乐协会的委员们 有没有见过一个二胡天赋绝佳的小女孩? 还附上可爱截图一张。 目标明确,厉劲秋等着好朋友送回好消息,他就以此邀功,套出钟应死活不说的小秘密。 他心情愉快驱车回家,远远见到了客厅灯光敞亮,在夜色里宛如引航灯塔。 周俊彤今天不加班? 厉劲秋念头闪过,停车回家。 刚打开大门,就听见了咄咄咄的脚步,迎面一个熊抱扑来。 小叔! 厉劲秋赶紧伸手,阻止自己的大侄子近身。 又放假了?他语气满是嫌弃。 可他不懂察言观色的傻侄子,顺势就抱住他的手臂,声音欢喜。 高兴吗?快乐吗?我又能跟着你走遍全世界了,我滴叔! 这小子努力学习半年没见,好像又壮实了不少,厉劲秋都推不动了。 他一点儿也不高兴,沉着脸,带着拖油瓶走进了客厅。 果然,周雄民同志坐在沙发,沉默看电视。 爸。 厉劲秋不咸不淡招呼一声。 周雄民眼睛都不转,张口就点评道:你最近做的曲子,感情有余、配器不佳。 专业的音乐评论家,对待亲儿子同样苛刻。 听过的人,都和我夸古琴、夸琵琶,说明你的作曲缺了整体协调性,没有达成协奏曲该有的和谐统一。 厉劲秋一言不发,左耳进右耳出。 吵吵闹闹的周逸飞,马上松手,给自己小叔鸣不平。 叔公,你也太严厉了。小叔的作曲多好,我老师都喜欢,还叫我多和小叔学习! 学习?周雄民轻哼一声,你妈妈跟我说,你不想学医,想走音乐这条路? 周逸飞小鸡啄米疯狂点头,要不是叔公严肃得像包公,他能立刻飞奔过去抱大腿。 对对对。我这不是想您劝劝我妈 话还没叽叽喳喳完,叔公就开了金口。 嗯,我会劝她给你停掉不入流的小提琴课。 周雄民直言不讳,丝毫没有半点对待晚辈的慈祥,顺便给你提前挑个好的医学院,学学中医、儿科,比什么外科内科轻松点。 厉劲秋同情的伸手,摸了摸可怜侄子毛绒绒的大脑袋。 周大领导回家,果然谁都不能幸免,全部惨遭语言伤害,不落下心理阴影都看运气。 好在,周逸飞是个乐观积极的小朋友。 他嘿嘿的笑,坐过去给叔公捏肩捶腿。 哎呀,叔公,您不就是嫌弃我没天赋吗? 周逸飞讨好老人家手到擒来,说道:现在时代不一样了,有天赋的登台表演,我们没天赋的一边玩音乐,一边给你们做后勤,分工明确,各司其职,不也挺好? 哪怕周雄民乜他一眼,周逸飞也能笑呵呵的说: 您是不知道,现在不流行什么古典音乐了,现在流行混响和电音!就是把什么小提琴、大提琴、钢琴的声音,放到电脑里面,按几个键,输出电子音乐。 我对这套流程可熟了,就算我小提琴拉得差,我修音啊,再来几段合成remix,我都能撑起一场音乐节! 厉劲秋听得都想给周逸飞鼓掌。 这话里话外,简直就是在挑衅传统的古典音乐家,顺便用remix这种不务正业的音乐,嘲讽周雄民落后于时代。 果然,周雄民铁青着脸,瞪着嬉皮笑脸的周逸飞。 周逸飞还浑然不觉,憨厚的说道:现在咱市里举办的电音音乐节,一场观众都是古典音乐会的好几倍呢,嘿嘿! 他这一嘿嘿,周雄民的脸彻底黑了。 叔公?叔公? 周逸飞捶腿把腿给锤跑了,蜷在沙发上,喊都喊不住愤然离开的周雄民。 气氛凝重的客厅,终于因为周雄民同志眼不见心不烦的离场,回归轻松愉快。 厉劲秋走过去,拿起遥控器,换了个台,顺势就坐在了大功臣的旁边。 大功臣喜形于色,抬手继续锤腿,小叔,我给你说我那个电音啊 别说。厉劲秋微笑看他,喜欢就弄,音乐房给你敞开了随便用,我不打扰你。 顺便强调道:你也别打扰我。 诶! 得到了许可的小侄子,跑得比兔子还快,轻车熟路直奔音乐房,头都不带回。 厉劲秋无声笑了笑,关掉了电视,准备回房。 这小侄子音乐天赋是一点儿也没有,但是馋他们家的音乐房,年年寒假暑假都要来。 偌大的房间,隔音绝佳,小提琴、大提琴、钢琴、收音器、音响、电脑设备一应俱全。 他就算熬夜蹲里面弄那些个嗨翻天的电音抖音,吵一晚上也不会叨扰邻居。 见小侄子百折不挠,连长辈严肃呵斥都不怕,厉劲秋都有点儿喜欢那些吵得灵魂出窍的电音了。 总之,能气得周雄民无言以对的音乐,就是好音乐。 厉劲秋关上房门,顺势打开了剪辑时留下的录像。 小女孩模样可爱,如果去参加过二胡考级,那么必定会给考官们留下深刻印象。 钟应形容的那把二胡,绝对是独一无二的佳品。 哪怕考官不记得小女孩,也会记得那把二胡。 厉劲秋想了想,拖动鼠标,把模糊的葵纹琴首截了新图,顺便又发给了朋友们。 有天才,有标识,总不可能大海捞针了。 他悠闲的依靠着座椅,还没伸个懒腰。 就听到房门嘎吱一声。 对了小叔,我还没问你,最近你飞哪个国家?我好准备准备。 厉劲秋眼睛一眯,严厉呵斥道:进来不敲门? 进都进来了,还敲什么门。 小崽子丝毫没有礼貌,敷衍的握着门把敲了敲门,继续追问,我还没去过法国和瑞士呢,要不然你安排一下? 厉劲秋只想叫讨厌的狗皮膏药滚蛋,每次寒假暑假,他都缠上来要跟着一起去国外。 作曲家是去工作的,这小混蛋就只想着玩! 厉劲秋还没利用他老妈那套学医理论,劝周逸飞打消念头好好学习呢。 谁知周逸飞一点儿不客气,蹦跶着就进来了。 你在看什么 话还没问完,自己先叫起来了。 这是我家熠熠啊! 周逸飞比任何时候都要激动兴奋,他眉飞色舞吼得超大声,哇,我们熠熠终于火到专家面前了! 专家震惊无比,他花了点儿时间理解这话的意思,发现并不能理解。 你同学?你朋友?你认识? 你不认识?厉劲秋惨遭周逸飞反问。 分卷(55) 小侄子当场震怒,十二岁天才少女,琴鼓箫胡样样精通,你都看到她的视频了,你怎么像不懂她有多厉害一样! 这么厉害的人物,厉劲秋只认识钟应一个。 他上下打量自己的侄子。 小崽子读的普通高中,全封闭式教学。小女孩要是十二岁能成为他的同学、学妹,确实能称得上一句天才。 当得起钟应的期待。 瞬间,厉劲秋看狗皮膏药都顺眼了。 他作为小堂叔的语气立刻慈祥许多,招招手,拍了拍小朋友的肩膀。 明天请你同学来家里吃顿饭,玩一玩。 厉劲秋无比自信,觉得自己很有面子,就说我发现她是个天才,特地邀请的。 然而,周逸飞瞪大眼睛,嗓门超级大,谁说她是我同学? 厉劲秋眉头一皱,家长式质问:那你怎么认识的? 她在网上发视频啊。 周逸飞产生了一种面对老古董似的痛心疾首,我可是她榜一大哥! 第49章 钟应还没想好, 用什么方式去找小女孩。 谁知,厉劲秋一早就带来了好消息。 还带来了一位小朋友。 樊林一向冷冷清清,可这位周逸飞小朋友走进琴行, 整座樊林都像加装了扩音器,把树林里知了知了的蝉,声音给放大了无数倍。 小叔,原来小姑说的人间天堂,是真的啊! 我还没见过这么多古琴, 姐姐, 你们的琴和你一样漂亮。 哥哥, 我想听你弹琴, 因为小姑说你弹的琴余音绕梁, 举世无双! 真正的自来熟,初次见面就把钟应、絮姐统统夸了一遍。 满脸还兴奋的写着该夸我礼貌懂事嘴巴甜了! 特功利。 抱歉,带了个麻烦精过来。 周逸飞没等到回馈,等到了厉劲秋的铁拳。 你小子再多嘴多舌一句, 我就把你送回老家。 真老家,就在清泠湖隔壁市。 周逸飞老实了, 鸦雀无声。 但厉劲秋还是看他不顺眼。 因为, 他被威胁了。 居然被个小兔崽子威胁了。 昨晚,知道小女孩在网上传视频之后,他在网上搜索天才会很多乐器小女孩依依翼翼等等关键词,看遍了无数十一二岁小天才令人皱眉的表演, 都没找到熟悉的小女孩。 周逸飞得意万分,蹦蹦跳跳, 句句讨打。 小叔, 榜一大哥可不是那么好做的, 我得保护她。 你这么毒舌的音乐家,肯定会伤害我的小熠熠,我不能做那么残忍的事。 嘿嘿,找到了吗?找不到就找我呗,干什么舍近求远。 小崽子一脸的:谈条件、做交易。 大约就是想蹭着厉劲秋的工作之便,环游全世界。 厉劲秋不得不屈服说道:最近没工作,我去找找法国和瑞士的乐团,看看他们的演出安排。 这意思,显然是宽宏大量的夹带拖油瓶,一起出行欧洲。 可是,周逸飞有备而来,得寸进尺! 不止去法国瑞士呀,我还要去小姑说的那家樊林,我要见这世界上超级厉害的天才音乐家! 厉劲秋诧异看他。 小崽子还补充道:比你厉害一万倍的那种! 厉劲秋: 于是,甩不掉的狗皮膏药,贴进了樊林的琴行。 絮姐还亲自给他倒茶,笑道:小朋友叫什么? 周逸飞! 他眼睛锃亮,逮着了自我介绍的机会,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姐姐叫我小飞就行。 嘴特甜。 钟应看着超有文化的小朋友,想到的却是另外一个名字。 周俊彤、周逸飞,俊逸字辈,是怎么一个传承,昭然若揭。 倒显得厉劲秋孤零零的。 然而,厉劲秋习惯了,伸手就捉小侄子的后颈。 我叫你来喝茶的吗? 充满威胁,仿佛欲除之而后快。 周逸飞捧着小茶杯可怜兮兮求饶,急什么呀,我马上给你看呀,你放开我呀。 呀呀呀的,好像一只备受欺凌的幼崽。 哪怕他身强体壮一米七三,也挡不住一双漆黑幽亮的眼睛,紧急向厉害的钟应求助。 哥、哥! 叫得超好听。 钟应笑出声,还没见过这么活泼可爱的小朋友。 秋哥,你松开他吧,也不急那么一小会儿。 厉劲秋看在钟应的面子,轻哼一声,松开罪恶的铁爪。 周逸飞舒舒服服喝茶,慢腾腾的拿出手机,说道:钟哥,你真好,我们加个好友吧,以后我搞音乐节,邀请你当特邀嘉宾 目的还没达成,立刻就被厉劲秋重新捉住。 干什么来的?! 哎!周逸飞痛苦的看着自己手机落入小叔手中,服软说道,我这不是加好友,就给钟哥推送链接吗?你还我! 小朋友就和厉劲秋一样,不能没有手机。 厉劲秋可算是抓住了他的命脉,捏着手机重掌优势。 我警告你,再耍花招,我就告诉你妈,整天沉迷手机,走路上差点被车撞到。建议她收缴你的全部零花钱,顺便把手机一起缴了,高中毕业再还你。 这下,再闹腾的崽儿都老实了。 您可真是我的好叔叔。 周逸飞说,手机给我吧,我给你看熠熠在哪儿。 熠熠,是周逸飞网上闲逛时,无意中发现的小天才视频作者。 她所在的网站,寂寥又小众,厉劲秋和钟应看到了简洁的界面,听都没听说过这个网站的名字。 这个小众视频网,没有太多的花里胡哨的功能,连封面图都显示着一种冷淡高雅的风格。 周逸飞熟门熟路点击关注,他们就能见到那位可爱的小女孩,梳着小辫,笑容灿烂的出现在手机屏幕上。 她的id,叫做熠熠。 熠熠超级厉害,我给你们听,当时我发现她的时候,她弹的乐曲。 周逸飞一边介绍,一边点开了视频。 柔和欢快的曲调,从手机里传出来。 而熠熠,竟然在弹钢琴。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周逸飞心里默默哼,却听到了钟应专业的声音。 12 variations on ah, vous diraije maman, k.265/3. 曾经厉劲秋的教导,他记得清清楚楚。 小星星。 然而,这不是普通的歌谣,是被许多钢琴家誉为最难弹好的乐曲。 因为它复杂的不是旋律,是那颗弹奏钢琴的童心,必须保持心无旁骛的天真烂漫,以及憧憬山涧清泉般的澄澈清明。 钟应弹不出这样的小星星。 厉劲秋更无可能。 那是生活无忧无虑的小孩子,无可追溯的童年。 如果他们没有听过熠熠奏响深沉严肃的《猛虎行》,可能也会认为不过如此。 简单的钢琴声,快乐的流淌。 无论周逸飞的天赋如何,他必然是一位优秀的听众。 是不是很厉害! 他激动的征求着赞同,而且,她会的不止是钢琴,只要是她见过的乐器,她都能会! 钟应当然清楚,熠熠不止会钢琴。 他拿过周逸飞的手机,滑动着陌生界面,很快在视频标题里,找到了《猛虎行》。 发布时间是去年。 比他去探望柏辉声早了许多。 伸手点击播放,拿着二胡的熠熠,就沉浸在了自己的演奏之中。 你看,二胡不一样。 絮姐出声,指着那把普通的红木银弦。 钟应点了点头,却比她看出了更多不同。 他说:熠熠当时的演奏技法,和录像也不一样。 可以说,熠熠发布这段视频的时候,技法生疏,存在明显的错误。 确实是照着视频,依样画葫芦,只学到了冯元庆的皮毛,没能掌握精髓。 也许是方老师亲自教导了她。 钟应翻开了视频的评论区,下面二十多条评论,都在赞美着小女孩演奏得好,乐曲好听。 熠熠会一一回复他们,说着简单的谢谢,带着小女孩受到认可的快乐。 她不在视频里交谈、闲聊。 只是弹奏着乐器,尽情抒发着自己当时的情绪,在一个冷僻又安静的角落,发出自己的声音。 熠熠。 钟应视线瞥过个人简介,那里写着一句诗:有鸟西南飞,熠熠似苍鹰。 可她不是苍鹰,更像是一只雏鸟,小心翼翼的成长。 所以,这个网站上就有《猛虎行》的教学视频? 厉劲秋产生了一丝丝好奇,偌大的网络世界,熠熠怎么和一位已逝的音乐家相遇的。 钟应也有相似的困惑。 他没有做声,认真阅读熠熠主页的功能,点进了她的动态。 里面分享着熠熠认为好听、有趣的音乐,并且简单的写着:下次学这个。 充满了小朋友对新鲜事物的向往,还有小天才的快乐。 钟应往前翻找了许久,终于见到了一条动态 我好喜欢冯老师。 熠熠写。 转发出来的视频,正是《冯元庆二胡教学》。 钟应点进去,见到了一段他也没有见过的珍贵录像。 也许是冯元庆的学生录了下来,传到了网上,并没有多少详细的介绍,更没有多少播放它的观众。 但他知道,熠熠一定认认真真的看完过。 多年前的老录像,播放出来的音质画质极为糟糕。 钟应见到身穿黑色对襟盘扣长袍马褂,戴着黑色圆框墨镜的冯元庆。 他端坐在讲台上,拿着心爱的葵纹琴首黑檀蟒皮琴,宛如二胡名家当场表演,浑身充满了行为艺术的气质,还笑着叮嘱旁边的教学助理。 待会我说,你就原封不动的写啊。 好的冯老师。助理答应着,举起粉笔,等他老人家发话。 旧录像的音质惨烈透顶,沙沙的杂音刺耳,连二胡美妙旋律都显得陈旧落后,并不动听。 可是冯元庆教得很认真。 因为他真正面对了一群学生,学生们被他声声二胡弦音,震得无暇分心。 这曲叫《猛虎行》。 示范结束,冯元庆的声音,苍老且带着沙沙杂音,出现在视频里,是汉乐府篇章,歌颂游子的诗词。它教导我们,不能屈服于命运,更不能对自己妥协。因为命运就是猛虎,自己的怠惰就是流雀,做人,就像做二胡 说着,他抬起手,全然不像一个双目失明的人,准确的握住了二胡的琴轴,顶天立地,无愧于心。 钟应听到他掷地有声的教导,发现了冯元庆的与时俱进。 抗战时期,《猛虎行》是歌颂离家战士,英勇不屈;和平年代,就是歌颂不屈服命运,不妥协自己。 钟应又见到他转头去看助理。 那位年轻的教学助理,拿着粉笔哒哒哒的写着他的每一句话。 等到那行字写完了,冯元庆才点点头,说道:嗯,就是这个。 继续自己的分步拆解教学。 看起来,就像一位老先生,等候着黑板写完文字,配合教学。 钟应却知道,冯元庆根本看不见,他只是在用听觉辨明黑板上的一切。 他耐心、细致,慢慢将复杂深邃的《猛虎行》,一段一段拆解了出来。 还请了学生上台展示。 学生抱着二胡,坐他旁边。 冯元庆抱着二胡,戴着墨镜,仿佛在认真端详。 忽然,他抬手叫停。 你这个颤弓,没控制好手臂 冯元庆看不见,他竟然准确的模仿出了学生的错误动作,太松垮了,这样不对。 认真纠正之后,他才摆出了最正确的姿势,重新演示了颤弓的诀窍。 学生也跟着摆放姿势,还问:这样对吗? 钟应听得心脏紧绷,没等他找出紧张的原因,就听到了教学助理的声音。 太松弛了,你得学冯老师那样。 说着,助理快步走过去,动手纠正学生。 冯元庆冲他们点点头,对,像我这样。 一堂教学的录像,终于解答了钟应自始至终的困惑。 他懂了熠熠那句年轻又时髦的音乐家,更懂了冯元庆带过那么多届学生,却为什么没有人在乎冯元庆的眼睛。 因为,他们一直在配合冯元庆的演出。 一直圆满冯元庆的心愿。 在学校、在课堂,他仅仅是模仿二胡名家的行为艺术家,向大家展现出二胡一贯的风貌。 并不想大家沉浸在过去的伤痛,避讳他的眼睛。 钟应默默看完了视频,佩服冯元庆,更佩服小熠熠。 她确实是天才少女。他笑着将手机还给周逸飞,画质音质这么差劲的教学,她不仅耐着性子看完了,还真正学会了《猛虎行》。 满腔赞美,周逸飞比自己得到了夸奖还高兴。 对吧对吧!我说熠熠是天才,她肯定会火! 小朋友的执着,简单又直白,他捧着手机说:钟哥,我们加好友,我们给熠熠打call。但是榜一是我的,你就不要花钱了,给我熠熠留个言,夸夸她就行。 钟应哈哈大笑,报出了自己的账号 你放心,熠熠肯定会名扬四海,以后都不需要我夸她,全世界的乐评人都会夸奖她。 分卷(56) 美好的未来冲昏了榜一大哥的头脑。 他喜不自胜,添加钟应好友,快乐得语无伦次。 我就说你厉害,比我小叔厉害多了。我以前给他分享熠熠的视频,他鸟都不鸟我,真是个没眼光的大混蛋! 厉劲秋眼见着小侄子拆台,当场就想大义灭亲。 还不是因为你天天发些电音过来,吵死了,又难听。 他不但不反省,还把一切罪责推得干干净净,如果你平时的品味能够高一点,我也不会这么晚才发现熠熠! 更不用受小崽子的威胁了! 絮姐看着厉劲秋就跟大小孩似的,和真小孩斤斤计较。 她笑着问:小飞几岁?你几岁? 言下之意,厉劲秋二十多岁的人了,还和小朋友争辩。 厉劲秋乜了周逸飞一眼,十三,但是经常跟些三十岁无业游民在网上胡搞,弄什么电子合成remix音乐,不务正业。 钟应恍然大悟点了点头,发现自己和真正的年轻人有了代沟。 原来小朋友喜欢的音乐,叫remix。 他正要问remix是什么,却发现面前的小侄子,看外星人一样看自己的小叔叔。 厉劲秋也发现了,皱眉反问他,怎么? 小叔,你可真是我的亲小叔。 周逸飞撑着桌子,猛然站起来,垫着脚瞪大眼,质问道:我都十六了,马上都高考了,你说我十三? 厉劲秋居高临下的鄙夷了一下侄子的高度,嗤笑道: 对不起,就你这身高,我还真看不出来。 第50章 一米七三的周逸飞, 要被气死了! 小叔,我才十六, 还能再发育。 他义正辞严,脚踮得更积极,妄图对厉劲秋也实行居高临下。 以后我肯定一米八、一米九,到时候别怪我不尊老,反过来鄙视你了。 知道自己小,就少说话,多闭嘴。 厉劲秋从来不为以后没影儿的事情操心, 伸手就把他给摁下去,别挡光。 然后他无情转头, 看钟应坐在电脑前,顺利找到了视频网,收藏了小熠熠的地址。 厉劲秋一点儿也不关心小侄子十三还是十六。 他只关心钟应要做什么。 可是, 这位期待着小女孩加入重奏计划的年轻人,一言不发。 他慢慢的从熠熠更新频率并不快的视频开始,全面的观察这位小天才。 熠熠总是在同一间房,录制视频。 她常常弹奏不同的乐器, 拍摄也更换了不同的角度,更清楚的展示了这间房没有任何杂物、家具的房间,宽阔又空荡。 这应该是专业的音乐房。 厉劲秋可太熟悉这样的房间了,墙面木板背后都是吸音棉, 采用了和音乐厅相似的材料。如果这是她家,那她家里应该挺有钱的。 钟应对装修材料一窍不通, 问道:你只看墙, 都能看出来? 这么一问, 厉劲秋终于膨胀了, 找回之前看不出二胡差别丢掉的场子。 那当然。我的音乐房也是这样装修的。厉劲秋趁机邀请,下次请你去试试我家隔音。 就今天吧。 小侄子一听,原地复活,我可以给钟哥听我昨晚刚做的remix! 厉劲秋盯着周逸飞,小朋友完全没感受到视线冷冽,看也不看小叔,张口就吹 我这次用了古琴、唢呐配合小提琴、钢琴,超级好听,绝对会火。钟哥,你可以当这首引爆全网remix的第一位荣幸的听众。 钟应有些感兴趣,毕竟是新鲜事物,他也想知道古琴、唢呐怎么配小提琴、钢琴。 然而,他还没和周逸飞对上信号,厉劲秋的脸都黑了。 再说,我就把音乐房锁了。 周逸飞: 还是你想回家? 周逸飞表情精彩。 他马上抬手,戴罪立功的说:视频里的房间,确实是熠熠家里的音乐房。你们看到那架斯坦威没有?我问过了,六百多万,德国汉堡定制,空运回国。她家是真的有钱,不用猜了。 榜一大哥在线认证熠熠优渥的家境。 六百多万的钢琴价格一出,钟应都惊了一跳。 虽然他也用过一千万欧的琵琶演奏,但那毕竟是奥地利富商别有用心哄抬物价。 六百多万对于三百多年历史的乐器,着实贵得超出了他的想象。 钟应下意识看了厉劲秋一眼,感慨道: 三角钢琴居然这么贵? 厉劲秋也算见多识广,可他皱着眉去看录像里的三角钢琴,成色崭新,应当制造出来没多久,确实有些匪夷所思。 也不是所有三角钢琴都这么贵。 大作曲家必须为西方乐器正名,是熠熠家的特别贵。 说着,他终于看小侄子顺眼了,继续说,你还知道些什么? 榜一大哥昨晚还嚎叫着保护熠熠。 今天就为了维护音乐房使用权,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通通说了出来。 熠熠更新频率大约一两周一次,具体弹奏什么乐器,全看小女孩心情。 无论是钢琴、小提琴、大提琴,还是二胡、琵琶、扬琴,都是小女孩自己的乐器。 有时候用不顺手了,想换新乐器,或者想学新乐器,父母都会毫不犹豫同意她的要求。 周逸飞说着说着,流露出羡慕的眼光。 想我一个堂堂音乐家的亲生儿子,迫于生计还要被老妈弄去学医,我家熠熠可太幸福啦! 小崽子借题发挥,厉劲秋冷笑道:他们不是没钱,是觉得你没音乐天赋,就别浪费钱。如果你能有熠熠一半不,就十分之一的水平,你妈倾家荡产,也愿意给你整台六百万德国斯坦威。 小叔,聊天就聊天,不要人身攻击啊。 周逸飞满脸嫌弃无法沟通的老古董,时代不一样了,不要用你们落伍的天赋论,来看待新时代的音乐人,我没天赋,但我有热情! 眼见着两叔侄又要开始永动机抬杠,钟应赶紧追问: 你从哪里知道熠熠这些事的? 周逸飞眨了眨眼,理所当然的说:我给她私信。她偶尔会回。 无论是昂贵的钢琴,还是父母宠爱她买回的乐器,熠熠从来不会在视频里特地炫耀。 但是,周逸飞作为打赏榜第一,总会有些特权。 问点儿这是你家?钢琴好贵吧你这些乐器都是你的吗之类简单问题,都会得到严肃正经的回复。 钟应听完,震撼无比,陷入深思。 除了家里开乐器行,他还没见过哪位十一二岁的小朋友,能够获得如此无底线的纵容。 与其说父母送给熠熠的乐器,是父母望女成凤的期望,倒不如说这些乐器像是父母送给熠熠的玩具。 希望金钱换来的乐器,能让他们心爱的女孩,永远沉浸在音乐的快乐之中。 哪怕这份快乐过于昂贵,也值得。 周逸飞叽叽喳喳讲述自己和熠熠寥寥数语的沟通。 斩钉截铁的说:钟哥,你还想问她什么?交给我。只要我问,她肯定会回。 信誓旦旦,充满了榜一大哥的膨胀自信。 钟应听着他的话,却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我有些不确定,该不该问她了。 为什么? 厉劲秋诧异出声,他们一直在找小女孩,怎么都有了周逸飞这么好的渠道,钟应反而犹豫了起来? 因为,她的父母很宠爱她,她也拥有更加丰富多彩的音乐世界。 钟应指了指视频无数的封面,那把葵纹琴首,仅仅在奏响二胡名曲的时候,才会出镜。 柏老师的二胡甚至没有占据她全部的生活。 那你更得问她! 作曲家心心念念的《千年乐府》,不能溃败在一个小女孩身上。 就算她对重奏汉乐府不感兴趣,寄托了冯先生和柏老师遗愿的二胡,不能随随便便送给小朋友当玩具! 钟应见厉劲秋愤怒,有些意外。 他尊重柏辉声的意见和决定,也知道老师们不是随性而为的性格。 即使周逸飞讲述的熠熠,像一个音乐小公主似的天真烂漫没有忧虑,他心中也升起了深深的困惑。 因为《猛虎行》不是普通乐曲,它饱含的沧桑、苦难,与深邃绝望中迸发的反抗,不是一句有天赋就能完全展现。 但是,如果她历尽沧桑、灵魂千疮百孔,又怎么能弹奏出厉劲秋所说,公认最难的莫扎特。 钟应还没想好,怎么去详细阐述自己的意思。 就感觉手臂被人戳了戳。 一转头,小侄子眼睛亮闪闪。 钟哥、钟哥。 周逸飞像个复读机发现新大陆,声音甜美故作可爱。 你们想找熠熠参加表演? 关你什么事? 厉劲秋开口就是伤人,就算请她参加表演,也不会请你的remix电音。 不请我,我就不能好奇一下吗? 周逸飞坚定执着,说道:我发现熠熠的时候,她才发了两个视频,播放量才十几,我天天给她留言,私信夸她,零花钱都捐给排行榜了。好奇关心都不行吗? 你们什么表演?在哪儿表演?观众多吗?我熠熠能火吗? 厉劲秋发现小朋友功利心还挺重,用火不火来衡量音乐意义。 他皱着眉严肃教育道:我们古典乐从来不是按你们标准来衡量价值,我们是为了发出一个时代的声音,产生一个时代的思考。 哦。周逸飞深感受教,所以你们是要办慈善音乐会?不收费那种? 小朋友的想法,时常让厉劲秋想打开他的脑子,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垃圾。 我得叫你妈停掉你零花钱。 厉劲秋仗势欺人,转手就去抓鼠标,我看看你小子花了多少钱在这个网站上 视频网功能简单,点赞留言分享,旁边就是一目了然的排行榜。 收费展示的徘徊,没有什么榜一榜二的头衔。 但是厉劲秋看得清楚,排名第一位的粉丝,叫做西南飞。 这必然是他的傻侄子周逸飞无误了。 他皱着眉,总觉得哪里不对。 忽然想到了熠熠个人简介的有鸟西南飞,顿时警觉。 西南飞?厉劲秋沉声道。 嗯!周逸飞喜出望外,仿佛自己想要宣扬的秘密终于被发现了。 这个id是不是和熠熠绝配?想不到我的名字和熠熠的名字,还能同时出现在一句伟大的诗里,我更爱古诗词了。 厉劲秋冷笑一声,如此葬爱的拉关系手法,他见得多了。 小伙子,你要有什么不正常的想法,趁早给我灭绝掉。 他逮着侄子的后颈,跟逮鸡崽子似的,不然我现在把你给灭绝掉,叫堂哥趁早生二胎。 周逸飞一脸茫然,但是被提着后颈威胁,忽然顿悟了。 干什么呀!你这个人思想龌龊! 周逸飞涨红着脸,辩解道,我为自己未来的伟大事业,找天才给我撑场子不行吗?我跟你说,熠熠肯定会火遍全球的,我得先预定。 你预定什么? 厉劲秋扬起声音,怕他要定个童养媳。 特邀嘉宾啊。周逸飞心怀电音梦想,要做全球最棒的音乐节。 我请钟哥、我请熠熠,两大天才,携手登台。我赚翻啦! 小朋友长得不美想得美,钟应那么优秀的音乐天才,竟然被他算进了未来特邀嘉宾里。 著名作曲家厉劲秋眉头一皱,只剩下暴殄天物牛嚼牡丹对猪弹琴各种词汇回荡。 我看你还是去学医吧。 厉劲秋心狠手辣,决定斩草除根,治治你无可救药的审美和脑子。 学医才没用。 周逸飞小声哔哔,任由厉劲秋拎着,继续语言反抗,学医救不了音乐人! 他掷地有声的口号,引得絮姐低笑出声。 钟应无奈的看厉劲秋跟大小孩似的,和小孩闹,已经放弃阻止两个永动抬杠机了。 这么热闹。 慈祥的声音,随着两个身影传入琴行。 钟应收不住脸上的笑意,出声道:师父、方老师,秋哥带了他小侄子过来玩。 有小朋友的地方,总是充满活力。 连带着脸色苍白的方兰,听着周逸飞热情的声响,都有了一丝血色。 这段时间,他们都配合贺缘声四处观览,虽然没空沉浸在悲痛之中,但是往来的劳累,连老人也受不了。 师叔准备休息几天,然后去看博物馆对希声的修复。 方兰说起这个,勾起浅浅的笑,我来帮他取一份清晰的遗音雅社合影,他说他要对着照片,检查修复得好不好。 她这么一说,钟应立刻起身。 我去帮您拿。 人刚走,周逸飞就悄悄问:钟哥,那我用你电脑看熠熠视频? 打申请的声音,传进了方兰耳中。 她停住脚步,看向电脑,才发现屏幕上的视频主页,格外熟悉。 熠熠? 方兰灿烂的笑,稍稍收敛了一些,惊疑不定的看着钟应。 你们怎么会认识她? 钟应见方兰神色不太好,立刻选择隐瞒。 分卷(57) 嗯?方老师也认识?她是周逸飞喜欢的小天才,正在给我们介绍。 絮姐深懂套路,点点头附和。 方老师,你说这个熠熠,是不是长得有点像那天录像的小女孩?我们正想问你呢,你说巧不巧。 师姐师弟都已经定了基调,厉劲秋也得做个贴心的圆场达人。 刚才我就说,熠熠和录像的小女孩一模一样,你们还不信。 编的比真的还真。 脸色惊慌的方兰,都快信了他们的说辞,稍稍平复了神色,这么巧啊 她看着视频,还没说什么。 周逸飞便睁大眼睛,看成熟的大人们睁眼说瞎话。 这不是你们在 还没来得及坏事,厉劲秋一把就抓住了他的小鸡领子。 在什么?笑得特别深邃温柔。 在、在在找我的熠熠,而且早就知道熠熠是个小天才了吗? 周逸飞的大实话,在室内众多大人面前,顿时就说不出口。 他怕话出口,自己被灭口。 嘿嘿。 识时务者为俊杰,周逸飞一向是特别俊那种崽,在讨论给我熠熠送个大烟花吗? 于是,在周逸飞的强烈要求下,长辈们准备送给熠熠的大烟花,充值到了他的账号。 打赏榜第一名的西南飞同学,又能借着厉劲秋的巨款,装大哥了。 谢谢各位爸爸。周逸飞的节操在金钱面前不值一提,熠熠肯定很高兴! 有钱就是大爷,能给他钱在熠熠那儿装大爷的就是亲爸爸。 方兰见小侄子确实喜欢熠熠,就当他们说的是真的。 是巧合。 这可能就是命吧。 方兰意味深长的感慨一声,露出疲惫笑意。 我和辉声去年也是这么巧,在这个视频网站上见到熠熠的。她刚刚上传了自学的《猛虎行》。 冯元庆那段录像,少说过去二十多年光景,他们也不知道最初是谁录下的视频,又是哪位学生重新翻找出来,上传到网络的。 毕竟,这种音质画质极为差劲的教学视频,早就落伍于时代。 有心在网络学习的孩子,会挑选年代较近的二胡老师们的授课,去学一些大众经典。 《猛虎行》很独特。 它属于专程为编钟重谱的乐曲,转换到了二胡弦上,旋律曲调更为凄厉哀愁。 作为悲伤之乐,远不及其他二胡名曲,想从音质简陋的录像,听出这首曲子的不屈于命运的深意,更需要耐心和天赋。 熠熠拥有世间罕有的天赋,还有与生俱来的耐心。 方兰说起她,眼神慈祥,仿佛谈及心爱的女儿般温柔。 她看向钟应,说道:你柏老师喜欢这孩子,说她有天赋,想亲自教她改掉错误的演奏技法,我们就网上私信问了她,愿不愿意学师公的二胡。 默默无闻的天才,因为一段录像,获得名家亲自指导,这样网络奇缘似的开场,说起来更像是命运的相逢。 钟应充满期待,都能猜到后续的发展。 熠熠兴高采烈,熠熠获得认可,熠熠得到了柏老师的二胡。 然而,方兰却叹息一声,说道: 结果,私信发出去没多久,她妈妈直接给我打来了电话。 她一脸无奈,藏着深深的哀伤,原来,熠熠的账号,一直是她妈妈在打理。 孩子的账号,一直攥在家长手里,这很正常。 可是电话打过来,方兰都震惊了。 她至今回忆起那通电话,都觉得不可思议。 她妈妈知道我和辉声,而且,她也是一位优秀的音乐家。 学二胡的,不可能不知道清泠湖冯派。 搞音乐的,这几年也渐渐因为樊成云,知道了清泠湖曾经的遗音雅社,有多厉害。 但熠熠的妈妈是钢琴家,学的西洋乐,走的国际路,舞台在欧洲。 她却开门见山的告诉方兰和柏辉声 她的爷爷,曾经和冯元庆是朋友,曾经也出场过遗音雅社的义演。 钟应没想到,这段巧合的缘分,还能追溯到遗音雅社身上。 他心若擂鼓,怕极了会听到不想听的名字,立刻追问:她的爷爷是谁? 方兰苦笑一声,神色复杂的说道:他就是以前清泠湖戏班的鼓师,于经业先生。 算起来,他是熠熠的外曾祖父。 第51章 老一辈渐渐随着时间淡去的友谊, 因为小辈的视频重新联系上,着实令人惊讶和感慨。 熠熠的妈妈对他们格外了解, 方兰对于经业一家的事情知道得不多。 于是,她们简单寒暄了几句,说了说熠熠的天赋,约了下次再聊,便转头去问柏辉声。 老一辈的陈年旧事,柏辉声听过不少。 他说,当初遗音雅社首演, 演奏者与乐器名扬四海,时常会有人慕名而来, 瞧瞧这些唐代的古董。 冯元庆他们本就是为了战争募捐,总不能恃才傲物、冷脸相迎。 因此,人来人往, 冯元庆便认识了清泠湖戏班的于经业。 清泠湖戏班也是当时热闹非凡的园子,但是有了遗音雅社之后,戏班的大主顾,总爱在于经业面前提及稀罕的十弦琴和编钟。 于鼓师好奇, 同样学的敲击乐器,所以跟冯元庆还算有共同话题。 所以,他常常来遗音雅社,见冯元庆敲钟, 就和冯元庆说钟。 见冯元庆拉二胡,就和冯元庆说合奏。 二胡和编钟都是师公在表演, 找不出第二位乐师。 方兰脸色稍稍好了一些, 笑道:这也是缘分, 让于先生帮了师公、帮了遗音雅社的忙。 有了鼓师和冯元庆合奏, 那么编钟进入遗音雅社的合奏名单,顺理成章。 戏班有戏,他就去敲鼓。 遗音雅社有演出,他就去敲编钟。 虽然不是什么声乐大家,但是他经验丰富,驾驭相似的敲击乐器,自然不在话下。 只不过,经验丰富的鼓师,敲奏的编钟与冯元庆这样追求古韵古音的研究者不同。 他喜欢随性发挥、即兴敲奏,还能单独用编钟,敲出些昆曲、越剧常演的节奏。 按冯元庆告诉柏辉声的说法,这位鼓师时时能做雨点急急,雷声阵阵音,颇有新意。 好景不长,日军占了清泠湖,戏班子早就散了场。 遗音雅社一停演,于经业就离开了清泠湖,了无音讯。 又过了十来年,冯元庆回国。 再见面,于经业已经是西洋乐的乐师。 敲的是小军鼓,穿的是绿军装,再也不谈编钟、二胡、鼓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旧文化,他们也就渐渐淡了交际。 钟应安静的听。 年代久远的事情,经过一代一代的转述,竟然有些民间高手、淡泊名利的味道。 或许是冯元庆先生向来心胸宽广,不与柏辉声去说别人的坏处。 又或是方兰不好谈论长辈们的过往,言辞委婉了许多。 毕竟,他明明记得,沈聆笔下的于鼓师,哪有这种仗义出手的魄力,又哪有什么新意。 总会忘记他们编排好的乐曲,临上台了胡乱一阵敲奏,弄得遗音雅社的音乐家,既心疼编钟,又得想办法补救旋律。 然而,他并未做声,仍是专注的去听方兰的回忆。 辉声说,于先生家里跟我们也算朋友了。 方兰说着这些,仿佛想起了柏辉声,视线变得温柔,既然熠熠那么有天赋,我们就上门去瞧瞧吧。 简单了解了长辈们的缘分,方兰便和熠熠的妈妈,约好了时间登门拜访。 方兰和柏辉声第一次见到熠熠的场景,时隔许久重新说出来,她的脸上都是灿烂笑意。 小小的女孩子,长得可爱,性格礼貌。 她的眼睛闪着光亮,像在夸奖自己的孩子,见到我们这些陌生人,熠熠一点儿也不怕生,甜甜的喊我们老师,还抱着她的二胡,现场给我们拉了一曲《猛虎行》。 二胡的错误演奏技法,挡不住熠熠的绝佳天赋。 乐曲结束,柏辉声不过是说了几点,熠熠心领神会,一说就通,一教就会。 再重新上手,一把品质普通的红木二胡,就在熠熠的手中,原原本本的奏出了《猛虎行》该有的旋律。 还有着柏辉声都叹服的深邃情感。 辉声说,她是个天才,她能继承冯派的衣钵。 说着说着,方兰竟然掉下了眼泪,失声啜泣道,所以辉声将师公的二胡送给了她,还叫我时不时去教导她。 大家手足无措的看着长辈哭泣。 想来那时候柏辉声身体就不太好,只能让方兰时不时登门,去教导一位天赋极佳的名誉弟子。 樊成云见她这样,拿过纸巾递给她。 方兰眼眶通红,垂着头一言不发。 樊成云只能拍拍她肩膀,安慰道:辉声后继有人,你得高兴才是。别太难过了。 可是,这话又触及了方兰的伤心事,她一时难以克制的哭出声,极力压抑着心中的痛苦。 厉劲秋脸色凝重的看向钟应,不得不说钟应确实预料得十分准确。 提及熠熠,必然会提及柏辉声。 遗孀新丧之痛,又在一个继承了葵纹琴首二胡的小女孩那儿,重新痛彻心扉,着实不算什么好办法。 考虑到这样的状况,别说厉劲秋,哪怕是钟应也不敢继续去问:为什么熠熠不来参加柏辉声的纪念音乐会? 他们默默的等候方兰平复心情,继续讲述小女孩的事情。 却没想到她擦着眼泪,看向钟应。 小应,我想请你帮个忙。 您说。钟应赶紧回答。 你能去陪陪熠熠吗? 方兰神情憔悴,声音哀求,辉声去世的事情,我没告诉熠熠,她还小,怕她伤心。当时请她录像,刚告诉她,师公戴墨镜不是因为喜欢墨镜,喜欢艺术家做派,而是眼睛看不见,她都听得直掉眼泪 方兰眼泪滑落下来,仿佛因为熠熠的善良而伤心。 听到这样的话,大家同样于心不忍,更加的觉得熠熠可爱乖巧。 也许是想起了柏辉声,也许是想起了别的事,方兰的啜泣声愈发悲伤。 她断断续续告诉钟应,我最近这状态,没法见她,一说起她,一说起辉声我这、我这眼泪 您不要担心,我替您我去教她。 钟应慌乱的安慰方兰,只希望她不要太难过,我会什么,我就教她什么。 他的本意,是说他会将从柏辉声那儿学来的一切关于二胡的乐曲、技巧,都教给熠熠。 然而,方兰愣愣的看他,似乎想起了什么。 对,你会什么,你就教她什么。 她喃喃复述,眼睛闪烁着一丝光亮,即使声音沉痛无比,她也饱含期待的说: 小应,你去了,不要只教她二胡,你还可以教她古琴、教她琵琶 方兰一双眼睛止不住流泪,又勾起宽慰般的苦笑,她很聪明,很有天赋,什么都能学会。 好的,方老师。 钟应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他立刻答应了下来,我会问她,她喜欢什么,我就教她什么。 他们都是经历过至亲去世的人,更能感受那份痛苦。 只要教会熠熠,能让方兰感到安慰,钟应绝不会吝啬于教导。 毕竟,熠熠确实是个天才。 即使琴行气氛凝重悲伤,也没有人苛责这位脆弱的女士。 连叽叽喳喳的周逸飞,都安安静静的睁着眼睛,看方兰边哭边笑,给了钟应熠熠的地址,不敢乱吱声。 兰姨,我陪你去拿照片吧。 絮姐见她交代完,便伸手扶着她,不愿她沉浸在自己的伤痛,贺先生该等急了。 也就是提起贺缘声,方兰才稍稍振作了一些,随着絮姐的搀扶,走进了樊林。 樊成云看着他们走远了,低声叮嘱道: 小应,你教孩子,我是不担心的。但是你和孩子的父母说话,一定要注意考虑周全。有事,就联系我。 还有,琴馆的乐器你尽管拿去,要是不方便,请小孩儿过来学也没问题。 他认真为孩子考量,现在暑假了,她应当也有空闲。 钟应点点头,送走了师父,低头研究起方兰给他的地址。 熠熠住在隔壁市,来回得一小时。 不算远,但也不近。 钟应考虑着路程,却听到一声讨好的呼唤。 钟哥,我的亲哥。 周逸飞的眼睛跟灯泡一样亮,早把熠熠的地址记进了心里,仍是谄媚的笑道: 能不能带我一起去? 这话听得钟应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小崽子唰地一下被提拎了起来。 少添乱! 厉劲秋动武又动文,你敢偷偷跑过去,我就告诉你妈 你早恋,你想带别人十二岁小女孩私奔。 卧槽!周逸飞当场国骂,连挣脱都忘了,小叔你怎么这么恶毒呢! 这状要是告出去,他妈能打他个半死不活,等高中毕业那就不是学医了,至少得被发配充军! 果然早恋是小朋友的洪水猛兽、锦囊妙计,周逸飞满脸写着我想见熠熠,最终只能一步三回头的跟着厉劲秋回家。 没了小朋友和方兰的琴行,重回了一贯的静谧。 絮姐将熠熠的视频,当做背景音乐播放出来,更显得空灵幽静。 你准备什么时候去?她问。 钟应坐在那儿,想了想,说道:等方老师跟熠熠的妈妈联系一下,我再去。 带琴吗? 分卷(58) 应该不用。钟应想到了周逸飞说的话,她家里的琴够多了。 第二天,钟应就收到了方兰的消息。 她已经和熠熠的妈妈说好,会由钟应替她教导熠熠。 她说她认识你。 方兰的精神显然恢复了许多,语气都带着一丝喜悦,她还听过你在奥地利的音乐会。 钟应有些惊讶。 奥地利那场纪念音乐会,邀请了众多幸存者后代与悼念者。 他却不记得有这样一位中国钢琴家。 熠熠的妈妈叫什么?钟应好奇的问道。 于美玲。方兰温柔回答道,她是优秀的旅欧钢琴家。 于美玲,斯坦威艺术家,维也纳音乐学院博士导师,著名旅欧钢琴家。 钟应在前往熠熠家的车上,随手一搜,都能见到这位陌生女士获得的各式各样荣誉。 长长的头衔、奖项,看得钟应眼花缭乱。 哪怕他不懂得西洋乐如何评定大师,也知道 能被维也纳苛刻的《乐报》评论家们称为欧洲舞台熠熠发光的东方明珠,必然弹得一手好钢琴。 新闻里洋洋洒洒的赞美,都在夸耀于美玲的古典乐。 从贝多芬到肖邦,从经典到原创,她的指尖像是能够传递上帝的旨意。 钟应一边看,一边感慨。 曾经在沈先生笔下手持单皮鼓细竹,敲响千年青铜钟的于鼓师,后代竟然在欧洲的西洋乐舞台大放异彩。 只能说人各有命,无法预料。 再往后翻,他就见到了全新的通稿 《天才与天才:隐姓埋名多年,他被誉为莫扎特在世小贝多芬,竟然是于美玲的儿子?!》 钟应觉得这两个名号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说过。 不过,莫扎特和贝多芬这样的名家,一到夸奖天才钢琴演奏家时,都会被抬出来成为噱头。 他也没多在意。 车停到熠熠小区门外,确实是僻静豪华的别墅区。 门庭仔细登记,才肯放行。 钟应一边走,一边欣赏小区优美的环境,不一会儿就找到了目标楼栋。 他按下门铃,门边扬声器传来问话: 谁啊? 男声疲惫,还有一丝烦躁。 钟应觉得有点儿耳熟,仍是恭恭敬敬回答道:我是方兰老师介绍的人,来教导连生熠 自我介绍还没做完,大门就急切的打开了一条缝。 那边还有人在低声跟谁说着什么。 你别过来,站远点,安全。我去替你看看,万一是骗子呢? 说着,大门敞开了一些,露出一张黑发黑眼的脸,年轻俊朗,他果然见过。 钟应诧异的盯着这位熟人。 对方睡眼蓬松,皱着眉打量钟应,似乎也觉得钟应眼熟。 你谁啊? 很没礼貌。 连先生? 钟应和连君安在维也纳一别,也算是有些交情,只不过,这交情不太愉快。 我是钟应。 钟应?钟 连君安努力回忆,眨着眼睛,突然浑身跟雷劈过似的,想起来了! 靠! 睡得迷糊的大钢琴家顿时清醒了,不礼貌的嘴脸变成了对待敌人一般的凶恶。 你这人怎么阴魂不散,在奥地利害我还不够,还追来我家干嘛?寻仇吗?啊? 他大声嚷嚷,语无伦次。 悠闲握着门把的姿势,立刻进入战斗状态,手臂如钢,防备着钟应夺门而入。 显然,当初一场音乐比试,给他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阴影,下意识害怕起钟应来。 可他这么一嚷,钟应发现自己果然没有走错门。 这是熠熠的家,也是连君安的家。 熠熠,叫做连生熠,连君安也姓连。 钟应恍然大悟,醍醐灌顶般直视着他,又不敢立刻确定连君安和连生熠的父女关系。 毕竟,熠熠给他的印象,始终礼貌又可爱。 连君安如此暴躁、不分青红皂白,怎么可能生出熠熠这样的小天才。 钟应心思一转,问道:连先生,您是连生熠的 话还没问完,连君安的脸色铁青。 哥哥! 他还没动口赶人,稚嫩的童音就急切的传来,还焦急的把连君安往旁边扒拉。 钟应惊讶的见到一双瘦弱的小手,然后见到一张小脸。 一个看起来不到十岁的小女孩,散着一头及肩长发,黑中泛黄,睁着一双漆黑的大眼睛,好奇的看他。 小女孩抓着连君安的衣服,努力把哥哥往旁边推,是方老师请来的新老师吗? 不是!送快递的走错门! 连君安恶声恶气,瞪了钟应一眼,大有他敢反驳就杀人灭口的气势。 一转头,连君安语气都温柔了不少。 熠熠,外面风大,不要着凉了,快进去。 说着他把小女孩往里面推,顺势关门,只剩下小女孩莫名其妙的声音飘了出来 哥哥,现在都七月了 钟应站在紧闭的门外,有些愣神。 他记得周逸飞说,熠熠十二岁。 可他见到的小女孩,个子矮矮,身体瘦弱,脸颊稍稍圆润却突显一双水灵的眼睛更加引人注目。 哪里像十二岁,说她九岁、八岁,钟应都信。 而且,是个货真价实的黄毛丫头,黑色头发泛着营养不良般的黄丝,稚嫩得视频里扎起小辫才勉为其难看不出来。 钟应听不见里面的声音了。 他正考虑要不要重新敲门,那扇大门又幽幽的打开。 熠熠握着门把,眼睛澄澈漆黑,仰头看他。 哥哥,请进来吧。 她客气的邀请钟应,比连君安有礼貌一百倍,方老师跟我说了,她太忙了,所以请您来教我二胡。我一直等着呢! 连君安气死了,站在她身后怒不可遏。 不准叫他哥哥! 熠熠眨了眨漂亮的黑色眼睛,从善如流,甜甜的改口:老师好! 连君安:??? 第52章 装修温馨华丽的别墅厅堂, 回荡着小女孩甜甜的声响。 钟老师,您吃水果。熠熠亲自端来一盘洗好的葡萄。 钟老师,您喝茶还是喝可乐?熠熠睁着大眼睛, 礼貌客气的问。 连生熠虽然和连君安是亲生兄妹, 但她长得可爱、礼数周到、活力四射。 比起旁边双手环抱, 防备钟应跟防备小偷似的黑脸人,根本不是一个血统。 钟应要了茶, 连君安顿时脸色苍白, 喊住妹妹。 熠熠, 不准给他倒茶。 连续两个不准了,他还特地补了一个三不准,也不准对他那么好! 熠熠的眼睛写满震惊, 哥哥,你对待老师,好没有礼貌。 小女孩天真直白的点评,气得连君安如鲠在喉。 他算什么老师! 他皱着眉打量钟应,只觉得冤家路窄,而且他没有师德,他欺负哥哥。 连君安竟然有脸向熠熠歪曲事实,告状卖惨, 上次我从奥地利回来,你问我为什么不高兴,就是因为这个家伙! 愤怒的钢琴家, 新仇旧恨一起算, 还抬手指着钟应。 他抢走了我的表演机会, 害得我没法在音乐会上演出。 熠熠表情错愕, 转头就问:钟老师, 是真的吗? 连君安: 找陌生人求证都不相信他,亲哥哥的威信岌岌可危。 钟应没有兄弟姐妹,只有成熟稳重的师姐。 他之前就羡慕厉劲秋和周俊彤吵吵闹闹,快快乐乐。 现在,竟然羡慕起连君安,有这么一个懂是非、明事理的天才好妹妹。 钟应笑了笑,委婉的说道: 当时我和连先生在参加一场比赛,因为作曲家认为,他创作的曲子不适合钢琴,最后就选了我做主乐器演奏者,所以 他无辜的看向连君安,很好的帮这位哥哥隐瞒了实情,连先生觉得惋惜吧。 连君安被怒火冲昏的头脑,听钟应这么一说,顿时脸色一变,总算想起了什么。 惋惜倒是不至于,但他最后确实气得痛哭一场。 他既生气自己没能弹出那首曲子的深意,更生气钟应不仅能弹,还轻松分析出了那首曲子的背后的一切。 深受打击的连君安,回国都没能提起情绪,只记得仇视钟应了,完全忘记了即兴演奏的事情! 如今他被钟应若有若无的提醒,忽然心中五味陈杂,还视线凝重的看向熠熠。 十分做贼心虚。 小小的女孩一无所知,眼睛澄澈的问道:是这样吗?哥哥。 连君安愤愤不平的点了点头,不情不愿的嗯了一声,算是认同了钟应惋惜说法。 连生熠漂亮的眼睛眨了眨,认真安慰道: 哥哥,既然作曲家选了钟老师,说明二胡比钢琴更适合那首曲子。你不要难过,你还是我心目中最厉害的钢琴家。 妹妹的安慰,令连君安心里暖洋洋的。 他忍住嘴角笑意,故意考验熠熠般,指了指钟应,说道:如果当时他也弹钢琴呢?我还是你心里最厉害的钢琴家吗? 嗯?熠熠一脸惊讶,钟老师还会弹钢琴? 小女孩漆黑的眼睛又圆又亮又真实,哇,那钟老师确实比你厉害。 她还嘿嘿笑着杀人诛心,因为他会两种乐器! 连君安听完简直要当场晕厥。 兄妹感情果然经不起考验! 他现在只想把钟应扫地出门,找回他可可爱爱的小熠熠,而不是嫌他没有钟应厉害的坏妹妹。 然而,他还没动手,手机就疯狂的响了起来。 连君安用凶悍的视线盯着钟应,接通电话,喂? 那边平静说了什么。 连君安听完,眉头一皱,怒吼:我没空,我家里出了大事,我必须得在家待着! 那边顿时骂声宛如雷霆,钟应都听到了些微怒火,显然对方完全明白连君安的大事借口。 连君安表情恹恹的,迫不得已回答道:我马上出门,马上。 那位年轻的钢琴家,挂断电话,看钟应的眼神看仇人。 眼见着保姆阿姨从旁路过,他不客气的喊道:吴姨,给我看着他们! 仿佛钟应是什么罪大恶极的匪徒,必须得有人盯着才行。 说完,他大步往楼上走去,保姆吴姨不知道他发什么疯,神情茫然诧异的看了看钟应,只觉得年轻人外貌俊朗,客气礼貌,不像坏人。 没事,哥哥就是大惊小怪。 连生熠悄悄跟保姆喊话,吴姨,你去忙吧,不用管我们。 吴姨点点头,正要走,又听到楼上咚咚咚的急促脚步声。 连君安一边背包,一边对吴姨发号施令。 一定要看住了。 末了,还没忘威胁自家胳膊肘往外的小可爱,熠熠,不准跟这个家伙靠太近,不然等我回来就不帮你做特效了! 刚刚还悠闲的连生熠,果然受到威胁,神色委委屈屈。 她还乖巧的跟着连君安,送哥哥送到大门外。 钟应坐在客厅,都能听到熠熠甜甜的声音, 好的哥哥,我听你的话,你一定要早点回来呀。 连君安满意的关门走人。 连生熠依依不舍的回到厅堂,庆幸道:哥哥终于走了。 小女孩丝毫没有感受到亲哥的怒火,似乎更加快乐了一些,脚步蹦跶的跑过来。 钟老师,今天你准备教我什么?上次方老师教的《山林》《碧波》,我都学会了。 连生熠有着小孩子一贯的悠闲轻松,根本不把连君安的威胁当回事。 钟应和她待在一起,十分容易被她的快乐感染,不由自主露出微笑。 熠熠想学什么? 他温柔问道,方老师告诉我,你是一个小天才,什么都能学会。正好我会很多乐器,你想学什么,我教你什么。 钟应言而有信,等着连生熠发话。 可是,熠熠眼里写满了好奇,很多乐器,是哪些乐器?二胡、钢琴? 钟应认真的回答道:还有古琴、琵琶,以及大部分的弦乐器。如果你想学吉他,我也会一点。 听到这些常见乐器,连生熠瘦弱的小脸拨云见雾,太好了! 她高兴的说道:我正想试试二胡和古琴合奏《春望》,走,钟老师,我们去音乐房。 熠熠的热情,钟应自愧不如。 他站起来,跟随着连生熠快速的脚步,看着她不到自己胸口的身高。 在她这样的年龄,外貌和身高实在是过于虚弱幼小。 但她很快乐。 他们走过厨房,熠熠还笑着打招呼,吴姨,我去音乐房了,钟老师也去。 诶。保姆阿姨百忙之中回应道,我叫小董陪着你。 不用。小熠熠伸手推开通往音乐房的门,董姐姐能看到我。 连家的音乐房,修建在别墅后院,穿过绿植茂盛的小花园,就能见到独立在角落的宽阔音乐房。 连生熠快乐的说着《春望》,声音幽幽的念: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就是这首春望,钟老师会它的古琴曲吗? 会。钟应简单回应。 分卷(59) 连生熠便继续说:我在网上听到的《春望》,是一首二胡与交响乐的协奏。但是我想,杜甫的诗句,肯定更适合二胡和古琴,毕竟,这是我们中国的诗。钟老师您会就太好了。 钟应听的是杜甫的国破山河在,想的却是连君安在维也纳奏响的那首即兴曲。 他第一次听那首曲子,就能感受到创作者悲伤的灵魂。 正如他在舞台上重弹钢琴作出的猜测,创作即兴曲的人,该是一位年轻、稚嫩、坚强的姑娘。 如今,这位小姑娘走在他的身边,满脸笑意,声音甜甜的朗诵着: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全然无法领会晚年杜甫如何国破家亡、身世飘零。 她还仰着头,好奇的问钟应,钟老师,您会用古琴,弹奏出小鸟的鸣叫吗? 连生熠眼神期待,问题充满了小孩子的妄想。 钟应收起一腔困惑感慨,迟疑片刻回答道:我弹不出鸟鸣,但能弹奏出杜甫。 无论是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还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他都能准确的表述。 可他不能理解,熠熠为什么会喜欢杜甫的《春望》,又怎么能创作出即兴曲那么深邃、伤感却又暗含希望的乐曲 好,我和钟老师弹杜甫! 熠熠一声欢呼,打开了音乐房的门。 灯光随之明亮辉煌,一间占地宽广,存放了无数乐器的音乐房展现在钟应面前。 木制竖纹的背景墙,常常出现在熠熠的视频里。 昂贵的三角钢琴,静静矗立在中央。 靠墙的位置,整齐慎重的摆放着琵琶、扬琴、小提琴、大提琴,那把柏辉声送来的二胡,在里面沉默又普通。 钟应视线一扫,忽然懂了连生熠那句董姐姐能看到我。音乐房安装着监控,运作的红灯常亮,明显后面有人会默默保护这位走进音乐房的小女孩。 连生熠关上音乐房的门,走到了摆放乐器的架子旁,取下了小心摆放的葵纹琴首二胡。 她抱着那把珍贵的二胡,走到钟应面前。 钟老师,这就是柏老师送给我的二胡。他说,这把二胡属于我,就该取一个名字。 连生熠宛如介绍一位珍视的朋友,介绍着那把钟应熟悉的二胡。 你看,上面刻着的是葵纹。哥哥说,这是历史非常悠久的花纹,它像葵花一样灿烂,永远向着太阳。 所以我叫它朝露。 连生熠眼睛澄澈,认真的吟诵道: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它和朝露一样漂亮,会发出太阳一般温暖的声音。 很少有人用温暖形容二胡的声音。 钟应却见熠熠坐在音乐房的凳子上,拉开了弓弦,奏响了钟应熟悉的旋律。 那是汉乐府的《长歌行》,明明是感慨生命短暂的诗词,在冯元庆重谱的二胡曲里,透着悠扬动听的旋律。 让人忘记了悲伤,反而感受到美好暖春的阳光,懂得如何珍惜光阴努力前行。 看起来,方兰完全把冯派二胡的一切教给了熠熠。 柏辉声还坚定的认可了这位徒弟,让她给二胡取了漂亮的名字。 连生熠奏响的《长歌行》,带着钟应熟悉的温暖。 由冯元庆亲手记录下的冬季暖阳,一点一点在小姑娘的演奏里复苏。 哪怕朝露易逝,也能留下温暖的辉光,秋来叶落,留下的是对土壤的滋养,百川东去,终点便是奔腾大海。 一幅幅汉乐府歌颂的悲情景象,得到了美好结局的注释。 不知怎么的。 连生熠明明是笑着奏响它的,钟应仍听出了几分落寞。 仿佛她抑扬顿挫的音调,带出了藏在心底的叹息。 又或者,仅仅是钟应因为即兴曲产生了幻觉,将悲伤的心境投影到了灿烂的小女孩身上。 一首短短的《长歌行》结束,熠熠笑着递出了二胡。 她非常宝贝这把乐器。 隔着几步,钟应都能见到它崭新的琴身与银弦,丝毫不像一把历经了两代传承的木制乐器。 它状态很好。 钟应听完一曲乐曲,可以肯定这把朝露的状态。 他伸手接过,掌心的触感,正如他初次在柏辉声手上见到它时的细腻。 黑檀木色沉郁厚重,琴弦银银发光,连容易虫蛀发毛的琴弓都透着淡淡松香味。 看得出熠熠不仅经常演奏,而且会定期送去进行专业细致的保养。 你经常保养它?钟应问道。 嗯。 连生熠笑着点头,仿佛接受老师检查的好学生,柏老师教过我怎么保养二胡,方老师怕我忘记,也经常说,所以我一直记着。 方老师说,乐器就是我们的生命。我要像爱护自己一样,爱护它。 她垂下视线,看着钟应手中的二胡,一一说道: 挂弓、放琴不能太随意,以免伤到弓毛。 每次演奏之后,一定要用干燥绒布擦干净二胡上沾染的松香沫。 平时松香不能上太多,更不能太少,不然影响琴弓的寿命。 要时常注意千斤的松紧、间距,以免琴弦绷断千斤线。 熠熠记得清清楚楚,还指了指音乐房入口处的一长排控制按钮。 乐器怕虫蛀、怕潮湿、怕干燥,所以音乐房都专门做过恒温驱虫,这里是最适合存放它们的地方。 小女孩的神情认真,不像是单纯复述着老师话。 而是在努力向钟应证明,自己是合格的乐器使用者。 而且,我还会叫哥哥,帮我请专业的二胡修理师,看看它的情况。 熠熠的漆黑眼睛纯粹澄澈,语气郑重,这是柏老师送给我的二胡,我不能让它毁在我的手上,也不会让它成为装饰品。 钟应拿到二胡的时候,就知道她所说的正是她所做的。 她将二胡保护得很好,而且琴皮琴弓的状态,焕然如新,一看就知道熠熠天天都有拉开弓弦,奏响音乐。 钟应来到这里之前的所有顾虑,都在见到熠熠之后,烟消云散。 她确实拥有许多乐器,但是这些乐器,并没有成为可有可无的玩具。 我以为,你会那么多乐器,就不怎么喜欢这把二胡了。 钟应假作埋怨,开玩笑似的说完,又夸奖道,现在我替方老师见到它了,你那么珍惜它,我们都很开心。 开心柏老师的二胡,得到了小女孩的小心呵护。 开心柏老师没有选错继承人,她奏得一手好乐曲。 钟应心中那一丝丝关于熠熠不出席纪念音乐会的困惑,稍稍减退。 毕竟,她那么小,那么可爱。 谁也不愿意她伤心。 熠熠接回了自己的二胡,视线有些沮丧的说:其实我每天都有拉二胡,每天都有录视频。但是上传视频,要去杂音,要做特效,要嵌字幕。我不会,我得等哥哥给我做。 小可爱也有小烦恼,她抱怨道:哥哥总是挑三拣四,一会儿要我弹过钢琴才帮忙,一会儿要我拉一遍小提琴才帮忙,然后还不给我传二胡的视频,才让你们觉得我不怎么喜欢二胡。 她的苦恼,将一切原因归结于自己视频主页上纷乱杂芜的更新。 连生熠仰头看钟应,央求道:钟老师待会把我的二胡录像都带给方老师吧,这样她听完,就知道我没有偷懒了。 钟应无法拒绝小女孩的请求。 他答应了下来,甚至说道:我可以帮你看看,怎么做视频特效。顺便把你想上传的视频,都传上去。 他印象中的视频上传,远没有熠熠描述的那么麻烦。 不过是打开编辑器,随便加入字幕,消除杂音罢了,什么特效都是一键添加,傻瓜式操作,特别容易。 连生熠一听,兴高采烈的欢呼道:太好了,我要把这几周的视频,都上传上去! 师生两人不务正业,走进音乐房做的不是合奏乐器,而是打开电脑弄视频。 熠熠不愧是经常上传视频的创作者,开机、开软件一气呵成。 她眼神期待的说:钟老师,我的录像都在这个文件里,你打开剪辑,我跟你说从哪里开始、哪里结束,加什么特效。 钟应坐到她让出的位子,信心满满。 然而,真正端详起熠熠打开的视频剪辑编辑软件,才发现一切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因为,这台电脑安装的软件,复杂又专业。 满屏幕英语的控制键,虽然不影响他的阅读,但是影响了他的理解。 他按照一般软件的操作,打开了熠熠的录像。 可视频清晰展现在屏幕上,接下来的任何操作,他都无法继续。 要么是点击上面菜单功能,看不出具体作用。 要么是弹出窗口,告诉他没有进行什么什么操作之前,不能进行该项功能。 句子他都懂,但他完全无法理解这些提示的意思,更不能按照提示继续操作。 连生熠保持安静,坐在一旁瞪大眼睛。 钟应折戟成沙十几分钟,终于选择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这款软件太专业了,可能是连先生习惯用的,比较复杂。 他看向熠熠,征求意见,我们安装一个更简单的软件吧,也许特效和去杂音没有这款软件完美,但是你学会了使用,就能上传更多的视频。 可惜,这个建议没有得到熠熠的欢呼。 她视线犹豫,小声的提醒钟应,这台电脑没法安装其他软件。 钟应疑惑看她。 熠熠又补充说道:而且有些网站也打不开,视频都是哥哥处理好之后,发给妈妈。妈妈帮我上传的。 小女孩直白的两句话,钟应突然意识到什么。 他收起软件,点开桌面的浏览器,输入了常用的搜索引擎,却只看到加载loading,最后提示无法链接。 这样的情况,立刻让他猜测了许多为什么。 为什么熠熠天天都在录视频,上传到主页的频率,却是一两周一次。 为什么熠熠喜欢奏响二胡,她的主页依然在维持着钢琴、小提琴和其他乐器微妙的平衡。 因为,她的哥哥或者妈妈,不希望她获得更多的关注。 一个经常上传二胡或者别的乐器的小女孩,但凡在专一乐器上展现出独特天赋,就会像方兰、柏辉声发现她时那样,迅速的崭露头角。 钟应心思百转的猜测,最终回到了连君安的那首即兴曲。 孤独、悲伤、强颜欢笑。 透过斑驳树叶缝隙,偷偷仰望天空与阳光的卑微渴望,着实令他心疼。 他犹豫着要不要问出声,却见到连生熠离开了凳子,走向了音乐房的另一边。 电脑一点也不好玩,还是等哥哥回来给我做视频吧。 连生熠的话,显然已经习惯了这台并没有网络作用的电脑。 可她仍是笑着,声音雀跃又快乐的邀请钟应。 钟老师,你弹古琴,我拿二胡,我们合奏《春望》好不好? 第53章 音乐房安静回荡着古琴的泠泠弦声。 连生熠拥有的乐器种类, 远远超过了她擅长的类型,音乐房旁边的小小乐器房,还闲置着古琴、贝斯、吉他。 几乎囊括了所有弦乐器, 寄托着一位素未谋面的母亲, 对孩子的溺爱。 因为熠熠说, 这些都是妈妈工作回家,给她带的礼物。 并且希望, 连生熠可以学会它们。 但我学不好古琴。 连生熠专注的看钟应调弦, 我觉得它太难了。 钟应调整着这张久未使用的桐木琴, 笑着问:你是小天才,怎么会觉得难? 因为它和其他弦乐器完全不一样。 小女孩的眼睛满是困惑,没法完美的表达感受, 我弹奏它的时候,觉得非常悲伤、非常痛苦,手指划过琴弦,就会不由自主的去想伤心的事情。但是 连生熠声音顿时扬起来,我不伤心呀。可我弹奏它,就想掉眼泪。 钟应听着她直白的讲述着古琴带来的痛苦,却沉默的勾了勾弦。 铮铮琴弦,利落铿锵。 古往今来, 琴抒其志,琴奏其心,弹奏的人处于什么状态, 指尖的琴弦就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 伤心的不是弹奏古琴的连生熠, 而是她压抑的灵魂, 在借着琴弦低声啜泣。 然而, 钟应浅淡笑了笑, 为连生熠找到了最好的借口。 也许是这张琴的弦音太低沉了。 他修长手指抚抹剔挑,按弦奏出一段凝重悲痛的旋律,所以,它正适合杜甫晚年的诗句。 话语间,流畅低沉的琴弦,回荡在隔音良好的音乐房。 连生熠那一丝丝的困惑,随着钟应的琴声,变成了一句句诗词。 国破山河在,物是人非事事休。 她期待的《春望》,正该是古琴深沉、哀婉的调子,也该是钟应缓挑琴弦、急勾中指的姿势。 连生熠神色惊喜,伸手拿起了朝露。 无须钟应停下等待,更不需要喊出1、2、3的节奏,她立刻就能接上旋律,为这曲《春望》送入草木春深的伴奏。 钟应弹奏着《春望》,依然能清晰听出连生熠的弦音。 远比隔着网络的视频更为纯粹果断,声音颤颤,宛如一位历经苦难的老人,手抚残垣断壁,潸然泪下。 这是一首哀乐哀曲,古琴与二胡两种能作伤怀悲戚之音的乐器撞在一起,便是无法抵抗的风浪。 春雨如丝,却浇透故人心。 《春望》虽短,但道尽凄苦意。 钟应听得二胡的弦愈发虚弱,正像杜甫说自己满头白发颤颤巍巍似的,站立不住。 他心中感慨连生熠对情绪的掌控,却听见那弓毛,克制着痛苦般刮过银弦,远远超过了一首乐曲承载的凄厉。 钟应猛然停手,抬头就见连生熠皱着眉,结束了最后一段音。 分卷(60) 她脸色苍白,仿佛痛哭一场,虚弱又急切的低低喘息。 熠熠,你哪里不舒服?钟应焦急的走过去,唯恐她会倒下。 连生熠握着弓弦,错愕的抬头,看向钟应的视线泛着片刻的茫然模糊。 可能、可能音乐房太闷了。 她的笑容苍白,声音轻得像自说自话。 连生熠缓缓深呼吸了一会儿,抱着朝露,掩饰一般解释道:刚才我想起这诗的景象,忽然就觉得伤心。 她说伤心,又扯出了一个勉为其难的笑,古琴确实比管弦乐队更适合它,但也难怪大家很少做二胡和古琴的合奏。 钟应完全清楚她的意思。 因为古琴奏出的《春望》过于凄苦,二胡低沉幽怨更增数倍。 老来别离、国破家亡的伤痛,随着两种乐器天生共鸣的弦音,只会叫人越发伤心。 他从小对情绪敏感,自然懂得熠熠此时的低沉。 我们休息一下? 钟应见她脸色依然苍白,顺着说道,这里确实太闷了,我把房门打开。 音乐房是完全隔音的密闭空间。 换气系统再优秀,也无法模拟真正的自然通风,确实会闷一些。 然而,钟应刚打开房门,就见到了一位年轻人的女士。 她戴着单边蓝牙耳机,与钟应四目相对,却完全没有自我介绍或者质问钟应的意思。 熠熠,该吃药了。 她不像是建议,更像是在通知连生熠下课放学。 连生熠的声音低沉,十分不情愿的回答道:好。 钟应见到小女孩默默站起来,把二胡放回了原来的位置。 她的脸色依然不太好,可是精神振作了许多。 钟老师,《春望》实在是太难了。 连生熠的抱怨,就像一个想偷懒的孩子,等我吃完药,我们学点简单的好不好? 明亮宽敞的厅堂,钟应安静的喝茶,发现连生熠的吃药,不仅仅是吃点儿药那么简单。 她身上连接着测心率用的贴片,那位董姐姐挂着听诊器,耐心的询问道: 熠熠,心口疼吗? 不疼。 深呼吸,慢慢吐口气。 连生熠乖乖的按她说的做,漆黑的眼睛委屈的说: 董姐姐,我真的不疼,就是刚才弹的曲子太难了,我有点儿着急。 熠熠不能着急。 那位专业的姐姐,取下了听诊器,笑着叮嘱,待会叫钟老师教点简单的曲子,不然就不能继续上课了。 连生熠点点头,等着取下了身上的贴片,她又重新恢复了快乐。 钟老师,我们回音乐房吧。 音乐房重新响起音乐,轻柔明丽的旋律,演奏着厉劲秋喜欢的海顿名曲。 欢快的d大调,转换到古琴和二胡弦上,依然保持着伟大音乐家的乐思,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快乐。 钟应将一切疑问困惑,藏在了心里。 哪怕连生熠的眼神,闪闪躲躲的看他,钟应也能保持着平静,仿佛一切没有发生似的,笑着问道:熠熠喜欢吗? 喜欢! 又恢复了她惯有的无忧无虑。 钟应的第一次教学,并没有持续很久。 《d大调钢琴鸣奏曲》完整的在古琴与二胡弦上演奏,获得了熠熠欢快的笑声,就差不多到了他该离开的时候。 连生熠的依依不舍,显然比送走亲哥哥真实许多。 钟老师下次什么时候来啊? 她充满期待,明天也来好不好? 好。钟应答应了她,只见小女孩脸色焕发光彩。 她还想送钟应走得更远些,却被董姐姐拦了下来。 熠熠,回去休息吧。 董姐姐声音温柔,动作强硬得不容反驳,直接握住了门把,不允许她再往外走。 我送钟老师出去。 门声轻响,隔绝了温馨华丽的别墅,还有清幽静谧的小区。 钟应什么都没问题,什么都没说,但一清二楚。 熠熠身体虚弱,患有严重的疾病。 严重到偌大的别墅,有连君安,有保姆,还有这位神出鬼没的董姐姐,都提防着陌生人伤害她。 他们一路沉默的走到了远离别墅的门外,对方才做了自我介绍。 钟先生,您好,我叫董思,是连生熠的家庭医生。 她哪怕自我介绍,仍是刻板严肃,看起来一点儿也不亲切。 熠熠身体不太好,如果您发现她呼吸不畅、头冒虚汗或者嘴唇发白,请立刻告诉我。 钟应不明所以,怎么告诉你? 董思浑身透着专业,您只要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就会知道。 她不需要说监控,更不需要详细介绍自己有多专业。 钟应立刻就能明白。 那次吃药的例行检测,更像是做给他看的流程。 以至于熠熠变得局促不安,眼神闪烁,唯恐钟应会问她病情,又安心于钟应什么都没问。 钟应和董思道别,登上了回程的车辆。 那栋温馨豪华的别墅,仿佛是为连生熠打造的舒适牢笼,环绕着许许多多监控亮起的小红点,时时注意着熠熠的一言一行。 连生熠太寂寞了。 那种寂寞,映射到《春望》之中,成为了浓浓的阴沉痛苦,随着古琴哀怨低婉的弦音,变成了一种痛彻心扉的倾诉。 有些问题,钟应不用问就得到了回答。 钟应确确实实见到了即兴曲的创作者 她还是个孩子,却失去了孩子的放纵与自由。 想到这样残酷的事实,钟应深深体会到了方兰的泪水。 他的方老师,伤心于柏辉声的早逝,更伤心于柏辉声认定的继承者病症缠身,可能时日无多的现状。 熠熠那么可爱,有着举世无双的天赋,印刻于灵魂的热爱,全力支持她享受音乐的父母兄长 可她活得不如周逸飞快乐。 钟应忽然想到了那位叽叽喳喳、吵吵闹闹的小朋友。 榜一大哥应当会很乐意给熠熠带去快乐。 心中灵光一闪的钟应,拿出手机发送了消息。 小飞,你想不想去跟熠熠玩? 他等了一会儿,消息并没有秒回,看起来小朋友也不是无时无刻沉迷手机,拥有健康的掌控能力。 钟应便放下手机,坐到电脑前,打开了熠熠的视频主页。 他竟然发现,熠熠的视频在五分钟前更新,封面终于是那把葵纹朝露,而乐曲的名字是 《春望》。 让熠熠伤心痛苦的《春望》,会出现在她的主页,着实令钟应震惊。 他好奇的点开,很快听到了低沉的二胡旋律。 比熠熠还要高出一截的朝露,雕花葵纹随她拉开弓弦摇摆。 音调悲伤凄凉,又不像是一首伤心脆弱的乐曲。 它很美,但它不像是杜甫恨别鸟惊心的《春望》。 钟应听着听着,觉得不太对劲。 几小时前,他刚和熠熠合奏过《春望》,熠熠拉开的银弦,奏响的音调比视频里更为低沉、尖锐,每一个转音都在微微颤抖。 抖落着一位凄苦别离的白发老人,命不久矣的伤怀。 然而,视频里的熠熠,演奏得很好却没有合奏时那么好。 弓弦弧度没问题、颤弓姿势没问题,可是乐曲的情感差了几百倍。 以至于钟应困惑的重新听了一遍,才能确定:熠熠的独奏,远没有合奏时那么感情丰富,音色也差了许多。 录音设备的问题? 视频压缩上传后,声音走了样? 钟应不太了解视频网站,他猜测着这两种可能。 他还没能翻找一下熠熠视频里有没有《长歌行》拿来对比。 手机的疯狂震动,抓住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因为,这手机震动得像是来了电话。 嗡嗡嗡、嗡嗡嗡个不停。 钟应拿起来才发现,震动的不是电话,是周逸飞。 啊啊啊,我要去我要去! 呜呜呜钟哥你是我的亲大哥,以后你指南我不走北,你说东我不聊西。 但是、但是、但是! 能不能别让我小叔知道! 他是个大混蛋,他真的会告状造谣污蔑我早恋!!! 感叹号就像是周逸飞的害怕,一句一句往外冒。 钟应一腔愁绪被击得稀碎,隔着手机,耳边都有周逸飞叽叽喳喳的声音。 我帮你保密。 他发出消息,那边果断秒回,欣喜若狂。 一串谢谢谢谢,爱你亲哥,跟中病毒似的往外冒。 钟应无声的哈哈笑看小朋友发疯,随即陷入了新的苦恼 周逸飞就住在厉劲秋家,他要怎么保密? 很快,厉劲秋手机响了起来。 啊? 厉劲秋很高兴接到钟应电话,但是他不高兴,钟应是为了那个吵闹的小崽子。 我不同意。无情小叔,当场拒绝,这家伙跑熠熠家去只会捣乱,他不闯祸我都谢天谢地了,你还想带他去陪熠熠? 他能把别人家给砸了! 熠熠没什么朋友。 钟应习惯了厉劲秋的话,努力阐述榜一大哥的重要性,如果她知道周逸飞一直喜欢她的视频,肯定会很高兴。 高兴归高兴 厉劲秋皱着眉说,就周逸飞那性格,他不适合跟人做朋友,只适合做仇人。 可钟应十分坚持。 小朋友吵吵闹闹,热闹些才好玩。 死气沉沉的,估计熠熠压力更大。 这辈子做梦都希望周逸飞死气沉沉、最好变成哑巴的厉劲秋,实在是不懂小孩子。 他正要说,自己还有很多乖巧可爱的野生侄子侄女,可以介绍给钟应带去熠熠家。 那边就传来了钟应新的诱惑 秋哥,你还记得连君安吗? 他的妹妹熠熠,应该就是他那段即兴钢琴曲,真正的演奏者。 厉劲秋一时之间都没想起来连君安是何许人也。 但钟应说即兴钢琴曲,他就算上辈子的记忆也会死灰复燃。 就那个踩了电门一样疯狂三整音的在世贝多芬? 厉劲秋声音都高亢了,他怎么会有这种妹妹! 这么乖巧可爱天赋绝佳,弹钢琴都选小星星的妹妹,跟那种三整音炫技达人一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行,很不错。 厉劲秋马上就同意了钟应的要求,明天我就把周逸飞送过来,你等着。 他挂掉电话,气势如虹。 仿佛明天是要去上门寻仇,而不是送侄子去小女孩家玩耍。 周逸飞,过来。 厉劲秋一声招呼,周逸飞往音乐房蹦跶的脚步瞬间凝固,一脸震惊错愕的走过来。 小小声问道:怎么了,小叔? 你想去熠熠家? 厉劲秋就跟审问似的,吓得周逸飞稍息立正。 你还叫钟应跟我保密?厉劲秋又问。 周逸飞魂飞魄散,疯狂摇头,我不是,我没有,你别听钟哥瞎说。 他简直要当场哭泣,钟应的保密意识太差了吧,这还没出发就泄露了? 小朋友悲痛的准备提前纪念自己的军旅生涯了,却听到厉劲秋雷霆震怒轻轻放下。 去熠熠家,给我正经点。 周逸飞眨巴着眼睛,仰望亲堂叔。 厉劲秋脸色黑如包公,刚正不阿,要是让我知道你把小女孩惹不高兴了,或者惹钟应不高兴了,你懂的。 懂懂懂。 发配充军、碎尸万段、永世不得超生! 嘿嘿! 厉劲秋满意的摸了摸侄子的毛绒脑袋,笑着说:而且你可以把你的电音remix带上,给连君安多听听。 周逸飞缓缓抬起困惑的眼睛,这辈子都没见过厉劲秋对他的电音如此上心。 小叔,那是谁? 慈祥的作曲家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一位充满天赋和欣赏水平的钢琴家,他特别擅长三整音,一定会喜欢你的remix。 第54章 一大早, 周逸飞全自动的跑到了樊林。 还没忘记抹黑自己的堂叔。 小叔睡懒觉,根本喊都喊不醒,我就自己来了。 周逸飞俨然守时好少年, 钟哥, 我们几点走, 我东西都带上了! 他背了一个运动包,显然有备而来。 钟应一头雾水, 出于安全考虑, 还是问了问,你带的什么东西? 小叔说熠熠家有个天才钢琴家,擅长超高难度音乐技巧,能给我的作品提建议!我连夜把我的作品拷贝出来,一包都是移动硬盘。 他还抖了抖, 发出硬盘哐哐哐的响动,这就是见面礼啊! 周逸飞嘴上说见面礼,心里想的全是飞黄腾达, 钢琴家慧眼识珠。 钟应听他绘声绘色讲述: 著名音乐大佬,把作品录音带寄去唱片公司,老板当场拍板,成就一番佳话。 还有著名电音大佬, 无意间把送给朋友的拷贝, 发给了隐藏音乐家, 顿时技惊四座,全球知名。 总之, 连君安在厉劲秋的赞美下, 让周逸飞充满幻想。 他有理有据的说道:我小叔那么看不起别人的家伙, 都能夸这位钢琴家, 说明他一定对电音非常热衷。 小朋友眼睛闪烁着光芒,果然熠熠的哥哥,也是天才啊。 分卷(61) 毫无感情只有技巧的钢琴家,得到了厉劲秋夸大其词的称赞。 钟应稍稍想想都知道为什么。 他在家查过remix和电音,这类带着咚咚咚鼓点的乐曲,确实是吵闹了一些。 钟应完全理解厉劲秋的不喜欢,可他没想到,厉劲秋竟然不喜欢到了这种程度。 善解人意的钟应没有戳穿,更不会打击小朋友的热情。 他笑了笑,说道:那你记得把硬盘留下,让钢琴家单独欣赏。 没问题!周逸飞表示收到,我一定请他给了建议,重新修改后,再用最优秀的作曲,请大家一起欣赏。 虽然钟应不是这个意思,但是殊途同归,皆大欢喜。 前往熠熠家的路途,短暂又热闹。 周逸飞小朋友一个人,都能撑起一场寂寞的旅行,钟应对他充满信心。 敲开那扇紧闭的大门,率先见到的依然是铁面无私连君安。 然而,这位钢琴家视线一挑,看了看钟应又看了看周逸飞。 怒火持续燃烧! 大的赶不走,还带来一个小的?! 哥哥,来了吗? 他还没开口嘲讽,身后就传来了焦急的询问。 连君安黑着一张脸,让开了道,没好气的回答:来了。 钟应和周逸飞走进去,总算见到了连生熠。 今天可爱的小姑娘重新梳起了活泼的小辫,掩盖了她微微发黄的发烧,扎着五颜六色的头绳。 钟老师好。 她礼貌问候,漆黑澄澈的眼睛好奇的去看旁边的周逸飞。 钟应觉得奇怪,他还以为周逸飞会兴高采烈的自我介绍,想不到这时候噤若寒蝉,闭紧嘴巴,一言不发。 小飞? 钟应不得不拍了拍小朋友的肩膀,示意他快说话。 周逸飞没想到熠熠比视频看起来更加可爱,说话声音也比他想象的好听。 平时嚣张狂妄的性格,顿时扭扭捏捏起来,被钟应一拍,才害羞的自我介绍道: 熠熠,我、我叫西南飞! 连生熠一脸茫然,礼貌的喊道:你好,西哥。 西哥立马炸了,不是不是,我叫周逸飞,西南飞是我的id,我就是、就是那个西南飞! 钟应终于感受到厉劲秋所说的不靠谱。 小朋友平时说话跟说书似的厉害,我家熠熠都变成了夸耀吹嘘口头禅。 真到了正主面前,竟然这么的不争气。 钟应无奈出声,帮他理顺了意思。 熠熠,他其实是你的粉丝。他就是你视频网站上,经常给你送烟花的西南飞。 哇! 连生熠脸上写满惊讶,我有粉丝了? 她看起来并不知道烟花的事情,下意识去看连君安,哥哥,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有粉丝给我送了烟花? 小小的女孩子,不懂什么打赏烟花,也懂周逸飞给她送过礼物。 谁知,她这么一责问,连君安倒是想起来了。 就是你?! 连君安的脾气克制不住,整天给熠熠刷花、留言,还问东问西,你有什么目的? 周逸飞被他问得一愣。 还没解释呢,就见连生熠伸手拽住了发火的钢琴家衣摆,神情严肃。 哥哥,你干什么? 熠熠沉着声音,像在生气,这是我的粉丝,他当然是喜欢我的视频,才会给我留言、刷花。 你瞒着我就算了,你还敢凶他?! 妹妹凶起来,连君安就算怀疑周逸飞居心叵测,都被拽得没处发火。 道歉。连生熠扯了扯他的衣摆。 连君安凶狠盯着周逸飞,敷衍的回了一句,对不起。 还有,谢谢呢? 嗯?连君安不明所以,他不骂死周逸飞都算好了,还谢? 我谢他做什么? 他一句反问,连生熠默默松开了手。 但她走到周逸飞面前,认真的说道:周逸飞哥哥,谢谢你喜欢我的视频,也谢谢你给我送烟花。但是平时我的网站都是哥哥和妈妈在打理,如果我早一点知道你给我送了烟花,一定会亲自谢谢你。 她说得格外真诚,还替连君安道歉,还有,对不起,我哥哥脾气不好,又爱生气。他是个被宠大的坏孩子,我替他给你道歉。你不要怪他。 被宠大的坏君安,顿时瞪大眼睛。 他妹妹基本不怎么见外人,这又是从什么乱七八糟电视剧里学来的替人道歉! 连君安伸手抓住妹妹肩膀,严肃的纠正还没说出口,连生熠就怒瞪着他。 哥哥,给周逸飞哥哥说谢谢,不然我以后都不理你了! 斩钉截铁,比连君安耍无赖的不做特效,还要真实一百倍。 谢谢你喜欢我妹妹的视频。 连君安能屈能伸,做了一个知错能改的好哥哥。 不用谢、不用谢。 周逸飞不好意思的抓了抓头发,一位是他喜欢的小天才,一位是他寄予厚望的钢琴家,他怎么会生气呢。 我这都是发自内心,不是为了感谢。 周逸飞抓住自己的背包,期待的说道:如果我能听到你的现场演奏,我就心满意足了。 连君安:??? 不是为了感谢,还敢得寸进尺? 亲哥这边还没来得及发火,熠熠的眉眼展露出兴奋的光彩,快乐的拍着手。 好啊,你喜欢什么乐曲,我去音乐房弹给你听。 寂寞的音乐房,总算多了一位小听众。 刚才还害羞内向的周逸飞,听到马上就能欣赏熠熠的现场演奏,兴奋得展露无法掩饰的本性。 熠熠,我听你弹小星星,就想问你会不会《费加罗的婚礼》。 还有琵琶,之前我听别人弹《十面埋伏》,就觉得你弹的肯定更有意境。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这首《卡农》,它超级治愈,特别适合你! 周逸飞一路走,一路将自己一年来的所思所想倾倒而出。 连生熠一双漆黑眼睛,一直默默的盯着他看。 我是不是话太多了周逸飞不好意思的问。 没有。连生熠摇着头,彩色发绳扎着的小辫轻轻晃动,只是有些曲子,我可能没有学过,我必须听一遍,才能弹给你听。 听一遍就能弹给我听?周逸飞简直要被这上帝眷顾的天赋和自信刺激得落泪。 他说:我羡慕死你了,我要有你这天赋,我妈得给我跪下来。 周逸飞激动得语无伦次,呜呜呜,我现在就给你搜那首《卡农》,你一定要弹给我听。 连生熠睁着大眼睛,嘴角淡淡笑意,看他熟练的拿出手机,搜索着喜欢的乐曲。 我也很羡慕你。她小声的说。 她的声音微弱,专注搜索乐曲的周逸飞都没听到。 钟应却听见了。 连生熠的表情尽是憧憬,好奇的看着周逸飞熟练的动作,习以为常的摆弄手机,搜索到想要的东西。 钟应觉得,也许自己懂得她那份羡慕。 关在温暖华丽牢笼的小鹰,总会渴望自由的蓝天。 他叹息一声,看向旁边神情戒备,完全没发现妹妹异状的连君安。 连先生今天不出门? 连君安闻言火气上涌,瞥他一眼,不出门,怎么,不满意? 他平时都在欧洲活动,这次一直待在市内,主要是恩师的安排。 昨天的排练,耽误了他在家守着熠熠,连君安已经很不高兴了。 现在,钟应还嫌他碍事? 然而,钟应只是一笑。 没有不满意。只是想起连先生是一位忙碌的优秀钢琴家罢了。 连君安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嘲讽。 如果不是连生熠快乐的打开了音乐房的门,他肯定会动手。 肯定! 通往音乐房的路途短暂,但是足够周逸飞翻出心爱的《卡农》,戳到最大声,播放给连生熠听。 舒缓柔软的乐曲,不断的保持着重复的旋律,却在创作者的修改之后,变成了一种澄澈清亮的温柔。 这确实是不一样的《卡农》。 连生熠成长于钢琴家的环境,即使没有网络,没有社交,她依然学会了无数经典乐曲。 但是,周逸飞从网上播出来的《卡农》,并不完全是帕赫贝尔的d大调。 她打开了所有灯,走到了三角钢琴前,不需要再听一遍录音,视线扫过黑白琴键,都知道从哪里开始她的倾诉。 音乐房明丽柔和的旋律,正是连生熠的《卡农》。 她重复的音节,像在重复着一缕阳光。 温暖、忧伤,又无可阻挡的光芒万丈。 她的弹奏,不是简单的模仿,而是汲取了网络版本最佳的规则,加入了自己的思考,奏响了属于自己的情绪。 周逸飞听过无数熠熠的视频,每天都在她创作的旋律里入睡。 但是,没有哪一个视频的声音,能像现在连生熠弹奏的那样温柔澄澈,令他激动的拿出手机录像。 旋律温暖向阳,弹奏出《卡农》的经典。 音调悲伤凄凉,暗藏着演奏者的忧愁。 可惜,周逸飞头脑发晕,录完了整首《卡农》,差点找不回自己的灵魂。 熠熠你好可爱,好温柔!我要把这段回家处理一下,它就是我这辈子的手机铃声了! 说完,他忽然警觉了什么。 转头一看,连君安的视线炽热得要杀人。 周逸飞却只记得叮嘱钟应,钟哥,我刚才说的,千万不要告诉我小叔,我怕他鲨了我。 钟应哈哈大笑。 连生熠不知道哪位叔叔那么霸道,依然快乐的建议道: 周逸飞哥哥,我这里有更好的录音录像设备,我可以重新帮你弹奏一段。 真的? 周逸飞喜出望外,看了看音乐房里眼熟的专业设备,就是这些吗? 嗯。连生熠点点头,寻找一贯的帮手,哥哥。 然而,连君安岿然不动,还恃宠而骄。 我不帮你。他声音讽刺又傲慢,你钟老师有本事,叫你钟老师帮你。 他早在监控里看了,钟应就是个电脑盲,连特效软件都不会用, 连君安就等着钟应无计可施,求他帮忙! 谁知,周逸飞嘿嘿笑,哪里需要劳烦钟哥,这个我擅长啊。 连君安:? 暴躁的哥哥千算万算,算漏了一位电音remix小达人。 周逸飞不说精通全球专业音乐编辑软件,送去当个录像剪辑特效临时工,绰绰有余。 别说开录像设备,他还会修电脑! 虽然面前的一套录像设备,超级高级,但是周逸飞保持着小达人的自学能力,一会儿就把屏幕给试亮了。 好了,我看看,这是录制,这是传输。 周逸飞一边弄,电脑一边出现了想要的画面。 连生熠脸上尽是欣喜,对,哥哥平时帮我录像,也是这样的。 连君安彻底失宠。 他想不明白,这么复杂的全英文专业软件,这崽子才十六,怎么一点儿使用障碍都没有? 还真给弄开了! 周逸飞不管,反正机器设备试不坏,他就疯狂试,设备哪有给熠熠录像重要。 等他按着平时的摸索经验,尝试掌握这套高级专业的录像工具,本性就关不住的冒了出来。 哎哟,熠熠你可太幸福了。 他能从电脑屏幕,看出录像设备金钱燃烧的味道,这像素、这音质,还有你们家电脑这100t的超大固态,拿来剪音频太合适了。 周逸飞倒腾手上的设置,嘴上也叨叨个没完。 有天赋就是不一样,我想学音乐,可我妈总说我没天赋,让我去学医。学医哪有电音好啊 正说着,屏幕哗哗弹出两个窗口,周逸飞平静的做好调试,好,启动了。 他期待的看着小天才,说道:熠熠试试,我保证比你平时录的视频,音质更好! 真正的科技大佬,随便做个承诺都很扎连君安的心。 小兔崽子,第一次拿到他们家的录像设备,就敢信口雌黄,说这次比以前都好。 什么意思? 要造反啊! 连君安眯着眼睛,怒视周逸飞。 然而,快乐的小朋友丝毫没有感受到他的怒火,激动的等待亲手为他家熠熠录下第一段乐曲。 于是,熠熠走回三角钢琴。 她沉默片刻,才重新弹奏了那段自己即兴改编的《卡农》。 乐曲依然温柔治愈,甚至去掉了最初弹奏时的淡淡伤怀,只剩下了一片安宁祥和。 周逸飞沉浸在连生熠创造的音乐世界,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感受天才难以抵挡的魅力。 短短的乐曲结束,周逸飞激动的为她鼓掌。 连生熠还没见过这样的热情,她瘦弱苍白的小脸,透着一丝不好意思。 我弹得不好。 她眼睛求助一般看向连君安,哥哥的《卡农》弹得最好。 连君安的技巧永远弥补不了感情的缺失。 就算连生熠录制版本的《卡农》,远远不及她即兴改编的那一曲温柔澄澈,也不是他能弹奏出来的音乐。 他看了看周逸飞,不想在外人面前丢脸。 便推脱道:今天手疼,不想弹。 周逸飞对连君安的兴趣,仅限于他的品味。 见这位恃才傲物的钢琴家不给面子,他立刻就找到了另一位垂涎已久的天才。 钟哥,你来一段! 他眼睛闪闪发光,终于逮到了见证双天才的机会,我听小叔说,你弹的钢琴简直是神仙钢琴,现在熠熠这里就有六百万的斯坦威,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分卷(62) 鼓动人弹琴,说得像销售。 连生熠听了,笑得灿烂,没了那种强颜欢笑的伪装,更显得她眉眼弯弯,活泼可爱。 钟应想了想,走了过去。 音乐房安静跳动着录像,空气中还凝聚着清浅温柔的《卡农》。 可钟应抬手按下琴键,弹奏乐曲,一切的阳光灿烂、舒适温暖,都被一把柔软的尖刀,小心挑破。 连君安脸色铁青。 连生熠神情诧异。 曾经在维也纳音乐大厅响彻的钢琴曲,经过钟应的完美还原,回到了创作它的音乐人面前。 悲伤、沉闷,充满希望的钢琴曲,带着一种溶解空气的细腻窒息感,讲述着一段婉转稚嫩的渴求。 钟应弹奏了温婉缓慢的旋律,去掉了连君安随意添加的急行。 让那首柔韧的乐曲,以更为真实的面貌,响彻这间录着像的音乐房。 他喜欢熠熠的天赋。 他喜欢连生熠的笑容。 他想还给小姑娘应有的自由。 那就从戳穿一个谎言开始。 没有名字的即兴曲不长,却听得在场所有人沉默不言。 周逸飞没法形容自己心中涌上的伤感,淡淡的仿佛小绒毛,挠在了他没心没肺的胸口。 钟哥,你的钢琴也太厉害了吧。 他低声感慨,不愧是我提前预定的音乐节嘉宾,要是你跟熠熠来一次双手连弹,那就更妙了。 小朋友别有用心的建议,没得到任何的附和。 演奏完钢琴的钟应,转过头,就能见到连生熠震惊得无法自持的神情。 熠熠?周逸飞也察觉到了她的异常,伸出手肘戳了戳她。 连生熠惊觉一般回神,眼神复杂的看了看周逸飞,最终带着暗藏的惶恐,看向了钟应。 钟老师您为什么会弹这首曲子。 钟应的视线掠过无辜的熠熠,看向了那位脸色发青的罪魁祸首。 因为,这是你哥哥创作的即兴乐曲。 第55章 音乐房清晰传来钟应的声音。 他说:连先生在维也纳, 用华丽高超的技巧,弹奏了它。乐曲深邃、悲伤,藏着我们不懂的渴求。仿佛一只弱小的雏鸟, 小心翼翼的躲藏在宽阔的囚笼, 期望着有朝一日能够飞向日日仰望的蓝天。 它很美。 钟应的眼睛温柔凝视着连生熠, 但是我不知道,这首乐曲的创作者,是不是像乐曲里一样,明明身处痛苦, 又害怕别人为她伤心,故意 你闭嘴! 连君安终于忍不住心中的焦躁,大喊打断了钟应的话, 你懂什么钢琴, 你懂什么即兴! 他的呼号吓得音乐房两位小朋友神情错愕。 可连君安根本来不及顾及许多,斥责道:谁允许你在这里胡言乱语, 你给我滚出去! 哥哥 连生熠的惊讶变成了恐慌。 她跳下凳子, 跑到了连君安面前,拽住了连君安的手臂。 你出来,我们出来说。 连君安还想痛痛快快骂钟应一顿, 却被妹妹推出了音乐房。 周逸飞坐在电脑前,心有余悸。 这人脾气,怎么跟我小叔似的, 说炸就炸。 钟应叹息一声,看了看身前的钢琴,说道:可能是我说得太直白了, 连先生接受不了。 对, 就是太直白了。你怎么能说一个大男人是雏鸟呢。 周逸飞痛心疾首, 伤自尊的好吗。 钟应:? 音乐房的门隔绝了里面的感慨。 连生熠抓着连君安的手臂不肯放开,仰着头,两只彩色的小辫轻轻晃动,神情满是担心。 对不起,熠熠。连君安平复不了情绪里的愤怒和痛苦。 他长长叹息一声,皱着眉盯着音乐房大门,我确实在维也纳的音乐厅演奏了你的乐曲。当时是为了举办一场纪念音乐会,我觉得你的曲子,很适合音乐会的主题,就演奏了它。对不起。 然而,熠熠的手掌紧紧握住了他,低声问道:除了对不起呢,哥哥。 她漆黑的眼睛,倒映着连君安的容貌。 连君安稍稍低头,就能见到自己心爱的妹妹,抹不去的担忧,还有自己丑陋的嘴脸。 他知道、他一直知道。 熠熠从来不会去争辩一首乐曲的署名,更不在乎这首乐曲由他弹奏。 因为从她更小更小的时候,她就懂得了时光易逝,享受快乐。 但是,对他而言,那场比试就像是一场忘不掉的噩梦。 连君安至今都控制不住对钟应的愤怒。 可他不能说。 哥哥,你是不是害怕钟老师。 即使他不说,熠熠也能清楚的感受到。 小小的女孩子,握紧了哥哥的手,仰着头说道:你害怕他,因为他的天赋远远超过了你,在那场比赛里,用一种你无法接受的方式,击败了你。 你更害怕自己,因为,也许终其一生,你也无法追赶上他的脚步。 庭院吹来的清风,带着夏日炎炎惯有的炽热。 连君安在连生熠直白的问话里,无所遁形,而他唯一能够庆幸的,是熠熠永远不用知道,钟应击败他的方式,有多残忍。 连生熠从小就对情绪敏锐,她一双漆黑的眼睛,仿佛能够看穿所有的伪装。 是。连君安只有在熠熠面前,愿意变得脆弱坦诚。 我已经好久没有即兴演奏了。 他一脱离固定的乐谱,就会想起钟应的话。 这不是你的曲子。 它不适合你。 这首曲子的创作者,是一位年轻、稚嫩、坚强的 女孩子。 没有说完的话,每每回荡在连君安的脑海,都在斥责他的无耻与狂妄。 那是比厉劲秋不留情面的驳斥更为残忍的评语。 因为,钟应透过一串并不是诞生于钢琴的音符,见到了他小心藏匿起来的连生熠。 熠熠那么小,就在他们的呵护下长大。 没有经历过风雨,没有经历过痛苦,却又比任何人细腻敏感,能够创作出暗含悲伤的渴望。 连君安的沉默,默认了他在那场比赛之后遭到的巨大痛苦。 但是这份痛苦,被连生熠善良的误会了。 哥哥,你输给钟老师,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 连生熠的话,总是叫连君安无地自容,那首曲子本来就不是钢琴演奏的,你用钢琴即兴演奏它,当然比不上钟老师的创作。 下次、下次你提前告诉我。 熠熠丝毫没有责怪哥哥擅自挪用自己乐曲的意思,甚至为哥哥出谋划策。 我帮你写最适合主题的乐曲,你一定会胜过所有人。 因为,你是我最喜欢的钢琴家。 小小的女孩子,握住哥哥的手掌,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传递着自己的温暖。 就像她每次躺在病床上,痛苦得指尖冰凉,连君安为她温暖手掌时一模一样。 你比任何人都要厉害。 熠熠的话,总叫连君安眼眶泛红。 他张了张口,却说不出真相,更不能告诉连生熠 钟应用钢琴还原了那首没有名字的曲子,最初的样子。 无论是沉到深处的隐忍,还是雀跃于眼前的希望,都比他充斥着技巧却只有技巧的钢琴曲,鲜明生动。 他甚至像听到了连生熠的演奏,像听到那首本该由二胡奏响的乐曲,在创作者的指尖,亲自变为钢琴曲的模样。 他只觉得自己无耻,但他不能说。 嗯。连君安沉着声音,模模糊糊的回答了连生熠。 熠熠果然露出了笑容,还安慰他道:不许生气了哦。 她松开哥哥的手掌,翘起了小指,做了个弯弯的勾。 我们拉钩,以后我给你作曲,你不许为了任何人任何事生气。 小孩子的愿望,常常纯粹简单。 连君安和她拉钩,保证道:我不和他们生气。进去吧,去跟那两个讨厌鬼玩。 他们才不是讨厌鬼。 连生熠笑着松手,重回了她一贯的快乐,哥哥不要担心啦,我会告诉钟老师,那首曲子是我们一起创作的。 连君安点点头。但他不想再踏入音乐房半步。 熠熠懂他的抗拒,笑着打开了房门,给他挥挥手。 大门在他面前关上,连生熠还给了他一个加油的可爱表情。 隔音的房门,足够挡住所有声音,可挡不住连君安起伏不定的痛苦。 可是 连君安苦笑着盯着房门,声音随风飘散得很远,我更害怕你。 君安? 董思的声音传来,她在连君安怒吼时就赶了过来,等到熠熠重新回到音乐房,才出声打断陷入思绪的钢琴家。 没事。连君安摇了摇头,你回去吧,熠熠没事。 他垂下眼眸,盯着长廊整齐的地砖。 是我火气上来了,没控制住情绪。 熠熠和连君安出门,不过一会儿又回来了。 周逸飞超级小声的问:你哥还好吗? 他没事,有电话找他,所以他要出门啦。 连生熠善解人意帮哥哥开脱,转头就告诉钟应,钟老师,你弹的那首曲子,是我和哥哥一起写的,但是我觉得,你说的意象不对。 钟应见到连生熠推着连君安出门,就料想到会有这样的回复。 他无奈笑道:怎么不对? 连生熠坐到钢琴前,占据了黑白琴键的另一边。 她稚嫩的手指,抬起来按下了刚才熟悉的旋律,轻柔、哀伤的乐曲,重新回到了这间狭窄的音乐房。 她弹奏的是希望。 是透过树叶缝隙去窥伺阳光的希望。 但是这份希望,在稚嫩瘦弱的手指之间,变为了缱绻的流水,裹挟着片片落花,一同前往了未知的前方。 熠熠的睫毛纤长,随着乐曲笑着扇了扇。 她说:你听,这不是渴望飞翔的雏鸟,而是岸边欣赏着落花流水的游客,在感慨春光易逝,珍惜当下。 音乐有着千百万种理解与思考。 连生熠微笑着讲述着这首乐曲的诞生,她说,那是一个桃花满树的春天,自己和哥哥走到了漂亮的溪水旁边,见到了粉嫩花瓣飘落澄澈溪水,渐渐远去的有感而发。 她说得十分生动,连指尖的旋律都毫无预兆的雀跃起来。 熠熠说:这首曲子并不是结束。 更加明亮清晰的调子,随着她冰冷的手指起舞,如同春日缕缕阳光,终于穿透了厚重的树叶,普照大地。 她笑着说:它只是春天的序曲。 周逸飞在春天的序曲里感动得泪流满面。 我算是知道天才什么样了,真该我妈想把我送去学医,要是有机会,她得把我塞回去重新投胎。 连生熠哈哈大笑,安慰道:妈妈们都是口是心非,她肯定可心疼你了,希望你成为一个好医生,获得稳定的工作和尊重。 周逸飞想了想,好像真是。 他还在学医和学音乐之间找不到更好的辩驳方式,转头却发现钟应始终沉默。 钟哥,怎么啦? 没什么,只是在想春天的序曲。钟应笑了笑。 连生熠的即兴演奏,将低沉阴暗的意象,改变为了美好灿烂的春景。 如果,她没有故意改动了几个音节,钟应一定会信她。 短暂的教导,多了一位科技小达人,直接帮连生熠从录像录音到消音特效剪辑,一条龙服务。 钟应也不急,坐在一旁任由两位小朋友快乐的玩耍。 毕竟,连生熠根本不需要教导。 她什么都会,她什么都懂。 临走了,周逸飞终于将自己一背包的惊世大作,托付给了值得信任的人。 熠熠,我的未来和前途,都指望你哥了。 连生熠郑重抱住那一背包的移动硬盘,点头保证,你放心,我绝对会要求哥哥听完,给你写最详细的听后感和建议! 小伙伴们的快乐交易,直接把连君安给卖掉。 当然那位悲伤的大钢琴家,从外面散步回来,就发现自己多了一项艰巨的任务。 电音?remix? 他是古典乐钢琴家,对这种新兴潮流一窍不通。 但连生熠非常肯定的说:周逸飞哥哥特别希望能得到你的点评,他说你很厉害,钢琴技巧就像是电音技巧,完美的融会贯通,绝对可以欣赏他的创作! 连君安十分容易在妹妹的真诚吹捧里迷失自我。 行啊。他大言不惭,他要是够优秀,我帮他做个推荐都没问题。 钢琴家又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威严,打开了一大背包的移动硬盘。 他在聆听前,还特地打开搜索引擎,进行了一番学习 电音,一种经过电脑合成处理的音乐类型,常常带有混响回声之类复杂乐曲。 他懂了,也就是经过电脑合成的交响乐。 不过是音乐的另一种表现形式,欣赏起来可太容易了。 信心无限膨胀的连君安,点击了周逸飞第一份作品 吵杂的鼓点喷涌而至,好像头顶多了一台电锯疯狂转动,连带着椅子都出现了颤抖的幻觉! 连君安以为移动硬盘坏了。 于是,他把周逸飞的作品,拷贝到电脑重新打开 电锯变成了围绕头顶旋转的切割机,以他的脑袋为轴心,来了一场圆周运动,势必要削掉他的脑壳盖子! 分卷(63) 现在他觉得是自己电脑坏了。 连君安觉得这一堆移动硬盘,可能是什么声化武器,在周逸飞同志的传输下,发生了基音突变,才变成了这副可怕的样子。 他盯着那些饱含连生熠期望的作品,想起连生熠的殷切嘱咐。 要点评,还要详细的听后感。 不,他不能让熠熠失望。 所以,他沉思片刻,径直打开了邮箱,用英语写道 亲爱的霍华德,我记得你一直痴迷于现代流行音乐作品,现在,我认识了一位绝无仅有的天才。你应该试试他的杰作。 期待你的点评。 添加附件,发送成功! 连君安笑着为自己鼓掌,他果然是一个天才! 忽然,手机弹出了视频通话的界面。 他连忙收起了笑容,恭恭敬敬将手机摆放在面前,点击接通。 对面出现了一位妆容精致,神色困倦的漂亮女人,似乎她刚刚结束一场耗费精力的表演。 她浓妆的眼睫瞥向镜头,问道:熠熠睡了吗? 连君安老老实实的回答道:她睡了,妈妈。 然而,他的妈妈并不满意他的敷衍。 你都没去看,怎么知道她睡了? 连君安被问得哑口无言,赶紧拿起手机惶恐的说道:我现在去看,我现在就去。 第56章 连君安没去熠熠的房间, 而是穿过一楼厅堂,走到了距离音乐房最近的房间门前。 他敲了敲门,探头进去, 熠熠睡了吗? 董思端着咖啡杯看他,没有, 但是心率很平稳。 连君安关了门,立刻向老妈汇报, 我看了,熠熠还没睡,妈妈,你想跟她说话吗?我去敲门。 不用,太晚了。 严肃的于美玲视线柔和了一些, 放心的摘掉沉重耳环。 你最近一个人在家,要小心照顾熠熠,你做哥哥的,凡事上点心。 妈妈的叮嘱, 总让连君安心惊胆战。 我好的, 我会注意。 他平时总是维护熠熠, 到了关键的时候, 却说不出几句有用的话, 证明自己确实很上心,只会机械的重复母亲的叮嘱。 连君安对自己的母亲充满了畏惧。 从他记事起,于美玲更像一位严厉的钢琴教师, 而不是一位温柔慈祥的母亲。 他安静路过了熠熠的房间, 回到了电脑前。 视频通话那边, 刚刚结束一场演出的于美玲, 终于能够放下心来, 一边卸妆一边问道:最近来教熠熠的钟应怎么样?方兰说他是柏辉声的得意门生,懂事又有天赋。可我不怎么放心,他太年轻了。 她说着不放心,那就是要听连君安的反馈。 但是,本该与钟应极为不对付的连君安,竟然稳住了情绪,笑道:妈妈,你别担心。他来过两次了,两次我都陪着一起。我看他教熠熠拉二胡、还弹古琴给熠熠伴奏,都做得挺好的。而且,他虽然年轻,性格却很好,教起乐器来说说笑笑 也只有为了熠熠,连君安才能压下一腔愤慨和怒火,强颜欢笑。 熠熠很喜欢他。 他尝试着去讲述钟应的优点,去夸大那些在监控录像里无法展现的人格魅力。 然而,于美玲擦下厚厚的妆容,一言不发。 连君安习惯了妈妈这样,但还是努力的去赞美一个自己讨厌的人。 对了,他还会弹钢琴。 于美玲是钢琴家,应该会喜欢弹钢琴的年轻人。 即使连君安憎恨钟应的钢琴,这时候也勾起笑意,尝试真诚的夸奖道: 熠熠弹奏了一首《卡农》,非常优美的旋律,就是他教的。 只要熠熠喜欢,他就算撒一些无伤大雅的谎话,都没有关系。 那是一段温柔澄澈的旋律,明天我叫熠熠特地录给你听,然后传到网上去。 也许是说起了《卡农》,也许是说起了钢琴。 那边忙碌的于美玲,忽然停了下来,用她深沉严肃的眼睛,沉默的盯着连君安。 有那么一会儿,连君安甚至以为网络出了问题。 却听到于美玲温柔的声音。 安安,你知道自己每次说谎,表情都很不自然吗? 连君安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 可他依然稳住了情绪,困惑的装傻,什么? 于美玲卸妆的手顿了顿,慢条斯理的凝视他,仿佛在等他自己坦白从宽。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的儿子会夸奖一个业余的钢琴家。 妈妈温柔的声音,轻巧扎破了连君安吹胀的气球,你的骄傲告诉我,你在说谎,知道吗? 妈,我没说谎,只是、只是 他确实没有说谎,只是钟应的音乐天赋,恐怖到让他再也不敢即兴演奏。 但是这话,他更不能说! 连君安顿时不知所措,他抛弃了自尊心赞美钟应,但他没想到弄巧成拙。 于美玲叹息一声,幽幽说道:熠熠那么多老师,你都没有像现在一样夸奖过。 隔着视频网络,连君安都能感受到母亲的盛怒,看来这人不适合做熠熠的老师。他年轻,所以没有经验,不够稳重。而且他会那么多乐器,足够说明他不够专一,定力不行 听起来像是一位母亲在客观公正的分析女儿的教师,连君安仍旧插不上话。 妈妈的判断永远准确,不容置喙。 哪怕熠熠喜欢,也阻止不了她的决定。 视频通话还在继续,连君安不说话,而于美玲说再多,连君安都只能想起熠熠小时候换过的幼儿园。 熠熠喜欢幼儿园,每次去学校都很开心。 然而,开心的小姑娘,在幼儿园的一举一动,都会汇报到于美玲那里。 小孩子正常的打打闹闹,小孩子追跑时的跌倒摔跤,都成为了于美玲怒火的源头。 熠熠为此换了三家幼儿园,原本开开心心的小姑娘,越发的沉默。 连君安永远记得,熠熠曾经问他: 哥哥,我不能回以前的幼儿园吗?我和小东约好了,要带画册给他看。 他不知道小东是谁,但他知道熠熠交到了朋友。 即使在幼儿园跌了一跤,膝盖上的伤,也没有朋友重要。 可惜,幼儿园是熠熠唯一能够交到朋友的地方。 熠熠年龄更大一些,就只能在家里,学习家庭教师讲述的知识。 唯独学习乐器好一些。 她获得了比曾经多了很多很多的自由。 至少,能在不同的乐器上自由的演奏乐曲,不受束缚。 你觉得呢?于美玲一声询问,打断了连君安的走神。 即使她的儿子一句话都没听进去,也不妨碍连君安随口附和:嗯,你说得对。 因为,连君安一清二楚,如果他提出反对意见,必定遭到更强烈的说服。 怎么都改变不了妈妈对钟应的不喜欢,他也懒得再做挣扎。 哥哥? 推门的声音,伴随着小小的呼唤,传了进来。 刚才还严肃分析的于美玲,立刻惊喜的扬起声音,熠熠。 妈妈! 连生熠带着可爱的呼唤,蹦跶到了视频通话面前,在屏幕里露出了她披散的软发,还有漆黑的大眼睛。 哎哟宝贝。于美玲笑出了漂亮的酒窝,褪去了浓妆和首饰,笑容灿烂无比,怎么还没睡? 我在想,妈妈会不会给我打电话。 连生熠熟练的抢占了连君安的位置,占据了整个手机屏幕,结果,妈妈悄悄和哥哥说话,都不打给我! 小女孩天真烂漫的责怪,听到于美玲耳朵里就是在撒娇。 疲惫的母亲容光焕发,笑着哄劝道:因为妈妈在和哥哥商量,给你准备一个惊喜。 什么惊喜?连生熠快乐的睁大眼睛。 妈妈在伦敦,见到了一种手持的里拉琴,特别可爱,过两天就带回来。 于美玲的严厉都变成了慈祥,熠熠在家乖乖等妈妈,好不好? 连生熠欢快的回答,好。 于美玲用乐器哄完孩子,便顺势说起了刚做出的决定。 熠熠,最近学习是不是太累了?我听哥哥说,新来的钟老师教你太多东西,你好像很辛苦。咱们休息几天好不好?妈妈很快就回来陪你,带你去海洋世界看小企鹅。 平时连生熠最为喜欢的地方,也得不到连生熠乖巧的一声好。 她眨着澄澈的眼眸,认真的告诉于美玲。 妈妈,我不辛苦。 她躲在房门旁,听得清清楚楚。 她也知道,于美玲无论在世界的哪一个地方,都能知道家里发生的一切。 但是,连生熠努力的争取着自己喜欢的老师,和喜欢的朋友。 她说:妈妈,不要担心啦,钟老师是一位很优秀的老师,他知道怎么在二胡弦上奏响《长歌行》,他还会用古琴弹奏杜甫的《春望》。而且,冯老师和柏老师的乐曲,我一说他就知道。 方老师这么久没来,我一直很想念她,我还想念柏老师。可是,妈妈你不让钟老师来,就再也没有人能教我,他们的乐曲了。 于美玲安静的听完,眉目温柔的解释道:妈妈没有不让钟老师来,妈妈是怕你辛苦。 我不辛苦,真的。 连生熠急切的辩解,说道:钟老师还带来了我的一位粉丝,妈妈你平时帮我上传视频,一定知道他。 他叫周逸飞,网上叫西南飞。他说他给我送过烟花,给我留言,和我聊天 小女孩的眼睛,露出了一丝委屈,抱怨道:妈妈,你为什么都不告诉我? 于美玲掌控着熠熠的账号。 她只不过是为了给孩子一个玩耍的渠道,并不打算网络上不明正身的妖魔鬼怪,真的接触到她的宝贝。 西南飞,她有印象。 一个喜欢送礼的网友,还经常询问乐器价格,拐弯抹角打探熠熠的信息。 于美玲很不喜欢。 妈妈这次回来,正打算告诉你。 就算被连生熠当面质问,于美玲仍是稳坐泰山,之前太忙,都忘记说了。毕竟,他们都是网上的人,根本不重要。 可是他在网上见到我,喜欢我的音乐,他来到家里,同样喜欢我的音乐。 连生熠的逻辑始终简单坦荡,他是一个特别喜欢我音乐的人,所以对我来说,他很重要。 她的声音严肃,皱着浅浅的眉毛。 于美玲还没有被女儿这么正经的纠正过,视线不由自主看了看旁边 很好,她的儿子完全躲了出去,没法接受她视线的谴责。 好吧,是妈妈不对。她笑着妥协,等妈妈回来,给熠熠道歉好不好? 连生熠取得了短暂的胜利,笑容愈发灿烂。 那我也要钟老师教我更多乐器,妈妈不准不让钟老师来。 我还要和周逸飞哥哥一起上课,一起弹钢琴,一起录视频 她接二连三的要求,令视频那边的于美玲神情微微凝重。 连生熠立刻察觉到了母亲的抗拒,顿时声音更甜,笑容更美。 妈妈~ 熠熠瞪大澄澈的眼睛,笑着撒娇,暑假啦,我都没有朋友可以一起玩。至少,让他们陪我渡过暑假吧。 钟应在房间里,亮着温暖的顶灯,翻看着遗音雅社留存的谱曲。 连生熠天赋惊人,任何乐曲听过一遍,都能完整的弹奏,还能给予绝佳的改动。 再加上她懂得如何改动几个音节,渲染不同的音乐意象,更让钟应对她充满信心。 钟应一边看谱,一边思考。 《战城南》过于沉重悲壮,不适合可爱的女孩子。 《木兰辞》替父从军忠孝两全,正好可以给熠熠说说什么是巾帼红颜,不让须眉 他的思绪突然被手机震动打断。 自从认识了厉劲秋,他收到的消息提示就特别多。 然而,这次是厉劲秋的小侄子,隔空发来了两句: 钟哥、钟哥! 两遍呼喊,就像接头暗号,必须对上了,他才敢发话。 钟应玩心乍起,笑着敲字:请讲、请讲。 消息发过去,周逸飞就唰唰唰地弹出来无数信息。 你快看看,熠熠是不是两次演奏的旋律不一样? 啊不对,不是旋律!是感觉,是不是感觉不一样? 不可能啊,熠熠是个超级天才,她肯定能记住自己即兴弹奏的乐曲。 但是、但是! 周逸飞说话像个车轱辘复读机,我手机录下的音乐,居然比她音乐房的顶级设备的音乐还好听。 这不科学! 手机消息的感叹号,足够表达周逸飞小朋友的震惊。 他学会使用音乐房的录音录像之后,顺便把熠熠弹奏的即兴《卡农》拷贝带走,准备亲自帮熠熠处理一下杂音,重新剪辑加字幕,再送回去。 但是,他随手点开手机录制的《卡农》,和第二次专业设备录制的《卡农》,差距之大。 连他这个没有天赋的电音选手,都能听出区别! 等了一会儿,周逸飞剪辑出来的片段,终于顺着慢腾腾的网络,到达了钟应这边。 他点击播放,音效画质极为粗糙的手机录像,清晰回旋着《卡农》温柔的音调。 他听完,又点开了画质清晰的音乐房录制音频,熠熠的《卡农》仍旧温柔,可是温柔之中缺乏了感情,和粗糙的手机版本对比,甚至显得枯燥刻板。 分卷(64) 周逸飞确实没有听错,熠熠两次的弹奏是不同的。 一次感情充沛,一次感情微弱。 仿佛在极力克制心中磅礴的思绪,故意变得面无表情。 现场聆听无法察觉的落差,在两段音频连续播放之后,尤为明显。 熠熠是绝无仅有的天才,绝对不会出现忘记了旋律、忘记了情感这样的失误。 钟应皱着眉沉思,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重新打开了熠熠的视频主页。 最新的视频,仍是二胡独奏的《春望》。 他简单搜索,就找到了熠熠用朝露演奏的《长歌行》。 二胡的弦音随着熠熠的白弓扬起,逐渐透出这首曲谱的温暖。 朝露易逝,留下的辉光,仍旧熠熠灼眼。 但是,钟应听不出里面本该带有的落寞和叹息。 颤动的银弦,仍是熠熠的银弦,视频里整首乐曲只剩下了高歌暖阳与春光,再没有现场演奏时全情投入的深思,也没了幻觉一般的忧愁。 这不是钟应第一次感受到视频与熠熠现场演奏的区别。 还有那首《春望》。 他和连生熠在音乐房的古琴、二胡合奏,远比连生熠上传的独奏视频,深邃、辽源、低沉。 仿佛倾尽了一位演奏者全副身心,才得到了一滴泪水,溅落在断壁残垣的花朵上。 却也让演奏者嘴唇发白,虚弱得像要昏死过去。 周逸飞还在不断的发出来自剪辑大师的困惑。 钟应却完全明白了这是为什么。 熠熠在录像的时候,故意收敛了自己的悲伤、忧愁、惶恐。 可她本就是在悲伤中浸润的孩子,又怎么能做到去掉了灵魂,再弹奏出绝妙的旋律。 也许,熠熠只是累了。 钟应善良的回答了周逸飞。 又也许 她并不希望,聆听她视频的听众,感受到音调里深沉痛苦的伤感。 她也不希望,那些帮她剪辑视频、上传视频的人们听出来她深藏的渴望。 过了两天,钟应准备好了遗音雅社的曲谱,挑选了《木兰辞》里适合熠熠的段落,带着周逸飞继续去往熠熠家。 给他们开门的,不再是凶神恶煞的连君安,而是一位美丽雍容的女士。 你就是方兰介绍的钟应? 她说话时带着笑,却改不了高傲的习惯,确实非常年轻。 您好,于女士。 钟应不擅长和这样的钢琴家打交道,幸好,她并未多说什么,打开门让他们进来。 熠熠。于美玲的声音清甜又喜悦的喊着女儿的名字。 你的钟老师和小朋友来了。 连生熠人影还没出现,嗓音依旧的甜。 等一等,我马上出来。 过了一会儿,连生熠终于从楼上下来。 她穿着一身白色长裙,头戴橄榄枝花环,宛如神话里的仙女般,抱着一把小小的竖琴。 钟老师、周逸飞哥哥!你们看! 连生熠笑着伸手,轻柔又快乐的勾动琴弦,小小的竖琴竟然发出了清脆的旋律,演奏着舒适的乐曲。 这是里拉琴,妈妈特地带给我的礼物。 她走到老师和小哥哥的面前,还转过身去,让他们见到了白色长裙后面小小的白色翅膀。 妈妈说,我是小天使! 可爱的小女孩,泛黄的长发点缀着橄榄枝的鲜嫩绿意,透出了片片生机,比漆黑更为耀眼。 她确实是小天使,不抱着天使的里拉琴,依然是。 于美玲总能带回令连生熠开心的乐器。 小姑娘抱着里拉琴,戴着小花环,讲述着这把琴可以演奏出什么样的乐曲。 无论是欢快的海顿,还是轻快的莫扎特,都能在简单琴弦上重现。 一时之间,房子里回荡着轻快悠然的叮咚声。 熠熠难得这么高兴。 于美玲笑着建议道,今天,钟老师和小朋友陪熠熠录一段小天使的视频,好不好? 好好好。周逸飞没有任何的意见,还主动请缨,熠熠,我帮你做特效,我能做小天使浑身是光圈的漂亮特效! 小女孩和大男孩,愉快的往音乐房走去。 钟应走在了稍后的位置,总觉得于美玲想跟他谈谈。 毕竟,这位母亲从他们刚见面,脸上就藏不住情绪。 她对钟应的不满,对钟应的防备,对钟应的有话要说,清楚写在了眼神里。 以至于前面小朋友们欢声笑语打开音乐房,后面两位成年人尤为沉默寡言。 钟应见到熠熠发自内心的快乐,一切的悲伤痛苦禁锢,都能被一把玩具似的里拉琴轻易击溃。 她浑身散发着雀跃的光芒,没有小姑娘能够抵挡成为漂亮的小天使,这样美好的诱惑。 钟应本想着,教她一段《木兰辞》的琵琶,看她更擅长二胡还是琵琶。 现在,却将整个音乐房,让给了可靠的榜一大哥,由他尽情的建议心爱的小熠熠该怎么拍摄好看的视频。 熠熠,你先从那儿走出来,我给你配上云朵花瓣。 然后再到这儿,弹奏里拉琴,选你最喜欢的钢琴曲。 最后,你把里拉琴放在座位旁,弹奏一遍刚才的钢琴曲,我保证,效果爆炸,火遍全网! 周逸飞胡吹乱嗙,还没忘记他的火遍全网。 熠熠笑容灿烂,遵照着周导安排,站在了他们剧本入镜的位子。 于美玲温柔的看着她的小天使,低声说道: 好像这里,已经不需要我们这些大人了。 钟应能够听出她的弦外之音,沉默的跟随她走出音乐房,关上了快乐的门。 然而,于美玲仿佛不急着和钟应交谈,仔细的端详着他。 有话您说。钟应提醒道。 于是,于美玲缓缓叹息,神色无奈的出了声。 我昨天凌晨回到家里,看完了你们和熠熠的监控录像。 她丝毫不避讳这件事,语调温柔,说出的话却冷静克制。 我很感谢钟老师能够认真的教导熠熠,但是我想你应该清楚,熠熠不需要任何教导。 熠熠是一个天才,拥有绝对的天赋。 在方兰和柏辉声纠正了她错误的演奏技法之后,在二胡之上,钟应已经没有什么能够教她的了。 于美玲这样委婉的说法,显然希望钟应自己和熠熠道别。 可惜,钟应更关心另外一件事。 他认真问道:既然您看完了监控录像,听见了我和熠熠说的话。那么,您应该也听到了那段钢琴曲。 名义上由连生熠、连君安共同创作的春天的序曲,在钟应按响的琴键,留存着一个小姑娘深藏心底的渴望。 她渴望雨露,渴望阳光,渴望求而不得的自由,渴望无忧无虑的飞翔。 钟应不得不告诉她,我弹奏的那一段,不是连生熠修改之后的春天的序曲,它确实是乐曲最初的模样。 于美玲温柔美丽的笑容,瞬间收敛起来。 精致描绘的眉眼,都透出一丝冷厉。 她是一位享誉盛名的钢琴家,自然听得懂音乐。 哪怕音乐来自模糊不清的监控录像,她也能轻而易举的抓住它想表达的一切。 回到家里,她没能放心的调整时差,修养疲惫的精神,却在凌晨听到了陌生的年轻人,弹奏的悲伤乐曲。 那是一段不应该在凌晨,更不应该独自一人倾听的钢琴曲。 因为,听到它的人,会抑制不住心底伤痛,随着旋律落下泪来,暗自神伤。 庭院吹拂着炙热的风。 音乐房紧闭的大门,仿佛隐约传来孩子们的欢笑和音符。 于美玲的脸色严肃铁青,一时之间与凶神恶煞的连君安极为相似。 她凝视着钟应,掩饰自己心中惶恐不安似的嗤笑一声。 那又怎么样? 钟应与连君安打过交道,此时竟然觉得这位阿姨并不陌生。 他平静的说:我只是想告诉您,那首曲子并不是钢琴曲,它或许诞生于二胡,或许诞生于古琴。它承载的哀伤痛苦,远胜于您在监控里听到的旋律。 而且,它曾在维也纳的舞台,在连君安的手中,打动过我们所有人。 悲伤、哀婉、凄凉的乐曲,同样的阳光、雀跃、充满希望。 每一个聆听它的人,都会发自内心的感叹。 即使连君安运用着僵硬的技巧,感情也不算充沛,依然将这首独特的乐曲,送进了每一个人的灵魂。 浑身矛盾的优秀曲调,来自一位脆弱又坚强的孩子。 钟应为之兴奋,又为之痛心。 他看向这位孩子的母亲,轻声问道: 它是连生熠的作品,您确定要忽视它的存在吗? 于美玲的表情,如同她精致的眉、深红的唇一般稳固。 她皱着眉,只剩下对钟应的万般挑剔。 当初方兰说,你是一个男孩子,才十八岁,我就不是很同意你来教熠熠。 于美玲没有给钟应什么面子,她是长辈,就用着长辈居高临下的态度。 你太年轻了,只知道音乐,根本不懂得什么最重要。 钟应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他踌躇犹豫了片刻,才说道:您的意思是,熠熠的愿望不重要? 因为熠熠比你更年轻,她的愿望,只是被一些美好的表象蒙蔽,幻想出来的东西。她不知道自己的想法、自己的选择有多危险 于美玲像每一位母亲,考虑着女儿的未来,我只是帮她做了最正确的决定。 钟应哑口无言。 他心疼熠熠不得自由,但是熠熠的母亲却认为自由会伤害熠熠的性命。 她强硬又固执,她面对钟应,就像一位永不屈服的战士。 因为,紧闭的音乐房门里,关上了于美玲认为最重要的宝贝。 她喜欢音乐,于美玲就给她音乐,她喜欢乐器,于美玲就给她乐器。 一切会伤害到她的东西,于美玲从未让它们接触到可爱的孩子。 下定了决心的母亲,不会被一首乐曲、一个年轻人的言语左右。 你太年轻,还不懂得孩子对父母的意义。 于美玲的视线柔和,带着慈母的温柔,你不会懂得为人父母的难处。 我确实不懂得您的难处。 钟应试图改变她的固执,更不希望熠熠痛苦。 他说:可是熠熠并不是想做什么危险的事情,也许,她只是想自由弹奏音乐,去一个有人能见到的舞台,让人听见 不,你根本没听明白! 于美玲严厉的打断了他的猜测,熠熠的身体,注定实现不了她的愿望。我是她的妈妈,我会不知道她想要什么吗? 她想登上舞台,弹奏乐曲,完成一场表演。这不仅仅是她的愿望,曾经也是我的愿望! 于美玲说起陈年旧事,忍不住情绪波动。 但她依然压抑着声音,不让自己的遗憾干扰孩子的快乐。 她比我的儿子更有天赋,更能成为伟大的音乐家。但是,你知道她将所有的情绪倾注于音乐,会发生多么可怕的事情吗 她的声音高亢,又唯恐连生熠听到一般,生生扼住了话语,后怕的看了看紧闭的音乐房门。 别忘了你们合奏的《春望》。她压低声音提醒道。 钟应不会忘记《春望》的合奏,那是熠熠包含着离愁别绪,奏响的杜甫。 天才的演绎,换来了她几近晕厥的沉痛,那样的痛苦与那样的《春望》重叠,会铸就无可超越的经典。 钟应沉默了。 他是如此寂寞的期望,熠熠能够和他一起登上遗音雅社重归于世的舞台。 但是,在她快乐隐藏的悲伤面前,这好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来,你跟我来。 于美玲见他不再反驳,终于勾起了淡淡温柔弧度,我给你看看,我为什么要保护她。 钟应安静的跟随于美玲走过庭院长廊,打开最近的大门。 那位严厉专业的董思,正专注的盯着屏幕,上面清晰的播放着音乐房的一切。 周逸飞坐在电脑前,欣赏着小天使的琴音。 而小天使铺开了长长白裙,坐在钢琴前,弹奏着一首愉快明丽的乐曲。 于姐。董思摘下耳机,打着招呼。 于美玲再次向钟应介绍道:董思,我请的家庭医生,她每一天都会监控熠熠的行动、熠熠的话语,还有熠熠的心跳。 连生熠出生的时候,曾是一个健康的孩子。 她能自由的哭,自由的闹。 优渥的家境注定她能够实现一切想要实现的梦想,哪怕走上舞台,成为世界瞩目的钢琴家,也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然而,她的心脏出了问题。 微弱的杂音,仿佛钢琴曲中不和谐的杂乱音符,破坏了熠熠的健康,使她不得不在五岁稚嫩的年龄,接受一台心脏手术。 从那以后,她变成了一个玻璃娃娃,不能过于激动,也不能过于悲伤。 于美玲说:我以前,构想过一场完美的家庭音乐会。我、熠熠我爸爸,安安,熠熠,四个人走上舞台,弹奏属于我们的幸福。 那可能是一位钢琴家充满母爱的梦想,带着爱人孩子,完成一首温馨的乐曲。 她拿过那份熠熠近期的检查报告,递给了钟应。 但是,我现在只希望熠熠能够快快乐乐的生活。 连生熠的报告,写着复杂的专业术语。 钟应看不懂那些专业的诊断和结论,他却看得懂这一屋子的监控和连生熠所需的检测仪器、抢救设备、日常药品。 她是不能倾注情绪到深邃乐曲里的天才。 她尝试着奏响一首《春望》,都有可能刺激得心脏骤停。 她说,她弹奏古琴的时候,会不由自主掉眼泪,但她并不伤心。 她说,这首曲子并不是什么悲伤深邃的音乐,它只是春天的序曲。 分卷(65) 钟应心中沉重的回荡着熠熠的笑声,小天使般可爱的笑声,如同铁锥在挖凿他的心脏。 他不是一个无情残忍的人,却看向于美玲,低声问道:就算熠熠,生活得并不快乐,您也会坚持您的想法吗? 这样的问题,激怒了一位护着幼崽的母亲。 她会快乐的,她怎么会不快乐?! 漂亮的于美玲近乎歇斯底里,没有了顾忌女儿听到她声音的担忧,她的音调瞬间尖锐起来。 我求求你,我求你。 她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了让连生熠不快乐的根源,不要再来教导熠熠。只要你不去教她那么多的自由和梦想,她就会快乐! 熠熠是我怀胎十月剩下的孩子,她还只有那么大一点儿,我就看着她一天天的成长。十二年了,十二年 于美玲的手掌,比划出小小婴儿的大小。 明明她掌心的空白什么都没有,她的眼眶依然闪烁着泪水,根本不在乎眼泪会弄花她精致的妆容。 我比你们任何人都了解她,我要她安安稳稳健健康康的活着! 于美玲的渴求简单明朗,我只要她活着! 钟应听到了于美玲的哭腔,听到了于美玲的脆弱。 妆容精致的钢琴家,扯过纸巾,捂住了眼睛,不愿意在外人面前示弱,又克制不住的流泪痛苦。 他没有办法从一位悲伤的母亲手中,抢夺一位可怜可爱的小姑娘。 即使钟应从乐曲里,感受到了真实的熠熠,是多么隐忍的假装快乐。 我会和熠熠说,最近很忙,不会再来了。 钟应顺从了那位母亲的固执,哪怕她错误的以为,只要他不在,熠熠就会重新快乐起来。 满是监控、医疗仪器的房间,重重压住了连生熠的心脏,也压住了钟应的灵魂。 他打开房门,在于美玲无法抑制的啜泣声中,清晰的提醒道: 于女士,您是钢琴家,您懂音乐,那您一定知道 钟应长长叹息,自由和梦想,不是我们教给熠熠的东西,而是熠熠自己的想法。 在他们来到之前,在连君安于维也纳舞台弹奏乐曲之前,在很早很早之前 她就像一只渴望蓝天的雏鹰,被小心保护起来,又忍不住偷偷仰望天空。 然后,悄悄张开了残缺的翅膀。 第57章 钟应重新回到音乐房, 打开门就能听到一段流畅的旋律。 然而,坐在钢琴前的,不是漂亮可爱的小天使, 而是榜一大哥周逸飞。 周逸飞专注于琴键的模样,颇有钢琴家的气质。 十指翻飞, 身随琴动。 只可惜他弹奏的乐曲,空有按响音符的姿态, 却缺少了乐曲本该有的情绪,让一首本该优美的乐曲,变成了还算流畅的旋律。 即使没有任何的注解,钟应还是听得出,他在用钢琴改编属于二胡的《长歌行》。 春去秋来, 叶落焜黄的意象非常明显,只不过照本宣科,有些乏味的干瘪。 哎呀,我还是不行。 周逸飞弹完了高潮部分, 窘迫的给了一段淡出的尾声, 匆忙停下了手。 刚才那一段根本没弹出我想要的效果, 如果换成小叔家的合成器, 我肯定能改得更好! 他只恨没能把厉劲秋家音乐房的合成器偷渡出来, 那么高级、便捷的电子音设备,他只需要输入乐谱,就能演奏出完美的旋律! 然而, 他的听众却给出了不一样的评价。 可是, 我觉得已经很好了啊。 熠熠的声音温柔, 充满了赞美, 也许旋律弱了一些, 但是你的感情很充沛! 钟应笑了笑,认同道:熠熠说得对,你的感情很充沛。 充沛得他能感受到乐曲里满是周逸飞的局促不安、痛苦烦恼,又努力想要表现好的那份真诚。 这可能是周逸飞收到过最好的夸奖,他忍不住嘴角上扬,却心里有数的谦虚。 哪里哪里,还是没改好、没改好。 说着,他垂下视线,抬手重按琴键。 这段急板太敷衍了,主要是我技巧太差,应该再弹快一些。 还有这部分的和声,变化得太生硬了,我手指灵巧点儿,也许会更好听。 他一点一点,细致的挑剔自己的演奏。 琴键随着他的指尖叮叮咚咚,竭尽了周逸飞的思考,努力想把刚才的《长歌行》修改得更好。 钟应见他手指迅速,清晰的懂得自己想要怎么样的旋律,竟然感慨起血缘的奇妙。 因为这孩子像极了厉劲秋。 同样的认真,同样的热爱音乐。 哪怕他们不擅长钢琴,依然可以在黑白的琴键,抒发灵魂深处的情感。 连生熠站在一旁,听完了周逸飞的订正,坐到了他的旁边。 是这样吗? 她果断的伸手,弹奏出了周逸飞刚刚改完的《长歌行》。 优雅的旋律,宛如沐浴春雨的庭园,将周逸飞随手压瘪的枯草,重新赋予了生命。 温柔的音符,恰似暖阳普照的青葵,一束一束的舒展开绿叶,取代了周逸飞踩进地里的烂泥。 连生熠奏响的《长歌行》,稳稳的接住了周逸飞的改编意图,却带上了天才无法掩盖的乐思。 原本在昂贵键盘上平庸的乐曲,重新恢复了活泼、雀跃、温暖人心的面貌。 钟应没有打扰小朋友们的快乐。 他静静站在一旁,看着头戴橄榄枝花环的小天使,演奏这个世上最为温柔的朝露易逝、春去秋来。 这样的天才不能为人所知,确实可惜。 但是,比起一场舞台上演奏必经的紧张等待,忐忑慌张,似乎轻松愉快的享受音乐,更适合像朝露般熠熠发光的小姑娘。 连生熠用钢琴演奏的《长歌行》,脱离了二胡低沉哀婉的银弦,焕发出了截然不同的新生。 那份新生,是连生熠快乐的心境,也是周逸飞优秀的改编。 钟应沉浸在美好的意象,静静等候着这首独特的《长歌行》结束。 在回荡着汉乐府悠久余韵的音乐房,他收敛了心中的复杂,笑着问道: 熠熠,想学琵琶吗? 想!就算拥有了可爱的里拉琴,连生熠对学习的兴趣从未减退。 钟应看向音乐房安静摆放的琵琶,声音透着最后一堂课的遗憾,笑着说道: 那我教你同样来自汉乐府的《木兰辞》。 本该承载着期望的遗音雅社乐谱,在钟应重新弹奏下,敛去了木兰从军的刀光剑影。 他的指尖抚勾丝弦,扬起了木兰大胜归来后,家庭和睦,姐弟同心的温情。 穿着古希腊式白色长裙的熠熠,抱着琵琶仿佛古典少女,走入了机杼声声的诗词。 灵魂里掩盖不住的辉光,令她模仿钟应的指法,奏响《木兰辞》的旋律,就能唤醒一朵迎着早春盛放的洁白木兰。 快乐的时光短暂,连生熠学习任何的乐曲,都不费吹灰之力。 又是钟应要带着周逸飞回家的时间,连生熠乖巧的送他们到了门边,询问着下次什么时候再来上课。 可惜,这次钟应温柔的和她道别。 熠熠,这几天我有些事,比较忙,可能来不了了。到时候小飞来陪你,好不好? 周逸飞瞪大了眼睛,他可没听说钟应很忙。 连生熠漆黑的眸子眨了眨,困惑问道:钟老师,那你不忙了,还能来吗? 一句问话,像是反反复复问过许多人,问过许多次。 钟应觉得,小女孩什么都懂,什么都清清楚楚。 只是掩盖在稚嫩的年龄之下,让人误以为她可以永远活在甜蜜的谎言之中。 钟应不想拆穿那些谎言,他仍是勾起嘴角,声音柔和的继续欺骗她。 当然会来。你这几天好好研究一下,怎么把《木兰辞》改成二胡曲,小飞会弹钢琴,你可以试试和他合奏,传到网上去。 他顿了顿,说了一句实话,虽然这几天我不在,但是我会一直看你的视频,帮方老师监督你的学习。 收到了老师布置的功课,连生熠紧绷的神情稍稍舒缓了些。 似乎有作业就意味着老师没有完全放弃她,还会来检查功课。 好的,钟老师。 她漂亮的眼睛透着光亮,恢复了神采,说道,我一定会好好学习。 连生熠送走了钟应和周逸飞,却仍旧依依不舍的站在窗边,看他们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小区拐角。 当他们第一次来到家里,她就很担心再也见不到他们。 不仅仅因为她糟糕的身体状况,还因为她严格的母亲 熠熠,钟老师和小朋友走了吗?于美玲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走啦。连生熠转身往客厅跑,漂亮的白裙摆随风招摇,妈妈,我新学了一首琵琶曲,叫做《木兰辞》。 连君安磨磨蹭蹭很久才回家。 恩师安排的乐团工作,最晚不会忙到天黑,他却故意告诉于美玲,排练太忙,会晚点回来。 最后他在外面吃完了晚饭,直到月亮慢慢升空,他才打开家门。 哥哥。 迎面扑来一阵淡淡橘香。 连君安可爱的小妹妹,已经换上了舒适的居家服,披着柔软泛黄的头发,浑身散发着洗发露的香气。 熠熠今天开心吗?连君安低沉的心情,终于好了些。 开心。连生熠特地等候着他回家,仰起小脸,钟老师又教我新的曲子,我想弹给哥哥听。 连君安心里一惊,按捺住自己的惶恐,保持着亲切问道:是什么曲子? 你来。 连生熠抓住他的手臂,把慢腾腾的哥哥,往音乐房拖,是汉乐府的《木兰辞》。 木兰辞 连君安脑海里回荡着唧唧复唧唧的老话。 他实在不明白,钟应为什么会执着于这些老掉牙的东西。 如果不是连生熠,他对这种乐曲,一点儿也不感兴趣。 当连君安鼓起勇气,准备面对一场钢琴打击乐时,却发现她可爱的妹妹抱起了琵琶。 幸好,那是琵琶。 他沉闷的表情,忽然开朗,顺势坐在了钢琴凳上。 《木兰辞》讲的是花木兰吧?熠熠知道花木兰吗?她是一个男扮女装的女将军,年纪轻轻就行军打仗,就像法国的圣女贞德。 连君安想趁着《木兰辞》,说点儿他知道的小故事。 可惜,他的妹妹醉翁之意不在酒。 熠熠拨弄得手上琵琶音弦阵阵,不成曲调,偏偏做贼一般压低声音,问道: 哥哥,妈妈不让钟老师来教我了吗? 啊? 等着欣赏琵琶曲的连君安,顿时愣了。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还有这回事? 熠熠很聪明。 如果她跑到连君安房间去谈这件事,不过一会儿,于美玲就会敲门进来。 偌大的别墅,唯有音乐房是她的自由天地。 可以让她一边弹奏乐器,一边去打探自己想知道的事情。 当于美玲在视频通话中详细分析了钟应的问题,他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作为一位优秀的钢琴家,于美玲大部分时间都留给了舞台,很少回家。 每次回来都是为了熠熠。 音乐房回荡着悠闲散漫的旋律,连君安也不知道它是不是《木兰辞》。 他的注意力都在熠熠的低声猜测上。 妈妈一回来,钟老师就有事,我感觉妈妈又骗我。 钟老师可好了,他的古琴、钢琴、琵琶都那么好听,我还没有见过那么好的老师。 哥哥,你帮我求求妈妈,我想钟老师快点回来,他还给我布置了作业呢。 连君安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妹妹会为钟应求情。 顿时,耳边响起的乐曲都不好听了,连君安对钟应的讨厌简直翻倍。 他给你布置了什么作业? 连君安厉声问道。 然而,连生熠眼睛一亮,停下了手上的琵琶弦,快乐的奔向朝露。 正好,哥哥帮我听听,我刚想到的改编! 小女孩十分容易变得快乐。 她重新抱起二胡,拉响旋律,之前为了钟老师不能再来而忧愁烦恼的心绪,都投入到了一场凯旋返乡、家庭团圆的《木兰辞》演奏中。 连君安欣赏着乐曲,灵魂天人交战。 他根本不信为钟应求情,但是熠熠奏响二胡,乐曲欢快明朗,透着演奏者无忧无虑的快乐。 连君安不清楚原本的《木兰辞》应当是什么模样。 可它在银弦奏响的模样,结束了他心中的挣扎纠结。 完整演奏完这首喜气洋洋的重聚,连生熠漆黑的眼睛闪闪发光。 怎么样,哥哥! 哼。连君安双手环抱,眉头紧皱,声音里只剩下了嫉妒。 钟应真是个幸运的家伙,有你这样的好学生。 连君安答应连生熠的小请求,从来理所当然。 他的妹妹乖巧又懂事,忍耐着一切他无法忍耐的生活,他怎么可能拒绝妹妹的单纯愿望。 哪怕,对方是他最讨厌的家伙! 连君安和连生熠约法三章,不许偷听、不许担心,更不许因为他求情失败伤心难过。 两兄妹的拉钩承诺,幼稚又可靠。 他亲自盯着连生熠回到房间,才磨磨蹭蹭的走到于美玲房门外,敲了敲。 妈妈,你睡了吗? 别说连生熠,就算是连君安,都害怕于美玲的专断独行。 他听到里面模糊的通话声,听到咔哒的开门声。 于美玲正在和手机对面的某些人,进行着下一场演出的沟通。 灯光、指挥、首席,无论小事大事,都必须经过她的同意。 她漫长的沟通,喋喋不休的执着于细节,成就了越发高贵严厉的钢琴女王。 分卷(66) 连君安百无聊赖的坐在化妆桌前,终于等到了于美玲的一句:可以,就这样。 他的精神立刻振作,俨然要面临一场恶战。 什么事?于美玲问道。 连君安微不可察的深呼吸,说道:我听董思说,你让钟应以后别来了? 是。 于美玲扔开手机,并不避讳,他不是个好老师,熠熠和小朋友玩倒是没关系,和他在一起太危险了。 这有什么危险的? 连君安始终不能理解于美玲的逻辑。 他教,熠熠学,教再多也是乐曲诗词上的东西,这些熠熠本来就会,学再多也不会出事。而且 他说着说着,发现于美玲的眼睛格外沉寂。 那种暴风雨来临前的景象,令他下意识的浑身僵硬,无法继续说下去。 而且,他是一个天才,他在维也纳的钢琴上,弹奏了熠熠的乐曲。 于美玲补充了连君安卡在半路的话,声音充满了讽刺与硝烟。 对吗?连君安。 不是安安,而是连君安。 于美玲的愤怒已经从语言、视线、神态表露无遗。 她如同批驳任何一位乐团成员一样,微微扬起下巴,声音显得高亢权威。 我竟然需要打电话问维也纳之春的团长,才知道当时发生过什么?我的儿子,一位七岁就能弹奏贝多芬《命运交响曲》的天才,被一个业余钢琴家毫无颜面的打败。 于美玲眉心紧皱,满脸难以置信。 连君安,你告诉我,这么多年你在做什么?技巧、情感、经验,你哪一样不如钟应? 而且,你们比试的居然是熠熠的乐曲,你不羞愧吗! 她的指责,让连君安后背冰凉。 像这样的场景,他经历过许多年、许多次。 每一次都是他弹奏钢琴时,必须战胜的噩梦。 他以为,他已经用完美的钢琴键盘,将这些噩梦敲击得粉碎。 可是,噩梦席卷重来,他才发现 自己一直困在原地。 妈妈 连君安微弱的呼声,仿佛在求饶。 然而,于美玲不可能饶过他。 连君安,你看着熠熠长大,你陪了她整整十二年。 一位母亲的控诉,能够从连君安诞生之初,说到连君安寿终正寝。 她的身影、她的笑容、她的眼泪,你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从熠熠学会弹钢琴开始,你们在一起合奏过多少次,我都数不清了。但是,你告诉我,为什么 为什么你弹奏不出她的旋律? 为什么你无法理解她的情绪? 为什么你会输给一个对熠熠一无所知的陌生人,还让那个陌生人轻而易举的发现 这不是你的作品,你甚至无法演绎它十分之一的韵律! 于美玲仅仅在钟应那儿,听过模糊不清的钢琴曲。 又仅仅从钟应的话里,听说了这是连生熠的创作。 她怀揣着一种激动却悲伤的心情,联络了维也纳之春的团长。 他们是老朋友,对方知无不言,性格洒脱,句句都在惋惜连君安只差一点儿的情绪表达,明里暗里又在称赞那位琵琶演奏者,重新修改后的钢琴曲,有多凄美动人。 那场私下的比试,没有任何的录像,于美玲依然从对方详细的叙述里,听得通体生寒。 因为,钟应去掉了复杂的炫技,改掉了急行的快板,推测了原曲想要表达的情绪。 自由、隐忍、痛哭、微笑 每一个词汇,都戳在了于美玲的心上,告诉她:你知道那是谁。 于美玲端详着她的儿子,一个英俊傲慢天赋不佳也能靠着勤奋,获得应有荣誉的钢琴家。 你令我很失望。 她的声音带着痛彻心扉的寒冷,你是熠熠的亲哥哥,你陪熠熠的时间比我们陪她还要长。难道你察觉不到熠熠心中的悲伤痛苦,还要需要一个外人来告诉你 你不该这么做吗? 连君安牙根颤抖,他清楚熠熠的一切,更记得自己在弹奏那首熠熠的乐曲时想的什么。 他想让所有人知道,熠熠是一个天才,创作的乐曲无可替代,是世界上最沉痛的快乐抒情曲。 他是哥哥,熠熠是妹妹,由哥哥奏响妹妹的作品,一定能够征服任何挑剔乐评人。 连君安心中涌上羞愧和悲伤。 妈妈,我以为熠熠会高兴 会为了她的乐曲,征服了听众高兴。 会为了她的声音,终于传出了狭窄牢笼而高兴。 会为了哥哥演奏了她的作品,赢得了纪念音乐会主乐器地位而高兴。 他搞砸了一切,他无可辩驳。 但是他握起了拳头,咬牙切齿的说道: 我知道熠熠一直很伤心很难过,可我能做什么?能怎么做? 妈妈,在维也纳我是故意将那首曲子改编成那副模样,当钟应还原它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吗? 我的妹妹,是举世无双的天才,她创造了一首绝无仅有的经典之作。 连君安的眼睛泛着泪水,就像他在维也纳,听到钟应慢慢找出了熠熠那时一模一样。 这样的经典,即使被炫技的急行快板掩盖,即使被胡乱添加的音符遮挡,也会有人见到它原本的模样,知道它有多独特,有多悲伤! 妈妈! 他从来没有如此大声的反驳过,只要你听过它,你就不会不知道,熠熠有多难过,有多悲伤! 连君安!于美玲高高抬起手,狠狠的扇在连君安的脸颊。 清脆的响声还没结束,她的呵斥就紧随其后,你还敢说这样的话?你给我好好反省,平时跟熠熠说过什么?如果不是你说了什么,她怎么可能会伤心难过! 连君安被骂得手足无措,但他心中敞亮。 他小心翼翼的呵护小小的女孩,然而,他再小心也抹消不掉连生熠的渴望。 电视、电影、音乐会。 任何与演奏者相关的新闻、画面,都会引得那双漆黑的眼睛,流露出渴望的神情。 妈妈,熠熠很小,但她不是傻子。 连君安的眼泪滴落下来,捂着泛疼的脸颊,我们都可以走上舞台,弹奏自己的乐曲,她难道不会去想,为什么她不能吗? 于美玲没有经历过如此执着的反抗。 她看连君安的眼神尤为陌生,你说什么 她厉声斥责还没落下,房门就被猛然推开,扑进来小小的女孩。 妈妈、妈妈 连生熠仰着头,抓住于美玲扬在半路的手臂。 不是哥哥的错,是我不好。 她哀求着抱住于美玲,害怕得声音哽咽,我没有怪哥哥弹奏它,也没有怪钟老师弹奏它,只是、只是 连生熠的眼泪根本止不住,混杂着她复杂的情绪,不停的滚落。 只是我觉得自己很丢脸,我不是这样的妈妈,我没有痛苦,我没有伤心,我没有这样想 她哭着说自己没有伤心,却伤心得眼泪决堤。 于美玲的眼泪唰地掉了下来,却又强忍住情绪,温柔的哄劝道:熠熠,不哭啊,不能哭。 她抱住自己可怜的孩子,伸手想擦干净孩子脸上仿佛永远停不下来的泪水。 可是那些泪水越擦越多,眼前越来越模糊,最终变成了一场痛哭,还有她徒劳的那声:熠熠,不哭啊。 熠熠! 熠熠! 连生熠听到了很多人喊她的声音。 她清楚的知道,自己应该收起眼泪,露出笑容,像以前一样撒谎,声音甜甜的告诉妈妈: 那不是悲伤痛苦的乐曲 那是春天飘落溪水的花瓣。 那是小鸟站在巢边叽叽喳喳的好奇。 那是雨露轻敲绿叶催促它们赶紧开花的呼唤。 她也没有伤心难过。 可是她做不到。 她的话堵在喉咙,变成了放肆的哭声,越发的响亮痛苦,又在无数声劝慰之中,窒息得呼吸急促,再也发不出声音。 我可能要死了。 她哭着想,我可能直到死去,都不会有人听到我在真正的舞台上弹奏乐曲的声音。 小小的灵魂不过经历了十二年的岁月,却苍老得像是度过了一生。 毕竟,她的一生是如此的短暂。 还没能向着蓝天振翅,就要悄无声息的死去。 混乱的夜晚从哭声开始,到医院惨白的天花板结束。 连生熠安静的熟睡过去,所有因为她那颗弱小心脏担惊受怕的人们,都伤心难过的松了一口气。 主治医生已经和他们很熟。 他平静的结束了例行的检查,才慢慢告诉哭红了一双眼睛的于美玲。 现在熠熠心率正常,情绪非常不稳定,等她醒来之后,千万不要再刺激她。 她这次只是哭泣导致的呼吸不畅,引发了短暂的缺氧晕厥,幸好没有给大脑和心脏造成负担。 你们也不要太担心了。 医生看了看憔悴的于美玲,又看了看沮丧的连君安,她只是太累,睡一会儿就好了。 医生的例行安慰,并没能让他们感到安心。 去往医院的路途短暂又漫长,连君安甚至恐惧最坏的结果,而这样的恐惧已经持续了许多年。 连生熠躺在病床里,一张小脸苍白。 氧气管、留置针、心电监护仪仿佛已经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病房安静,监控着那颗小小心脏的屏幕,跳动着生机勃勃的绿色线条。 每一次来到这里,熠熠都会像现在这样,兵荒马乱的赶来,安安静静的躺着,直到指标恢复正常,再开开心心的回家。 可是这次,连君安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等到一个开心的小熠熠。 手机的震动,持续不断的提醒于美玲接电话。 接二连三的电话,终于让这位繁忙的母亲,没有办法继续守护着她的小天使。 她神色憔悴,叮嘱道:安安,照顾一下熠熠。 声音仍是疲惫的泪腔,却依然走出了病房。 连君安坐在连生熠身边,慢慢握住了她的手掌。 十二岁的小妹妹,手指稚嫩得好像只有八岁。 莹白的皮肤透着血管的颜色,指尖冰凉,好像血管里流淌的不是炽热的鲜血,而是玻璃瓶里的药液,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 连君安低头趴在床边,将她的手心,贴在自己脸上, 他感受着液体流动,皮肤渐渐染上的温度,难受的心情总算得到了一丝缓解。 这短暂的十二年,他竟然已经习惯了这么去做。 给昏睡的小熠熠,温暖一只冰冷的手掌,以免他可怜的小妹妹,在美好的梦境被残忍的冷意唤醒。 然而,平静没有持续多久。 连君安又听到了妈妈的哭声。 你知道那个老师有多可怕吗?你什么都不知道,就知道说我? 熠熠病得那么严重,你在哪儿?你有什么资格冲我发火! 你就是个混蛋!什么重要演出能比女儿重要! 只有他们的爸爸,能让一向强硬的妈妈委屈哭诉。 即使连君安觉得这样的对话窒息,又互相折磨,他也不得不承认,妈妈是个任性惯了的脾气,冲着爸爸发泄一腔火气,反而比憋在心里更好。 门外的吵吵闹闹,似乎被董思给劝远了一些。 否则,于美玲对连凯的控诉,能够持续到熠熠睡醒。 安静的病房,只剩下了连君安和连生熠的呼吸。 那只不断输入液体的小手,在他小心摩挲下,稍稍有了淡淡的温度。 熠熠有时会睡上一整天,有时很快就能醒。 连君安常常这样沉默的陪伴她,无论手机如何震动作响,都不会分神接起任何一个电话。 因为那些电话不重要。 只有他的小熠熠最重要。 他看到他的妹妹出生。 看到他的妹妹微笑。 漫长而短暂的十二年,他竟然能回忆起许多连生熠的第一次,乐此不疲的消磨着无聊的等候。 他记得连生熠第一次叫哥哥。 他记得连生熠第一次傻乎乎的蹒跚学步。 他还记得连生熠第一次跌倒哭泣,磕掉了一颗乳牙 然后,连生熠被送进了医院。 连君安眼中的熠熠越来越可爱,越来越懂事。 曾经她有很多的为什么,占据了连君安的全部空闲时间,后来,她不再问为什么,只是沉默的弹奏钢琴。 连君安很羡慕连生熠的天赋,她就像为钢琴而生,完美的满足了妈妈曾经投放在连君安身上的期望。 有时候他弹奏钢琴都会忍不住去想 如果是熠熠,是不是能把这段旋律处理得更好? 如果是熠熠,一定可以将乐曲弹奏得更加富有魅力。 而不是像他似的,只能用高超的技巧去弥补缺憾,让听众目不暇接的沉浸在技巧之中,忽视掉乐曲中他弹奏不出的遗憾。 连君安等了很久,于美玲一直没有回来。 忽然,他脸颊旁边的手指动了动,那双漆黑的眼睛缓缓睁开,茫然的看着天花板。 熠熠连君安轻轻喊她。 苍白瘦弱的女孩子,视线迟钝的落在了亲爱的哥哥身上,那只紧贴着哥哥脸颊的小手掌,微微屈起了手指。 然而,她落下泪来。 哥哥,我想去舞台表演。 连生熠的声音,好似一阵呼吸,说出口就消失得一干二净。 连君安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渴求。 分卷(67) 当连生熠看过妈妈的演出,就声音稚嫩的提出过一样的要求。 那时候,妈妈高兴的等到了演出散场,穿着漂亮华丽的礼服,抱着小小的熠熠坐在钢琴前,教她弹奏莫扎特的小星星。 空无一人的音乐厅,回荡着小熠熠无可否认的天赋。 熠熠说:妈妈,以后我要和你们一起表演。 她根本不懂成为钢琴家有多困难,却天真烂漫的说:我要成为和你们一样优秀的钢琴家。 后来,熠熠拥有了许多空无一人的表演。 小小的女孩子成长起来,就会想要更多的东西。 她说,我想要观众。 她说,我想要掌声。 她说,我想要鲜花,还要和妈妈哥哥演奏结束后一样热烈的安可! 熠熠天真的贪婪,好像犹在耳边。 可是,连君安十分清楚,她的情绪不能过于激动,不能过于悲伤。 她虚弱的体力,根本支撑不了完整的演出,哪怕只有一场。 熠熠,不去舞台,也有很多人喜欢你啊。 连君安强颜欢笑,残忍的说道:做视频传到网上,他们给你送礼物,给你留言,夸你的乐曲好听。难道这样不好吗? 他讨厌周逸飞,这时候却用周逸飞举例。 你看周逸飞那小子,他多喜欢你,经常给你刷烟花。熠熠看过烟花,在春节的时候,漆黑的天空绽放出的夜光花。它们闪闪发亮,每一个都是喜欢你的人,为你献上的花朵。 连生熠的脸色苍白,蜷了蜷虚弱的手指,却没能抽回来。 不一样的,那是不一样的,哥哥。 她的眼泪顺着眼眶流淌,眼睛泛红,我们有网络、有唱片、有电视、有电影,那为什么还会有音乐会呢? 连生熠的问题,让连君安无法回复。 因为音乐会现场的真实、震撼,能将钢琴的音符送入心底、小提琴的弦乐浸入灵魂。 任何的媒介都无法取代亲耳所听、亲眼所见,无论科技如何发达,都无可取代亲临音乐厅听一场音乐会的颤栗。 可他不说,连生熠依然一清二楚。 因为现场演奏的音乐、现场传递的情绪,永远和准备好的录制不一样。 她的眼睛泛着光,演奏时的心情也永远不一样。 她短暂的岁月,仅仅去过不到五次的音乐会。 但她清楚现场演奏和视频的区别,也清楚大人们的回避和敷衍。 只为了她不再憧憬那样的美好世界。 哥哥,我想让别人听到我的声音。 连生熠的眼泪顺着划过,手指冰凉的贴在连君安脸颊,像是自己撒娇般摩挲哥哥的脸颊。 不是通过网络,不是通过视频,而是堂堂正正走上舞台,弹奏我的乐曲,发出我的声音,告诉这个世界 她的呼吸带着哭腔,每一个字都痛彻心扉。 我还活着,我在这里。 第58章 厉劲秋睡醒了, 走出房间准备解决午餐,突然发现送去陪玩的小崽子,竟然没有出门。 你被退货了? 周逸飞愣了愣, 缓缓停下踌躇满志的脚步。 啊?什么退货?我在想怎么做《长歌行》的remix! 厉劲秋眯起眼睛,他一点儿也不关心周逸飞的remix,他只关心这孩子怎么还在家里晃荡。 今天不去熠熠家? 他看了看时间,换了一个平易近人的说法, 平时你不是早出发了吗? 快了,快了,等我做好remix就带去给熠熠听。 周逸飞仍旧惦记着他的remix大业,再给我几小时, 最迟明早一定完成! 答非所问, 脚步虚浮,显然这孩子熬夜熬得神志不清。 厉劲秋看着他往卫生间奔去, 又哒哒哒的回音乐房,一副沉浸在自己的伟大电音世界不可自拔的样子。 难以沟通。 你不去也好,给钟应省点儿心。 厉劲秋考虑起中午的叔侄二人外卖菜单,欣慰感慨, 不然我整天担心你闯祸, 被你牵连。他一个人教熠熠完全够了。 可是钟哥也不去啊。 小朋友定在原地,总算在满脑子的旋律里,意识到了小叔到底在问什么。 他说他最近很忙,有事。 有事?厉劲秋困倦的眼睛忽然发光发亮。 钟应一贯悠闲随性,他如果有事,就只会有一件事! 熬了一整夜的厉劲秋, 顿时头不晕了, 肚子不饿了, 他精神十足的拿出电话,拨通了钟应的号码。 那边接得很快,厉劲秋极有信心,你在欧洲还是北美? 钟应沉默片刻,就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提问,他居然理解了厉劲秋这通突如其来的电话到底什么意思。 我在亚洲,中国,清泠湖。 他失笑道:我没出门找乐器,我在家呢。 钟应大部分时间,都会坐在樊林的院落,抚琴奏乐、研究曲谱。 他应当很习惯这样平静缓慢的生活节奏,此时却没由来的感到失落。 毕竟,在他的教学日志里,今天他就该邀请熠熠,一起用古琴琵琶合奏《木兰辞》,看看小女孩的潜力。 然而,他不用去教熠熠了。 有周逸飞这样热闹真诚的小朋友,没有他,熠熠也能过得很开心。 这样的想法回荡在钟应指尖琴弦,以至于曲调哀怨,催人叹息。 絮姐都不爱听里面的悲春伤秋,把他赶去远远的石亭,僻静隔音,保证不会影响琴行的清净雅致。 厉劲秋刚进琴行,就被絮姐指着往这边快去快去。 他循着长廊,绕过宽敞的琴馆,才在樊林偏僻的一角,见到抚弦弹琴的钟应。 年轻人穿着棉质短袖,专注弹奏石桌上一张宽阔十弦。 但那琴声幽怨,不似传世名曲凄婉决绝,又带着演奏者剪不断理还乱的挣扎、纠结、犹豫。 你心情不好? 厉劲秋的询问,驱散了一亭的低沉落寞。 钟应将一首回荡于心的乐曲即兴奏完,才无奈的回答道:因为我好像体会到柏老师和冯先生拿得起,放不下的心态了。 当过老师的人,心里总会惦记着学生。 明明他教了熠熠没几天,他仍旧产生了深深的遗憾,连琴音都变得惆怅满怀。 即使熠熠的天赋,不需要钟应去教导什么,他也放不下这个可爱可怜的小姑娘。 浅棕色的十弦秋思,随着钟应随手一抹,颤动出低沉、浑厚的声响。 复杂的情绪在空旷夏日散播得极远,回荡出百转千回的惆怅。 厉劲秋静静在他旁边坐下,盯着这张少见的十弦琴,全然没有期待欣赏乐曲的闲情逸致。 他听得出钟应的烦恼,更能听出这十根弦颤抖叫嚣着无处发泄的郁闷。 于是,厉劲秋直白问道:你和于美玲撞上了? 铮!的一声弦响,钟应不可思议的僵住了手,仰望厉劲秋。 秋哥,这你都能听出来? 满脸写着崇拜惊恐的钟应,惹得厉劲秋哈哈大笑。 他自己伸手翻开茶杯,端起茶壶,坦荡的说: 还不是周逸飞打小报告,说你和于美玲单独谈了谈,就有事不去了,猜的。我的耳朵哪有这么厉害。 平时听听乐曲就能感受钟应情绪的厉劲秋,提前逮着小侄子问清楚了前因后果,有备而来。 嘴上说着有事,结果窝在樊林的钟应,显然是遇到了麻烦。 想不到,麻烦来自学生的母亲。 厉劲秋没当过老师,更没带过学生。 他这种一路叛逆疯狂过来的家伙,向来对教师行业敬而远之。 主要是怕自己惹怒过的老师太多,积累民怨,导致自己去教学生惨遭报应。 然而,钟应这么乖巧的学生,去做了更乖巧孩子的老师,还是躲不过严厉苛刻的家长。 厉劲秋坐在燥热的庭院,喝着淡淡清茶,感受着荫蔽树林吹来的清风,听完了钟应的简略复述。 连生熠的病情,连生熠的渴求,还有于美玲曾经期盼又最终落空的愿望。 都成为了炎炎夏日的一缕清风,拂过钟应的惋惜。 他勾起指尖,将秋思的琴弦挑得泠泠作响。 我理解熠熠妈妈的心情,但是 钟应皱起眉,她太偏激了。 熠熠身体不好,于美玲的保护可以理解。 可一味地否认熠熠的愿望,强行要女儿和她想象的一样乖巧,着实令钟应生气。 于美玲的脾气就是那样,出了名的苛刻挑剔,对待乐团的人都是颐指气使,当妈能好到哪儿去? 厉劲秋一点儿也不意外,你不要放在心上,不教就不教了,你方老师又不会怪你。 钟应向来羡慕厉劲秋的洒脱直接。 他像是从不会庸人自扰的脾气,甚至觉得不去连家好事一桩。 可惜,钟应在乎的不是于美玲的态度,更不是方老师责不责怪,而是熠熠。 他为厉劲秋斟茶,诚意满满的请对方品尝。 秋哥,你和熠熠的妈妈很熟? 厉劲秋视线瞥过钟应孝敬的清茶,不客气的揽在面前,两杯都要。 我们没说过什么话,但我听过她不少八卦。 任何行业都免不了闲聊评述,厉劲秋印象中的于美玲,当得起一句优秀钢琴家,也当得起一声钢琴女王。 但女王的称呼,并不仅仅赞美她气势惊人的钢琴,更在明里暗里指责她的霸道蛮横。 久而久之,他们习惯臣服于她的脚下,只为了她弹奏出来的钢琴,无可取代。 她曾因为首席小提琴的风格,不配合她的演奏主题要求换人。 她曾因为音乐厅的灯光不够柔和,要求主办方换灯或者换场。 厉劲秋听过无数抱怨、谴责,到了他这里都变成了一种隐隐的赞美。 他说:我没和她合作过,所以我很欣赏她。 一位不合作就不会产生分歧的女王,活跃在欧洲乐团,厉劲秋倍感欣慰。 他看着钟应,认真说道:如果每一个音乐家都妥协、都得过且过,那怎么能带来让观众满意的作品?于美玲对乐团们的要求,能够改掉那些家伙怠惰慵懒的习惯,我觉得挺好。 钟应懂了。 一个固执坚持的作曲家,对一位严格挑剔的音乐家,英雄惜英雄。 从某种程度上,他们就像一类人,为了心中的原则和信念,不肯轻易让步。 那么,熠熠的爸爸呢? 钟应好奇的问道。 他面前无所不知的秋哥,挑起了眉梢,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于美玲的老公?厉劲秋想到这个名字,就忍不住感慨世间万物奇奇妙妙。 他语气温和的赞美道:我必须得说,连凯是一个平庸的小提琴手,但他是一个成功的指挥家。 比起于美玲,厉劲秋似乎更愿意去讲述她的丈夫连凯。 一个在乐团终日不得登台,窘迫得没什么机会小提琴演奏者,如何成功蜕变为优秀指挥家,足够知情和不知情的人津津乐道。 可厉劲秋讲的不是这个。 他说:每次我听到连凯的事情,都会感慨这世上怎么会有脾气这么好的家伙。 我一直很好奇,他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和于美玲结婚的。 因为我每次听到他的名字,都是因为于美玲歇斯底里的骂他,而他岿然不动,始终坚持自己的想法,还帮乐团劝动了于美玲。 钟应还不知道,厉劲秋聊起这种内幕小道,充满探究的兴趣。 他描述里的连凯,似乎是一个脾气很好很好的指挥家,总能平静的面对怒火,然后平静的告诉乐团:没有关系,她只是心情不好,不是那个意思。 完全没有被于美玲骂得改变想法的样子,反而坚持自己认为对的事情,无论女王陛下如何颐指气使。 于是,能够顶着压力,挨骂还坚持想法的指挥家,成为了各大乐团争相邀请的对象。 毕竟,他不是单纯挨骂,而是完美应对于美玲的刁钻刻薄,成功的在挨骂之后,让乐团与大钢琴家,找到奇特的平衡,达到完美统一。 仅仅通过厉劲秋几句话,钟应都能感受到连凯的温柔内敛,善解人意,柔韧坚定。 钟应没有见过他,却觉得自己熟悉这样的性格。 忽然,他的眼睛里闪过惊喜,原来,熠熠像爸爸。 是吗?厉劲秋端起茶杯,挑眉笑道,那她确实是一个可爱的小女孩。也难怪于美玲会对她那么严厉 厉劲秋哈哈笑道:毕竟,她像她爸,她妈直接父女俩一起管教一起骂。 钟应之前为了可怜熠熠伤心的情绪,顿时哭笑不得。 本该沉重的事情,厉劲秋聊起来轻松愉快,惹得他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同情熠熠还是该同情连凯。 这么固执己见,听不进建议的傲慢女士,倒让钟应想起了另一个人。 他沉默片刻,说道:其实熠熠妈妈的性格,倒是很像于先生。 哪一个于先生? 厉劲秋想了想,帮忙敲编钟的鼓师于经业? 嗯。钟应点点头,方老师讲述的于先生,是和冯先生不错的朋友,和遗音雅社关系也融洽,可惜,我见到的于经业不是方老师描述的那么好。 钟应很少评述外人的过错、优劣。 于经业对于他而言,就是遗音雅社之外的外人。 但是,沈聆留下来的日记,详细记录了每一场义演的募捐数量,所思所想。里面提及的于经业不得不令他产生一些个人的见解。 沈先生说,于鼓师天赋极佳,如果认真司掌编钟,必然能在声乐上获得一番造诣。可他始终以戏班敲鼓的习惯,来改变他们给编钟定好的曲谱,甚至对遗音雅社别的乐器指手画脚。 分卷(68) 钟应所说指手画脚,并不是他偏颇的判断。 于经业常年在戏班,自然懂得流行受欢迎的曲目节奏。 遗音雅社演奏的篇章,尽是重谱的千年之前的汉乐府,声调古朴、旋律悠远,相比当时流行的乐曲,确实冷僻许多。 然而,于经业不是乐器研究者,更不是遗音雅社正式成员,每次负责敲钟,都会提出无数的建议,看似理直气壮,却让沈聆不胜烦忧。 编钟韵律本就难控,于鼓师一番敲奏,倒显落了俗套。 今日合奏,编钟之音甚为刺耳,于鼓师竟未觉察。 于鼓师脾气执拗,又执鼓竹多年,确不适合编钟,他日若能寻得志同道合的人便好了。 字句着墨不多,可钟应看得心绪烦躁,始终对于经业没什么好印象。 他说:固执、专断,不听他人劝告,一意孤行从脾气来讲,他们真的很像了。 厉劲秋之前还在当乐子人,闲聊于美玲和乐团的冲突。 经过钟应这么一回溯,他忽然认真思考,不服从乐团整体安排,我行我素的模样,着实令人讨厌。 于美玲和于经业唯一的区别,大约就是一个在钢琴上确实天赋极佳,一个在编钟上毫无建树只图自己方便了。 厉劲秋稍稍把于经业的行为,代入自己的合作方,顿时产生了乐谱被胡乱演奏的愤怒。 所以我说,我对于美玲的欣赏,必须得是不合作。要不然,乐团里有她这么一个意见领袖,我估计得和她吵上八百回。 他皱着眉看向钟应,说道:当初沈先生为什么不换人,遗音雅社首演之后不是名声在外吗?邀请一些志同道合的音乐家,肯定比于经业好吧? 战乱时期,沈先生也不知道义演能持续多久,而且,毕竟是个高风险的行当,他对于经业再多埋怨,也感谢他愿意帮忙。 说着,钟应更是幽幽叹息,只不过沈先生的感谢,是付了酬劳的。 遗音雅社的演出都是义演,无论最终收入多少,悉数捐了出去。 沈聆家境殷实,于经业说自己糊口困难,他便一直按照戏班鼓师的酬劳,只多不少,付到了清泠湖沦陷。 厉劲秋听得错愕。 他还以为于经业跟方兰说的似的,仗义出手,那就脾气不好,至少人还不错。 结果沈聆付过不低的酬劳,这事忽然就变了一副模样 他来遗音雅社,别是因为戏班的生意,都被遗音雅社抢走了吧? 钟应看他一眼,无奈说道:也许是。毕竟,每次演出都能正好遇上于经业有空,说明戏班没戏可唱,主顾们都来遗音雅社捧场了。 厉劲秋听得笑出声,幸好你是现在才告诉我这件事,否则我一定会因为于经业、于美玲,阻止你去教熠熠。 他说得很认真,我还会觉得,熠熠不是个好女孩,肯定和连君安一模一样,不值得你浪费时间。 他说得如此肯定,钟应听了一愣。 为什么?熠熠是熠熠,其他人是其他人。 但他们是一家人。厉劲秋直言不讳,我这个人比较小心眼,他们一家人都这么讨人厌,我可不觉得会出现一个异类。 当然熠熠确实是异类,只能说,她可怜可爱,遗传了她爸爸的好脾气。 厉劲秋看了钟应一眼,但我没有你那么好的脾气,这都能不计前嫌,发现一位小天才。 钟应勾起嘴角,看着厉劲秋有理有据,悠闲喝茶,全然不觉得自己有哪里不对。 爱屋及乌、恨乌及屋都是常理,只不过他从小就得了师父的叮嘱,自然不会因为老一辈的恩恩怨怨,祸及无辜后人。 因为师父说过,人和人不一样,坏人的后代会出现不计得失的善人。好人的后代也会出现罪无可恕的恶人。 钟应始终秉承着樊成云的公正之心,认真的说道:如果单纯以一个人的为人,去评判他家人、后代的品行,是完完全全的偏见。 偏见会让人错过很多的美好,也会让人陷入更多的困境。 他一本正经的讲述人生大道理,一直活在傲慢与偏见之中的厉劲秋无言以对。 大师就是大师,做人果然豁达开明。我这人就很小气。换我知道熠熠是于经业的后人,绝对不会踏进连家半步,她自己上门来拜师才行。 说完,他还想了想,拜师也要三顾茅庐,过五关斩六将,可能我才会教她。 也不是因为师父豁达开明,而是因为师父受过一些教训。 钟应谈起长辈的陈年往事,语气平静惋惜,他说自己因为祸及子孙的偏见,因此错过了很多年,差点耽误了很多事。他不希望我走上他曾经走过的歧途,所以从小教导我,就事论事,不以他人他事的评判论高低 只要大家能为了同一件事付出努力,什么脾气、什么出身都是次要的。想做成大事,得结识更多的朋友,而不是仇人。 厉劲秋仔细想了想,钟应确实如此。 如果钟应有偏见,当初在美国就该和贺缘声告辞。 又或是在维也纳,直接让楚慕自生自灭,还说什么姐弟团圆,根本痴人说梦。 再追溯到意大利 厉劲秋手上的茶杯烫手,庆幸自己没被钟应乱棍打死,还能和钟应谈天说地。 樊大师到底经历过什么啊? 厉劲秋开始好奇,到底是什么经验教训,救了他不会说话的性命。 钟应神情有些迟疑,似乎在考虑该不该告诉他。 可惜,没等他决定好,远处就传来了絮姐的大呼小叫 小应、小应,你怎么不接电话! 钟应的手机调成了震动,一直在和厉劲秋弹琴聊天,完全没有注意。 他急切的跟随絮姐来到琴行,发现那儿站了个熟人。 钟应,你能不能教教我 连君安脸色憔悴,仿佛一夜没睡,声音失魂落魄。 教教我怎么弹钢琴。 第59章 钟应印象中的连君安, 一贯傲慢自负。 此时,他却眼眶通红,眼球血丝, 似乎哭了一整夜,导致高大的身影站在琴行都显得卑微弱小。 熠熠昨晚病了。 连君安麻木的睁着眼睛,直视钟应,她哭了一晚上, 直到现在都还得靠药物才能睡着。 他从没这样绝望地寻求别人的帮助,心脏就和连生熠一般越跳越疼。 不管你要骂我、还是怪我,我都不会反驳,但我真的没办法了、我没办法了你能不能帮帮我教教我钢琴我想、我想 我帮你。 钟应打断了他的话, 让他不必重复那些令自己痛苦的话。 连君安愣愣的盯着钟应, 脑海里的混乱思绪终于停了下来。 他抬手捂了捂胀痛的眼睛,觉得松了一口气。 那你跟我走。 钟应没有犹豫, 跟随着连君安的脚步。 他能感受到连君安的急切,还有深入灵魂的痛苦。 也许身前的钢琴家还没能变成一个礼貌的好人,但是他的失魂落魄,足够证明他是一位好哥哥。 他们驱车前往隔壁市, 一路沉默无言。 只有厉劲秋偶尔和钟应低声闲聊, 但连君安紧闭着嘴,脸色苍白,争分夺秒。 然而,他们达到的目的地,不是医院、不是连家,而是临市的乐团。 华丽肃穆的音乐厅, 来来去去无数听众和音乐家。 连君安失神的径直穿过长廊, 没有理会任何人的招呼, 推开了钢琴房的大门。 教教我,现在! 他急迫的心情,恨不得自己就是钟应。 我想像你一样,弹奏乐曲就能让熠熠懂得我的心情,我也想用一首乐曲去安慰的熠熠。她很难过、很伤心 连君安抬起手臂,擦掉了窝囊的眼泪,可我除了握住她的手,什么都不能做!我说什么,她都会哭! 压抑了一整晚的情绪,总算在四处无人的钢琴房宣泄出来。 即使连君安曾经讨厌钟应、讨厌厉劲秋,他们也是他唯一能够想到求助的人。 年轻的钢琴家泣不成声,他只要想起病床上的妹妹,就无法克制眼泪。 他不敢看钟应,他更不敢看厉劲秋。 身前熟悉的三角钢琴,映入眼帘,却唤醒了他沉重的悲伤,如果我更有天赋就好了。 冷清的钢琴房,回荡着他的叹息。 忽然,钟应说道:连先生,我想听听你现在的即兴演奏。 连君安抬起头,瞪大了眼睛。 即兴? 他已经有很久很久不敢即兴演奏,何况是在钟应面前! 即兴。钟应点点头,走到了漂亮的三角钢琴旁,抬起了琴键盖。 我教你之前,必须全面的了解你的状态。我和秋哥已经很了解你的贝多芬,但我们想了解的是你。 不是贝多芬、不是莫扎特,而是随性用指尖按下琴键,畅快恣意的连君安。 连君安熬了一夜,心情始终低落。 听完钟应这句话,他竟然升起了一阵茫然 我? 连君安坐在钢琴前,看着熟悉的黑白琴键,一时之间,混乱得不知道我该是什么样子。 十年前,或者二十年前,他一定可以自信的按下琴键,随心所欲的放飞思绪。 可现在,他眼前是钢琴的琴键,想到的却是熠熠。 黑色的半音,如同熠熠漆黑的眼眸,澄澈清亮。 白色的全音,正如熠熠苍白的脸颊,瘦弱稚嫩。 他的小妹妹,出生至今不过十二岁,还没能亲眼见到更美好的世界,就不得不浑身缠满枷锁,困在原地不得动弹。 熠熠一直是懂事听话的。 她没有哪一次,像现在一般任性。 躺在病床上虚弱的小姑娘,默默的啜泣,仿佛清楚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伤心得只能依靠药物才能止住她源源不断的泪水。 压抑到极致情绪,充满了她对死亡的恐惧,还有悄无声息结束一切的茫然。 连君安清楚的知道,熠熠害怕的不是结束,她害怕的是结束之前就要如此消失。 她在做最后一次抗争。 她灵魂中迸发的色彩,浓烈得让连君安害怕。 像赤红的血液,像炽烈的太阳。 她可以服从命运的死去,但她不愿死得如此寂静无声! 连君安的眼泪难以抑制的流淌。 他的指尖微微颤抖,按响了他害怕的音符。 温柔、坚韧的音符,轻轻颤抖,连君安在钢琴清澈凌冽的声音里,放肆的为连生熠痛哭。 钟应站在那里,注视着哭泣的钢琴家。 他抬手弹奏的旋律没有任何的主题,充斥着灵魂深处的悲痛,在替一位稚嫩、脆弱的小姑娘,控诉这世事无常,天道不公。 这位钢琴家,懂得无数高超的钢琴技巧,手指却坦诚直白的砸向琴键。 高亢刺耳的声响是他的愤怒、他的悲伤。 漆黑琴键随着他狠狠弹奏,掀起漆黑的狂风骤雨,掩盖不住他声嘶力竭的哭声。 哭声和琴声交织,厉劲秋头皮发麻。 他不知道钟应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听下去,他真的于心不忍。 一个大男人,将心中苦闷伤痛诉诸钢琴。 庞大的三角斯坦威简直要被他给弹裂,发出了同样悲惨凄苦的吼叫。 这根本不是即兴,这根本是钟应故意想让连君安发泄出来。 站在专业作曲人的角度,厉劲秋很负责任的认为:这首即兴毫无意义。 但是,他神情严肃,依然等候着连君安弹完。 终于,借着即兴演奏痛快哭泣的连君安结束了演奏。 厉劲秋长舒了一口气。 虽然我想点评一下你的钢琴,但是 他抢在钟应点评前出声,试图改善一下自己不会说话的刻薄形象。 朋友,一切还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糕。 连君安印象里的厉劲秋,严厉冷漠。 结果,他突如其来的温柔,令连君安傻乎乎的愣在那里,一脸泪痕的盯着他。 是的。钟应勾起浅淡的笑,一切还没有那么糟糕。 他的态度永远平静乐观,连先生,请你振作起来,因为你是哥哥。 安静繁忙的病房,站着一群护士和医生,小心翼翼的查看连生熠的身体状况。 连君安回来的时候,于美玲正在病房门外压低声音打电话。 我说了,取消。 她脸色烦躁,更克制不住语气,没有为什么,违约金和赔偿我都会付!我说了取消! 于美玲还有几场演出,但连生熠从昨晚开始哭个不停,她再是敬业也不会在这种特殊时候离开女儿半步。 等她和电话那边吵完,连君安终于出声。 妈,你回去休息吧。 于美玲乜他一眼,不行,我不放心。 我守着她。 连君安神色疲惫,依然声音沉稳的说道,爸爸快要回来了,我和爸爸会守着她。 你爸?于美玲顿时愤怒与悲伤交织,熠熠昨晚就进了医院,他都没说要回来。他回来?他怎么可能回来 她的埋怨带着哭腔,还没痛骂连凯狼心狗肺,就见到了熟悉的身影。 小玲。 风尘仆仆的连凯,回国直接奔来了医院。 他走到于美玲身前,还没说话,之前强势镇定的母亲,就狠狠抱住了他 你个混蛋,你怎么才回来! 于美玲确实过于疲惫。 连君安都坐在陪护床上睡了几个小时,她是整整一晚没合眼。 分卷(69) 连凯回来了,她有了主心骨,抑制不住疲惫和悲伤,整个人困倦得随时会晕倒。 爸,你回去陪陪妈妈吧。 连君安劝说着他们,病床上的连生熠仍旧闭着眼睛,在药效作用下平静熟睡。 这里有我、有董思,我们会好好照顾熠熠,你们休息好了再来换班。 孩子生病,对一家人都是折磨。 连凯小声询问了熠熠的状态,就强行带走了流泪不止的于美玲,她需要休息,不能就这么垮掉。 病房终于回归了安静,连君安刚刚坐下,躺在床上装睡的小家伙,就疲惫的眨了眨眼睛。 哥哥。 她声如蚊蚋,委委屈屈。 仿佛不愿意见到妈妈伤心,更不愿意就此妥协。 连君安走过去,摸了摸她可怜兮兮的头发。 那么脆弱瘦小的身躯,在病床上越发憔悴,虚弱得好像随时就会消失不见一样。 连君安强迫自己勾起嘴角,强颜欢笑,熠熠,你看哥哥给你带了什么? 连生熠习惯了连君安的哄劝。 小布偶、小铃鼓、小宠物,他都偷偷带进来过,只为了逗她开心,不再痛苦。 可是,连生熠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只有一个渴望。 那份渴望的念头,折磨得连生熠不想继续乖巧,哪怕心脏、胸口、鼻腔疼得掉眼泪,提醒她不能继续这样任性,她也不愿意假装没事的微笑。 甚至有些神情木然。 但是,连君安拿出的不是逗她开心的小玩具,而是钟应录制的视频。 手机狭窄的屏幕,传出了流畅澄澈的钢琴曲。 隔着距离与杂音,连生熠听得目不转睛。 因为,钟应弹奏的乐曲很美,钟应浑身焕发的光彩很美。 如同她憧憬至今的音乐家,正在属于自己的舞台,尽兴的弹奏着心中的声音。 阳光灿烂、春光和煦。 宛如万千鸟儿振翅,扑扇着从蔚蓝天空掠过,滑向一望无际的自由。 可惜,那段声音短暂,仅仅是一段美好的顿点,连生熠还没能畅想出蓝天海洋的辽阔,它便戛然而止。 录像中的钟应停下了手,坐在漂亮的钢琴旁认真看她。 熠熠,这是属于你的乐曲。 熠熠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她疲惫眼眶泛着的泪水,干涸在脸颊。 可钟应说得非常肯定。 我为你弹奏了一段序曲,但是你自己的表演曲目,必须由你选择自己最爱的乐器,自己创作,才显得有诚意。 连生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更怀疑钟应是在骗她。 而她尊敬的钟老师,始终温柔,说出了她渴求已久的话。 这是我交给你的第二份作业。你得快点好起来,才能像我一样,像你哥哥一样,走上舞台,为你喜欢的观众奏响旋律。 我连生熠想回答他,却发现这只不过是一段录像,钟应并没有等待她的回答。 他说:熠熠,我们要做的,不是消极反抗,而是积极争取。 他说:我们一起去争取,有熠熠的光明。 短短的录像,就像那段短短的序曲。 美好、温暖,充满了希望。 连生熠干燥苍白的嘴唇微张,缓缓呵出白茫茫的气息,无声的复述 有熠熠的光明,有意义的光明。 第60章 钟应的那段序曲, 似乎成为了一种魔咒。 哭得声音虚弱的熠熠,重新绽放了光彩。 等到于美玲一觉醒来,她已经能甜甜的叫妈妈了。 妈妈,我什么时候能回家? 连生熠躺在床上, 无辜又乖巧, 仿佛不知道自己怎么又来了医院。 于美玲忍不住泛起眼泪。 她伸手抚开孩子的额发, 温柔说道:医生说你可以回家, 我们就回家。 医生给熠熠的诊断并不严重。 情绪波动太大,伤心过度,哭到呼吸困难。等熠熠情绪平复了,一切都不是问题。 于是,连生熠又住了一晚。 她高兴的和久违的爸爸聊天说笑, 对家里的二胡、琵琶、钢琴充满渴求, 片刻都不想再待下去。 第二天,医生例行检查连生熠的状态。 连凯作为父亲, 担忧的问了一句, 需不需要再住几天? 立刻得到了连生熠的大声反驳。 爸爸,我想快点回家! 在连生熠积极的要求下,他们很快办理了出院。 这么多年, 她的病情反反复复,时常在医院里住上几天, 已经变成了大家的习惯。 于美玲小心翼翼的端详着女儿,唯恐她还为之前的事情伤心。 却发现她可爱的小天使,沉浸在快乐之中,坐在钢琴前, 抬手弹奏出了悠扬悦耳的旋律。 那段旋律饱含希望, 在音乐房回荡出温柔的光亮。 她正准备好好夸奖一下女儿的惊人创作, 熠熠就停下了手。 妈妈,不要偷听。 小大人似的连生熠,一脸不高兴,你不是还有演出吗?为什么还不出发,快迟到了。 熠熠可可爱爱催促她的声音,令于美玲又高兴又难过。 她确实有许多演出,然而,连生熠刚从医院出来,她怎么也放心不下。 妈妈在家多陪陪你,好不好? 于美玲对待她一贯温柔,还建议道,明天我们去海洋世界看企鹅怎么样?妈妈都记着呢。 不好!连生熠认真的拒绝,我知道妈妈很忙,爸爸也很忙,你们没必要为了我进医院这件事太担心。 这么多年,她自己都习惯了,还语重心长的劝道:还是工作要紧,等你们回来,我要给你们一个惊喜。 什么惊喜?于美玲好奇的看着懂事的女儿。 连生熠笑着说:我要给你们演奏我创作的乐曲。 就用她最爱的乐器,和钟应、连君安一起去争取,走上舞台演奏乐曲的权力。 有连凯在家,于美玲再不放心,也踩着最后时间点,赶去了德国。 她依然是敬业苛刻的钢琴女王,而她的丈夫谢绝了不少邀请,安安心心在家陪伴熠熠,还要每天三次的接受女王视察。 熠熠没事,每天都在弹钢琴、拉二胡,还不要我听。 连凯偷偷听过,即使是声音凄厉的二胡,熠熠奏出的乐曲也异常活泼。 钟老师?没有,他没有来。 他对这位年纪轻轻擅长无数乐器的陌生人,充满好感。 但是听到妻子的控诉,仍是安抚一般回答道:我怎么会骗你,不信你就调监控,家里确实没有再来外人。 连凯没有说谎,钟应确实没有再踏入连家。 就算是吵吵闹闹的周逸飞,都在完成了《长歌行》乐曲重编之后,没能亲自送到熠熠面前,还得到了两个消息。 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你想先听哪个? 厉劲秋心情极好,玩弄侄子于股掌之间。 周逸飞欲言又止,觉得小叔幼稚到死,又不得不屈服在消息的重压下。 先听好消息。 厉劲秋哈哈笑道:你的改编作品有可能会登上舞台。 啊?啊?周逸飞容光焕发,想不到小叔所说的好消息真的是超级大好消息! 天啦!小叔,你终于发现了我的音乐天赋了吗?我上哪个舞台?什么时候,要哪首曲子,你快告诉我! 他耳朵里根本没有坏消息存在的余地,欣喜若狂的抱住厉劲秋手臂,疯狂摇晃。 然而,无情小叔伸手拂掉小侄子的爪子,皱着眉提醒:还有坏消息呢。 周逸飞急切的问:说,快说! 千万不要耽误他登上舞台一夜爆红风靡万千粉丝! 厉劲秋勾起笑意,看侄子表情都知道他在想什么。 然后,秋哥不惮于打击小朋友的积极性,还很想看他从天堂到地狱。 坏消息就是,我们不要你的电音,你得重新编。 嗯?周逸飞一脸问号,为什么? 因为,钟应给熠熠布置了创作乐曲打动父母的作业,同时也在为她准备最好的演出。 选曲、编曲是一项复杂的大工程,曾经需要整个乐团做出配合才能完成的工作,直接落在了厉劲秋大言不惭的肩膀上。 于是,厉劲秋就地取材,抓住问号小朋友来当助手。 他来改编配器,周逸飞来誊谱排曲。 一场不留遗憾的演出,绝对不是什么轻松的活儿。 再加上厉劲秋的鬼画符随心所欲,周逸飞小朋友更是头痛欲裂。 叔,你一把年纪了,怎么写谱还这样? 我看你整天没事,就不能练练字吗? 哎,真同情和你合作的乐团,得受多大的委屈才能忍受你这种老中医创作 小侄子喋喋批判,厉劲秋笑容温柔。 他发现这家伙越来越像周俊彤,不愧都是姓周的。 不满意可以走。小叔严厉起来,直接要把周逸飞扔回家去。 周逸飞已经在录像里给熠熠打过包票,绝对认真负责,给她筹备最好的音乐会。 要是食言,也太没面子了。 我录、我录。 榜一大哥皱着眉仔细辨认音符,一个一个录入合成器。 为了我家熠熠,我太忍辱负重了。 可歌可泣! 厉劲秋得了小助手,调试改谱的工作省了大半工序。 但是,钟应和他筹备得如此积极,他也免不了升起担心。 傍晚,厉劲秋给钟应打电话沟通进度,认真问道:钟应,你确定于美玲那么固执的性格,会同意这件事? 电话那端的钟应,刚刚结束了对连君安的指导。 所以我给熠熠布置了作业。 他说:如果她能好好完成,她的妈妈一定会同意。 这可能是熠熠过得最快乐、最忐忑也最紧张的日子。 每次连君安回家,都会和熠熠尝试合奏,不断修正乐曲的瑕疵。 连生熠选择二胡,连君安仍是钢琴。 只不过,连君安每天去往乐团,总会花费两三个小时,接受钟应的指导。 也会渐渐把连生熠成形的乐曲,弹奏给钟应听。 连生熠的创作,充满了小女孩的活泼和乐观。 他无法弹奏出的那些无忧无虑和快乐,都会在钟应耐心细致的示范和纠正下,得到改善。 一周、两周、三周 连君安已经能够完美的弹奏出妹妹的乐曲,随时可以和她来一场合奏。 却依然惶恐不安。 爸妈快回来了,也许明天,也许后天。 他话语里尽是担忧。 但钟应笑着说:你的钢琴已经很好了,只要你正常发挥,不要被多余的想法左右,你就是最好的钢琴家。 钟应对待熠熠是温柔可敬的老师,对待他则是温柔耐心的朋友。 不用安慰我。 换做以前,连君安只会觉得这样的赞美理所当然。 可他在钟应这儿上了大半个月的课,每一次都能领悟到真正天才的乐思和旋律,应该是什么样子。 我要回去了,给熠熠一点鼓励吧。 连君安不能为熠熠做得更多,只好带回更多的鼓励。 于是,钟应拿过手机笑着说道:熠熠,你的乐曲非常完美,你的哥哥会陪伴你演奏好这首你的乐曲。 不要害怕,大胆的往前,朝露会替你表达你想表达的一切 因为,那就是它存在的意义。 于美玲和连凯回家的那天,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隆重欢迎。 连生熠梳着漂亮的小辫,郑重穿着她喜欢的长裙,站在门口等候他们。 那双漆黑的眼睛闪闪发光。 她说:爸爸、妈妈,欢迎回家,我想给你们一个惊喜! 她的惊喜藏在音乐房,一架三角钢琴、一把葵纹二胡,承载着她一个多月来的期望。 连生熠的心脏扑通扑通的跳,她习惯在音乐之中畅游,还没有如此紧张过。 忽然,肩膀搭上了温暖宽大的手掌,她的哥哥准确的识破了她的慌乱。 不要怕,你是天才。 曾经连君安夸奖过无数遍的话,越发的清晰真诚。 他是哥哥,必须帮妹妹撑起一片天。 你可以的,熠熠,就像平时一样快乐的说出你想说的一切就行。 熠熠永远喜欢哥哥。 伸手握住了他宽大的手掌,点了点头,鲜艳头绳扎起的小辫,快乐的晃动。 他们领着父母一路走进音乐房。 今天,我和哥哥要给你们带来一首美妙的合奏。 她笑着抱起二胡,仍是可爱活泼的模样,爸爸,妈妈,你们一定要认真的听。 说完,她和连君安相视一笑,由那架三角钢琴,开始了一段温柔内敛的旋律。 于美玲听过连生熠和连君安无数的合奏。 当连生熠还没有钢琴高的时候,就会张开稚嫩的五指,快乐的弹奏莫扎特。 旋律简单纯粹的莫扎特,是连生熠的最爱。 而连君安总会捣乱一般,按下旁边的琴键,开始弹奏他擅长的贝多芬。 两位时代音乐巨匠的声音,总在他们家音乐房的钢琴上响起。 连君安严肃的想要扰乱小熠熠的乐思,却又被天才的即兴伴奏,搅乱了计划中的乐曲。 那段没有忧愁的时间,是于美玲这辈子都忘不掉的快乐。 正像她端坐于音乐房,此时此刻听到的旋律一般,无忧无虑。 她默默握住了连凯的手掌,得到了宽慰一般的轻拍。 她的孩子们,她的丈夫,都平安健康的相聚在一起,此时响起的,大约就是幸福应有的声音。 分卷(70) 熠熠的二胡声音,随着钢琴泠泠之声,逐渐占据了他们的听觉。 那首陌生的乐曲,仿佛透着朝阳穿过云层散落的辉光。 温柔、缱绻、雀跃。 即使于美玲精神疲惫、心情忧虑,也随着它的柔和轻抚,露出了浅淡的微笑。 她对熠熠的二胡很熟悉了。 雕刻着葵纹的琴首,承载着数不尽的期待。 如此贵重的礼物,她是不敢收的。 可是,柏辉声告诉她。 这不是一把普通的二胡,而是我的师公,一位历经了苦难折磨仍旧乐观快乐,活到了八十八岁高龄的长寿老人,留下来的礼物。 我将它送给熠熠,熠熠给它取名叫朝露,你不必担心,更不必慌张。因为,朝露不是什么转瞬即逝的水汽,而是迎接晨光滋润万物的水滴。 她的小熠熠,就像这样的水滴。 滴进了她的心里,润泽了她的灵魂。 后来,柏辉声去世了,她也想归还这把朝露。 方兰却说:辉声替她去了,朝露更该守护着熠熠。这是师公和辉声留给熠熠的期望期望她健康成长,快乐生活。 一把承载了期望的二胡,奏响的声音温柔缱绻。 很快,那些如辉光、如轻云的温柔,在二胡顿弓颤指之中,想起了扑簌的响动。 仿佛呼呼风声迎面而来,又像被什么东西遮挡了凌冽寒风,变得沉稳笃定。 不知怎么的,在这样的钢琴与二胡的合奏中,于美玲想起了鱼跃龙门 小小的游鱼逆行湍急瀑布,被尖石刮破鳞片,遍体鳞伤,仍旧怀揣越过凶险山门,化身为龙的梦想。 又想起了鲲鹏远飞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逍遥自在。 那铮铮胡弦,清澈琴音,似乎在描绘着鱼跃龙门、鲲鹏远飞的勇猛。 她不禁握紧了连凯的手,丈夫耐心的安抚她,却叫她越发的惊慌。 因为,她是一个钢琴家,她听得懂音乐传递的情绪。 迎风而飞,无惧骤雨的声响,从熠熠的银弦传来,从安安的琴键传来,交织融汇,透着一种深邃的坚定,宛如兄妹俩共同抵抗即将到来的雷霆。 于美玲没有听过如此坚定的乐思。 坚定得她的眼睛直愣愣的盯着熠熠,再也不能欺骗自己。 熠熠的每一声弦,都在讲述同一种情绪。 每一声颤,都在呼号灵魂深藏的渴望。 这样的渴望,她听过、她见过、她否定过。 哪怕她千百次回避、无视,也阻止不了它千百次涌上熠熠的指尖,由乐器完整的传达。 一首乐曲,温柔、坚定、无悔。 于美玲听着听着落下泪来。 小玲。连凯轻轻抱住她,眼睛泛着相同的水光,不要难过,你该高兴才是。 熠熠握紧了弓,结束了最后的尾声。 她听到妈妈低声啜泣,质问爸爸你叫我怎么高兴?! 不禁升起一丝丝犹豫。 然而,连君安扬起声音,说道:熠熠,告诉爸爸妈妈,这首乐曲的名字。 妈妈在哭,爸爸在笑。 熠熠的眼睛,熠熠发光。 小小的女孩认真的说道这首乐曲是我想对你们说的话,所以它拥有一个很长的名字 《有鸟西南飞,熠熠似苍鹰》。 音乐房的低声啜泣,变为无法克制的悲伤,于美玲听懂了、听清了,所以她更加的难过。 熠熠放下朝露,走到了于美玲的身边。 短短几步路,她走得辛苦,呼吸急促,心跳剧烈,好像随时都会脆弱死去。 她想,董姐姐很快又会告诉她,该吃药了,该休息了,不能那么激动。 可刚刚完整表达了自己全部思绪的熠熠,依然勾起笑意,安慰的拍了拍妈妈的肩膀。 泪流满脸的于美玲从丈夫怀中抬头,一双稚嫩温柔的手掌,为她轻轻拂去泪水。 妈妈,我不想做一只笼中鸟。 这是连生熠有生以来第一次提出这样离经叛道的要求。 我想做一只鹰,飞向天空。 她笑容灿烂,眼神执着。 哪怕脚下就是万丈深渊,我也会勇敢的张开翅膀。 第61章 连生熠的语气认真, 笑容透着笃定的哀求。 于美玲再也不能当做没有听见,没有看见,伸手握住了她的小手, 轻轻哭泣着亲吻她的手指。 当然。母亲的声音颤抖, 她知道自己答应女儿意味着什么。 她更清楚一场音乐会对一个极具天赋的音乐天才又意味着什么。 我们家熠熠, 一直是鹰。 于美玲破涕为笑, 紧紧的抱住怀中的孩子, 为了音乐而生的小雏鹰。 连生熠快乐的扑过去, 妈妈! 连君安的一切担忧, 都在于美玲抱住连生熠的时候, 消失得干干净净。 熠熠的乐曲藏着小小女孩的思考。 他的妹妹仅仅渡过十二年的人生罢了, 却像入定了十年、二十年的修士一般,勘破了红尘俗世, 一心只为修得正果。 他勾起笑,视线从高兴讲述乐曲的熠熠身上挪开, 落在了那把漆黑安静的黑檀乐器上。 两根弦、一张弓,简单得称得上简陋。 常年与八十八键的钢琴打交道的连君安, 曾经无法理解,熠熠为什么会喜欢这么简陋的乐器。 如今他才清楚知道, 因为二胡的两弦,能够完美奏响出熠熠复杂的心境。 低沉的颤音,如同逆风振翅。 高亢的滑音,恰似心底呐喊。 传统而古老的胡琴,一代一代传承至今,竟然比黑白琴键还懂他的熠熠。 他不信玄学不信因果, 却蓦然觉得 朝露是熠熠的因。 也为熠熠种下了最好的果。 于美玲同意了连生熠的音乐会要求, 自然再也没有人反对。 即使他们还没有定下时间, 钟应也为他们带来了极佳的音乐会曲目。 这是我们帮熠熠改编之后的曲谱,正好适合你们一家人演奏。 钟应递给了于美玲厚厚的五线谱,上面列出了钢琴、小提琴、二胡、琵琶的合奏。 甚至还有钢琴二人奏。 于美玲看着这些陌生的古诗词化作的五线谱,耳边立刻就能听到这些如同天籁的旋律。 她是西方古典钢琴家,她从未接触过《长歌行》《木兰辞》的曲子,但又将那些诗句牢牢记在了心里。 很久很久以前,在她还存有家庭音乐梦想的时候,挑选过无数曲谱。 他们会以赞美玛利亚的《圣母颂》开场,献上著名的贝多芬、莫扎特,最后以肖邦的抒情圆舞曲结束。 但是,她的选择远没有眼前这份曲目用心。 因为,它们每一首都经过了改编,透着于美玲熟悉的旋律与节奏,像是完完全全的为他们谱写。 你怎么做到的? 她诧异看着钟应,这个年轻人应该不了解他们演奏的习惯,却给出了符合他们习惯的乐谱。 钟应笑道:因为秋哥说他熟悉你擅长的钢琴曲风格,连君安提供了一些关于连凯先生的建议。最重要的是小飞 周逸飞虽然沉迷电音,真正要为了熠熠拼尽全力的时候,总能给出最合适的建议。 他说,这样的旋律,才是熠熠喜欢的旋律。 三个不受欢迎的外人,在连君安和连生熠偷偷筹谋,努力争取的时候,已经倾尽全力,为这场必定会举行的音乐会,谱写了最美的合奏。 于美玲翻开这些乐章,见到的不再是单纯的音符,而是一群年轻人不计前嫌的付出。 对不起,我真的很抱歉。 她愧疚的出声,再没有惯常的趾高气扬。 面前的钟应,不是什么为了一场演出就要极力配合她的乐手,而是一位真诚坦然的陌生人。 于美玲清楚,他们是为了熠熠。 更因为清楚,她才更加的羞愧。 然而,钟应平静说道:您是一位母亲,您想保护熠熠的心情,我们都能理解。 我们也很高兴,您能作为一位钢琴家,理解熠熠的心情。 他温柔的态度,正像于美玲捧着的温柔乐谱。 傲慢的钢琴家曲了曲手指,踌躇许久,终于问道:那首曲子,是你教她的吗? 于美玲始终不敢相信,自己小心保护、遮风挡雨培养出来的孩子,怎么能够演奏出如此复杂坚定的乐思。 她能听出鲲鹏翱翔于天的广博,听出游鱼逆流而上的勇猛。 太陌生、太激昂,不像她的小熠熠。 她是天才。 钟应的语气肯定,我只给了她不到一小节的旋律,她就创作出了您听到的全部乐曲,包括连君安弹奏的钢琴,也是经过了她的修改。 连生熠的天赋,不仅仅局限于自己的弹奏。 她会在排练合奏的时候,聆听连君安的瑕疵,乖巧的眨着眼睛说:哥哥,如果你这里能够再温柔一些,更好啦。 然后第二天,钟应就能惊喜的发现,连君安的伴奏更为贴切。 钟应理解于美玲不认识这样的熠熠。 因为她总是困于自己的世界,不得不被迫隐藏真实的情绪,为母亲演奏强颜欢笑的乐曲。 可是强颜欢笑又怎么比得过拼尽全力。 他坦诚的说道:于女士,熠熠是绝无仅有的天才,她是北冥鲲鹏、天池蛟龙,只要登上舞台就会惊艳整个世界。 于美玲时常泛起泪水,特别是别人毫无顾忌的夸赞熠熠的时候。 是的,她是。 她悲伤的表情让笑容都变得苦涩,声音却温柔无比,我一直知道她是。 如果不是五岁时的手术,如果不是那颗无法承载丰富情感的心脏,这个绚丽多彩的音乐世界,本就该有熠熠如鹰一般直击云海的身影。 而不是寂寞的待在家里,偷偷渴望登上舞台,祈求这个世界听一听她的声音。 有了曲目,熠熠音乐会的筹备与排练变得格外简单。 于美玲和连凯,推掉了所有邀请,专心致志在家配合孩子的演出。 连君安直接联系恩师,获得了乐团音乐厅使用权。 时间充足,场地完善,他们决定一家人一起,举办一场盛大的慈善音乐会。 名字就用了熠熠的作曲 《有鸟西南飞,熠熠似苍鹰》 在连家的忙碌之中,周逸飞终于得到了机会,与他家熠熠重聚。 虽然《长歌行》remix变成了连家音乐会合奏,没法让熠熠听到他的电音大作,但是他依然热情激动的,为熠熠拍摄宣传录像。 熠熠,你放心。 榜一大哥拍着胸口保证:你的粉丝都是最喜欢你的人,只要你邀请他们,他们肯定会来。 连生熠点点头,看着黑洞洞的镜头。 她的视频,播放量和关注数都很少,但还是有两百多位粉丝。 即使账号不在她的手上,每当她拉响二胡、弹奏钢琴、拨动琵琶时,都会想象这两百人就是她舞台之下的听众。 黯淡无光的日子,是他们的默默关注,给了连生熠快乐。 在决定举办音乐会之后,爸爸妈妈哥哥都说要邀请朋友到场,熠熠的朋友,就是网上那些不知姓名只知道id的朋友。 我叫连生熠,今年十二岁。 熠熠在这台设备前,录下过无数演奏,却还是第一次向那些陌生的观众、粉丝、路人,自我介绍。 她有些紧张,小手握在一起,远没有平时开朗的洒脱。 下个月15日,是一个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日子。 连生熠眨了眨眼睛,声音腼腆的说道:我和我的家人、朋友,将要举办一场音乐会。 也许是音乐会给了她勇气,苍白瘦弱的脸颊露出了笑意。 我是第一次站上舞台,也是第一次得到这样珍贵的机会,所以,我想邀请大家来现场聆听。 短短的视频,连生熠的邀请简单又郑重。 周逸飞会在下面加上地址,加上音乐会的名字和曲目。 可最重要的,依然是熠熠的演奏。 说完想说的话,连生熠坐到了钢琴前,奏响了一段没有名字的旋律。 连生熠毫无保留的弹奏出低沉雀跃的旋律。 她曾经故意修改掉的音符,以真实的面貌传递给了冰冷的机器,又传递到了她的心灵。 这不是春天的序曲,这是她心的声音。 每一天、每一年,她都在熟悉而狭窄的音乐房,一次又一次的奏响它。 它诞生于朝露的银弦,音调远比澄澈的钢琴沉重。 然而,她此时的演奏欢快,好像这真的是一次花瓣随水漂流的美景,赋予了春天短暂易逝的美好。 她会在视频网站发布它。 这是她与陌生的聆听者的约定。 即使没有人来,即使只有周逸飞一个人,她也会在空荡的舞台,奏响她灵魂的声音。 一首即兴结束,周逸飞发现熠熠嘴唇不自然的苍白。 熠熠? 他刚刚出声,董思就担忧的推开了门。 熠熠,下个月就能登台表演了,你不能总是这么激动。 医生的话,往往严肃。 连生熠却露出灿烂笑容,从钢琴凳上跳下来,主动的牵住了董思温柔的手掌。 董姐姐,我只是有点太高兴了。 高兴于这首乐曲终于可以见光,更高兴于自己不用在镜头前伪装自己的情绪。 小小的女孩子离开了密闭的音乐房,在开阔的室内找回了呼吸。 剧烈的心跳也因为离开了钢琴,平复了节奏。 走进厅堂,离开了连家人的视线,董思低声说道:熠熠,你的身体并不适合这样的演出。 董思陪伴熠熠三年,将她当成了自己的亲妹妹。 哪怕她恪尽职守的保持距离,给熠熠充分的自由,也无法回避受到熠熠感染,希望这个小女孩健健康康的活下去。 分卷(71) 然而,熠熠紧了紧手指,仰头看她。 董姐姐,我知道,妈妈也知道,爸爸也知道,哥哥也知道我们都知道。 正因为知道,她才会在若有若无的监控下生活了这么多年。 她才会故意藏起自己的伤心难过,只为了妈妈爸爸哥哥不要伤心难过。 但是 她清楚自己的身体,清楚一天比一天沉重的呼吸,也清楚一天比一天难捱的抽痛。 董姐姐,您是医生,您比我更清楚我的身体。 漆黑澄澈的眼睛,泛着明亮的光。 她说:以前那场手术,并不能治好我的心脏,只能让我多活几年。 几年是她模糊的概念,可医生做出的专业诊断,董思一清二楚 五到十年。 五年,熠熠已经迈过了十岁的难关。 十年 熠熠可能活不过十五岁。 十五岁,一个孩子花一般的年龄,刚刚可以憧憬美好的青春与未来,就要背负起沉重的死亡,就算是董思都于心不忍。 然而,熠熠的心脏负担越来越重。 如果不是这三年她的辅助仪器需要专人专护,董思也不会住到她家里来。 她是远离了温馨家庭的心脏守护者,默默的查看着连生熠的数据,连睡梦中都保持着警觉,随时都可以被异常警报唤醒。 当于美玲和连凯都在家的时候,她是可以放假休息的。 可是这段时间,董思沉默的观看他们的排练,不断的告诉于美玲,熠熠的心脏在什么时候跳得剧烈,在什么时候呼吸困难,只得到了那位温柔母亲心痛的眼泪。 那她能够等到音乐会吗?于美玲只问了这一个问题。 能。董思明白她的意思。 哪怕熠熠的心脏,在尽情投入音乐怀抱的时候,激烈得仿佛要使心脏停跳。 于美玲也想要让她放纵这一生唯一的一次。 董思不愿意见到可爱的妹妹无谓的受伤。 她不懂什么音乐,更不懂得一场演出为什么会比性命更重要。 可她清楚,世界美好。 董思沉默的取出了药,像这样的特殊药物,熠熠一天要吃许多次。 她问:熠熠,难道你不觉得,活着比什么都要好吗?你可以看到更美的风景,去到更远的地方,享受更好的生活 她的哄劝还没说完,熠熠就打断了她,但我总是会死的。 小小的女孩子,笑着捧住了董思递水的手掌,可爱得像在呵护一杯冰冷的水。 她看着陪伴了自己三年的姐姐,说道: 我不想看到不属于我的风景,我也不在乎远方会有多远,因为我的目的地就在舞台上。 那是她有记忆起,就向往的地方。 如果说每一个人都有悄悄藏在心里的天堂,那就是她的天堂。 姐姐。 任性的小女孩心里只剩下了一件事,与其碌碌无为的等待结束,我更愿意主动拥抱它。用我的钢琴、用我的琵琶,还有我的朝露,弹奏最美好的乐曲,等待它给我回应。 她漂亮的眼睛弯起月牙,比董思更为豁达坦然。 死亡确实很可怕,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哥哥姐姐,但我总是会死的。 不是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后。 是近在咫尺、越来越迫切的模糊时间点。 像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刀,随时会落下来斩断她的脖颈。 这样的想法曾经折磨了连生熠许多夜晚。 唯独确定了自己可以走上舞台的那一天开始,她没有盯着天花板发呆,也没有怀疑能不能睁眼明天。 因为她没有那么时间可以浪费,她必须分分秒秒为她的演出做准备。 连生熠的笑容漂亮。 她说:我不用等到以后再享受生活,现在的我为了音乐会努力的每一天,都在享受生活。 董思站在那里,沉默的守着熠熠吃药。 那颗她守护了三年的心脏,恢复了平缓,只会在情绪完全投入到演奏之中,才会激烈的起伏。 董思知道,熠熠很喜欢朝露。 那把名字源于《长歌行》的二胡,系上了熠熠所剩无几的时间。 可董思想起的不是青青园中葵,而是自由与爱情。 连生熠那么小,她根本不懂爱情。 但是她对音乐的执着,令她不断地寻求着挣脱束缚,奔向通往自由的道路。 一路鲜花锦簇,终点却在悬崖峭壁,等待她张开残缺的翅膀。 董思看得见她的翅膀,那是名为音乐的自由,也是名为音乐的爱情。 她很贪心,仿佛她两样都想得到,又两样都能得到。 钟老师!哥哥! 一声快乐的呼唤,打断了董思的忧愁。 连生熠放下水杯,转身蹦跶到钟应面前,伸出了手,将钟应远远拖离了连君安,也远离了董思。 她在安静安全的走廊,悄悄和钟应说:钟老师,我想在音乐会的最后,再加一首曲子,我一个人表演。 一个人? 音乐会的曲目已经定下,都是连家人的合奏,连生熠作为主乐器手,将拥有最为华丽的阵容支援。 可她却说,想一个人演奏一曲。 为什么?钟应好奇的问道。 连生熠笑着说:因为安可。 一个优秀的音乐家,都该为观众的安可,准备最好的即兴。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观众,眼睛依然闪闪发光。 这是我的音乐会,最后的安可,当然应该我一个人表演! 第62章 熠熠想要一个人返场表演的事情, 钟应如实的告诉了于美玲。 当父母都愿意配合熠熠之后,那位固执的母亲就变得十分的豁达。 然而,她听到这样的要求, 仍是皱着眉问:为什么? 熠熠的音乐会每一首曲目都会有人伴奏。 不仅仅是他们害怕孩子寂寞, 更害怕她在演奏中途出事, 无法继续乐曲。 这样的念头, 于美玲并没有明确的说出来。 可所有人都懂。 无论是于美玲、连凯, 还是连君安, 都是常年登台表演的音乐家。 他们有着丰富应对意外的经验, 他们更清楚 天才能够收到数不尽的赞美, 就更要给予这些发出赞美的人们, 最好的回馈。 那是尊重,也是音乐家的基本素养。 他们是父母, 走上舞台就是不能辜负听众的音乐家。 这场音乐会一旦开始,就会顺利的进行下去, 哪怕 哪怕作为主角的连生熠必须提前退场,音乐家们也为之默默做好了准备, 会替她完成这场美好的音乐会。 所以,于美玲不希望熠熠单独演奏。 特别是在音乐会尾声, 一切都要结束的时候,不愿意她孤孤单单在舞台之上,出现任何的意外。 然而,钟应猜测道:也许,熠熠要求单独演奏,是因为她想演奏给你们听。 于美玲睁大了眼睛, 可我已经认真的听了。 连生熠丰富的情感, 在一次一次彩排之中, 表露无遗。 她的渴望、她的快乐、她的祈求,尽数在安排好的乐曲里展现,于美玲听得清清楚楚。 一个小女孩的想法如此的简单纯粹,不需要多余的独奏表现。 可钟应依然告诉于美玲,但她还没有单独对你们说过什么。 不管是《长歌行》《木兰辞》,还是倾注了她复杂情绪的《有鸟西南飞,熠熠似苍鹰》,都有别人的陪伴。 但她藏在安可独奏里,想要的是一个人对所有人说的话。 她想感谢听众,也想感谢你们。 钟应能从熠熠的即兴演奏中,察觉到她每一份小心思。 重新谱写的乐曲,没有连生熠小心隐藏的即兴曲。 那首曲子,是凝聚了她所思所想的悲伤乐曲,却是她创作过的最好乐曲。 钟应知道,那样的曲子弹奏出来,熠熠会害怕于美玲反对她登台。 因为它的沉重、它的悲伤,像极了一场道别。 它又的的确确的是,连生熠的灵魂所在。 所以,钟应微笑着帮连生熠劝说着温柔的母亲。 你们是她最爱的父亲母亲和兄长,她想弹奏最好的乐曲给你们听。 于美玲总是容易涌上泪水。 她越来越了解自己看似乖巧的女儿,就越来越清楚,那颗稚嫩幼小的灵魂比她想象的强大,比她想象的坚韧。 好,我同意她的独奏,但是 于美玲愿意放手,不代表她就能放心。 钟应,你能替我们陪着她吗? 她小小的姑娘,仿佛要踏上一段陌生孤独的旅途,拒绝了父母兄长的陪伴。 但是于美玲仍旧希望,有人能够陪着她。 一位母亲的请求,令钟应愣了愣。 如果熠熠不介意的话他不是很确定,我可以陪她。 钟应和于美玲短暂达成一致,很快就告诉了专注保养银弦的熠熠。 她拿着松香,每天重复枯燥繁杂的程序,一丝不苟的保护着朝露,也保护着老师们对她的期望。 钟应说了于美玲的请求,他以为熠熠会失落。 却没想到熠熠的眼睛闪闪发光。 钟老师,那你能用古琴给我伴奏吗? 古琴?钟应诧异看她。 自从一场《春望》之后,钟应就避免提及古琴相关的一切。 能够抒发心底情绪的琴音,曾让熠熠唇色发白、痛苦颤抖,他不想可爱的小姑娘受到悲伤的干扰。 可熠熠却说:对,我喜欢古琴的声音。 我一直觉得,那是一种神秘的乐器,在我不伤心的时候发觉我的伤心,像是有灵性一样,能够直击灵魂。而且,弹奏它的人,也有一种我说不出来的光芒。 漆黑的眼睛澄澈漂亮,看着钟应,就像你。 你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发现我的人。 连生熠听说了那场在维也纳的音乐会,连君安说得痛苦又备受折磨。 她面前的古琴演奏者,凭着一首钢琴曲,立刻找到了她的存在。 连生熠心中的震撼,直到现在都强烈得声音激动。 我从来不知道,有人可以在音乐里发现我的存在。 她雀跃的讲述着快乐,钟老师,你一定可以懂得我的心情。 连生熠放下了松香,抖落了多余的粉尘。 她说:就像这段旋律一样。 朝露的琴弦轻柔颤抖,远比钢琴低沉婉转的弦音,缓慢、忧愁的流淌在音乐房之中。 钟应弹奏过它。 钟应寻找过它。 当它重新出现在小女孩银白色的弓弦之上,他立刻领悟了熠熠的意思。 熠熠。钟应出声打断了她的演奏。 即使她在演奏这段即兴曲雀跃欢快的旋律,依然令钟应感到暗藏的悲伤。 连生熠乖巧的停下了手。 你懂的吧,钟老师? 她是一个任性又贪婪的姑娘,她渴求着普通人肆意忽视又不会属于她的疯狂放纵。 你可能是这世上,最能懂我的人了。 钟应懂。 从他还没见到连生熠的时候,就从那段即兴曲懂得了小姑娘的渴望。 钟应愿意陪熠熠做最后的独奏,并且定下了十弦雅韵,要为熠熠送去这世上独特美好的稀世遗音。 厉劲秋听说之后格外震惊。 雅韵?为什么? 除了带回雅韵那一场音乐会,钟应还没说过要给雅韵准备什么演出。 在他心里,这是遗音雅社的乐器,只会在《千年乐府》重现世间的时候,以最佳的姿态登上表演舞台。 厉劲秋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钟应要带雅韵去。 钟应的古琴繁多,五弦、十弦一应俱全,他能拿任何古琴为小女孩伴奏。 因为熠熠的那首即兴独奏,是遗音雅社想要的声音。 他在维也纳听到那首即兴曲,就一直在思考那位独特的创作者。 悲伤婉转的乐曲,存在的蓬勃希望和生命力,是遗音雅社曾经奏响过的每一首乐曲。 危难之际,长歌当哭,却又愤而反抗。 绝不屈服于命运,亦不屈服于强敌。 熠熠是钟应寻找已久的声音,更是遗音雅社需要的声音。 钟应轻调雅韵冰弦,遍布蛇鳞纹路的乌木,像极了朝露那张遍布鳞格的蟒纹琴皮。 冯元庆曾经和沈聆一起登台的二胡,早已烧毁。 斯人已逝,唯有他留下来的葵纹二胡,能与雅韵再度重逢。 钟应伸手抚过雅韵沉静黝黑的琴身,伸手猱弦一勾,就能让这张千年古琴,发出古朴悠远的醇厚声响。 朝露、雅韵本就应该有一场合奏。 他垂眸凝视琴弦,冰丝凌冽震颤,安静沉默的等待了老朋友们近八十年。 能在熠熠重要的音乐会上为她伴奏,冯先生和朝露会高兴,沈先生和雅韵也会高兴。 厉劲秋每每听他拨动雅韵琴弦,就觉得他不是一个人在奏响旋律。 正如他播放录音炮制的合奏一般,许许多多人,许许多多乐器,都会在十弦琴重现于世的时候,随之轰鸣,唤醒那些沉睡的记忆,唤回那些已逝的故人。 厉劲秋想了很多,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深邃浩荡的思绪,超出了语言的承载,他犹豫许久,问道: 彩排呢? 不用彩排。 钟应说出的话,几近疯狂,我知道熠熠会演奏什么样的旋律。 那是她灵魂凝聚的音符,也是钟应自始至终、从未见到如今,一清二楚的旋律。 一场《有鸟西南飞》的慈善音乐会,终于在演出前确定了所有细节。 于美玲时常发布庆功照片的朋友圈,出现了可爱小女孩的身影。 分卷(72) 熠熠怀抱着漆黑漂亮的二胡,穿着民国浅蓝黑裙的学生装。 又或是抱着红木丝弦的琵琶,换上了仕女图里婀娜优雅的长裙。 她像一位突然出现的小天使,引得众人惊讶的留下评论。 你女儿身体好啦? 原来这场音乐会,熠熠会参加? 恭喜玲姐,能有这么可爱乖巧的女儿,一起表演! 朋友、同事们发来的问候,令于美玲勾起笑意。 好了。她一字一句的回复那些热情善意的询问,说着大家都爱听的谎言。 她可以登台演奏了。 偌大的乐团音乐厅,早早放出了宣传海报。 连家著名的钢琴家、指挥和默默无闻的小女孩在一起,成为了音乐厅里温馨柔软的风景。 有鸟西南飞,熠熠似苍鹰的毛笔字飞扬,像极了一只一只雄鹰,飞出了海报,为他们四处宣扬这个大好消息。 终于等到了音乐会演出当天,他们一早就到了后台。 熠熠的乐器、熠熠的服装、熠熠的药物和抢救设备,还有熠熠敬业的守护者,都在安静忙碌的等候着开场。 不要着急,知道吗? 董思温柔叮嘱,她说再多都无济于事,她却不得不反复的告诉熠熠。 连生熠乖巧点头。 可她的心脏前所未有的充满活力,无法保持平静。 她站在后台,能够从斜斜的视角见到工作人员走来走去。 他们摆放拾音器、话筒架,他们检查会场舞台座椅、观众席,还有专业的摄制组,调试着复杂的录像机器。 周逸飞说:他们会录下你们的演出,然后我们把视频传到网上、刻成光碟,就能永久保存。 网上好多你的粉丝,都会来看你的演出,他们老早就说,一定要录像,一定要出专辑,他们不光要听现场,还要买作为来纪念,请你在上面签名! 他说的话半真半假,却逗得熠熠睁大眼睛。 周逸飞比大人们更清楚网络状况。 网上的粉丝、观众发布再多留言评论支持,也会因为无数现实原因赶不到现场。 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一场音乐会对熠熠的意义。 但他是骄傲的榜一大哥,他一定会坚定的为熠熠打call。 他也会坚定的告诉熠熠 等演出开始,等你登上舞台,下面所有的人都是为你而来的粉丝。 谢谢你。连生熠的感谢格外郑重,能有你做代表,我就没有遗憾了。 这是她真正的粉丝,真正因为音乐认识她的人。 她不懂什么专辑什么签名,但她懂得,有人期待她的演出,那就完全足够了。 连生熠不敢有太多的奢望。 她小心翼翼保护着自己小小的心脏,穿上漂亮的裙装,扎起活泼可爱的小辫,像一个真正的音乐家,紧张又好奇的等着自己第一场音乐会。 天色渐晚,人员到齐。 观众们陆陆续续进场的声音,在空荡安静的音乐厅回响出奇特的声音。 熠熠坐在舞台,第一次见到那张十弦雅韵。 钟应轻声告诉她。 这是遗音雅社沈先生的琴,是你外曾祖父那个年代的音乐家,挚爱的乐器。 幼小的雏鹰,懵懂的去感悟遗音雅社代表的一切。 可她难以集中注意力,她的心思已经不在神奇古老的琴上,自由散漫的飞向了舞台。 钟应看她可可爱爱的走神,又可可爱爱的打起精神听他讲故事。 熠熠很懂事,但这毕竟是她一生所求,怎么都忍不住好奇。 于是,钟应笑着鼓励道:去看吧,去看看有多少人来看你的演出。 黑色眼睛明亮如光,熠熠快乐的说:谢谢钟老师! 转身就悄悄的走到了厚重帷幕之后。 在这样光线暗淡的幕后角落,她能清楚看到音乐厅大门不断入场的观众。 空荡的音乐厅,在陌生的观众聊天说笑之中,渐渐热闹起来。 她痴痴的站在那里,瞪大了澄澈的眼睛。 几分钟而已,熠熠却经历了海潮涌上海岸线般的波澜壮阔。 她从来不知道,一场音乐会能有这么多观众。 也第一次知道,有那么多的人,愿意来到现场。 熠熠董思焦急的赶过来,快回去休息吧,待会就要开始。 她的话很委婉,连生熠却能听懂。 我知道。 连生熠克制不住心跳,克制不住激动到绯红的脸颊。 我会的。 会压抑她的激动兴奋,会克制她的灵魂尖叫。 她只是静静站在这里,看到观众入席,哪怕听不到他们的话语、不知道他们的姓名,她也能热泪盈眶。 连生熠傻傻的往后台走。 当她见到身穿蓝黑色旗袍,配合她一身乖巧学生装的妈妈,连生熠立刻奔跑着过去。 像一只快乐的鸟。 妈妈、妈妈,好多人、好多人来听我的音乐会。 她抱住于美玲,感受到四面八方涌来的温暖。 那些人也许是爸爸妈妈的朋友,也是哥哥的狂热追随者,但是没有关系。 都没有关系。 当她走上舞台,当她奏响旋律。 他们所有人都会在这里,在这光芒万丈的舞台,亲耳听到她存在的声音。 第63章 一场慈善音乐会, 能够吸引观众的永远是那些舞台上的知名演奏家。 比如,漂亮傲慢的东方明珠于美玲、指挥兼小提琴家连凯、以及贝多芬在世连君安。 常年旅欧的于美玲,在国内的舞台出现极少, 每一次都是与顶尖乐团合作, 奏响令人惊艳的乐曲。 她凌厉的曲风, 宛如她凌厉的魅力,获得了无数古典乐爱好者的认可。 而她的丈夫、她的天才儿子, 依然在她闪闪发光的桂冠之下, 得到了许多听众的赞美。 但是,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连生熠。 这位出现在海报宣传、发布了邀请视频的女孩子, 能用钢琴、二胡、琵琶弹奏出美妙的乐曲。 可对这些耳朵挑剔的听众来说,她不过是一个默默无闻的附带品。 优秀的母亲,温柔的父亲, 天才的哥哥。 连生熠在大众眼中, 仅仅只是在音乐世界成长, 无忧无虑的叛逆女孩。 因为, 她生活在西洋乐世家, 而她却更擅长拉响二胡! 民乐和西洋乐始终存在微妙的隔阂。 就像连生熠出生在两位钢琴家、一位指挥兼小提琴家的家庭, 奏响两根弦的民族乐器, 会给听众们带去微妙的错觉 啊,她是不是天赋不够好, 所以选择了民乐? 大部分来到现场的听众,都怀着这样的疑问。 他们也许是钢琴家、指挥家的朋友, 也许是钢琴家、指挥家的忠实听众。 有的人大约听说过,有这么一位身体不好的小姑娘。 有的人就算来到现场, 也不知道连生熠到底为什么十二岁了, 才和父母兄长一起登上舞台。 大家在低声议论和好奇里, 等待着这场家庭音乐会。 并不在乎连生熠到底怎么样,只在乎待会的两位钢琴家会怎么样。 终于,灯光渐渐暗淡。 一个穿着蓝衣黑裙,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小姑娘,带着她的二胡,走到了舞台上。 年轻、可爱,小小的个子,踩着小小的学生布鞋,透着与生俱来的乖巧娇弱。 她没有自我介绍,坐在了属于自己地方。 仿佛自我介绍是浪费时间,只是用一双漆黑澄澈的大眼睛,好奇又略微羞涩的打量着舞台下的陌生人。 音乐厅响着客气礼貌的稀疏掌声。 所有人都用好奇的眼光,盯着陌生的小女孩。 直到真正的钢琴家登场时,那些礼貌的掌声,才变得发自内心的热烈。 于美玲少见的穿着蓝黑色旗袍,漂亮精致的走上来。 同样没有任何自我介绍和寒暄,坐在了舞台唯一的三角钢琴前。 而穿着黑色学生装的连君安与灰色长衫的连凯,并肩前行。 连君安路过舞台中间的小女孩,伸手拍了拍妹妹的肩膀。 连凯停了下来,在小女孩身边站稳,拿起了小提琴。 只有连君安横跨了整个舞台。 他的位置,不是那架已经由妈妈掌控的三角钢琴,是舞台的另一边,一架简约的立式钢琴。 短短一分钟,三件西洋乐器和一件民族乐器都有了属于自己的演奏者。 他们看向舞台,没有说话,好像是民国时候一家四口,冷清冷漠的聚会。 观众席见他们这副沉默的模样,好奇的低声议论。 他们女儿叫什么来着? 好像叫连生熠。 连生熠真幸福啊。 大家都配合她,穿上了演奏民乐才会穿的衣服。 渐渐吵杂的议论声里,显得有些奇怪的长衫小提琴家,故作颜色的咳嗽几声。 所有人都抬起了手,做好了准备。 他们不在乎音乐厅仍未完全停止的交头接耳,他们只在乎那把由连凯紧握的琴弓,缓慢又明确的奏响了音乐会第一串音符。 那是观众们没有听过的旋律。 让他们忘记了舞台上违和的民国装束,沉浸在了小提琴的优雅之中。 连凯的琴音很美,更美的是他带起了两架交相辉映的钢琴合奏。 尖锐高亢的是于美玲,低沉颤抖的是连君安。 他们仿佛隔空呼唤,呼唤着小小的连生熠拿起她的弓弦,姗姗来迟的奏响了今日的主题。 观众见到了连生熠手腕灵巧掌控琴弦。 见到了雕花镂空的独特二胡,回应她的动作,发出了坚定果断的声响。 当二胡的声响出现,听众就再没有精力去分辨钢琴不同的风格。 全部的注意力,都被连生熠奏响的二胡吸引。 沉稳开阔的旋律,仿佛破云而出的朝阳,温暖照耀大地。 舒缓的弦音,如沐浴阳光的绿植,慢慢展开了枯黄的枝叶。 自然清新的乐思,竟然明确地流淌在众人心间。 明明有两架钢琴的声音在音乐厅回荡,听众的耳朵始终被一段清澈明晰的独特旋律虏获。 美妙的钢琴成为了它的装饰音,流畅的小提琴成为了它的连音。 这舞台上乐器众多,却只有它能够主导一切,让人听见光,听见雨露,听见春去秋来又一年。 熟悉音乐的听众,震撼在连生熠极具天赋的演奏之中。 即使是不熟悉音乐的听众,也能不断在旋律蜿蜒转折的时候,发现小女孩的拉开弓弦的动作,引来了温暖阳光,划过银弦的手臂,颤抖出了润泽万物的广博。 一个被所有人忽视的小女孩,让人无法忽视她的二胡。 更无法忽视二胡奏响的乐曲 光芒雨露,春秋冬夏,循环往复的时间宛如循环往复的旋律,不断的倾诉着相同的怅惘悲戚。 没有名字的乐曲,作为连家合奏的开场,成功将所有人的注意力落在了小女孩身上。 他们迫不及待想听她说话,想听她自我介绍,想听她继续演奏更多擅长的乐曲! 终于,温柔婉转的乐曲,在声声劝进之中,进入了尾声。 连凯拿过话筒,说出了音乐会开场以来第一句话。 刚才的乐曲,叫做《长歌行》。 说着,他将话筒递到了亲爱的女儿面前,熠熠,你会背《长歌行》吗? 他像一位考问孩子功课的温柔父亲,将难题交给了连生熠。 连生熠坐在那里,微微扬起下巴,声音抑扬顿挫的念诵道: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 陌生的连生熠,忽然在众人心里变得可爱又熟悉。 那首耳熟能详的诗句,伴着她甜甜的童音,惹得观众心绪柔软。 熠熠好可爱。 她的二胡太神奇了,是所有二胡都这么悦耳吗? 他们笑容满面,为认识了一位可爱的小朋友感到兴奋。 音乐是最好的自我介绍。 之前记不住连生熠名字的人,已经记住了他们的熠熠。 然而,熠熠并没有勤劳的承担起完整演奏。 《长歌行》结束后,她牵着连凯的手,走下了舞台。 在众人遗憾又渴望的视线里,于美玲和连君安交错的弹起钢琴,开始了钢琴家们的乐曲。 熠熠,喝点儿水。 董思殷勤的照顾着小妹妹,唯恐她因为一首乐曲累到了。 感觉怎么样?钟应笑着问她。 刚刚完成了人生中第一首表演曲目的连生熠,眼睛透着不可思议的光芒。 很快乐。她的声音透着一丝茫然,伸手捂住胸口,我的心脏很平静。 她期待了这场音乐会很多天,也害怕了很多天。 胸腔之中脆弱的心脏扑通扑通的平稳跳跃,无论是舞台下的议论、陌生观众的眼神,还是她沉浸在一首向日而倾的乐曲时,这颗心脏都温柔的保持着正常。 她没有说谎,董思看得清楚。 平稳的心率仅仅轻微上扬,绝对没有危及熠熠的生命。 那一刻,所有人都如释负重,在悦耳的钢琴曲里,放下了一直以来的担忧。 他们期待这场熠熠能够登台的音乐会,让熠熠得偿所愿。 又害怕这场音乐会,要带走他们的小天使。 如今,间奏曲已经在于美玲和连君安的演奏中响起。 他们也放心的看着熠熠快乐换下学生装,穿上小襦裙,梳起小发辫,抱好了她的琵琶。 在间奏渐渐淡去的时候,重新回到舞台。 当穿着漂亮汉服,梳着鲜艳发辫的小熠熠,再度出现在观众面前时,那些曾经只会礼貌鼓掌的观众,顿时兴奋起来! 他们的掌声热烈,笑容满脸。 可可爱爱的小熠熠,坐回了奏响二胡的凳子。 但她的乐器,已经变成了琵琶。 连凯一身简单素白深衣,仍是拿着话筒,放在熠熠面前。 分卷(73) 我送给大家的第二首乐曲,叫做《木兰辞》。 脆弱又坚韧的熠熠,没有浪费时间闲聊,她简单说完这句话,就按下了琵琶丝弦。 她的全部精力,都要拿来展示最好的乐曲。 稚嫩手指挑弦轮指,在她低沉忧愁的轻拂琴弦之中,于美玲和连君安退了场。 唯独她身边父亲,扬声念诵: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 千古汉乐府,在父女俩人的吟诵弹奏之间,变得悠扬深邃,仿佛木兰的苦恼,成为了熠熠的苦恼,她这样可爱稚嫩的小姑娘,竟也要考虑起替父从军。 如此形式活泼轻松的音乐会,更像一场家庭舞台剧。 当熠熠的琵琶弦,独自奏响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的旋律,刚退场不久的连君安,穿着简洁的黑色深衣,走到了三角钢琴前。 短发深衣的哥哥,伸手按响了凌冽的琴键。 刀光剑影,沙场点兵,骤然突兀而起。 这也许是熟悉音乐会的观众,经历过最为有趣的演奏。 他们的天才钢琴家,身着汉服弹奏西方乐器,与粉色裙装彩色发辫的妹妹,合奏了一曲中西合璧的《木兰辞》! 那不是凄苦别离、凶险万分的木兰杀敌。 而是兄妹齐心,其利断金的勇猛。 本该孤身一人的木兰,变成了有哥哥陪伴的熠熠。 她在乱世奏响琵琶弦,为她英勇无匹的兄长,助阵扬旗。 与众不同的《木兰辞》,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铿锵热血。 琵琶与钢琴改编的汉乐府,让听众拥有了绝佳的享受。 他们沉浸在一位天才钢琴家与天才小可爱的合奏之中,唯独董思紧张的盯紧了屏幕,随时都准备呼唤连凯,带走他的女儿。 熠熠的心跳确实对更激昂的乐曲反应剧烈。 厉劲秋看不懂那些专业术语,但他看得懂起伏的绿色线条。 监控着熠熠心脏的仪器,时时告诉他们此时的熠熠。 她快乐、激动,沉浸在奋勇杀敌的硝烟剑戟之中,用手指拂弄出坚毅铿锵的旋律。 因为音乐是她的灵魂。 钟应的视线透过绿色的线条,见到了舞台上神情严肃的小姑娘。 《长歌行》珍惜光阴,悠然深远,她就会变得平静;《木兰辞》征战沙场,惊心动魄,她就会变得亢奋。 那熠熠会不会连凯的声音戛然而止。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他想说什么。 不用怕!周逸飞大着胆子出声,以榜一大哥的名誉发誓,这首曲子是我亲自改编的,熠熠再投入,也快要转音了! 果然,他话音未落,舞台传来的琵琶音随钢琴旋律变换。 十年征战转瞬即逝,木兰安然凯旋。 又是温暖团圆的声音响起,屏幕上激动的绿色峰波缓缓平复 后台幽幽呼吸,仿佛集体松了一口气。 片刻,大功臣周逸飞的后颈就被逮在了无情小叔的指尖。 你亲自改编的?厉劲秋一字一顿,大有小崽子你皮痒想挨打了的语气。 周逸飞嘿嘿嘿的笑:我们一起改编的,小叔、钟哥和我一起改编的。 后台众人的气氛,在木兰归家、团圆喜庆之中变得轻松愉快。 于美玲换好了优雅的晚礼服,妆发精致完美,神色却略显忧愁。 累到了?连凯低声问道。 于美玲摇了摇头,我只是担心熠熠,待会的演奏,她要累一些。 可是她快乐。连凯笑着安慰妻子,只要她快乐,她的心脏就不会出事。 舞台上的《木兰辞》结束,连君安握着连生熠的小手,快乐的回到了后台。 妈妈与爸爸,会在熠熠换装的间隙,为听众带来钢琴与小提琴的二重奏。 熠熠有很多时间分享她的快乐,将漂亮襦裙换作羽毛蓬松的公主裙。 我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就在《木兰辞》结束的尾声里。 哥哥带我下台的时候,我还听到了好多夸奖,他们说我可爱、说我天才,他们都喜欢我的乐曲! 不是喜欢连家的表演不是喜欢钢琴的旋律。 是清清楚楚,喜欢那个可可爱爱的熠熠。 连生熠讲述着这些,屏幕上的绿色心脏跳跃出峰顶,跌落出峰谷,一串一串波段跌宕,远比她在台上更为起伏不定。 熠熠,吃药。 董思无情提醒她。 快乐的小朋友收敛了她肆无忌惮的笑容,腼腆又奇怪的捂住胸口。 我太激动了吗?为什么我没有感觉到痛呢? 你都自我麻痹了,怎么会觉得痛。 连君安伸手就捏她的脸蛋,不许那么激动,不然后面的小鹰协奏曲,我一个人弹。 不行不行。连生熠委委屈屈伸手去推连君安,那是我的小鹰。 熠熠名字极长的《有鸟西南飞》,成为了连君安玩笑般的小鹰协奏曲。 兄妹俩笑笑闹闹,在父母钢琴小提琴合奏之中,完成了准备。 当熠熠重新登台,走向三角钢琴的时候,舞台的掌声已经热烈得能够掀翻音乐厅屋顶。 因为,于美玲和连凯的夫妻合奏再好,也不是他们想听的旋律。 他们的心思在二胡上,在琵琶上。 只不过是两首乐曲,他们已经学会去寻找他们的熠熠。 跳脱的拂弦,是快乐的熠熠。 慢揉的丝弦,是沉思的熠熠。 在来到这里之前,他们嘴巴里议论的名字是于美玲连凯连君安。 到了现在,他们脑海里只剩下了 我的熠熠! 他们的熠熠站在灯光明亮的舞台,穿上了羽毛蓬松的雪白公主裙。 她拥有漆黑的眼睛,泛黄的发梢,苍白的嘴唇。 她不是白雪公主,却是真正的音乐公主。 因为,她坐到了于美玲的身边,在母亲抬手奏响旋律之后,伸出手来了一场美妙的四手联弹。 钢琴女王与钢琴公主奏响的音符,将舒伯特经典的《f小调幻想曲》演绎得温柔缱绻。 空灵的旋律就像是精灵的声音,在母女同心的弹奏之中,带来了诗意的鸟语花香。 二胡、琵琶、钢琴! 短短三首乐曲,就叫观众沉醉在了名为熠熠的音乐魔法之中。 本该属于西方乐器的主场,忽然因为小熠熠,变得不再明晰。 对在座的观众而言,不分什么西洋乐什么民族乐,而是熠熠的音乐,就是最好听的音乐! 他们很多人已经非常熟悉于美玲。 却还是第一次听到和女儿在一起,慈祥温柔的母亲弹奏乐曲。 熠熠头饰上的小羽毛,随着她的弹奏微微颤抖。 手指的钢琴也沉沉的低落。 隐藏在《f小调幻想曲》中的悲伤忧愁,在不安的三连音的衬托下,逐渐强烈。 那是对自由的渴望,对生活的向往,对命运的伤怀。 然而,这样的伤怀没有持续太久,于美玲惯常的跳音,直接带走了小熠熠的沉思。 仿佛母亲柔声安慰着悲伤的女儿,带着可爱的小精灵回到了属于她的大自然。 这可能是听众感受过最为温柔的于美玲。 她小心呵护着她的宝贝,不愿熠熠受到任何的伤害。 可小女孩稚嫩的手指,弹奏出一段极有爆发力的和弦,让于美玲的旋律措手不及。 那一刻,观众席忍不住传来轻轻欢呼。 他们在音乐中听到了固执强硬的抗争,熠熠弹奏的不是精灵,而是伟大可敬的人类 普通、坚韧的人类,心中常怀痛苦挣扎,依然在琴键上发出了对命运不公的呐喊! 这是最好的舒伯特,最好的《f小调幻想曲》。 哪怕是应该严肃倾听的音乐会,他们也克制不住激动的心情。 还没有哪一位音乐家,能在同一个舞台,不断变换演奏的乐器。 不是单纯的在民乐之间跳动,更不是局限于西洋乐的琴键、琴弦。 而是在所有键盘乐器、弦乐器里,随性拿起了一个工具,展示着她傲人的天赋。 一个不到十五岁的小姑娘,让钢琴响彻了充沛的灵魂。 琴弦上的乐章不是什么单纯模仿,而是真正燃烧斗志的灵魂乐曲! 她是天才! 是被藏了起来,忽然光芒耀眼的天使! 每一个音符,都像是连生熠的翅膀,为她张开了逆风飞行的倚仗。 舞台下的听众只需要用耳朵去听,却觉得眼睛里充满了旋律,波荡起伏的音调满是抗争、满是挣扎。 满是一个诞生于世,感受到音乐美好的小姑娘从未屈服的呼啸。 一首《f小调幻想曲》,是熠熠的倾诉,是于美玲的折磨。 观众放声欢呼、热烈为天才鼓掌的时候,于美玲握住孩子温暖的手指,脚步急促。 刚刚走到帷幕之后,她就忍不住落泪。 熠熠,有没有哪里难受,有没有哪里疼? 于美玲的眼泪染花了妆容,她眼里却只有她的小熠熠。 没、没有。 可熠熠连回答都有些困难,呼吸急促又苍白,强忍着心脏的剧烈跳动,撒着一眼就能看穿的谎言。 因为她的旋律是如此的疼痛悲伤,她的手指甚至在微微颤抖,额头渗出了微微细汗。 她却依然坚强微弱的说道:妈妈,我没事 她的掩饰无济于事,连君安跑过来就抱起了她。 我没事的,哥哥,我没事。 连生熠委屈的趴在连君安肩膀,声若蚊蚋,视线担忧的去看原地哭泣的于美玲。 是那首情绪充沛的四手联弹,让她倾尽了思绪。 对生活的热爱,对命运的控诉,令她感同身受的进入了舒伯特创作的经典,演奏出了真实的内心。 并不快乐,并不积极的心境,仅仅在钢琴旋律上透露了一点儿,就让于美玲泣不成声。 不要继续了好不好,熠熠? 于美玲坐在那里,旁边就是清晰的监控仪,比她的直觉更为敏锐的机器,留下了可怕的痕迹。 董思都变得严肃,强烈的赞同于美玲的观点。 不过是《f小调幻想曲》而已,熠熠的心脏就像疯了一样颤抖。 藏在乐曲里的不安与痛苦,成为了连生熠的不安与痛苦。 音乐家与乐曲共情是求之不得的天赋,在连生熠的身上,变成了可怕的催命符。 所有人都看着连生熠,仿佛她是一个不懂事的任性孩子。 连生熠听得到主持人上去暖场串词,帮他们争取时间。 音乐厅回荡着观众们的笑声,还有人在突兀的大喊熠熠、熠熠。 她舍不得离开,这是她能够争取的最后机会。 可是妈妈,只剩下《有鸟西南飞,熠熠似苍鹰》了。 连生熠苍白着一张小脸,可怜的祈求道,我不会因为自己创作的乐曲太激动,你也听过我的小鹰协奏曲,它很温柔、很快乐,像一只跃过龙门的鱼,像一只翱翔天空的鲲鹏,自由自在,得偿所愿,没有一点儿悲伤。 真的吗,熠熠? 于美玲产生了强烈的怀疑,她说:你平时和我练习《f小调幻想曲》,也一直很快乐。 如果不是因为连生熠快乐,她绝不会选择这首暗藏危机的四手联弹。 可在刚才,在舞台上,连生熠全情投入的演奏,陷入了舒伯特的低落悲痛,灵魂都在旋律中战栗。 她恨不得停下演奏,抱走她可怜的孩子。 但她是一个钢琴家,发生任何意外,她都必须完成那场可怕的演奏。 于美玲根本止不住流泪。 想起那首温馨的四手联弹,就会产生后怕 如果她的熠熠就这样心脏骤停了怎么办? 那她这一生,都不会再碰可怕的钢琴。 妈妈,真的。连生熠可怜兮兮的哀求,只剩下我的小鹰了,让我和哥哥弹完它吧。 于美玲不敢相信她的女儿。 这是一个小骗子,一直在用笑容和快乐欺骗她的信任。 她张了张口,想说不,想让主持人就这样结束音乐会。 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因为她的熠熠是如此可爱的凝视她。 一双漆黑澄澈的眼睛,倒映着她满是泪痕的脸,充满了这一生没有过的哀求和渴望。 她的小熠熠,已经是音乐家了。 没有音乐家希望自己的音乐会留下遗憾。 于美玲抬手,擦掉冰冷的泪水。 不准演奏悲伤的旋律。 她的声音严肃,每一个字都是来自母亲的命令 我只要发现你的心脏不对劲,我就上台打断你的表演。 残酷无情,充满威胁,很不讲道理,还没有音乐家的原则。 熠熠。 于美玲带着哭腔,拥抱她可爱可怜的小女儿,我不能没有你。 第64章 于美玲的哭声, 回荡在音乐厅后台。 主持人在音响里发出的悦耳笑声,也无法掩盖一位母亲的悲痛。 她会失去熠熠,她要失去熠熠了。 小小的女孩子, 柔软的伏在她怀里, 但她根本抓不住自己的女儿, 只能看着她心爱的熠熠固执的消失。 她宁愿熠熠不会弹钢琴、不会拉二胡、不会弹琵琶。 做一个碌碌无为、平平凡凡的健康姑娘。 也不愿意在寂静深夜,去听熠熠的录像视频。 乐曲那么动听, 她的姑娘那么漂亮, 演奏出来的旋律却带着掩盖不住的悲凉。 有时候她会想 是不是熠熠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想, 就能活得更好一些,陪她更久一些。 于美玲思绪混乱呜呜的哭,忽然听到耳畔轻柔的提问。 妈妈, 你还得第一次教我认识舒伯特的时候吗? 分卷(74) 什么她泪眼婆娑的看着熠熠。 连生熠勾起嘴角, 即使她的脸色苍白, 唇色浅淡, 仍是一个漂亮的笑容。 也是在这样的音乐厅, 我还没有办法和你一起表演四手联弹。 熠熠清清楚楚的说道:你告诉我, 舒伯特是一位勇敢的音乐家。 于美玲记得。 那时她刚刚结束一场亢奋的演出, 精神十分疲惫,但是她可爱的小熠熠张开柔软的手臂拥抱她, 说道:妈妈,以后我要和你们一起表演! 她很高兴。 熠熠活泼可爱, 漆黑的眼睛充满着对音乐的向往。 于是,在散了场的舞台, 她怀抱着可爱的孩子, 随手弹奏钢琴, 教熠熠认识那些伟大的音乐家。 这是莫扎特,他创作了宝贝最喜欢的小星星。 这是贝多芬,他写出了你听了之后非常激动的命运。 年轻早逝的音乐家,留下了瑰丽美好的篇章,病痛缠身的音乐家,发出了灵魂深处的呼啸。 它们统统出现在于美玲的指尖,教导着她可爱的小女儿,去感受音乐的魅力。 熠熠眼睛澄澈茫然,她不懂得莫扎特的英年早逝,也不懂得贝多芬的失聪对音乐家代表什么。 她会奶声奶气的问:他们在哪里表演,我想去听他们现场弹奏乐曲。 天真无忌的童言,惹得于美玲快乐笑出声。 你听不到莫扎特和贝多芬的现场演奏,你知道听到许许多多的音乐家现场演奏他们的乐曲。因为他们已经不在了。 熠熠不懂得什么是不在了。 于是,于美玲自己抬手弹奏了舒伯特的四手联弹。 澄澈空灵的旋律,引得熠熠好奇出声,这就是肖邦吗? 稚嫩的回答令妈妈笑出声。 不。这是舒伯特,一位勇敢的音乐家。 莫扎特三十五岁逝世,而舒伯特仅仅三十一岁就与世长辞。 他创作了于美玲喜欢的《圣母颂》,留下了许多四手联弹。 在闲暇空余的时候,于美玲会和连君安一起,一边弹奏舒伯特,一边渡过母子之间的悠闲时光。 那时,她在向亲爱的女儿介绍舒伯特。 他贫穷、痛苦、饱受得不到人们认可的折磨,但是他的乐曲澄澈温柔,依然让人觉得温暖。 为什么?熠熠仰着头看妈妈。 妈妈随性弹奏,笑着回答:因为他没有屈服于贫困、痛苦、折磨,快乐的享受生活,赞美生活,所以他很勇敢。 勇敢的燃烧着短暂的生命,描绘着世界的美好和他与命运的对抗。 熠熠并不能懂得于美玲的赞美,她盯着钢琴键,感叹道: 那他也不在了吗? 不在了。于美玲回答道,和莫扎特、贝多芬一样,不在了。 小小的熠熠有小小的遗憾。 她说:那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于美玲记得自己笑出声来,手指在琴键弹奏出舒伯特的抗争。 你现在已经见到他们了! 她肯定的告诉怀抱中的孩子,当我们弹奏乐曲,当我们谈论莫扎特、贝多芬、舒伯特,就代表他们还活着,他们在音乐里获得了永生。 于美玲的回忆清晰,眼泪干涸的凝固在她脸颊。 妈妈,我爱你。 小小的女孩伸出手,帮她擦拭泪痕,还有晕染开的妆容。 即使我不在了,我的音乐也会永远陪伴你,我会在音乐里永生。 熠熠换上了平时在家穿的普通衣服,拿起了那把漆黑琴声银白弓弦的朝露。 这样普普通通的模样,于美玲见过无数次,但没有哪一次如此心慌。 可靠高大的哥哥,换上了同样简洁的衬衫长裤。 他牵着t恤短裤的妹妹重新回到舞台,像是脱掉了漂亮礼服的王子和公主,回归了真正的现实生活。 唯一不现实的,是音乐厅爆发出的激烈掌声和热情欢呼。 熠熠!熠熠! 他们不知道,小女孩需要承受多少痛苦才能走到他们面前。 他们只知道,这是一个受到音乐之神眷顾的天使,终于被他们发现了。 于美玲听着一声声呼唤,哭得双眼通红。 她的熠熠要离开她了,也许是今天,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 稚嫩的女孩子懂得了音乐的意义,活着的意义。 就要如此坦然从容的拥抱可怕的命运。 于美玲抓住丈夫的手臂,我好后悔,我好后悔教她弹钢琴,我好后悔教她学音乐。 连凯抱着自己悲伤的妻子,一脸愁容仍旧温柔耐心。 可她是为音乐而生的孩子,她爱着音乐。 哪怕于美玲不去教她,她也会凭着本能,哼唱出属于自己的乐曲。 她的爱存在于眼睛里,存在于血液中,存在于乐器上。 只要她奏响乐曲,整个音乐厅都能懂得她的声音。 很快,那首名字长到古怪的《有鸟西南飞,熠熠似苍鹰》,以温柔的钢琴旋律开始,带起了朝露低沉的弦音。 连君安的温柔伴奏,连生熠恣意的拉动弓弦。 观众们已经看见过一朵生机勃勃的青葵,盛露向阳舒展枝叶。 也看见过铮铮铁骨的木兰,刚柔并济,沙场凯旋;森林田园间的精灵,为人类的痛苦抗争悲伤。 此时,他们见到一只鱼,纵身一跃化而为龙。 看到了一只鲲,张开巨翅化而为鹏。 飞龙在天,鲲鹏遨游,浪漫自由,在二胡简单银弦奏响了整个天地壮阔、浩渺宇宙。 曲目表上印着的诗句,顿时成为了耳中清晰的旋律、眼前明确的景象。 连生熠是小鱼,一遇风云变化龙;是小鸟,振翅而飞则为鹰。 绝无仅有的天才,被浑身光芒的母亲藏起来,被年少有名的哥哥遮挡住。 终于,张开了属于自己的翅膀。 观众们眼眶通红,激动得落泪。 熠熠乐曲里饱含生机的渴望、坚毅、自由、梦想,激荡起了他们心底深处压抑的情绪。 直到这首乐曲在二胡高扬的旋律中结束,直到快乐的熠熠和帅气的连君安牵手离场,他们的视线也紧紧追着熠熠,哪怕帷幕遮挡了所有的光。 音乐厅热烈的掌声在呼唤藏起来的小熠熠。 甚至还有人站起来大声喊道:熠熠!我爱你! 声嘶力竭的喊声,引得音乐厅一阵友好欢笑。 不少人跟着在喊:熠熠!安可熠熠!再来! 熠熠!我喜欢你! 庄重严肃的音乐厅,因为年轻人雀跃直白的表白,变得轻松张扬。 这是计划好的安可,每一场音乐会的结束,演奏者都会在热烈掌声与欢呼中走出来,一遍又一遍的为观众即兴弹奏感谢的乐曲。 然而,连生熠就站在不远的位置,已经做好了准备,却不敢踏出半步。 她心脏如擂鼓,再怎么努力克制着激动的情绪,都不能逃过敏锐仪器的监控。 绿色的线条一定在疯了一样跳跃。 她想,董思姐姐肯定会反对,妈妈也不会让她再出去。 于是,连生熠抓着连君安的衣摆,视线充满哀求和渴望。 她希望哥哥能够鼓励她,告诉她:这就是重新登台,回应观众的最好时机。 但是,她的哥哥犹豫不决的去看身后。 于美玲站在那里,仍是没有换掉的晚礼服。 她眼睛通红,像一缕游魂,浑身浸润着伤心与悲痛,希望着眼睛里只有舞台的女儿,主动回到她的身边。 连君安被这样失魂落魄的母亲震撼。 他应该鼓励熠熠,这时却犹豫起来。 熠熠他伸手摸了摸妹妹的额发,低声说道,要不然,我们下次 熠熠。钟应的声音打断了他的下次。 那位平静得温柔的年轻人,怀抱着那张古老的十弦琴,走吧,他们在叫你。 熠熠的犹豫、慌张,瞬间变成了雀跃。 她松开抓住哥哥衣摆的手,抱着她的朝露,跟上了钟应的脚步。 重新踏上舞台那刻,有些渐渐减弱的掌声骤然激烈,一些消失的呼声,也重新出现。 熠熠! 连生熠! 他们的热情伴随着声音清晰的传进连生熠的耳朵里。 可熠熠觉得好奇怪。 真的好奇怪。 她耳朵被掌声欢呼震得发红,她手指被热情观众的视线看得颤抖。 为什么她剧烈跳动的心脏,却像舒缓了下来一样,没有发出任何噪音,让她感受不到它的抗议。 应该咚咚敲打耳膜的跳动声,被掌声和欢呼取代。 她只能听到那些热烈美好的声响,再也察觉不到离她最近的心脏。 钟应陪伴着她,走上舞台,没有任何叮嘱,走到了旁边为古琴准备的桌椅旁。 那里很偏僻、很远,连生熠跟着走了几步,又慌慌张张的回到二胡的位置。 偌大的舞台,像是只有她一个人。 没有熟悉的钢琴旋律,也没有温柔的父母兄长。 只有她一个人。 连生熠紧张的取下话筒,掌声随着她的动作,逐渐安静下来。 她又听见了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和她急促的呼吸混杂在一起,让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手足无措的小小音乐家,转头去看自己的钟老师。 却发现钟老师温柔笑着,安静看着她,和所有观众一样,给予了她耐心的等待。 连生熠意识到,这就是她想要的音乐会。 一双双炽热灿烂的眼睛,专注的凝视她,等待她的自由演奏。 熠熠露出一个快乐的笑容,做起了音乐会唯一一次自我介绍 我叫连生熠,今年十二岁。 小姑娘甜甜的音调回荡在宽阔音乐厅,清晰可爱,紧张得微微发颤。 今天对我来说,是一个对非常重要的日子,这也是一场非常重要的音乐会。 她眼睛放光,仔细端详观众席黑压压的人群,笑着说道: 感谢大家能来到这里,感谢你们喜欢我的演奏,感谢你们的掌声和认可。所以,还有一首乐曲,我想一个人 连生熠忽然回过神,看了看沉默的钟应。 那双眼睛温柔带笑,鼓励着她勇敢说出自己想说的话,不必介意任何的事情。 她的钟老师有一双美丽的眼睛,正是那双眼睛从茫茫人海,在万里之遥的维也纳,透过一首改编得面目全非的即兴曲,发现了身处漆黑角落,无声的自己。 那是她的曲子。 无论怎么改变旋律、改变音符、改变演奏的乐器或是演奏的人,都总会有那么一双眼睛,透过它看到背后真实沉默的连生熠。 现在,沉默的连生熠可以出声了。 她捧着话筒,坚定的说道 这首乐曲,我想和我的老师们一起,把它带给大家。 她的老师不止是钟应,还有冯元庆,还有柏辉声,还有方兰。 有些人来到了现场,有些人再也不能来。 可是她短暂孤独的人生,因为这些老师们变得灿烂辉煌。 让她鼓起了站上舞台的勇气。 它是曾经一首即兴曲,就创作于这把名为朝露的二胡上。 熠熠看着整个音乐厅的观众,笑得灿烂,我给它想过很多名字,但我却发现,只有一个名字最适合它。 她的声音温柔,甜甜的童音呼唤着自己的名字。 熠熠。 她笑着告诉所有人,这首由朝露奏响的即兴曲,名字就叫《熠熠》。 是熠熠生辉的熠熠,是熠熠发光的熠熠,是熠熠闪烁的熠熠。 是熠熠存在的意义。 也是从悲伤痛苦之中,伴随着一声婴儿啼哭,诞生于世的熠熠。 第65章 连生熠穿着普通的可爱t恤和短裤, 和在家里一样抱起了朝露。 不一样的是,她真正的拥有了许多听众,拥有了会对她说我爱你我喜欢你的粉丝。 即使这样的喜欢短暂, 即使离开音乐厅他们睡一觉就会忘记。 她也快乐得不能自已。 音乐厅重回安静, 连生熠拉开了银白色的弓弦。 那首悲伤忧郁的《熠熠》,拥有一段低沉的序曲, 沉入了不为人知的角落, 就像她自己,远远的见到光,远远的躲在黑暗里。 没有了最后的顾虑,她的朝露爆发出了喑哑凄凉的哭声, 为她奏响了证明她存在的《熠熠》。 朝露的胡弦, 尽情的飞扬着连生熠的思绪。 黑暗中窥见的光芒, 是她的舞台亮起的明灯,慢慢的讲述着连生熠的一生。 痛苦是她的灵魂颜色, 她的记忆永远是一片漆黑。 那是连生熠第一次知道, 自己不能像普通小朋友一样走出家门。 她不能痛哭, 她不能大笑, 她不能在沙滩上打滚,她不能登上一望无际的险峰。 寂寞安稳的生活, 一点一点消磨她所剩无几的光阴。 她躲在大树可靠的枝干下,悄悄透过树叶去看耀眼的太阳。 不同于快乐雀跃的乐章,《熠熠》的旋律痛苦得令观众心脏抽痛。 仿佛那支握在熠熠手中的白弓,变成了刀刃, 挑在聆听者心间。 她是在光芒中诞生, 沉入黑暗的姑娘。 她唯一的祈求, 就是能够从黑暗中走出来, 重新沐浴阳光。 二胡的哀怨伤痛,远远超过了钟应曾在维也纳听过的即兴。 连生熠在倾诉、在抱怨、在发泄。 钟应泠泠古琴的伴奏,将那些深沉如墨的黑暗,搅得更加阴沉。 突然,胡弦迸发出了一丝高亢的声音。 就在那个时刻,那个瞬间,黑暗中的连生熠站了起来,走了出去。 小心翼翼,捧着自己脆弱的心,见到了真正的光明。 她走得很慢很慢,慢到二胡的银弦断断续续,仿佛喘息。 分卷(75) 她走得很辛苦很辛苦,辛苦得弓弦嘶哑抗议,好像要就此断裂。 钟应听到刀尖上的行走。 揉弦顿弓的熠熠,在攀登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峰,每一步都滴落了鲜血,像海的女儿一样离开赖以生存的黑暗,走向会将她融化的光明。 一声声沉重琴弦响动,颤抖出了微弱的希望。 那是她的心声,她的抗争,她的感恩,她的诀别。 雅韵古老的琴身,在朝露的颤音里荡起空灵冷清的回声,它们经历过的一切,连生熠正在经历。 它们等候过的光明,连生熠正在沐浴。 曾经在即兴曲里,只能悄悄渴望远眺的阳光,骤然照耀大地。 旋律如同游人登山,辛苦的到达了顶峰。 不畏浮云遮望眼的风景,是一片生机勃勃的绿。 带领所有聆听这首乐曲的人们,见到了茂盛森林、壮阔海洋、柔软云层,还有初升的朝阳。 连生熠银弦,在高扬的音调之中发出了明丽得耀眼的急板。 像是一个顽皮的孩子,不顾父母兄长的叮嘱,一路奔跑到了山顶,冲着深邃的峡谷呐喊 喂!妈妈!我的一生就是这样苦涩又寂寞。 嗨!爸爸!你总是比妈妈更加沉默的端详我。 哥哥!我的哥哥!下辈子你还要做我的哥哥,包容我的任性,带我去感受音乐的快乐。 那一段段呐喊变成了呼啸,撞响了空寂无人的山林,吓飞了无数的惊鸟。 听众瞠目结舌的盯着疯狂的演奏者,她不像十二岁,她像历尽沧桑回归了一生,在生命最后的时刻,疯狂的纵深一跃,笑赴深渊。 胡弦急切地跌入万丈悬崖,听众们痛苦的瞪大眼睛。 他们不敢相信那段耀眼的旋律如此短暂就要戛然而止。 他们还在渴求好不容易等来的希望和光明,能够驱散苦涩黑暗留在心底的悲痛,怎么还没照亮浓厚的阴影,就要带着太阳离去?! 然而,熠熠的琴弦越来越低,钟应的冰弦也越来越碎。 残缺不全的灵魂,在急速掉落的旋律里四分五裂,直到她收束了弓弦,演奏出了一段缓缓、慢慢的柔板。 那本该是希望,却又细碎得拼合不出完整的意象。 那也许是光芒,但它微弱得像从悬崖深谷最深处轻轻飞上来的萤火。 连生熠苍白着一张脸,带着笑意,奏响着这段脆弱轻柔的抒情。 萤火越来越轻,越来越弱,等到它飞到跌落悬崖时的山峰,才颤颤巍巍的扑腾出了残缺的翅膀。 仿佛一只跌落悬崖的鹰,挣扎着传来了最后的音讯 我不后悔。 我很快乐。 即使失去生命。 那是一段温柔漫长的折磨,揉在银弦之上,叫人揪心的紧紧盯着熠熠。 他们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不知道正在发什么。 为什么她的旋律,给他们带来一片漆黑,好不容易激动的迎来了希望的光,又得面临更加深沉的痛苦。 熠熠不过是十二岁的小女孩罢了,她有大把大把的光阴可以挥霍。 但是她的《熠熠》,走过了痛苦,走过了黑暗,见到了短暂的光明,竟然变得如此的激进。 越是明亮耀眼,越是叫人热泪盈眶。 好像她就为了站在舞台上,站在最美的风景前,对他们说 我听见了,我看见了,我自由了。 我来过。 二胡没了声音,十弦琴缓缓收束。 音乐厅的观众震撼于连生熠的深邃乐思,他们都快忘记眨眼,紧紧盯着舞台上的小女孩,用掌声表达他们的诧异和惊喜。 这是一段忧伤漆黑的乐曲,不该是他们见到的可爱小女孩的注解。 可她演奏的那么美,那么跌宕起伏,令他们怀疑她经历过那些听得人流泪的痛苦,一辈子只求最后畅快的呐喊。 掌声热烈,连生熠抱着朝露,垂着视线,宛如沉浸在自己倾尽全力的表演之中无法走出来。 然而,钟应立刻察觉到了她的异常。 在尾声柔板、在最后的颤音、在连生熠停止拉动弓弦的瞬间,她就像没有了力气。 于是,钟应在热烈的掌声中跑了过去,强行拿下了连生熠怀中的朝露。 连生熠痛苦的皱着眉,眼睛茫然。 钟、钟老师,我、我 她想说没事,又痛苦得说不出话。 钟应立刻抱起她,在热烈的掌声和不明所以的尖叫里,跑向帷幕后。 熠熠!熠熠! 那是连家人发出的担忧,被音乐厅热闹的安可盖了过去。 钟应感受到自己剧烈的心跳,他甚至怀疑那是熠熠的心跳。 耳边却虚弱的传来一句安慰:我没事。 那三个字那么轻,轻得好像一句叹息,用尽了连生熠最大的力气。 他刚刚跑到帷幕后,连君安立刻从他手上接过了妹妹。 熠熠! 兄长熟悉的呼声和熟悉的怀抱,令痛苦的连生熠不再压抑。 她爆发出委屈的哭声,撒娇耍赖般喊道:哥哥,我疼、好疼啊呜呜呜! 呜呜呜的哭泣成为了熠熠能发出的全部声音。 他们慌乱又匆忙的往音乐厅外走,董思带着仪器设备紧紧跟上,所有人都陪伴着脸色苍白的任性女孩。 钟应追着他们往前走,他听得出熠熠乐曲里的道别。 绝望又平静的旋律,藏着连生熠的倾诉。 小小的女孩子,借着一首安可曲,讲出了灵魂的呐喊,又痛苦地遭到心脏的惩罚。 不应该这样,不能够这样。 钟应慌乱的跟着他们,想要陪着熠熠去医院,想看到熠熠没事。 连凯却拦住了他的前行。 钟应和这位指挥家并没有说过几句话,但他每次说话,都严肃、温柔、不容反驳。 我们会陪着熠熠,你要给听众最好的回应。 他一双眼睛漆黑沉静,像极了熠熠的眼睛。 他认真的说:这是熠熠的音乐会,是不该留有任何遗憾的音乐会。 钟应看他转身走去,沉稳脚步变成了急促的奔跑。 最后只剩下音乐厅为《熠熠》响起的热闹掌声,盖过了后台越来越远的吵杂混乱。 观众不知道他们的小天使发生了什么,他们以为钟应抱下台的小姑娘害羞的躲了起来,必须要用更热烈的欢呼和掌声才能唤出她来。 厉劲秋脸色铁青,拍了拍钟应的肩膀。 钟应,去吧,去帮熠熠回应观众。 钟应茫然的看着他,低声说道:在演奏最后一段柔板的时候熠熠就不舒服了。 钟应这么一说,厉劲秋和周逸飞也回过神来。 急促跌落悬崖的弦音,是熠熠痛苦的失误。 然而,熠熠用强大的意志力,与她的心脏对抗,给观众带来了一朵深渊之下的萤火。 微弱、温柔的萤火化作了小鹰,张开翅膀飞回了颤颤巍巍的悬崖。 假装若无其事。 他们的脸色,在观众渐渐弱下来的呼声里愈发苍白,却无计可施。 钟哥 周逸飞听到了舞台的掌声和欢呼变成了吵杂的议论。 你能再演奏一曲吗?然后告诉他们结束了 这场音乐会还没结束,但是熠熠的父母兄长都陪着熠熠去了医院。 只有再来一曲安可,才能为熠熠最重要的音乐会,画上完美的句号。 演奏乐曲、宣布结束,听起来如此简单的安排,却让钟应的脚步沉重。 他后悔没有打断熠熠的演奏,他更困惑于美玲、董思、连君安、连凯没有打断乐曲。 他们站在后台,站在监控熠熠心脏最近的屏幕前。 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熠熠在忍受痛苦,在痛苦之中唤醒了一只莹莹发光的鹰。 钟应重新回到了舞台。 吵杂的声音变为了窃窃私语,观众们都在好奇、在困惑 熠熠呢? 我可爱的小熠熠呢? 我的天才音乐家熠熠呢? 可惜,只有钟应。 他坐回了十弦雅韵跟前,没有多余半句话,狠厉的拂过冰弦。 铿锵凄厉的声音,镇住了舞台下的议论纷纷。 因为这张古琴没有了二胡的主旋律,变得如此悲痛伤怀。 但是它的悲怆又诞生于那只荧光闪烁的鹰,化作了飞天巨兽,北冥鲲鹏,延续了《熠熠》微弱的呐喊。 十根弦的传世名琴,在替熠熠哭泣,在替熠熠怒吼。 一声声,一段段,奏响了山河恸哭的悲鸣。 观众被钉在了座位上,他们以为这只是一张能够轻柔伴奏的古琴。 却从没想过,当它独自演奏的时候,宛如利刃、宛如刀枪,弦崩铮鸣,峰峦倾颓! 铮!的一声,如断弦绝响,浩然盘旋于宽阔音乐厅。 观众寂静无声,微微张开嘴唇找回呼吸。 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那个演奏的年轻人。 他抱起十弦琴,面无血色走到舞台前拿起话题,声音冷漠的说:感谢大家的到来,熠熠也喜欢你们。 大家喜不喜欢今天的演奏? 然后,能言善辩的主持人迅速接过了他的话,笑着从帷幕后登场,重新带起观众的注意力。 钟应沉默走下舞台,手指微微颤抖。 钟应? 厉劲秋听出了那段即兴演奏最后的不对劲。 他视线追随着钟应沉默凝重的放好雅韵,似乎发现钟应动作变得迟缓。 手给我?厉劲秋困惑又蛮横的抓住钟应的手。 发现修长的右手指尖渗透出还未凝固的血,断裂了大半指甲盖的手指,露出了残缺的软肉! 你最后的那一声,绷断了指甲?! 厉劲秋心疼得无以复加。 那可是琴家的手指,十指连心,钟应得多疼?! 可钟应从他掌心抽回了手,再疼疼不过胸腔跳动的心。 他脸色惨白,握起拳,止不住声音发颤。 我得去看熠熠。 他眼神虚浮,盯着雅韵紧闭的琴箱,将琴托付给了最信任的人。 你帮我护着雅韵,我去看看熠熠。 去看熠熠,成为了钟应的执念。 他头脑昏沉,凭着记忆拦住出租车,去往了连君安说过的医院。 夜晚的医院灯光惨白得可怕,没了吵杂的就诊人群,空荡荡的令人心悸。 钟应走进急救大厅,询问着忙碌的护士。 刚刚送来一个小女孩,十二岁,您知道她现在在哪儿吗 护士还没回答,钟应就听到了连君安的声音。 钟应? 连生熠已经送来半个多小时,依然在抢救室还没消息。 父母守在抢救室外,连君安得办手续、缴费。 这么多年,他应该已经习惯了,此时仍旧忐忑不安。 他有气无力的询问音乐会,他沉默的听钟应说:观众喜欢熠熠。 钟应,你先回去吧 说着,他想到了什么,眼睛稍稍绽放了光芒,对了,我把熠熠的账号给你,麻烦你或者麻烦那个小子,帮我们把视频上传到网上。 连君安想笑一笑,却扯动着嘴角好像哭,等熠熠好了,她肯定高兴。 钟应沉默的看着连君安回到熠熠所在的地方,他凝视着医院惨白空荡的急诊大厅,也给自己挂了一个号。 包扎断了指甲还在渗血泛疼的手指。 兵荒马乱的晚上,周逸飞和厉劲秋拿到了专业设备录制的音乐会视频。 周逸飞是剪辑视频和处理杂音的熟手,就算熬夜,也能达成连君安的要求。 第二天一早,视频刚刚上传,熬了一夜的钟应,居然接到了连君安的电话。 钟应,你能来医院吗?熠熠想见你。 那边声音虚弱,显然也和他们一样,整夜未睡。 一晚上,熠熠已经从抢救室转到了普通病房。 但钟应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虚弱的熠熠。 她躺在病床上,脸色比枕头还要苍白,嘴唇毫无血色,带着输氧管,贴着复杂的监护仪传输线,可怜的小手扎着针头,一点一点的输液。 唯独一双漆黑的眼睛,见到钟应的时候,闪烁着光。 音乐会很成功。 钟应温柔的告诉她,小飞帮你把视频传到网上去了,等你精神好一点,就能叫你哥哥用手机播放给你看。肯定有很多很多你的粉丝,给你留言,给你送花。 他挑着一些熠熠听了会高兴的话,希望虚弱的小女孩能快乐起来。 然而,熠熠听完却说:钟老师,下次 她说话断断续续,气若游丝,下次你告诉我遗音雅社的故事好不好? 她没能在音乐厅后台听完的故事,仿佛成为了更大的遗憾。 比音乐会和视频留言都要重要的遗憾。 小小的女孩,疲惫的眨眼。 她贪心的说:我想和钟老师再次登上舞台,下次、下次我想弹奏遗音雅社那把木兰琵琶,我还想 熠熠似乎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又没能勾起可爱的嘴角,虚弱的出声,学习沈先生十根琴弦的古琴。 她的眼泪,在她费劲说话的时候,不受控制的流下来。 连君安小心的帮她擦干,她却只盯着钟应。 好不好,钟老师? 好。钟应没有任何犹豫。 木兰琵琶的雌蕊、雄蕊,十根琴弦的雅韵,三十六件编钟的希声,我都教你。 他眼里虚弱的熠熠,高兴的弯了弯眼睛,泪水一直流进连君安放在她眼眶旁的手绢里。 那我们说好了哦。 熠熠确实高兴,她翘起稚嫩的手指,弯起虚弱的弧度。 钟应愣了愣,他避开了包扎了的丑陋右手,用他的左手温柔勾住熠熠的小拇指。 和熠熠拉钩。 他从来不知道,熠熠的手指可以这么纤细、可以如此冰冷。 分卷(76) 这样冰凉瘦弱的手指,弹奏出了这个世界独一无二的美丽乐曲。 痛苦、绝望、希望、梦想,编织成了坚强弱小的熠熠。 嗯,说好了。 他笑着说道:等你好起来,我把遗音雅社的所有乐器都带到你面前。我们两个人可以举办一场音乐会,演奏所有汉乐府的诗篇。 水声激激蒲苇冥冥,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饥不从猛虎食暮不从野雀栖,还有、还有一首你从来没有听过的乐曲 它叫《景星》。景星是一颗象征祥瑞的星星,只要它升起来,就能天下太平,没有战争、没有贫穷、没有病痛,熠熠的病也会因为它的星光而消失 钟应胡乱说着哄小孩儿开心的话。 连生熠看着他,疲惫的眨着眼睛。 她认真的去听这些熟悉的诗句,它们每一句背后都有一位伟大的音乐家的注释,还有长达八十年的等待。 八十年,好漫长好漫长的时间,漫长得连生熠觉得困倦,缓缓闭上了眼睛。 钟应错愕的停住讲述,下意识看了看心电监护仪的屏幕。 那些简单的线条,仍在平稳的跳跃。 对于病床上沉睡的小女孩,只有匀称的呼吸和心电监护仪的波动能够证明她还活着。 让她睡吧,她很累了。 连君安声音极轻,最后帮熠熠擦干净眼角。 钟应握住熠熠冰冷的手,放回她的身侧,跟随连君安走出病房。 于美玲和连凯守了一夜,只有连君安这样年轻健康的哥哥,能够撑得住耗费体力的演出、抢救,熬到现在还头脑清晰。 钟应说:熠熠平安了,我也放心了。等她出院,我去你们家探望她。 他又说:我出门的时候,小飞已经在上传视频了,再过几个小时,你就能放给熠熠看。 对了,等熠熠出院,我想把家里的乐器搬过来,教她弹更多的乐曲。 未来充满了美好的计划,连君安却笑得勉强,甚至有些苦。 可他只是点点头,说道:嗯,到时候我给你打电话。 钟应回到家,彻彻底底的睡了一觉。 绷断的指尖包裹在纱布中,笨拙又疼痛。 但他醒来,立刻开始准备《千年乐府》的演奏。 熠熠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耽误。 最好是半年以内,她养好了身体,他们就带着乐器登台。 连生熠是最好的琵琶、二胡演奏者。 钟应是完美的古琴、编钟演奏者。 哪怕只有他们两个人,也能替遗音雅社的音乐家们,重新奏响熟悉的旋律。 钟应忙碌了三天,编排好了二重奏的曲目,只剩下残缺不全无法达到完美的《景星》。 他思考,能不能让熠熠来改编这首乐曲,看看小天才的想法。 却被周逸飞疯狂的电话催促打断。 小朋友在那边欢呼。 钟哥,熠熠的视频好多人推荐,都是大音乐家、专业乐评人! 他发自内心的为熠熠高兴,我家熠熠终于被好多人知道了!她火了! 钟应好奇的打开了视频主页。 那天晚上熬夜上传视频,经过周逸飞精心剪辑处理,配上了字幕,随着音乐讲述乐曲和熠熠的故事。 无数亲临现场的大音乐家们,热情的推荐、分享,盛赞这位藏起来的天才少女。 钟应不懂火的标准,但是他见到那段长长的音乐会视频,播放量超过百万。 比起之前可怜兮兮的播放量和粉丝数,熠熠的主页热闹非凡。 下面简洁的评论区,出现了许多陌生的id。 他稍稍刷新,就能见到1秒前发布的评论,实时赞美着可爱优秀的演奏者。 他们亲切的叫着我的熠熠可爱的熠熠,说自己居然发现了宝藏。 不少人还激动的送上了烟花,以至于周逸飞稳居的榜一位置都被无情的夺走,往后落下了十几位。 钟应觉得,熠熠知道了肯定会非常高兴。 因为,这个世界认识了她,认可了她。 对她的抗争和挣扎做出了最美好的回应。 然而,钟应还没将这个消息告诉连君安,就先接到了连君安的电话。 我们出院了。 他声音疲倦,像是几天几夜没能合眼,你如果有空今天、不了,明天吧,明天麻烦你来我们家拿点东西。 东西?钟应困惑的重复,不能理解连君安缥缈虚浮的话语。 那边沉默的呼吸,迟迟无法说明。 东西,就是东西。你来了就知道。 说完挂断,仿佛不想多谈。 钟应心中惶恐不安,但他的全部不安都因为那句我们出院了强行安定。 他猜测,他能拿走的东西只能是朝露。 也许于美玲不要熠熠再碰乐器,也许最后的《熠熠》让于美玲发现了朝露的危险。 钟应想到了许多可能,他都能理解于美玲的做法。 那是一位母亲,就算生气的叫他拿走朝露,或早或晚,熠熠也能求着妈妈,让朝露回到自己的身边。 钟应一大早出门,前往了熠熠的家。 环境清幽的别墅,依然是他第一次来时的模样。 开门的还是连君安。 他憔悴颓然,胡子拉碴,穿着一声黑色t恤黑色牛仔裤,整个人像是沉入了黑暗。 出了什么事?钟应低声问道。 连君安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他眼睛通红的往里走,于美玲在等待他们。 钟应还没见过这样的于美玲。 黑色裙装肃穆阴沉,没有了他记忆中的钢琴女王,永远妆容精致,鲜红亮眼的色泽。 只剩下浓墨般的苦涩悲伤。 她递过来一只琴箱,说道:钟应,请你将它带给方兰吧。 那是二胡琴箱。 钟应心中浅淡的惶恐,在这句话里掀起一片狂风骤雨。 熠熠呢?他轻轻问,声音颤抖。 于美玲无神的眼睛有一瞬间的茫然。 她放下钟应没有接过的琴箱,仿佛它沉重得提不起来,导致她累得发出了低沉的叹息。 倏尔,哀伤的母亲落下泪水,勾起了惨白的嘴角。 她在眼泪中笑着说:我们熠熠啊,变成了一只鹰,向着太阳飞走啦。 第66章 空旷的厅堂, 只剩下于美玲压抑着哭泣的说话声。 熠熠给我们每个人都写了信。 她说,朝露是柏老师的二胡,是借给她、鼓励她的, 不能就这么带走。 她还说, 只要音乐会没有遗憾,什么时候、什么时候离开, 她都会快快乐乐。 也希望看到信的于美玲, 能够快快乐乐。 于美玲垂着视线,盯着二胡琴箱,眼泪一滴一滴的流淌。 忧愁的眉目下,嘴角始终带着笑。 她在帷幕旁看得清楚, 听得清楚。 《熠熠》里声声嘶哑的苦涩悲伤, 只有音乐能够融化的寂寞孤独。 她可爱的女儿, 是为音乐诞生的精灵。 一生关在精致漂亮的笼子里,渴求的是回归自然放声歌唱。 她看到熠熠张开双翅跌落悬崖, 她听到弦音虚弱低沉发不出声响。 熠熠很痛苦, 很难受, 抓住朝露弓弦的手微微颤抖。 最终响彻音乐厅的, 依然是对自由的渴望、对音乐的虔诚。 于美玲给了熠熠想要的自由。 忍着撕心裂肺的痛,让熠熠的低沉弦音爆发出最后的生命力 微弱如萤火, 耀眼如朝阳。 振翅而飞,熠熠发光。 我们熠熠,是一个合格的音乐家。 于美玲看向钟应,她想笑, 又无法克制眼泪扑簌。 但她是一位母亲, 她应该给予优秀的女儿赞美。 她坚持完成了最后的表演, 她是我一生的骄傲。 钟应提着朝露的琴箱, 带着熠熠写给他的信,神情恍惚的回到了樊林。 小小的女孩子,笔迹稚嫩端正,幼圆可爱。 在洁白的信封一笔一划,写着:钟应老师,收。 没有地址,没有寄件人。 因为她写给了每一个她认识的人,请于美玲帮她一一送到收件人的手上,告诉他们 请不要为我难过。 钟应不知道其他人的信上写的什么。 他收到的这封信,像是有很多话想说的小朋友,隔三差五写在信纸上,留下的日记。 她写:钟老师,对不起!今天第一次见到您,我很高兴。但是我哥哥太溺爱我了,脾气也不好,所以对您很不礼貌,我替他向您道歉,请您原谅他。 她写:钟老师,展信佳!我非常喜欢您教我的乐曲,但是这段时间我一直想问:柏老师为什么不来了呀?是不是生病了。 她写:钟老师,见字如面!最近和方老师打电话,她总是很憔悴,也不提柏老师了。我问了妈妈,妈妈的表情很奇怪,不愿意好好回答我的问题。那是不是、是不是等我不在了,就能重新见到他? 如果是的话,等我去见柏老师的时候,也请您和方老师不要伤心,因为我一定是去找柏老师了。我和柏老师终于可以把那么多年见过的风景、故事,一起告诉冯老师。 我们会替大家告诉冯老师,这个世界越来越好! 钟应没法止住泪水。 所有人都瞒着连生熠,绝口不提柏辉声的去世,也没有网络能让她知道。 她依然知道了。 当一个慈祥的老师不再和她见面。 当大家都回避她的问题,强颜欢笑。 连生熠敏锐的感到孤独、感到惶恐。 然后,默默的、安静的收起自己的难过,写在了死后才会寄给大家的信里,让大家不要为她伤心。 钟应坐在琴行玻璃柜台旁,一字一顿的读着熠熠的信。 絮姐走出来,奇怪的看他,怎么了? 钟应眼眶通红,视线默默的落在漆黑的琴箱上。 不需要打开箱子,他也能看到朝露的模样。 镂空雕刻的葵纹,像向阳而生的青葵。 漆黑深幽的琴身,是顶天立地的脊梁。 繁复蟒纹的皮面,好似千疮百孔的内心。 银白细密的弓弦,奏响光芒万丈的希望。 絮姐,熠熠不在了。 他的声音夹杂着悠长叹息,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不能好好活着 连生熠的葬礼在安静的举行,网络热烈的讨论着连生熠。 迟来的音乐会,让许许多多的观众通过录像,感受到了一位天才的存在。 当他们点开视频,放在那里,就能够收获一首又一首的天籁,震撼他们干涸的心灵。 熠熠视频主页,不断的出现评论、烟花。 社交网络不断的分享这位可爱的孩子。 无数陌生人喜欢熠熠,数不清的音乐家喜欢《熠熠》。 已经有不少的人,尝试去重现那段黑暗阴沉、凄美哀伤又充满了希望的乐曲。 但是所有人都认为 只有熠熠的原版,美得令人心碎。 希望熠熠再奏一曲《熠熠》的呼声,愈演愈烈。 甚至还有不少音乐界的朋友,向于美玲、连凯、连君安发出消息,请他们可爱的熠熠,回应大家的喜爱。 然而,他们等到的,是熠熠视频主页的一则更新。 镜头里只有半身出镜,很显然是一个男人。 他并不多话,坐在熠熠视频里常常出现的昂贵三角钢琴前,重奏了那首二胡创作的《熠熠》。 悲伤得黑暗,雀跃得光明。 钢琴单纯澄澈的琴键,将胡弦的冷厉喑哑变为了另外一种放声痛哭。 演奏者如坠地狱、如临深渊,又在狂风暴雨之中,抓住了微弱如萤火的光亮。 那是一只小鸟、那是一只鹰。 那是任何人都不会听错、不会认错的熠熠。 她闪烁着光芒,引导黑暗之中的钢琴,重回安稳宁静的悬崖。 她从黑暗悲伤中来,却让所有人见到了生机盎然的绿意。 而黑白的琴键,从深沉的黑,变为了高亢的白。 沉默的演奏者倾尽了所有思绪,终于将一曲孤单寂寞奔向光明的《熠熠》,重新展现在了观众面前。 由钢琴演奏的《熠熠》,成为了热衷讨论熠熠的音乐爱好者们再一次的狂欢。 对,就是这种悲伤到极致又充满希望的感觉! 是连君安吧,是熠熠的哥哥! 连君安应该和熠熠合奏,我想听四手联弹! 我以为连君安只是一个会炫技的机器人,想不到,原来他适合的是这样美的乐曲! 网络上对熠熠的赞美,顺便带上了连君安。 曾经以小莫扎特、小贝多芬沽名钓誉,惹得众人侧目而视的钢琴天才,终于在妹妹的乐曲之中,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盛赞。 然而,他穿着一身漆黑,站在风声呼啸的冷清公墓,视线平静的凝视照片上笑容灿烂的妹妹。 熠熠的葬礼上,没有阴阳先生,为她算尽下辈子的荣华富贵。 也没有牧师神父,祈祷她在天堂获得灵魂的安宁。 只有家人和她寥寥无几的朋友,沉默的站在那里,看着沉重的墓碑压在骨灰上,竖起一座属于小女孩的坟茔。 连生熠的照片是彩色的,笑容灿烂,梳着音乐会时最喜欢的黄毛丫头发髻,穿着颜色艳丽的襦裙。 她的墓碑是漆黑的,上面刻着生辰年月,本该写卒于某某年月的位置,在于美玲的要求下,变成了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 墓碑旁的柏树,幼小得迎风招展,仿佛她幼小的生命。 又因为这句诗,充满了勃勃生机。 连君安叹息一声,走到了钟应身边。 分卷(77) 他问:熠熠信上给你写的什么? 钟应缓缓的看他,回答道:她说,她去见柏老师、冯老师了,叫我不用伤心。 我就知道。连君安露出一个无奈的笑,浅浅淡淡泛着悲伤苦闷。 这个小坏蛋,给你们的信全是安慰,给我的信全是安排。 他丝毫不觉得站在熠熠墓前数落熠熠有什么不对,他还要一五一十的说出来,让外人看看自己的妹妹有多任性。 她叫我把她即兴曲谱整理出来,放到网上。还叫我们不要对外公布她的去世 为什么!沉默的周逸飞愤怒的打断他的话,好多粉丝都要给熠熠留言,好多人喜欢她!他们、他们 十六岁的男子汉哭得哇哇的。 连君安的眼眶也跟着涌上泪水,眯着眼睛,伸手逮住这个吵闹的小崽子。 别哭了,看看你。 他好不容易强行轻松的声音,又重新带上哭腔,她就是不希望那些喜欢她的人,为她难过。她说、她说 公墓的轻风拂过,连君安擦了好久的眼泪,才继续说道: 她说,希望自己的乐曲能给别人带来快乐,带去希望。而不是一提起她的乐曲,就有人说:这人十二岁就死了,都是一些不吉利的曲子。 熠熠说,大家那么忙、那么辛苦,这世界有太多太多美好的事情,不必记挂她一个逝去的人。只要喜欢她的音乐、喜欢她的乐曲,即使她很久很久没有出现,也不会让大家伤心。 他们会以为,小天才去学习了。 他们会猜测,小天才到底怎么了? 伤仲永、去现充,脱离虚无缥缈的网络做一个高雅小众圈子的无名之辈,都可能是他们的猜测。 只要没有确切的答案,在他们的记忆里,熠熠就还活着。 连君安不知道,自己的小妹妹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顾虑。 又那么的温柔体贴。 他叹息一声,笑着说:所以,她叫我把她的乐谱整理出来,改编成钢琴的、小提琴的、协奏曲的、合奏曲的 连君安想到信纸上密密麻麻的安排,就想去揪熠熠瘦弱苍白的小脸蛋。 我的坏妹妹,可真是不心疼她没有天赋的好哥哥。 周逸飞沉默的听,沉默的抹眼泪,什么话都显得苍白多余。 忽然,连君安伸手,塞给他了一张纸条。 他诧异的展开,见到了一串英文。 连君安说:熠熠还安排我,一定要把电音的点评、听后感,拿给你。说实话,我听不懂你那些流行音乐,所以我把它们发给了专家。 专家的联系方式,写在纸条上,他说:霍华德现在是一家流行音乐唱片公司的老板,有专门的发行渠道。 霍华德说,他很欣赏你,很喜欢你的才华。如果你愿意,可以联系他,给你的作品出专辑。 周逸飞捏着那张纸,就像捏着自己一直求而不得的伯乐。 他知道,连君安是大钢琴家,能够帮他联系这位霍华德,必然不会亏待了他。 但是,他沉默不言,一个劲的掉眼泪。 连君安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都没说,只是和钟应、厉劲秋简单的道别。 冷清的公墓,只有连生熠留在了那里。 钟应说他要去清泠湖学院,他们并不同路,厉劲秋就带着周逸飞,登上了回隔壁市的车。 暑假要结束了,周逸飞马上就是高二的学生。 高考似乎成为了全部的目标。 但是他手上捏着的纸条,给了他一条通往高考之外的康庄大道。 他应该激动,应该高兴,应该兴奋的去想怎么悄悄干成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儿! 然而,周逸飞的心里只有熠熠。 他也有一封信。 熠熠亲笔写的,字迹可爱,语言真诚。 熠熠说,她以为妈妈和哥哥告诉她,网络上很多人喜欢她的音乐,都是安慰她的谎话。 熠熠说,原来不是的。真的有周逸飞哥哥那么好那么优秀的人喜欢她,她真的很高兴。 熠熠说,谢谢你。 给他的信,很长很长,还写着熠熠对电音的好奇。 她还说:哥哥又犯懒了,我明天就催他,赶紧把点评和听后感给你。 可是,对周逸飞来说象征着特立独行的电音,似乎变得没有那么重要。 他更喜欢听熠熠按响琴键,拨弄琴弦,哪怕只是调弦调音,都比他视若神明的电音,优美空灵。 他再也听不到那样的音乐了。 即使视频可以永远播放,他也听不到熠熠腼腆的笑着对他说: 谢谢你喜欢我。 高中生悲伤的归家之旅,远远超过了要开学带来的压力。 厉劲秋反复叹息许久,终于决定出声。 恭喜你,小飞。以后电音界真的要出一位天才周了。 刻薄挑剔的作曲家,能说出这样的话,简直是违背良心。 他竟然真的像一位好叔叔,慈祥的建议道:回去我跟你妈说,把新房子重新装修一下,给你做个小型音乐房,用不了多大,你们家杂物间就挺合适。功能做最基础的,隔音、防火、空气循环,成本不高。 可惜,周逸飞最关心的音乐房,也只是获得了一个眼神。 厉劲秋没见过这么情绪低落的小侄子。 他印象里,周逸飞就是一头不知疲倦的斗牛,整天都想搞出个大新闻。 于是他想了想,又说:那个霍华德,好像在美国。你先和他联系着,或者我帮你联系也行,到时候去签合同、去发展,我们挑个国庆、寒假,一起过去。做音乐也不一定会耽误学习,就算耽误学习了,我们还能办一个休学 我想读书。 嗯?厉劲秋没听清,下意识看他。 我想好好读书。 周逸飞脸色严肃的说:现在高考竞争太激烈了,我不能休学,更不能耽误学习。 这可是厉劲秋和周逸飞的妈妈求都求不来的醒悟。 厉劲秋看自己小侄子,充满了诧异和震惊。 转性了?不惦记你的电音了? 周逸飞张了张嘴,说不出来。 但他什么都没说,厉劲秋忽然懂了。 你想学医? 嗯。周逸飞点点头。 厉劲秋叹息道:可是学医很累啊,而且能考上医学院的都是学霸。学医辛苦,学出来当医生也辛苦,别听你叔公说的什么儿科、中医就不累,都累,比你当音乐人累多了。 然而,周逸飞沉默不语。 过了许久,他才低声说道:可是学医 周逸飞的眼泪止不住的掉下来,声音断断续续的说:学医才能救音乐人! 厉劲秋送周逸飞回家,从来没有如此违心的夸奖过吵闹的小侄子。 他在我家可乖了,天天学习,作文都写了好几篇,还主动买了模拟题做,就是写完了、做完了,忘了带回来。 现在成绩差一点,没关系啊,姐,你也不要太逼他。男孩子开窍晚,他读不了本硕博医学院,先读个本科,以后继续考继续学,一样的。 曾经,厉劲秋和周逸飞的妈妈一起打击周逸飞自信。 现在,他竟然要为周逸飞说话了。 送了孩子回家,小崽子的暑假结束了。 厉劲秋的夏天也结束了。 连生熠的音乐会,在业界反响不小,真正的天才只要站上舞台,全世界哪一个角落都能听到她的旋律。 连常年在外的周雄民都听说了。 可他电话打回来,问的却是 于美玲的女儿去世了? 嗯。 听说她不止二胡好,还会钢琴? 嗯。 可惜了。 周雄民的惋惜,并不在于连生熠的英年早逝,她要是能好好活着,肯定能成为于美玲一样的钢琴家。 成为优秀的钢琴家,是周雄民对他们兄妹的一贯期望。 但厉劲秋天赋平平,指尖僵硬,弹奏的钢琴被他评价为:猴子弹琴。 小提琴更糟糕,除了锯木头就是拉锯子。 以至于厉劲秋宁愿闷头写曲,用他眼里俗不可耐的合成器调整修改乐谱,也不愿意亲自演奏乐器,遭到周雄民噔噔噔的敲门声,提醒他 不要侮辱我的耳朵。 和周雄民短暂的通话,只能让厉劲秋的心情更加沉闷。 他都开始想念吵闹的周俊彤。 因为在讨厌父亲这件事上,他们兄妹完美的意见一致,从未出现过分歧。 落地窗外的天空阴沉,厉劲秋想起了连生熠,顿时突发奇想,想做一个好哥哥。 他拿起雨伞出门,径直往清泠湖博物馆开。 果然,半路下起了瓢泼大雨,唯独他撑着伞、拿着伞,像一位未卜先知、体贴亲妹妹的好哥哥。 等着周俊彤感激涕零。 然而,博物馆的同事目瞪口呆。 周俊彤没告诉你,她出差吗? 出差?厉劲秋一头问号,下意识去翻他和周俊彤的聊天记录。 同事也愣了,啊,她出差去北京培训,昨天走的,要走半个多月呢。 半个多月! 厉劲秋震怒。 他的可恶妹妹,只会在聊天框里指责他无情无义没心没肺,这么重要的事情都不告诉他,简直没有半点可爱。 他离开博物馆,回到暴雨浇透的车上,越看聊天记录就越痛心。 周俊彤实在是无法无天了。 居然一直在骂我? 大雨飘零伤透哥心,他完全不记得周俊彤为什么会在聊天记录里狂骂不止。 直到他翻到了前天的聊天记录,才发现 周俊彤:哥,我居然被派去北京培训?啊啊啊半个月都要关在会议楼里,下楼上课,上楼睡觉,这是坐牢吗! 厉劲秋:嗯,好好改造。 厉劲秋: 厉劲秋收起手机,启动车辆。 周俊彤还骂得真对,他是一点儿也没注意妹妹是要去培训,而不是去坐牢。 没有逮到周俊彤的厉劲秋,顿时无处可去。 家里冷冷清清,路上大雨瓢泼,阴沉可怖。 他在红绿灯前等了等,然后决定,去樊林。 雨中的樊林,宛如城市边缘的隐士居所,笼罩在朦胧的烟雨之中。 厉劲秋熟门熟路,停车进门。 絮姐捧着茶盏和他打招呼。 厉劲秋将抖了抖肩膀上的雨珠,钟应呢? 絮姐指了指长廊,在看雨。 钟应确实在看雨。 他穿着短裤,光着小腿坐在长廊悬高半截的地面,让瓢泼的大雨尽情淋湿他的双脚。 而他的腿上,摆放着一张无弦素琴。 钟应的右手手指,已经拆掉了纱布。 可惜丑陋的伤口,依然凝固着黑紫的血色,至少得一两个月才能重新长好指甲,完全恢复。 幸好,素琴无弦,心中有音。 厉劲秋默默坐下,看他晃荡着双脚,沉浸在指尖轻敲素琴的旋律里,感受到了即将逝去的夏日,如何的短暂悲戚。 他们默契的沉默坐着,不去提熠熠,也不去提音乐。 厉劲秋心情终于开阔了一些,也不问钟应,学着他脱掉了鞋袜,扔在长廊旁,卷起裤腿,伸出脚,像个孩子一样,胡乱的玩雨。 他听到一声叹息。 转过头,就见到钟应的手指无声的摩挲素琴琴面。 钟应凝视他,一言不发,仿佛在问他为什么来。 厉劲秋笑着说:没事做,来陪你顿悟。 钟应总算勾了勾嘴角,神色依然忧愁。 忽然,他问:说到雨,你会想起什么? 嗯厉劲秋脑海里都是旋律,将湿漉漉的脚掌踩在长廊阶梯上,立刻回答道,《田园交响曲》、贝多芬《第17号钢琴奏鸣曲》、维尔瓦第《四季》。 钟应诧异看他。 怎么了?厉劲秋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 可钟应只是一脸无奈,说道:这些乐曲我都没有听过,就算你说出了它们的名字,对于我而言,也只是一个陌生的世界。 陌生的英文、陌生的五线谱、陌生的乐曲名,像是陌生大地陌生的雨。 厉劲秋觉得钟应的情绪不对,他困惑的出声反问: 你呢?见到雨想起了什么? 秋思、华歌、师父 他幽幽长叹,沉默的凝视大雨如注。 马上秋天了。 钟应说完,踩在淋湿的阶梯站起来,抱起了他的素琴,转身就走。 他没有穿鞋,没有和厉劲秋打招呼。 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只留下一串串湿漉漉的脚印,延展在潮湿的雨日长廊。 厉劲秋不可能也赤着脚追过去,但他一腿都是雨水,穿袜穿鞋又很麻烦。 钟应? 他站起来,冲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喊,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 厉劲秋想了想,正准备拎起鞋袜,去找絮姐要张擦脚布,就见到了从琴行走出来的樊成云。 最近要是没事,厉先生还是不要来找小应了。 樊成云笑容无奈,显然看到了刚才钟应灵魂出窍一般的状态。 他担心的说道,他不喜欢参加葬礼,不喜欢下雨,也不喜欢秋天。 厉劲秋惊讶的问:为什么? 一时之间,他也不知道自己问的是为什么不要来找钟应,还是钟应为什么不喜欢秋天。 樊成云站在长廊边,看着雨,也在看这个名字里拥有肃杀秋天的年轻人。 他神色慈祥,声音沉静。 分卷(78) 因为他爷爷去世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暴雨早秋。 第67章 哪怕时隔十年, 樊成云都记得那天大雨。 乌云也像今天一般浓稠,雨滴也像今天一般狠厉。 他在候机室迟迟等不到登机,距离预定的起飞时间, 差不多半天过去。 等他回到国内, 已经是傍晚。 清泠湖竟然依然下着大雨。 樊成云和助理急匆匆的离开机场,到达大厅却清晰站着一道人影。 樊叔。 那年也就二十一岁的宁雪絮,拿着伞,站在机场冷得发颤。 小絮,你怎么在这儿?怎么不陪着你师父? 他离开清泠湖的时候, 林望归断断续续在咳嗽。 老毛病了,一到秋冬雨雪,林望归一身发痛,喉咙肺脏发痒。 如果不是他犯病, 他们本该一起去法国。 宁雪絮没回, 苍白着一张脸。 樊成云急得很, 他在法国见了一把琵琶,雕花木兰栩栩如生, 答应了对方过段时间带人来看, 给他留着。 他这次回来, 正是想好好盯着林望归养好身体,去法国、去德国,去意大利。 万一、万一 樊成云登上车辆,宁雪絮伸出手, 挡住了即将关上的门。 她跟助理换了位置, 她坐在了樊成云旁边。 车子在暴雨中行驶, 嗡嗡声响与雷鸣盖过了她瑟瑟发抖的牙根轻颤。 樊成云拍了拍她, 出了什么事? 师父师父 宁雪絮尚且年轻, 红着一双眼睛,他昨晚走了。 她声如蚊蚋,樊成云如遭雷劈! 林望归是他的挚友,是他的斫琴师,更是他的引路人。 如果不是这位斫琴师,三十年如一日的寻找遗音雅社的乐器,樊成云这个沈聆的重外甥,再怎么痴迷古琴,也不会走上这条寻找乐器的路。 可他走了,樊成云的脑海一片空白。 那该怎么办? 车行一路顶着暴雨雷鸣,到了樊林附近雨势却渐渐弱了下来。 宁雪絮低声说着林望归的遗言。 师父说,贝卢最近又在打听您的消息,再等一年两年,就能去意大利了。 美国那边传回来消息,说希声有件甬钟在一个小提琴家的手上,看您认不认识美国有名的音乐人,方便给他们牵桥搭线。 师父还说,日本的 樊叔! 宁雪絮见到樊成云打开车门,车都还没停稳,就固执的跑进樊林。 他无心去听那些林望归的重要事情,他只想知道这个老头子又在开玩笑。 然而,樊林安静清幽,连绵绵细雨打在树叶上的声音,都显得突兀。 没有了林望归恼人的咳嗽声,也没有他刺耳的锯木声,更没有他调音校音的单调响动。 雨水淋湿的庭院,和摆放着棺木的灵堂。 樊大师。 樊先生。 林望归的朋友、亲属,熙熙攘攘站满了宽阔的厅堂。 彩色的照片摆放在棺木尽头,供奉着香火、铁盆,等人祭拜。 望归? 樊成云不敢信,他直愣愣的盯着笑容温柔的照片,绕开了祭拜的摆台。 那些陌生的、熟悉的亲属朋友,见他走到合紧的棺木前,伸手要掀开上面那层厚厚的棺椁! 成云! 樊老师,您别激动,我们来,我们来! 他已经记得不清,是谁拦着他,又是谁在劝说他。 他只记得,漆黑厚重的棺材板慢慢移开,里面确实是他认识了二十年的挚友。 二十年,又十年。 三十年了。 我第一次见小应的爷爷,到现在已经三十年了。 樊成云站在雨势渐小的长廊,指了指雨打芭蕉叶的庭院。 他说:我是为他爷爷守灵的时候,才第一次见到小应。 年余五十的古琴大师,慢慢到了斫琴师林望归去世的年龄。 却始终无法忘记陪伴挚友的最后一晚。 他视线慈祥的看向厉劲秋,说道: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秋思。那张十弦琴是小应爷爷去世前最后的作品,也是他爷爷唯一为他而斫制的古琴。 厉劲秋知道,秋思是钟应挚爱的十弦琴。 浅棕木色,霜漆清淡,远远端详,像是一块普通的木头,拉上了十根弦。 算不上优美。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出声问道:当时秋思是不是没能做完? 或许是没有上漆,或许是没上弦,厉劲秋不懂古琴的斫制步骤,但他始终觉得秋思奇怪的地方,仿佛得到了解答。 那是林望归逝世时的遗作。 它确实还没有完成。 十年前的樊成云脾气不好,还很固执。 特别是在确定林望归去世后,他的固执脾气更为变本加厉。 他怒斥了探望林望归的亲属,赶走了林望归的朋友。 就连年轻的宁雪絮都没逃过脾气暴躁的樊大师一通教训。 空荡的樊林,回荡着樊成云的怒火。 我平时怎么叮嘱你的? 为什么不告诉我望归病得那么严重? 为什么要让那群忘恩负义的家伙进来! 寂静冷清的夜晚,灵堂灯光惨白,烛火摇曳。 宁雪絮一边垂着头,一边哭着说:师父不让我告诉你,师父说,宁家人、宁家人会帮他处理后事 姓宁的都是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 樊成云愤怒的指责,如果不是他们,望归不会变成这样!你以为他一身老毛病怎么得上的?!宁家害他还不够惨吗! 他一顿痛斥,只听到宁雪絮默默的哭泣。 林望归从小就收她做徒弟,可她也有父母,她也是宁家人。 樊成云气得想要砸毁所有东西,又想一把火将樊林给烧了。 然而,他一腔怒火的视线触及林望归的遗像,又习惯的压了下去。 樊成云长长叹息,明天火化是什么时候? 宁雪絮回答得清楚,五点出发,六点半火化,八点下葬。 你去休息吧,明早我们得陪着望归,陪着你师父。 刚才还怒气冲冲的中年人,跌坐在祭拜的蒲团上,盯着彩色带笑的遗像。 我和他说说话,我一个人再送送他。 宁雪絮不想走,她是被樊成云赶走的。 固执的琴家,能够遵从林望归的叮嘱,忍耐脾气。 可惜,教他忍耐的人都不在了,他还能忍什么? 樊林的深夜很冷,樊成云的心一片冰冷。 他扯过那些黄黄白白的纸钱,一张一张点燃,一张一张烧。 他其实不信什么死后享福的鬼话,他只是想找点事做,免得自己一时冲动,真的把樊林给烧了。 你骗我。 临时摆放棺椁的灵堂,只有樊成云的控诉。 我去法国之前,你说你好了,等我回来你就好了。 他自嘲的笑了笑,你又骗我。 纸钱烧起的火焰一跳一跳,像是去世的老骗子在辩解。 樊成云都能想象他会说什么 我没有骗你,只是这病到了秋冬,咳嗽多了一些。我不难受。 你回来我肯定好了,不好能这么精神的跟你说话? 一年又一年,一次又一次。 到林望归死了,樊成云都不知道他那一身病到底有多严重。 林望归骗他,宁雪絮骗他。 樊成云盯着彩色遗像,忽然问道:你到底还有什么事骗过我? 你说我是俞伯牙,你是钟子期,是不是在骗我? 你说我找回遗音雅社的乐器,你就和我同台演奏,是不是在骗我? 你说我这次从法国回来,就给我一个真正的惊喜 樊成云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眼睛模糊了,说不下去,垂着头捻着纸钱,一张一张沉默的烧。 如果这就是林望归准备的惊喜,那樊成云是真的高兴不起来。 然而,林望归并不会回答,只是温柔看他。 蜡烛与火焰跳动,樊成云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坐着。 夜风呼啸,雨后冰凉。 这样的寂静的院落,他还能听到叮铃叮铃的水声,如同琴弦一般作响。 也许是他老了,是他疲倦了。 他竟然听到了琴弦的声音。 叮。 叮叮。 一声一声唤得樊成云骤然直起了腰。 他难以置信的看向漆黑的庭院,断断续续清脆的声响,仿佛林望归在调弦校音! 望归? 樊成云从地上爬起来,麻木的双脚找回了知觉,望归? 他顺着那一声声清幽琴声,往昏暗的庭院走去。 琴声越来越清晰,渐渐从短促的响动,变成了一段旋律 如泣如诉、如切如琢! 那不是林望归。 樊成云放缓了脚步,唯恐惊扰了天籁之音。 然后,他见到了一个小小的背影,坐在芭蕉池塘的旁边。 夜色之中,月光浅淡,他抬手拂过琴弦,声随弦动,泠泠作响。 音域远比七弦古琴更为宽广,奏响的好像是夜色池水,冰凉冷清。 那是一个陌生的小孩儿。 他垂着视线,专注于面前一张没有上漆的琴坯。 木坯有十弦,木质应当是桐木,像极了林望归告诉樊成云的十弦琴 他说:繁弦既抑,雅韵复扬出自蔡邕,所以我按蔡氏五弄斫制了游春、渌水、幽居、坐愁,唯独最后一把秋思,我得仔细想想。 它必须是十弦的秋思,少一根、多一根,都不叫秋思。 樊成云压抑着心中剧烈的跳动。 他走过去,小孩儿漆黑的眼眸看了看他。 你在做什么?樊成云问道。 那孩子也许七岁、也许八岁,闻言伸手按弦挑音,琴坯震颤出温柔缱绻的旋律,犹如他指尖带起的柔软轻云,在夜色里慢慢飘浮。 这是爷爷交给我的风。 清冽的童音一落,他手指扫过琴弦,连续滚弦,鹭浴盘涡。 这是爷爷留给我的雨。 他天真的弹奏着风雨,泼剌出一段哀伤低沉的旋律,仿佛他此时的心境。 爷爷不在了,我想替他守住风雨。 樊成云听得心绪哀愁,眼泪上涌。 那泠泠琴弦,奏响的哪里是风雨,明明是灵魂席卷的风浪与痛彻心扉的血雨! 他不知道林望归还有个孙儿。 他这么多年来来去去,只知道林望归失去了唯一的女儿。 樊成云忽然觉得自己错过了很多很多的事情。 他蹲下来,挡住了小小孩子的月光,像个可恶的大人。 果然,哀愁的小男孩皱着短短的眉头看他,停下了手上的琴声。 你叫什么名字? 樊成云尽量想让自己温柔慈祥,但他的声音仍是悲伤冷厉。 幸好,小男孩没有吓跑。 他说:我叫钟应。 钟应、钟应 樊成云的眼眶通红,泪如雨下,这是五音十二律最后的应钟,更是林望归始终等待的回应。 樊成云伸手摸乱了钟应的头发,将悲伤困惑的小男孩揉得可怜兮兮。 你爷爷没骗我。 他满脸是泪的笑出声来。 我是俞伯牙,他是钟子期。要不然,你怎么会叫钟应呢? 第68章 樊成云的回忆是浓稠的苦涩, 他给厉劲秋聊起年幼徒弟时的声音,却是轻快雀跃。 他坐在长廊旁,用手比划出高矮说:那时候小应才这么高一点儿, 我一把就抱起来了, 轻飘飘的。 他眼睛大,在月亮下面漆黑发光,圆圆的脸蛋,像个粉团子。 我看他可爱,揉他头发, 又黑又软,一双眼睛猫儿似的眨,可怜兮兮的,好玩极了! 厉劲秋听得樊大师的笑声, 都能想象出钟应小时候的模样。 第一次见到的陌生叔叔, 伸手就把小朋友的脑袋揉得乱七八糟。 小朋友不敢吭声, 还不敢跑,澄澈明亮的大眼睛委委屈屈, 等着这位坏叔叔揉够了停手。 樊成云在笑, 厉劲秋也忍不住笑。 他一直以为樊大师严肃沉默, 怎么说起钟应,透着一丝丝欺负小孩子的意味,充满了大人们的恶趣味。 厉劲秋笑着问:樊大师,您就是那时候收钟应当徒弟的么? 对。樊成云慈祥看他, 恢复了一贯的正经, 因为小应很像他。 樊成云见厉劲秋神色困惑, 哈哈笑着补充道:像他爷爷一样! 回忆起那时的钟应, 樊成云的话语轻快。 小应啊, 和望归脾气像,长得像。我当时见到了,就像见到了望归的翻版小娃娃,他弹琴的样子,跟他爷爷校音的姿势,没两样啦! 厉劲秋对林望归一无所知,他正想问钟应的爷爷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就传来了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我才不像爷爷。钟应的反驳远远而来。 一点儿也不像爷爷的钟应,出声打断了师父和厉劲秋的闲聊。 他抱怨一般看向师父,说道:爷爷可比我厉害多了。 是,他比你厉害。樊成云笑声爽朗,背着手就回琴行去了。 钟应看师父身影消失,才默默递过来一双宽阔拖鞋,一双新袜。 秋哥,你鞋袜一时半会儿干不了,先穿我的吧。 分卷(79) 厉劲秋垂眸一看,钟应也是一双拖鞋。 在庭院里渐渐变弱的秋风秋雨里,透着一份早秋未逝的清凉。 你去帮我找鞋了?厉劲秋诧异的接过毛巾擦脚。 嗯。钟应点点头,我没说吗? 说了说了。厉劲秋擦干脚,穿上袜子,是我没听见! 钟应抱着无弦素琴离开的时候,失魂落魄,哪儿说过自己要去做什么。 但是,听了樊大师一番回忆,厉劲秋特别能理解钟应的状态。 刚参加完一场葬礼,马上是爷爷的祭日。 屋漏又逢连夜雨,思绪混乱,心情忧愁都是正常的。 他本想严肃正经一些,开解钟应的陈年心结, 可他听完樊大师声情并茂讲述钟应小时候多可爱之后,脑海里那个眼睛黑黑大大,脸蛋圆圆粉粉的小可爱,就在他心里伸出稚嫩的手指按弦,弹得他心脏血管一颤一颤。 厉劲秋想伸手去揉钟应的短发。 又想去揉钟应的脸颊。 肯定和樊大师说的一样,可爱可怜,手感绝佳。 钟应坐在长廊靠椅看雨,总觉得厉劲秋沉默得诡异。 他视线一划,那位对他充满好奇的作曲家就回过神似的,笑了笑。 钟应:? 秋哥,你有事?钟应眼神困惑,感觉厉劲秋欲言又止。 没事。厉劲秋收起笑容,正正经经的咳嗽一声。 越掩饰越明显。 钟应不得不主动提醒:你有什么话都可以问,我不介意。 厉劲秋却固执的重复,没有,真没有。 他总不能说:我想捏捏你的脸,揉揉你的头吧! 厉劲秋不说,钟应眨了眨眼,无奈笑了笑。 他清楚自己的状态不好。 早秋暴雨时时让他回忆起十年前冷清孤寂的夜晚。 天冷地滑,他记得絮姐不让他去给爷爷守灵,就像絮姐有时候不让他出现在庭院、琴馆一样。 因为师父在。 那时,樊成云还不是他师父,每次这位陌生的叔叔到了樊林,他都得躲着。 钟应年纪小,不懂为什么。 但他懂得,爷爷不在了,陌生的叔叔把人都赶了出去,他如果去爷爷身边,也会被赶出去。 钟应看向走廊之外已经快停了的雨,猜测是师父和厉劲秋聊了十年前的旧事。 于是,他出声解释道:师父一直爱说我和爷爷像,其实我和爷爷一点也不像。 爷爷脾气温和,处事聪明,无论是多大的困难,他都不怨不恨,坚持着自己的想法。 做人是这样,斫琴也是这样。 爷爷留下的琴,就像爷爷的人,弦明声清,独一无二,举世无双。 厉劲秋听完,心想,这不就是一模一样吗? 可他偷偷笑,点点头,笑着听。 钟应也不管厉劲秋喜不喜欢听,但他想说。 想说爷爷斫制的五张古琴,各有音色,件件精品。 想说爷爷赠予师父的四张古琴,量身定制,远胜老琴。 还有那张尚未完成的秋思,哪怕他仅仅斫成了木坯,十根琴弦横过岳山,依然音准决然。 然而,他说着说着,声音弱了,沉默的看着雨。 这样好这样优秀的斫琴师,英年早逝,和柏辉声一样,和连生熠一样,和他们一样 只剩他庸人自扰,孤寂缅怀。 你比较像爸爸,还是比较像妈妈? 一声好奇的疑问,打断了他越来越深沉的思绪。 钟应转过头,仿佛不能理解这个问题似的,错愕出声,什么? 厉劲秋笑着说:我是说,你如果像爸爸,那你爸肯定帅气沉稳,如果你像妈妈,那你妈肯定温柔漂亮。 厉劲秋挑了一个轻松愉快的问题,字字都带着对钟应父母的表扬。 爷爷不在了,爸爸妈妈那么年轻,总是在的。 能把钟应的神志从逝者那儿唤回,大约只能依靠所向无敌的父爱母爱了。 可惜,钟应澄澈的眼睛看他,在他礼貌的笑容里,困惑的回答道:我不知道。 厉劲秋愣了。 钟应说:我是被爷爷收养的,我不知道父母是谁。 整个秋雨的气氛变得凝重沉稳。 哪怕钟应神色如常,厉劲秋也面无血色。 如果天上有雷,他一定冲出去找雷劈死自己! 他最擅长的音乐,已经聊死了话题,把钟应给聊走了一次。 想不到最不擅长的家长里短,强行开启话题,直接踩到了雷区! 厉劲秋忽然尴尬起来。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个,我刚才听樊大师说得那么高兴 还说得眉飞色舞、慈祥安稳,想来钟应绝对是讨人喜欢的孩子,必然生活在幸福美满的家庭,拥有温柔健康的父母,樊成云才会那么兴高采烈! 谁知道 那个,对不起厉劲秋发誓,绝不再聊亲属话题! 没关系。 还有就是你师父知道这件事吗?厉劲秋真的很困扰。 钟应漆黑眼眸困惑瞪大,反问道:他有可能不知道吗? 这一问,彻底把厉劲秋给问服了。 也对,樊大师看着钟应长大,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是收养的。 可那位慈祥的老先生,聊起钟应小时候透着那股长辈看晚辈的喜爱,句句都在说:嗯,像林望归。 半点儿没有捡回来领养的感觉啊!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厉劲秋和钟应一起看雨,终于觉得有些话说得对。 难怪彤彤说我这人什么都好,可惜长了一张嘴。 钟应没忍住,笑出声。 还没等他重回严肃,装作若无其事,又听厉劲秋道: 她还说,这世上如果有毒舌罪,那我肯定罪无可赦,牢底坐穿。 她昨天还在发消息骂我,说我今天绝对会因为没心没肺不会说话天打雷劈 虽然这场秋雨淅淅沥沥,快要停了,但是厉劲秋的心里跟惨遭九重雷劫似的,满是悔恨和痛苦。 原来今天暴雨打雷,就是在提前劈我。 也没有吧。钟应想安慰挫败的厉劲秋。 我觉得你说话没什么问题啊。 都是大实话。 如果他的表情没有那么幸灾乐祸,还笑容灿烂,厉劲秋肯定信他。 然而钟应笑容灿烂起来,也让厉劲秋挫败的心情稍微好了那么一点点。 他看钟应笑得那么开心,终于决定伸手去揉乱那一头短发。 漆黑、柔软,和樊大师说的一模一样。 厉劲秋得偿所愿。 哼,笑吧。他说,你就坐我旁边,到时候天打雷劈一起劈! 年轻人待在一起就是容易吵吵闹闹。 樊成云坐在琴行,清楚听到钟应的笑声,还有他邀请厉劲秋去听琴。 他的徒弟手伤了,心伤了,能有朋友陪着,也许能慢慢好。 忽然,樊成云幽幽叹息道:你说我不让厉劲秋来,是不是做错了? 宁雪絮整理着账本,头也没抬的说:也没错。他来有什么好啊?问个问题、说个话就那么伤人,他是仙人掌吗?还不如他妹妹来呢。 樊成云:? 樊成云还不知道,厉劲秋在宁雪絮这儿的风评也不好。 毕竟是个傲慢狂妄的年轻人,时常说些话,夹枪带棒,他听得踌躇满志。 他不怕钟应学坏,他怕钟应伤心。 毕竟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脾气性格他最清楚。 伤心了不会说出口,一个人默默的拂弦弹琴,像极了林望归。 樊成云就这么坐着,不去协会,也不回琴室。 直到雨停了,钟应送走了厉劲秋,他才穿过长廊,走进琴馆。 推开门,就能见到林望归温柔微笑的彩色遗像,还有安静摆放的乐器。 林望归为遗音雅社付出了一生,尝试复制了不少遗音雅社的乐器。 真正留下来的作品,除了他的那四张长清、短清、长侧、短侧,就只有琴馆里的游春、渌水、幽居、坐愁、秋思。 樊成云慢慢踱步过去,伸手拂过秋思琴弦。 这是林望归的遗作,是他送给钟应的十弦琴,更是他送给樊成云的惊喜。 秋思琴声清冽,比雅韵更加轻盈。 林望归不过是一个天赋平庸的斫琴师,却能做出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琴。 他一根一根挑过秋思琴弦,缓缓坐在琴凳上。 十弦秋思,正好伴着秋日思绪,渐渐回荡于琴馆之内,带起琴师的一片深思。 樊成云并不会弹十弦琴。 他不过是随性抚弄琴弦,让它们发出悦耳声响。 不一会儿,室内琴声慢慢消失,归于平静。 樊成云叹息一声,稍稍侧身,就能抹响旁边那张坐愁。 坐愁是张九弦琴。 九根丝弦清泠冷冽,琴身取自老杉木,绝佳良才斫制而成。 费了林望归不少功夫。 自古伏羲作琴,舜帝定为五弦,增一弦为文,又增一弦为武,古琴本该是七弦。 可宋太宗又增两弦君、臣,变为九弦琴 君、臣、文、武、礼、乐、正、民、心,弦弦有意,音音动人。 樊成云就是用这张坐愁,登上法国的音乐舞台,得了个千古遗音的名头。 然而,他根本不会弹奏九弦琴。 只不过是学了大名鼎鼎的朱文济,以九弦之中的七弦,奏响一曲《风入松》,故意要引得近在意大利的贝卢,知晓他樊成云罢了。 九弦动七弦,仍是绝世佳音美名远扬。 他记得,这琴弦上响彻的《高山》,获得法国新闻争先恐后的报道,仿佛真是什么上古绝响,惊艳西方。 一连十天半月,他忙得只顾得上给林望归发消息,叫助理打电话给宁雪絮询问林望归的病情。 再回来,就是天人相隔,不复相见。 嗡! 一声沉闷的响动,樊成云也不爱弹它了。 坐愁坐愁,这琴没取错名字,更懂了蔡邕的古意。 要不然,他怎么会坐在这儿随手剔弦,就愁得头发都要白了。 樊成云放下那张九弦琴,笑了笑,拿过了那张自己熟悉的七弦琴。 七弦幽居,尽是欢喜。 他记得,这琴是在樊林诞生的第一张琴。 那时樊成云倾尽所有,抵押了别墅、古董,还欠了大把人情,才将这栋原属于沈家的老宅院给买回来。 僻静偏远,离最近的市场采买也要开车几十分钟。 但是林望归说,这里好,人杰地灵,山清水秀,适合他练琴,也适合林望归斫琴。 樊成云掌心抚过深沉红木的漆色,记忆里却是幽居浅色木坯的模样。 这不是什么好木材,也不过是林望归拿来练手的琴罢了,却是他最喜欢的琴。 因为,林望归说:等我试好了这张七弦幽居,我就动手给你做一张更好的七弦琴。 樊成云端坐于幽居之前,伸手按弦拂音,旋律流转,即兴猱吟双弦,奏出澄澈清泠之声。 如今无论他有了多少年岁过百的老琴,还见识过了千年不腐的十弦雅韵。 在他心中也没有任何一张七弦,能比得过林望归亲手斫制的良琴。 一曲终了,樊成云尽是笑意。 幽居幽居,清幽雅致,居于樊林。 他没有取错名字,林望归也没有斫错琴。 时至今日,依然是当年的清雅声韵,依然是当年的水榭楼亭。 樊成云有些想念他自己的琴了,长清声调悠远,短清厚重绵长,长侧辗转哀婉,短侧清澈澄明。 各有千秋,他爱不释手。 林望归终日琢磨古琴,寻找良才,确实给他做出了最好的七弦琴。 这琴一张一张的弄弦,就只剩下一张五弦渌水。 樊成云没有弹奏它,而是站起来,缓缓坐到稍远一些的椅子里。 他离渌水很远,离林望归很近。 沉默许久,樊成云才叹息出声。 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去日本,为什么要去找宁明志。 似乎见到那张五弦琴,他就有说不尽的抱怨,筑琴没了就没了,我们可以斫制新的。 你看秋思,在小应手上奏响一曲《华歌》。你看坐愁,我这样平庸的古琴演奏者,居然也可以用它,奏响《高山》《流水》。 樊成云低低的笑出声,你是最好的斫琴师,你能做出最好的琴。 你斫制的筑琴,肯定比宁明志带走的十三弦筑更好。 他懂林望归对遗音雅社的追求,可他依然忍不住在四下无人的时候,抱怨他的老朋友。 那张林望归早些年斫制的筑琴,十三根银弦绷紧于琴身,小巧玲珑,音色悦耳。 然而他每每击筑,却说:这筑,奏不响《猗兰操》啊。 什么《猗兰操》《水仙操》,都不过是琴曲罢了。 筑琴奏不响便奏不响,樊成云从未觉得可惜。 小应前几年就会击筑了,他肯定经常演奏《大风歌》《易水歌》给你听。 他盯着林望归温柔眉眼,絮絮叨叨的质问道:你听见了吗?你斫制的琴那么好,为什么要去求他们。 求一个老不死的贝卢,求一个老不死的宁明志。 樊成云记忆中,他们爆发过许多次争吵,唯独渌水斫制而成的时候,他们吵得互不相见。 他还指着那张五弦琴,愤怒的发誓 你再悄悄去日本,我就把你这破琴砸了! 樊成云担心林望归,不愿意他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谁知,林望归声音平静,砸吧。 他说:如果我不去找琴,留着这条命有什么用。 有什么用 分卷(80) 樊成云依靠在椅子里,五十多岁的人,身体蜷缩萎顿得像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 他视线垂下来,不去看林望归,也不去看渌水。 盯着旁边空荡的琴桌,兀自出神。 那是放游春的位置。 钟应伤了右手指甲,不便弹琴,他就整天抱着游春四处闲逛,坐着就敲琴身琴徽,在轻柔木响之中,弹奏着无弦之音。 游春是林望归的琴。 斫制而成的时候,樊成云亲眼见他在漆黑的琴身上认真的点出了白皙的琴徽。 当初樊成云还很年轻。 二十来岁,弹琴方面毫无建树,倒是傲慢抬杠尺有所长。 他撇了撇嘴,说:人家陶渊明的素琴,可是弦徽不具,没有弦和徽的。 所以这是我的琴。 林望归笑着点出十三徽,耐心性子说道,君子无故不撤琴瑟。我既然不会琴,那就做张无弦素琴。弦在我心上,琴徽在琴身,我心里是有音乐的。 你看。说着,他放下了工具,端坐于无弦木琴之前,按弦拂弦,似模似样。 他还微微闭起双眼,悠然自得地笑着说道:对你弹琴。 樊成云听了这句对你弹琴,顿时觉得林望归在说对牛弹琴,火气马上就大了。 我看你才是牛嚼牡丹! 林望归也不生气,只是笑,牛嚼牡丹,煮鹤焚琴,还挺适合我。 成云,我的琴做好了,你给它取个名字吧。 樊成云想了想,记得那是一个绿树成荫的灿烂春天。 林望归的家里逼仄,可以说家徒四壁,像个木匠的工作间而不是斫琴师的琴馆。 于是他嘲讽的说道:蔡氏五弄,《游春》、《渌水》、《幽居》、《坐愁》、《秋思》,你独占幽居,这房子又小又潮,跟关犯人的囚笼似的,这琴就叫游春吧。 游春,梦里游。 樊成云想到那张游春,就会想起年轻时候的自己。 他脾气不好,说过很多伤人伤心的话。 林望归一双沉寂的黑眸,静静的看他,似乎永远不会生气。 钟应像林望归,很像。 一模一样的沉静内敛,一模一样的天赋出众。 一模一样的悲天悯人,一模一样的执着坚定。 他一直害怕自己带不好这个可爱的孩子,时时以林望归的标准要求钟应。 行事温柔,话语委婉。 不能冲动,学会隐忍。 樊成云这么教,自己也这么学。 但他觉得,自己温柔慈祥并不是因为学会了林望归的脾气,只不过是他老了,心灰意冷,对一切都升不起怒火脾气,唯独想着早点儿完成林望归的遗愿,早点儿去见见林望归。 他初见林望归的时候,那人差不多快三十了。 三十而立,成熟稳重,林望归仿佛已经度过了一甲子年岁,无声背负起别人犯下的沉重过错。 樊成云记得,自己砸开那扇破木门,冲动得像个街头地痞小混混。 可能他还砸破了林望归的脑袋,害林望归流了些血。 因为樊成云年少懵懂,只记住了恨。 误以为,林望归还不叫林望归,他叫 师父! 钟应急切的走到琴馆旁,师父你在吗? 什么事? 樊成云从椅子里站起来,回忆烟消云散。 外面来了一群人,絮姐在招呼他们,但是、但是 但是,钟应没见过那么奇怪的人。 第69章 那些人穿着得体, 态度也是礼貌客气。 但他们不联系樊成云的工作室,也不提前预约,直接就说他们想邀请樊成云举办一场古琴音乐会。 然而, 絮姐无论问什么,他们都不愿回答, 一定要见到师父才行。 神神秘秘,礼貌刻板。 就连他们公式化的微笑,都令钟应觉得不舒服。 樊大师,好久不见。 樊成云刚踏入琴行, 对方五六个人,随着这句话齐刷刷的点头哈腰。 钟应吓得不清, 总觉得他们是什么训练有素的特殊部队。 确实很久不见。 樊成云的态度, 比平时更为冷硬,你们来, 还是为了那件事? 对方笑着点头,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期望樊大师能够不计前嫌,看在弘扬传统文化的份上,化干戈为玉帛,共修秦晋之好 成语不要乱用,我和你们没有这么好。 樊成云也笑着回答道, 而且我最近很疲惫, 不想出国。 那,直播如何? 对方忽然换了一种方式,其实现在科技那么发达, 您不愿意出国, 我们有办法把您的音乐传递到世界每一个角落。直播、专辑或者 或者他自己回国。 樊成云的笑意收敛, 冷漠无情的打断他。 人还活着,想听琴就回来。国内古琴演奏者那么多,为什么非要千里迢迢来请我一个顽固不化的老头子,你们不累,我都累。 这样的回答,令对方刻板礼貌的笑容愈发灿烂。 钟应听着看着,总算知道他为什么讨厌这群人了。 表情和心情极度不匹配,死缠烂打的气质从他们的举手投足之间都散发出来,遮都遮不住。 果然,樊成云都这么拒绝了。 对方却笑容灿烂的说道:载宁大师每况愈下,您和大师都是朋友 樊成云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千万不要说我和他是朋友,差着辈分呢,他不配做我的朋友。 这话说得难听,钟应还是第一次听见师父如此无情的拒绝。 更加好奇刚刚提及的载宁是何许人也。 他一直在师父身边,没见过这群人,更没听说过载宁这个名字。 可师父和这些人显然很熟悉,熟悉到他收起一腔温柔从容,变得言辞激烈。 钟应都能听出按捺住怒火的硝烟气息。 那群人似乎无计可施,但又不肯走。 站在后面的人,似乎悄悄在打电话,压低了声音,听不清到底在说些什么。 樊成云瞥了他们一眼,扬声对絮姐说:时候不早了,该关门就关门,免得耽误你休息。 絮姐哎了一声,就要出来赶人出门。 静子女士来了! 打电话那人惊喜的说出声。 刚才还笑容灿烂诚惶诚恐的说客,笑容收敛些许,眼睛放光! 樊先生,静子女士这次亲自来了,她怕您不愿意见她,所以让我们先来。 那人找到了主心骨一般,语气都变得雀跃,再没了之前的忧虑。 您和她是多年朋友,我们可以不在这里,您总是要见一见她的吧。 钟应不清楚什么载宁,也不认识什么静子。 然而,对方说得信誓旦旦,连准备赶客的絮姐一时都摸不着樊成云的意思。 因为,他沉着脸,对这些人深恶痛绝,但对静子又狠不下心。 我和静子确实是多年的朋友。 樊成云的声音,轻微的像是叹息,既然她都来了,有什么话还是当面说吧。 秋雨之后的樊林,安静清幽,唯独门外站着一群人,信守诺言的不入琴行、樊林半步,等候着姗姗来迟的静子。 钟应站在师父旁边,见了这些人的做派,听了名字,有了不少猜测。 他低声问道:师父,那个静子是日本人吗? 对。樊成云神色忧愁,烦恼痛苦的说,但她一直和中日友好协会往来,没来过樊林。 他抬眸看了看钟应,伸手拍了拍徒弟的手臂。 她是帮助我们的人。 这话仿佛在让钟应放下心中的仇视,将仇视的尖枪对准正确的敌人。 她也帮助着许多在侵华战争里幸存的受害者。 日本侵华犯下的罪行,罄竹难书,只要拥有良知的日本人,都会震惊于侵略者的残忍与酷刑。 那些从古至今,为死难者申诉的日本人,为死难者保管证据的日本人,还有为死难者奔走的日本人,在史料与新闻之中有迹可循。 载宁静子就是这样的人。 生于一个可悲的家庭,却保持着高洁的品质,为死难者提出诉讼,与中日友好协会协作,还在她的祖国、侵略者的领土,建立了陈列罪行的博物馆。 对于这样的人,樊成云无法冷漠。 他们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那位静子女士。 当她在人们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的走进来,钟应心中都觉得诧异。 她太老了。 头发花白,皮肤苍老,也许七十、也许八十,步履都显得蹒跚。 樊先生! 静子走进来,只看得到一个人。 她说着一口怪异的中文,像是口音浓重的方言一般,认真说道,求求您,求求您。 哪怕您不愿意去我们家,去一趟名古屋,举办一场古琴音乐会也可以。求求您! 樊成云神情凝重,没有回答,紧皱的眉头表明他绝不会同意这样的请求。 于是,静子站在那里,沉沉叹息。 下一刻,她竟然顾不得身旁的人,径直在樊成云面前跪了下来! 静子!樊成云蓦地站起来,弯腰去扶她。 然而,身边一直陪伴她的人,见到这副场景,也立刻跪了下去! 樊先生,请您答应吧! 这是载宁大师最后的遗愿,我们不愿见他不得安稳。 樊大师,我们只有这一个请求! 琴行黑压压跪了一片人,钟应和絮姐惊疑不定,互换眼神,谁也不敢出声。 即使他们刚听了载宁静子的伟大,见到她如此逼迫樊成云,他们心里也不会觉得舒服。 师父绝不去日本演奏,更不会去她苦苦哀求的名古屋。 他不止是为了告慰沈先生的亡灵,更是因为那片土地有太多太多不愿见到的人。 钟应虽然不知道那些人是谁,但是他知道,一定包括这些人口口声声的载宁大师。 载宁大师与载宁静子的关系,昭然若揭。 年老体衰的老妇人,就这样沉重的趴伏跪在地面,沧桑如树皮干枯的手掌都微微颤抖,似乎樊成云不答应,她就不会起来。 沉默凝重的琴行,只能听到叹息和低声啜泣。 钟应见到老妇人滴落的泪水,侵染了雨水未干的地面。 静子,你不用求我。 樊成云手掌紧握成拳,他怜悯七十岁老人,还要如此长途跋涉赶来,跪下祈求。 却依然冷漠得固执。 我这一生,都想替父亲赎罪。 苍老的静子闻言,缓缓抬起了头,身边那些照顾她的人,赶紧扶住了她虚弱的身躯,一起仰视他们祈求的人。 您曾经对我说,足够了,我做的一切都足够了。但是,为什么您不愿去见一见他? 她眼泪婆娑,背负着沉重罪孽整整五十年,从她发现历史真相的那一刻起,就执着的想要做一些正确的事情,为逝者发声。 樊成云理解她,感谢她。 但是,樊成云不会因为她的所作所为,去原谅另一个人。 樊成云沉声说道:你没有错,你做的事情当然足够了。无论是我,还是我们的朋友都会感谢你的付出。 可我不会去见他。 他冷厉的声响仍旧无情,那个人就算死了,也是罪有应得! 静子的眼泪唰唰的掉下来,她跪坐在地上,整个人颓然无措。 樊先生,他真的会毁掉那张筑琴,您清楚他的脾气。我答应过学文,我会替他看好那张琴,学文走了,我不能言而无信! 您是学文最好的朋友,他每次来日本,都会和我高兴的聊起您 静子眼神里透着痛失一位晚辈的哀伤,他说,他就算死了,您也会为他继续没能完成的事业,他这辈子一无所成、一无所获,只有您这个朋友,懂得他的追求与盼望,是他此生无憾的倚仗。 樊先生 静子跪在那里,仰起头来,他们是为了他们的载宁大师,只有我是为了学文。 她的声音不算大,却听得钟应心如擂鼓,剧烈跳动。 太多太多陌生的名字,说着他熟悉的话语。 他转头看向师父,发现樊成云红了眼眶,心中的困惑得不到一言半语的论证。 半晌,樊成云抓住了钟应的手臂,掌心微微颤抖。 小应。 他的声音像呼唤,又像祈求,你替我去一趟日本,你去把沈先生的筑琴拿回来,还有、还有 樊成云要花费极大的力气,才能声音微弱的说出他最后的要求。 还有望归的生前影像。 他的眼泪无法抑制的流淌,一起带回来。 第70章 那些执着哀求樊成云去日本的人, 听了这句话面面相觑。 他们仰头偷偷打量钟应,只觉得樊成云的徒弟太过年轻,担不起这样的重任。 然而, 谁也不敢说,谁也不敢反驳。 沉默的跪在那里, 等着静子女士的回答。 静子视线惊讶,盯着樊成云。 可惜,樊成云擦掉了眼泪,伸手强硬的扶起她。 钟应是我唯一的徒弟, 也是望归唯一的孙儿。我发过誓,永远不会踏足日本, 所以他替我们去, 正合适。 静子在樊成云和身边人的搀扶下,终于重新站稳。 她眼睛一眨不眨, 仔细端详着钟应。 年轻、内敛,一双漆黑的眼睛澄澈透光,眉峰微微皱着,浑身充满了抗拒,气质仍是隐忍温柔。 分卷(81) 好。不知怎么的,静子竟露出浅浅的笑,他像你年轻的时候, 必然也像沈先生。 筑琴会回来的。她胡乱的擦着眼泪, 我答应过学文,我也向你保证。 一群陌生人黑压压的来,浩浩荡荡的去。 等到琴行安静冷清, 宁雪絮赶紧过去关起了大门, 唯恐他们再度回来。 师父。钟应急切出声, 说出自己的猜测,为什么日本会有爷爷的影像?载宁大师是谁,为什么筑琴在他手上?载宁静子又是谁?你说过几年筑琴就能回来,就是想等那个叫载宁的人死后,再拿琴吗? 问题繁多,樊成云往琴馆去的脚步不由得顿住。 他视线隔着重重树影,远眺樊林不远处的琴馆,叹息道:因为那个叫载宁的人,你也很熟悉 樊成云看向自己年轻的徒弟,心中压抑着怒火与悲痛。 他就是1945年跟着日军一起撤出中国的汉奸,宁明志。 钟应震惊诧异。 他日日翻看沈聆的日记,对宁明志深恶痛绝。 可师父从未提及这个人,他就当宁明志早就死了,去阴曹地府清算自己的罪孽,由遗音雅社的先辈们痛斥他的罪行。 可是 他居然还活着!钟应怒气上涌。 樊成云冷笑一声,红着眼眶凝视琴馆,不仅活着,还活得很好。他去了日本,改名叫载宁闻志。早些年,他借着遗音雅社对唐代乐器、汉乐府的研究,去做了什么日本传统音乐的保护者!他在日本久负盛名,四五十年前就被称为载宁大师,享尽荣华富贵,名利双收! 提及这些,樊成云只剩仇恨。 一个中国人,做了日本侵略者的狗,还带着筑琴、带着遗音雅社的研究成果,去保护日本承袭自中国的传统音乐,还成了日本大师 何其讽刺,何其无耻! 他轻哼一声,又缓缓前行。 宁家今天的声势,少不了他在日本给予的支持。否则,我怎么会恨了这群忘恩负义的家伙多年,又怎么会不待见宁家到今天。 钟应沉默的走在师父的身边,只需要师父说出这些,他就能知道背后的关联。 载宁静子必然是宁明志的亲属,那些口口声声呼唤着载宁大师的人,必然也受过宁明志的照拂。 师父向来恩怨分明,他对宁明志再恨再怨,对待奔走于正视历史道路上的静子,仍是保持着礼貌客气。 钟应犹豫许久,依然存在无法想透的问题。 他迟疑出声,那爷爷呢? 琴馆近在咫尺,尚未关好的大门,遥遥就能见到林望归的温柔眉眼。 樊成云的愤怒变成了悲痛,他静静矗立在那儿,悄无声息,又像始终叹息。 小应。终于,他重新出声,给你爷爷上柱香。 钟应一腔困惑没能得到解答,但他乖巧的走进琴馆,重新点燃了一炷清香。 烟气袅袅,香火淡雅。 林望归笑着看他,也笑着看樊成云。 雅致清幽的香火味,萦绕琴馆。 钟应隐隐约约知道许多事,可他并不能完全清楚。 但是师父讨厌宁家人,他从小就知道。 那种讨厌,似乎师父只要听到一个宁姓,就会皱起眉头。 连宁雪絮都逃脱不了这样的排斥,即使絮姐是爷爷唯一的徒弟,可师父从来不要她帮忙保养长清、短清、长侧、短侧。 都叫钟应动手,根本不怕他小小年纪技术不精,伤害爷爷亲自斫制的珍贵古琴。 钟应的耳边,忽然响起了师父的叹息。 他说:以前你总是问我,宁明志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樊成云记忆犹新,缓缓说道:我也一直告诉你,沈先生被抓走后,他确实是想救出沈先生,才向日军伪军示好。然而,沈先生真的平安无事的回家了,宁明志却变成了日本人的说客。 他劝说沈聆去日本发展。 他告诉沈聆中国已经没有希望。 他登上报纸杂志赞美日本人对中国的友好政策。 他游走在商贾名家之间企图为日军正名让日军的侵略得到名人富人的支持。 宁明志做的一切,超过了他想救助沈先生的初心。他见到了国家的羸弱,发现了日本的强大。他吹嘘日本工匠精神,他追捧日本对中国的研究保护。 他想天皇来做中国人的主子,他希望高贵的日本人来改造无可救药的中国人! 樊成云的讽刺,一如他每次提及宁明志的时候。 深恶痛绝,声色俱厉。 他哂笑道:每每我说起这些,你都要问:我是从哪儿知道这些事情的? 钟应点点头,他确实常常这样问。 那一段心酸往事早已经没有人能够讲述,仅凭一些保存下来的报纸新闻,外人完全可以辩驳道: 宁明志不过是逼于无奈罢了!他想活命,去做汉奸又有什么错! 唯独师父信誓旦旦的告诉他:宁明志没有无奈,他是心甘情愿,他连灵魂都卖给了刽子手! 钟应想知道缘由,更想知道凭据。 因为口说无凭的事情,必须要有强有力的证据,才能叫人信服,才能告诉那些为无耻之徒辩驳的理中客们 什么是事实真相! 樊成云笑着看他,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声音温柔悲戚,低低说道: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你爷爷告诉我的。 钟应瞪大眼睛,更加无法理解,爷爷他又是从哪里 他的问题戛然而止,因为他想起了静子女士的痛哭哀求。 学文、学文,别人都是为了载宁大师,只有她是为了学文。 樊成云见钟应愣住,就知道自己聪明的徒弟能够猜想到背后的关键。 他惨淡一笑,说道:当然是宁明志亲口告诉他的。 无凭无据,却有当事人的亲口证词! 樊成云收回手,沉默的看着林望归的遗像。 那个老不死的载宁闻志,到现在还崇敬着他的日本天皇呢。 前往日本的旅途,钟应空手出发,独自一人,身边却有很多人。 载宁静子、她的助理,还有许许多多载宁大师的门徒。 他们都笑容灿烂,发自内心认为自己为大师达成所愿,心生骄傲。 整架飞机都能听到他们压低声音的日语,兴高采烈的感慨不虚此行。 钟应成为了樊成云的代言人,更是年轻有为的音乐家。 他在意大利、奥地利的演出,已经叫他声名远播,哪怕没有任何的音像资料,众人也能从新闻报道、网络讨论里清楚知道 钟应,会弹奏失传的十弦琴,还会弹奏古韵犹存的南音琵琶。 他们本就是敬畏日本传统音乐的门徒,自然对钟应毕恭毕敬。 然而,无论他们如何礼貌客气,钟应也一言不发。 他眺望窗外厚重层云,进行过无数次长途跋涉的飞行,没有哪一次像现在一样,思绪凝重、精神疲惫。 五年来,钟应随着师父去遍欧洲,却没有踏足过近在咫尺的日本。 遗音雅社留存的手稿、日记,字字句句都染上了沈聆的鲜血,叫他对这个崇尚菊与刀的国家,充满了深思。 他欣赏古典文化、尊重历史传承,但他绝不可能因为一些光辉灿烂的流行,就放下他的成见。 樊成云固执。 他是樊成云一手培养的徒弟,只不过是固执在了另一个层面。 飞机轰鸣降落机场,静子率先起身,竟然先问过钟应。 钟先生。即使钟应算她晚辈的晚辈,她仍旧礼貌的说道,待会由我,陪伴您去载宁宅院。 载宁家族的老宅院,坐落在安静僻远的名古屋。 车辆缓慢的行驶,只有静子苍老的声音,一句一句的告诉钟应,他们的期待。 父亲一直欣赏樊先生的古琴,宅院里始终播放着樊先生的《高山》《流水》。所以,他此生唯一愿望,就是希望能听樊先生现场弹奏七弦琴。 当然,樊成云没来,这样的重任就落在了钟应身上。 静子说:您没有带琴,如果不介意的话 介意。 钟应沉默聆听,打断了静子女士耐心温和的说明。 他伸出自己的右手,指尖血痂干涸的伤口,触目惊心。 我伤了手,所以没带琴。 静子沧桑的脸色顿时凝重,我会为您请最好的医生,等您的手养好了伤 我不会给宁明志弹琴。 钟应明确的告诉她,而且,我也不是来给他演奏古琴,我只是来取他带走的筑和爷爷生前的影像。 霎时,车厢里的气氛就变得沉闷。 静子身边的助理,面面相觑,都在寻找依靠似的看向静子。 可静子直愣愣的盯着钟应,过了许久,她才说道:我知道了,我试试吧。 车厢重回安静,钟应丝毫不觉得自己为难一位善良老妇人有什么不对。 因为,宁明志不配听琴。 他为贝卢弹琴,那是十弦雅韵落于不懂音乐、不懂乐器的外行手中,不得已为之。 而那张唐代筑琴,由沈聆发掘保管,借给宁明志研究学习,宁明志什么都懂、什么都清楚。 沈聆的日记,时常提及这位年轻、聪明、富有天赋的小友。 一声声致远的呼唤,带着他对宁明志的无限期盼和无限感谢。 十弦雅韵革丝腐朽,沈聆替换过丝弦、钢弦,都不得合适的韵律。 是宁明志找到了优质冰丝,才让雅韵重新焕发光彩。 遗音雅社乐器古怪稀有,沈聆找不到能够击响筑琴的音乐家。 是宁明志留学日本,师从名家,懂钢琴、懂小提琴、懂乐理,才在众多社友帮助下,重现击筑古风。 日记一页一页翻过,全是沈静笃对宁致远相逢恨晚的喜悦。 钟应时隔几十年,回溯旧时光,都能感受到沈聆字句之间毫无保留的快乐。 他总是希望宁致远早些成熟起来,收敛心性,与他共奏完美的汉乐府。 他也期盼着十弦雅韵能与十三弦筑并驾齐驱,给听众带去更好的千古遗音。 然而,就是这样的人,背叛了沈聆的期望。 当沈聆的日记不再提及他,钟应的心情从困惑到愤怒,再到此时此刻的平静无波。 车辆停在一间古风尚存的宅院门前。 他下了车,甚至觉得这是一间民国时期的宽敞院落,仍旧保有浓厚的中国式建筑风格。 可那扇暗红大门旁,明晃晃的挂着载宁的名字。 钟应沉默的随静子女士进门,旁边守候已久的佣人,托起了一张漆黑郑重的木盘。 先生,您的电子设备。 她说的日语,静子帮忙翻译道:钟先生,父亲一直在依靠仪器维持生命,所以对手机、电脑这些电子设备的波长敏感,容易受到干扰。请您将电子设备暂时存放在这儿吧。 钟应勾起笑,他看向宅院深处的视线,甚至有些阴暗。 如果我想他立刻去死,是不是只用多带几部手机,保持通话,他就能如我所愿。 静子被他说得一愣。 周围的佣人听不懂钟应的话,却见静子脸色不好,他们也变得神色慌乱。 片刻,静子凄苦一笑。 也许是吧。但他把筑琴藏起来了,我都没有办法找到钟先生,您要为了一时快意恩仇,不顾筑琴和学文了吗? 钟应沉默看她,最终将手机扔进了木盘子,发出了一声闷响。 人该死,那也得找到了琴,拿到了爷爷的录像,再让他去死。 载宁宅邸的院落宽敞,长廊红柱石砌,分明保留着中式传统建筑风格,与钟应印象中的枯山水、小亭廊截然不同。 可他们穿过了前堂,到了正院,迎面而来的日式木制宅院的风格,充分印证了宁明志的黄皮日心。 静子女士。 专人为他们推开大门,走进了那间宽阔明亮的和室。 钟应见到了一位腐朽枯槁的老人。 他的皮肤层层叠叠,泛着暗褐的斑点,头发稀疏银白,如枯死老木,皮之不存。 浑身都带着仪器的传输管线,连接着不远处的医疗设备,周围还陪伴着三位神情肃穆的人,似乎就是他的医生。 他闭着眼睛,好像已经死去。 父亲。静子跪坐在他面前,轻轻呼唤道:我们请来了钟先生,他是樊先生的徒弟。 听到这句话,他那双沉重的眼皮掀了开来,露出了一条泛着光亮的细缝。 载宁闻志在温暖阳光之中,见到了一位身材颀长的年轻人。 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安静的站在那里,垂眸俯视他。 他的眼睛模糊了,看不清年轻人的长相,却因为那一句樊先生的徒弟,感觉自己见到了一束光。 室内寂静无声,只有老人骤然急促的呼吸。 静笃是你吗? 静子诧异的抬起头,看了看载宁闻志,又看了看钟应。 她从小无数次听过静笃的名字,还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父亲,颤抖着手,这般执着肯定的呼唤一位陌生的年轻人。 钟应逆着光,将载宁闻志的苍老丑陋看得一清二楚。 那双浑浊的眼睛,明明什么都看不清了,竟然也配叫出沈聆的字。 沈先生身患重疾,积郁难解,已经死在了1947年的秋天。 钟应看了看和室外面阳光普照的橙黄庭院,大约就是这样的秋天,也许还有你面前这样灿烂的阳光 他嗤笑一声,重新直视无耻的罪人。 宁明志,你是在装作不知道? 第71章 宁明志一直知道。 他是1945年离开的中国, 临行前还是去了沈家,只想再见见沈聆。 分卷(82) 那天的天气不错,万里无云, 沈家院门仍是他曾经时常到访时那般,清幽雅致,石阶肃穆。 可惜,他坐在外院厅堂, 再不能悠闲恣意的走进内院去。 少爷最近身体不好,宁先生还是请回吧。 曾经会笑着叫他明志少爷的老管家, 说的话礼貌客气,称呼也是格外疏远。 甚至急着打发他走,连茶水都没有奉上一碗。 宁明志脾气再不好, 这种时候也是苦苦哀求。 我知道静笃身体不好,所以才来劝他和我一起走。 日本有最好的医生, 他能得到最好的医治, 他是我的挚友,我不会害他。 沈管家,您让我见他一面, 他会听我的。 那些话,那些哀求, 宁明志就算老得看不清了,也记得清楚。 他颓然蜷在椅子里,仰头去看容貌模糊的傲慢年轻人, 心里想的全是沈聆。 他记得沈聆的咳嗽声。 他记得沈聆脸色苍白如纸。 他记得沈聆在他和沈管家死缠烂打之后, 终于走了出来, 再也没有和他弹琴说笑时的温柔笑意。 你不是早该走了吗? 沈聆的声音低沉, 带着久病未愈的沙哑, 眼神冷漠无情。 宁明志刚刚出声,谈及他的病情,沈聆便皱着眉稍稍后退道:不关你的事。 抗拒、反感、仇恨,都写在了宁明志熟悉的脸上。 他几乎愣在那里,从不知道沈聆能够气他那么久,恨他那么深。 回你的日本去,跟你的主子们滚。 沈聆拢了拢肩上厚重的氅衣,头也不回的转身,别再来了。 他和沈聆相识五年,那是沈聆对他说过最重的话 宁明志浑浑噩噩的去日本,浑浑噩噩的度日,当他开始准备给沈聆写信忏悔,希望沈聆能够原谅他,能够回心转意,却收到了沈聆亡故的消息。 别再来了。 竟然成为了他们生死相隔的遗言。 如今,他不是宁明志了,他是享誉盛名的载宁闻志。 是日本大师,是门生遍布全球的音乐家,奏响的十三弦筝广受赞誉。 偶尔他兴起击筑,曲调悲怆凄婉,引得听琴的大臣门阀啧啧称赞,奉为至宝。 可惜,沈聆听不到了。 听不到当初时时期盼,他能重新寻回的千古遗音了。 我知道。 宁明志声音迟缓的说道,我那时刚到日本,听到静笃去世,心中悲痛,大病一场。如果不是我脚跟不稳,无空脱身,我应当去看他的 说着,这位枯槁沧桑的老人,慈祥看向钟应。 你很像他,你师父是不是教过你弹奏雅韵?那是静笃的琴,能由你继承他的衣钵,静笃在天上一定十分高兴。 他的声音低沉衰弱,和室外稍稍一点儿响动,就能掩盖过去。 门外来了一群人。他们穿着和服低眉顺眼,搬进来一张矮桌,还有一张七弦琴。 琴与琴桌安放在钟应面前,宁明志的意思不言而喻。 他说:如果我能再听一听静笃的琴音,那便是死而无憾了。 钟应垂眸看着那张琴。 伏羲制式,桐木丝弦,漆色黝黑,应当是一张年岁久远的好琴。 可钟应岿然不动,站在原地,仿佛根本没有领悟到宁明志的意思。 气氛有些凝滞,跪在地上的静子忽然出声。 父亲,钟先生的手指 我的手指伤了。 钟应打断了静子的解释,自己伸出了手。 他修长莹白的右手,指甲上凝固的伤口暗红,着实刺眼,一看就知道伤得不轻。 十指连心之痛,他语气却轻松如常。 古琴都得十指拨弦,音随心动。我缺了右手的指甲,就只能辅助义甲来弹奏。来日本之前,我给朋友弹过沈先生的《战城南》,声音终究是差了一点儿。 静子脸色豁然开朗,误以为钟应想通了,愿意为宁明志弹琴。 差点儿没有关系,父亲想听的,是琴中意,曲中情。 她笑着对宁明志说道:钟先生年纪轻轻天赋绝佳,就算借助义甲,弹奏的必然也是天籁之音。 她的一番夸奖,令宁明志喜上眉梢。 可惜,钟应讽刺笑道:我用义甲奏琴,自然是天籁。但是天籁之音得给有情有义的人听,我说我手伤了,依然能奏《战城南》,是想告诉你 他直视宁明志,我和你毫无情义可言,我不弹。 静子愣在那儿,宁明志垂垂老矣的脸色也不好看。 他听得出钟应说的《战城南》,是沈聆首演时登台用雅韵奏响的汉乐府。 沉睡许久的将死躯壳,都快要被这首日夜思念、魂牵梦萦的古曲唤醒,找回曾经青春年少的高山流水。 可钟应他会、他能弹、他偏不弹,宁明志顿时心升困惑。 在日本事事顺心的载宁大师,以为自己不中用的叛逆女儿,游走中日五十来年,总算是有点儿用处了。 但他看钟应的态度,冷漠坚硬不为所动。 显然并未谈妥。 宁明志昏暗的视线,瞥了一眼跪在旁边的静子,忍住了一腔斥责。 他虚弱的抬眸看向钟应,诚恳问道:为什么? 钟应嗤笑一声,把他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因为,我以琴为友,绝不会为了一个不忠不孝不义之徒出卖朋友! 年轻人言辞清楚铿锵,懂得中文的人都露出震惊错愕的视线。 宁明志僵在轮椅上,浑浊的双眼瞪大了许多,努力想要看清这个狂妄的年轻人。 什么?你说什么 你欺骗挚友,让遗音雅社乐器流失海外,是为不义;你背叛国家,在战争期间为虎作伥,是为不忠;你为了保全自身逃亡日本,让坚守故土的父亲郁郁而死,是为不孝! 钟应的斥责字字含恨,替那些已经无法发声的人,控诉面前这个苟且偷生的卑劣老人。 宁明志,你不忠不孝不义,不配听我弹琴! 静子跪在地面,已经来不及阻止冲动的年轻人。 她震惊得难以自持的神色之中,只能听得虚弱的父亲勃然大怒! 你知道什么?! 宁明志怒气上涌,一个垂垂将死的老头,听了钟应的指控,居然拍得轮椅扶手啪啪作响。 当年如果不是我,静笃就会死在日本人手里。当年如果不是我,整个遗音雅社都会被烧毁。当年、当年 他急促呼吸,舒缓自己衰败的气管。 周围安静的医生们,紧张的检查他的状态,低声告诉他载宁大师冷静载宁大师您不要发火。 在兵荒马乱的安抚之下,宁明志努力平息了起伏的愤怒。 他浑浊发黄的眼珠总算睁大了一些,从一条细缝变成了铜铃,紧紧盯着钟应。 当年,我父亲顽固不堪,他若是愿意和我走,怎么会死在中国。 他声音隐忍怒火,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错,是他不听劝告,是他一意孤行! 钟应平静看他,径直说道:你连自己的父亲都做出这样的评价,看来,我所知道的果然没错。 你、你 老人一脸盛怒抬起手,指着钟应,仿佛又要斥责。 却因年老体衰,眼前发黑,说不出话来。 全靠医生们的劝诫才能压下火气。 然而,钟应没打算和他友善,揭开了他虚伪的面目。 当年,你确实想救沈先生没错。但你救他的方法,是告诉日军,遗音雅社存有一群优秀演奏者和珍贵乐器,让他们去抓人、去抢乐器。 那是缓兵之计! 宁明志虚弱的反驳,声音清晰而急喘,我已经告诉了沈老先生、楚书铭、冯元庆,可以将乐器、手稿转移到租界去。是那里的美国人骗了我,骗了遗音雅社,与我何干? 我若是不供出楚书铭和冯元庆,日本人就要打死静笃了! 他的辩驳声嘶力竭,像是为了挚友能够豁出性命。 表演得再动情,也没能动摇钟应半分心神。 因为师父临行前已经告诉了他一切,教他如何面对这个擅长狡辩的魑魅魍魉。 这个该死的老头子心里,早就没了是非公正,只有眼中的坦途名誉。 那么,你的筑琴呢?为什么你的筑琴就没有存放在美国人那儿,还能安然无恙? 钟应不需要宁明志回答,钟应已有答案。 他哂笑道:这不过是你和日本人、美国人做的一场戏。看起来你像迫不得已,事实上你早就计划好了一切,要带着日本人去美国商人詹姆斯.维纶那儿,拿到遗音雅社的乐器,要挟这群单纯的音乐家。 那些年的阴差阳错、机缘巧合,都有宁明志的黑手操控。 他为了救沈聆,与日本军官一番交谈,定下的不是挚友的安危、不是遗音雅社成员的安全,而是他、宁明志未来在日本的光辉前程。 为了这份前程,他做了一个漂亮的局。 乐器送到美国人那里去,日本人和美国人私下交易,他宁明志就能干干净净,做一个提前通风报信却也被骗了的可怜人。 谁也追究不了他的责任! 钟应听樊成云说的这些,是詹姆斯.维纶的一点儿佐证,和林望归往来载宁宅邸多年,与宁明志交谈获得的推论。 八十年过去,宁明志总有松懈疲惫,总有感慨疏漏的时候。 一点点碎片拼凑起来的真相,令人不寒而栗。 也能直接解释 为什么沈聆从此与宁明志恩断义绝,再也不提。 钟应笑容浅淡,看着机关算尽的载宁大师,只怪他自己年纪大了,守不住秘密。 他说:只不过,詹姆斯没把你当朋友。他发现这些乐器价值之后,连夜离开清泠湖登上了前往美国的邮轮,根本没等到你带着太君来封赏。 宁明志,遗音雅社的乐器颠沛流离近八十年,遗音雅社的音乐家又因你下落不明 钟应想起楚书铭、想起郑婉清、想起楚怀楚慕,想起双目失明的冯元庆、想起垂垂老矣贺缘声。 想起心怀愧疚死不瞑目的沈聆。 他看向宁明志,声音铿锵笃定。 这一切,都是因你而起。 宁明志心头巨震,骤然痛苦咳嗽喘息。 医生们有条不紊,给他戴上氧气罩,给他插上了输液管,用药物缓缓平定老先生过激的情绪。 他借着病症,虚弱窝在轮椅里,一言不发,无可置辩。 因为,全是真的。 但他不知道,这样的真相为什么会被一个年轻人说出来。 对方是樊成云的徒弟,所以,樊成云又是从哪里得知的? 宁明志越想越急躁,症状如同发病一般难以控制。 室内的佣人亲属焦急万分,神色担忧的注视着医生们忙碌的做着处理,等待宁明志恢复平静。 唯独钟应站在那里,漠不关心,只当看戏。 终于,宁明志的状态缓和,有气无力的看向年轻人,气若游丝的斥责道: 你不是樊成云的徒弟你根本不像沈聆! 他输液管都在随着他的的手掌颤抖。 你从哪里听来的胡说八道,到底是谁这么不分黑白的诋毁我! 也许是钟应见过太多这样的老不死,心情都变得平静。 我确实是樊成云唯一的徒弟。 他竟勾起笑意,我刚才说的,都是我爷爷,林望归告诉我的。 宁明志没有听说过什么林望归。 他皱起了眉,年余九十仍旧改不了习惯里的狡诈。 你这么年轻,想来你爷爷也年岁不大。那些年那些事,大多落个身不由己,他不过是道听途说,却煽动了你这样的孩子,信了传言。 宁明志虚弱又慈祥,摆出了宽容大度的模样,求一个解释的机会。 他说:我是有苦衷的,这一定存在误会。 是吗?钟应轻描淡写,并不觉得宁明志这副快要死去的状态碍眼。 他恨不得宁明志就这么死了,他一定会立刻抚琴一首,兴高采烈的为宁明志送终。 可惜,宁明志再虚弱,仍是虚弱的活着。 钟应遗憾的说道:既然你有苦衷和误会,为什么当初不直接告诉我的爷爷? 宁明志心生疑虑,他见过太多人,他说过太多事。 他却根本不记得,自己和一个叫林望归的人,说起过遗音雅社的陈年旧事。 这么多年来来去去的中国人,宁明志能和他们谈论遗音雅社的次数,屈指可数。 他的疑虑变成困惑,进而好奇起来。 你的爷爷是什么时候见到我的?怎么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因为他来见你,用的是自己早就舍弃了的名字。 钟应不想和他虚与委蛇,怜悯的看着这个临终前还要狡辩的老家伙。 我爷爷林望归,原本叫做宁学文,是你的侄孙。 宁学文的名字出口,宁明志神色错愕,盯着钟应一眨不眨。 他想起很多事,他也熟悉宁学文。 他一贯笃信自己的判断,绝不会信天赋惊人、能奏十弦《战城南》的钟应,会是自己侄孙的孙儿。 这怎么可能他声音难掩惊讶。 宁学文根本不会弹琴! 第72章 老人僵在轮椅上, 最终没敢把话说全。 然而,钟应已经很不愉快,冷着一张脸反问道: 这有什么不可能? 宁明志感受得到年轻人对爷爷的维护。 他笑了笑, 重新端起一副慈祥长辈的模样。 毕竟,学文是斫琴师,我以为他的子孙会继承他的斫琴手艺。不过 分卷(83) 老人仰头欣慰道:你能成为樊成云的徒弟,学得沈家的琴艺, 也甚好。 这话说得虚情假意,但钟应的指责再无辩驳余地。 那些事实、那些过去, 确确实实是他和宁学文这位侄孙亲口说的。 可宁明志不急了。 宁学文的孙儿,就是他宁家的人。 再怎么闹脾气,也是一家人。 思及此处, 宁明志端详钟应的眼神越发欣喜,即使年轻人对他大加斥责, 他心中升起的仍是激动。 宁学文是他的好侄孙, 只可惜,不会弹琴。 他仍旧记得宁学文糟糕的琴技。 一张百年桐木七弦琴,发出的声响简直和锯木头一样难听, 让他怀疑宁学文没有半分乐感,甚至是个音痴。 现在好了, 他的好侄孙养大了一位好孙儿。 不仅是樊成云的得意弟子,还能重奏十弦雅韵,他怎么看怎么觉得钟应出类拔萃, 连钟应骂他不忠不孝不义都忘得一干二净。 学文去世, 我很遗憾。 宁明志心中欣喜, 声音却悲痛欲绝, 十分真诚。 他微眯着眼睛, 像一位体贴侄孙后代的长辈,凝视钟应。 既然你是他的孙子,我们就是一家人。你先在我这里住下 不需要。 钟应打断他的温言细语,神色越发冷厉抗拒,还皱起了眉,往后嫌弃的退了退。 我姓钟,我爷爷姓林。我们和你们宁家、载宁家毫无关系,更不是什么一家人。 不过短短几句话的时间,足够他清楚了载宁闻志的无耻以及师父厌恶宁家人的缘由。 宁明志打蛇上棍,难缠至极! 钟应厉声说道:我不住你的大宅院,我会自己去找酒店。今天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说着,他转身要走,恨不得远离这个要死不活的老头子,远离这间修筑在逝者鲜血上的璀璨庭院。 然而,他还没能离开和室,就听到身后急促声响,医生们低声劝告,宁明志一声急呼 钟应,难道你不想见见静笃送我的筑琴吗! 钟应止住脚步,眼前守在和室外的载宁门徒也是跪了一地,低着头阻拦了他的前路。 他站在那儿静静打量这群家伙,呼吸都变得极轻。 只听见宁明志沙哑虚弱的声音继续说道: 学文以前年年都来日本,给我弹琴,给我击筑。虽然他没有天赋,但是他的孝心谁也比不过。我要死了,我的筑琴,本该是他的筑琴。可惜、可惜 他连连说着可惜,眼睛却因为钟应停在那儿,透出精光。 你是学文的孙儿,自然应该替他继承这琴! 钟应听得清楚,和室里里外外的人也听得清楚。 那些忠心耿耿的门徒,帮师父挡住了离去的子嗣,连静子听到这话,都立刻出声劝道: 钟先生,您的手伤了,去酒店又远又不方便。 静子女士的声音柔和,暗藏着一丝丝喜悦,您若是不喜欢宅邸的日式装潢,我领您去学文住过的地方。 那里离内院远,安静清幽,他一直喜欢。 钟应沉默长叹,心中压抑的情绪并未好转。 他不想再看假惺惺的宁明志,只为自己的爷爷不值。 恐怕这么多年,爷爷便是信了宁明志的鬼话,年年来载宁宅邸,年年给宁明志弹琴。 又年年岁岁的盼望着 原属于沈家,由沈聆赠予宁明志的那张筑琴,能够平平安安的回到樊成云的手里。 宅院外阳光明媚,有着迎秋泛黄的袖锦红枫,静谧雅致,惬意宜人。 可惜,钟应无心欣赏。 静子女士,请带我去看看爷爷住过的地方吧。 他这么一出声,剑拔弩张的气氛骤然缓和,连他面前跪了一地的门徒都像悄悄松了一口气。 静子喜出望外,声调仍是柔和,父亲,我带钟先生去休息,有什么话,您明天再吩咐。 宁明志低声笑道:记得联系植村医生,他得好好医治我们音乐家的手指。 长辈的关怀依旧虚假的围绕着他想听琴的心思。 静子站起来刚走了两步,宁明志又不放心的出声。 远山。 跪在钟应面前的人群里,一位年轻的徒弟仰起头,是,师父。 宁明志意味深长的说道:好好招待小应,他要去哪儿、要做什么,你都仔仔细细的陪着。 是,师父。 钟应随静子女士离开和室,身边就默默跟上了宁明志的徒弟远山。 他的脚步安静,一语不发,像极了敬业的监视者,聆听静子告诉钟应的每一句话。 学文每次来这里,都住在君子院的猗兰阁。 那里偏远僻静,离父亲的内院较远,您不必担心受人打扰。 明日您休息好了,我们再去见父亲 说着,静子轻轻叹息,或许您并不相信,但是我想,父亲曾经确实希望学文能够继承那张琴。 年岁久远的筑琴一直是载宁家的至宝。 她年余七十,懂事以来,也只见过那张珍贵十三弦筑几次。 不过是远远看着,根本没有可能触及它分毫。 但是她说:我好几次来访,见到学文与父亲闲谈旧事,房间里总能传出击筑的声响。我不懂音乐,可我觉得,学文的琴,奏得极好。 钟应对宁明志一腔厌恶,对这位真正慈祥温柔的老妇人,却是满心亲切。 爷爷击筑确实极好,连我都是跟他学的。 他愤怒悲伤的情绪,聊起林望归的筑音,稍稍轻快起来。 他还自己复制了一张筑琴,弦清琴鸣,颇具古韵,我听着他击筑的录音,都能想象出汉唐志士击筑高歌的一派豪情。 静子是一位真心待人的老人,她倾听钟应谈及林望归的筑琴,眼睛都泛着光芒。 虽然我没有听过,但是我觉得那一定也是一张好琴。 她温柔慈祥,比起宁明志的虚伪称赞,真诚数万倍,因为那是他复制的琴。 内院外院距离不远,钟应与静子聊起筑琴,一会儿就走出了日式的庭院矮桥,走进了一侧风格迥异的宅院。 院门木制变为了石砌圆拱门,君子院三个草书的黑底金色匾额,悬于正中,宛如国内苏式园林,园中绿树假山石子长街相映成辉。 这儿就是学文一直住的君子院,里面有寒梅、猗兰、翠竹、霜菊四间厢房,他独爱猗兰。 静子缓缓领着钟应,走到了雕花木门的猗兰阁前。 久久紧闭的大门一开,房中宽阔简单的陈设一目了然。 钟应见到了中式桌椅几台,雕花大床。 沉重的帷幔层层叠叠,干净清幽。 唯独正对房门的天花板一角,明晃晃彷如故意那么显眼一般,突兀的设置着一台监控探头。 钟应皱起眉,他还没有出声,静子便说:床幔之后就是死角,载宁宅子里都有这样的监控,你应当见过了。 他确实见过。 这一路走来,长廊庭院少说四五十个监控探头,将一座古典宅院背后的诡异阴云彰显得淋漓尽致。 钟应嗤笑一声,说道:宁明志这是怕自己走到看不见的角落,无声无息死了,才装这么离谱的监控吗? 可以这么说。 静子女士并未辩解,宅邸宽阔偏僻,载宁门下弟子众多,再加上父亲年纪大了,所以监控越来越多,管理得也越来越严。 钟应到不介意时时遭到监控。 他决定留下来之后,就对这些窥视手段做好了心理准备。 那么他指了指房间的监控探头,师父让我带回去的影像,就是这些东西录下来的? 静子抬起视线,忧愁说道:不止是它,还有很多东西录下的学文。 他每一次来,在这间宅院里弹琴、喂鱼、沉思的影像,父亲都好好留着。 她没有仔细查看过,但她记得清楚。 她说:父亲曾说,那是最像他年轻时候的孩子。 不需要静子女士详细解释,钟应立刻就懂了。 垂垂老矣的宁明志,一直在自己子孙后代里,寻找最像自己 或者最像沈聆的人。 从宁明志的载宁闻志,到这苏式院落园林,再到这雕花大床、四方八仙桌。 还有这爷爷常常居住的猗兰阁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 钟应念诵《猗兰操》,顿了顿笑道,他却是不配。 静子女士没有多留,让钟应好好休息,就离开了偏远僻静的君子院。 然而,那位宁明志点名弟子,远山,兢兢业业的陪伴钟应,询问着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是否需要用餐。 远山应该是日本人。 他穿着一身浅灰色和服,跟之前来过樊林的那群家伙,拥有相同的气质。 但他中文说得很好。 钟应确实又累又饿,跟着他走出了偏远住所,好奇的问道:你们做载宁家的门徒,都会说中文?还是你们会中文,才做的宁明志的徒弟? 远山温和笑了笑,耐心的解释道:载宁学派分为内门和外门。外门门生是不必学中文的,作为兴趣爱好,喜欢学什么,就学什么,传承发扬传统文化。 而我们内门弟子自小就入了载宁学派,遵从师父的安排,除了学习中文,还会学习诗书礼乐琴棋书画。 钟应闻言,只觉得宁明志果然会狐假虎威,竟然在日本用中国传统文化开宗立派。 那你的名字呢?钟应又问,远山,应当不是你的本名吧? 钟先生,远山是我的字。 远山笑容礼貌刻板,声音透着骄傲,宁静致远,我是远字辈,是师父所教授的四代弟子。 宁静致远 钟应嗤笑一声,好词好名,也是好字。 他夸得直白,远山格外高兴,笑容都灿烂许多。 钟应却收敛了笑意,心中只觉这载宁宅院处处碍眼烦心,难怪师父不愿意踏足日本半步。 什么宁静致远,什么载宁闻志。 字字词词都要将沈聆沈静笃融入自己的生活,却偏偏是一个无耻之徒。 钟应神色平静,远山一直热情的讲述名古屋美景名胜,试图让这位客人开心起来。 可钟应完全没有任何的回应,吃完晚饭就要回房。 那么,我明早再来打扰钟先生。 远山像是训练有素的机器人,丝毫不介意钟应的冷漠。 钟应目送他背影远去,关上了房门。 然而,猗兰阁灯光明亮,之前空荡荡的雕花木桌上,出现了一张七弦古琴。 正是钟应在宁明志的和室见过的那张,漆黑反光。 他沉默的站在那里,垂眸凝视这张古琴。 这应当是百年桐木,上了一层生漆,丝弦清泠,必然也是一张好琴。 琴家对琴,视若珍宝。 换作在别的地方,钟应一定会上手抚弄琴弦,试试这琴的音色音准,宽慰他焦躁郁结的心情。 但他却静静看琴,仿佛视线能够代替他的双手,勾响琴弦,奏响乐曲。 过了一会儿,钟应总算看完了。 径直坐在床上,放下了厚重幔帐,倒头就睡。 这不是爷爷会喜欢的住所。 这是一间监控之中的猗兰牢笼。 猗兰阁里的年轻人似乎去睡了。 可宁明志没有睡,他睡不着。 他眼睛模糊得看不清许多事物,仍是紧紧盯着前方明亮刺眼的屏幕,焦急的问道:他弹琴了吗? 徒弟致心低声回答:没有。钟先生可能旅途疲惫,所以去休息了。 刚才还有钟应静坐影像的监控,只剩下了那张孤独寂寞的七弦琴,和一床厚重幔帐遮盖得严严实实的雕花大床。 宁明志铁青着一张脸,盯着陈设如旧的猗兰阁。 这若是宁学文住在里面,肯定已经响起了难听的琴音,吵得他不得安静! 偏偏这宁学文的孙儿、樊成云的徒弟,见到好琴岿然不动,竟然就这么睡了! 明天、明天你叫远山,将今年新裁的长衫给钟应送去。 宁明志微眯着眼睛,安排道:那些蓝色的,他穿一定合身。 致心愣了愣,蓝色系的长衫,师父向来都收着,从不示人。 此时却要全给钟应? 他心中困惑,依然点头说道:是,师父。 第二天一早,钟应是被敲门声唤醒的。 他也算是作息正常的好好青年,却没想到载宁宅院的人更加勤劳。 钟先生,您醒了吗?远山声音清晰。 钟应想说没有,又默默的翻身起来,起了。 他正在坐在床里穿袜,就听见大门打开,木屐敲在地面的脚步清脆作响,还有重物放在桌上的回声。 钟应掀开幔帐下床,见到了宽阔木桌上,一件一件叠好的衣物。 这是什么? 长衫。 远山笑着回答,师父说,您可能穿不惯和服,又没有带来换洗衣物,就叫我们送了长衫来。 他拿起一件展开,月白浅蓝的衫子,盘扣精致,布料舒适,还带着暗线绣纹,着实漂亮。 都是今年新裁的长衫,绢料、棉麻,看您喜欢哪种?如果尺寸不对的话,我们再叫裁缝修改。 钟应紧盯着那些款式古老、雅致的长衫,神情变换莫测。 月白、黛蓝、绀青,尽是沈聆的喜好。 宁明志眼瞎心黑,在膈应人的方面,从未将钟应失望。 我都不喜欢。钟应转头看向远山,你有空吗? 分卷(84) 您说。 帮我买几件运动衫、运动t恤就行,只要黑白色,款式越简单越好。 钟应看也不看那些布料昂贵量身定制的长衫,视线一抬,看向屋顶角落的监控,大声说道: 你们的衣服不是为我裁剪的,我不穿。 宁明志听得清清楚楚。 他见到年轻人说完这话,就推门出去,一点儿没有回转余地。 脾气固执,行事偏激,完全不像温顺沉默的宁学文。 宁明志深呼一口气,总算念及早逝侄孙哪里好了。 至少,宁明志给他和服,他会乖乖穿上和服,给他长衫,他会端正的穿上长衫。 年纪轻轻,他也是一副好相貌。只可惜了一双手弹奏不出沈聆一般的绝响,再好的衣装也不过是一副空壳罢了。 猗兰阁的监控,只剩下远山乖巧的帮钟应放好长衫。 那位年轻的侄孙之孙,走到庭院,垂眸看鱼,一语不发。 片刻,他扬声喊道:远山,问你个事。 宁明志升起好奇,紧紧盯着监控,看看钟应想问什么。 只见远山急切的走了过去,说道:钟先生,您请讲。 但那位年轻人故意压低了声响,说出的话极轻,近似耳语,实在无法被监控捕捉。。 宁明志眯着眼睛伸着脖子,也听不到他说的话。 只剩远山诧异的回答:可以是可以,但是但是 远山犹犹豫豫,钟应的声音终于大了一些,待在这儿这么无聊,要是宁明志连这点儿小事都不同意,那就算了。之前他还说,要让我继承筑琴呢,结果,都是骗我的吧。 钟应这边一说筑琴,宁明志彻夜失眠的精神一震。 他说什么?他是不是说了筑琴? 致心见师父思琴成疾,如实说道:他确实说了筑琴 可听起来和筑琴毫无关系! 他的担忧揣度还没出口,监控那边,远山已经为难的回答:我帮您问问师父。 监控这边,宁明志立刻焦急的催促,致心,找人将筑琴取出来,钟应要弹琴了,他真的要弹琴了! 宁明志的疯狂,致心昨天就领教到了。 这位宁学文的孙儿、樊成云的徒弟一来,宁明志波澜不惊的大师风范一扫而空,只剩下了偏执疯狂。 致心并不觉得,钟应说的那句话,会和筑琴相关。 他依然嘱咐了人,去取筑琴出来,以免师父责罚于他。 琴还没到和室,穿过君子院前来的远山,已经如约而来。 师父。 远山恭敬的跪在宁明志前,请罪一般说道:钟先生不喜欢长衫,命我去给他买些运动服回来。 你给他买! 宁明志不想听这个,他想听自己没听到的,还有呢?他想弹奏筑琴吗?他想见我了吗? 没有。 远山神色惊讶,抬头仰视师父,说出了令宁明志失望透顶的回答 钟先生说他想学茶道。 第73章 钟应安安心心在载宁宅邸住了下来, 不问手机,不问宁明志。 学习茶道,修身养性。 他穿着一身漆黑的运动服,挺拔如松的跪坐在茶室, 聆听茶道老师的严肃教学。 茶道讲究和、敬、清、寂, 动作都有既定的规范。 老师举手投足, 都有一种舞蹈式的飘逸, 无论是点燃炭火,还是倒水抹茶,都透着他所说的和敬清寂,令人感受到闲适舒缓,又有着日本茶道特有的严肃严格。 钟应慢慢看,慢慢学, 根本不急。 身边的远山,耐心的帮他做着翻译,还在钟应接过老师的茶碗时,空手提示道:需要转动茶碗, 将茶碗图案对准主人。 日本茶道确实已经和国内茶文化相较甚远。 钟应跪姿标准, 在两位专业老师的指导下,刻板遵循着日本人受到中国茶文化影响,自行创造的四规七则。 他不断领悟着和敬清寂, 听茶道老师讲述提前守约、备好雨具之类的茶道规矩。 与其说他是品茶、学茶, 倒不如说是闲来无事,心平气和的学习一种谨慎、谦卑的去浊扬清。 体验一下慕名已久的日本茶文化。 幽静狭窄的茶室,缓缓响起轮椅沉闷压过木制长廊的声音。 那位认真尽责的茶道老师, 视线一转, 就高兴的说道:载宁大师来了?正好, 钟先生可以请大师品评一番。 宁明志由致心推进了茶室。 众人都跪坐于叠席之上,唯独宁明志仗着轮椅居高临下。 钟应正在耐心抹茶,竹制茶匙已经搅出了一碗绿色泡沫,稍坐片刻就能请宾客品尝。 远山翻译着茶道老师的话,向他的师父轻声问候。 师父,钟先生学得很快,这是他第一次学习,已经完全领悟了品茶、奉茶的要义。 说完,他和茶道老师都期待着钟应能将第一碗茶,敬奉给尊敬的载宁大师。 然而,钟应停了手,耐心细致的将茶碗转了转,看也没看宁明志一眼,自己喝了。 远山目瞪口呆,茶道老师更是震惊错愕。 钟先生!他们诧异出声,想阻止却晚了。 气氛陷入尴尬,十分不给载宁大师面子。 可钟应不在乎。 好茶。他没规没矩的自己抹茶自己喝。 放下茶碗,还礼貌客气的做完了最后的致敬仪式,然后站起来,居高临下的俯视宁明志。 两天未见,宁明志又衰老了些。 仿佛遭受着彻夜未眠的折磨。 钟应笑着问候道:宁明志,睡得好吗? 宁明志见钟应如此狂妄,竟不动声色,问了一句,日本茶道如何? 茶自唐传入日本,再对比如今的中日茶道,确实差距很大。一边讲究和敬清寂,一边又要为人考虑冬暖夏凉,安静清幽,规矩繁琐,反而不像是品茶了。 钟应不介意和他聊聊自己的感悟,平静淡然的说道:不过,比起抹茶道的四规七则,我更好奇老师所说自由散漫一些的煎茶道。毕竟,茶是用来喝的,不是用来供奉的,日本的茶禅一味已经更像是一种驯化服从的仪式,我更喜欢喝茶品茶的轻松恣意。 他垂眸看着宁明志,勾起笑意。 我想,你肯定很喜欢这种日本式的驯化服从,正好能有人当你的主子,教你一规一矩一言一行。 钟应出言不逊,顿时令远山和致心脸色苍白,表情震怒。 他们紧紧盯着钟应和宁明志,似乎师父一声令下,他们就能群起谴责这位狂妄放肆的年轻人! 然而,宁明志听完,也只是出声说道:远山,送先生出去。 他一声叮嘱,远山也就压抑着怒火,请茶道老师远离暴风雨中心。 狭窄茶室,只有三个人沉默相对,钟应却始终盯紧了那位行将就木气息奄奄的老人。 宁明志,我知道你想听我弹琴。 他双手环抱,态度和语气没有一点儿尊重。 可是你放在我房间的七弦,桐木斫制,琴弦生涩,少说有一两年无人弹奏。再好的琴放久了就失去了它原本的价值,我再不挑剔,也不会弹奏这样的一张琴。 他字里行间都在嫌弃房间里的七弦不够好。 宁明志还没说话,致心便声音低沉的提醒道:你连琴都没有弹奏,凭什么说那琴不好?! 钟应抬眸看他,这一句话就让钟应知道,猗兰阁的监控转动着。 还不止一个人见到自己沉默坐于房中,没有抬手拂弦。 然而,他不动声色,笑了笑。 因为琴弦已经崩弯了岳山、龙龈,琴身颈、腰内线粗糙,斫制手法粗犷狂放。这如果是一位大师开天辟地的创新之作,我还能夸上几句有新意有想法。如果它是一张仿唐的古琴,我只能说,斫制这琴的人,不过是依样画葫芦,造了一张虚有其表的七弦琴出来。 这样的琴 钟应嗤笑一声,鄙夷的看向宁明志,你是故意放在房间里,碍我的眼吗? 宁明志一派慈祥柔和,你懂的很多。 钟应回答道:我爷爷是斫琴师,我懂的都是他教的。 学文没有告诉过我,他懂得这么多。 宁明志本想夸奖钟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却没想钟应毫不领情,径直说道: 因为我们斫琴师从不对牛弹琴,白费力气。 钟应的争锋相对,宁明志已经领教了许久。 也已经学会了仔细端详这位侄孙的孙儿, 对。宁明志竟然笑了。 琴觅知音,确实要弹奏给懂琴的人才行。 他说完这话,就叫致心推着他离开,没能留下只言片语的吩咐。 远山送了茶道老师回来,就只见钟应耐心的遵照抹茶道的规矩,又搅好了一碗苦涩的茶水。 请用。 他恭恭敬敬递给远山。 远山刚才还因为钟应出言不逊感到愤怒,此时又因为他的礼貌恭敬,变得受宠若惊。 这位年轻的弟子端正的接过茶碗,诚惶诚恐的依照着三转茶碗,轻品,慢饮的规矩,将这一碗苦涩缓缓饮尽。 感谢您的招待。 远山客气的归还了茶碗,一双澄澈的眼睛透露出茫然。 他好奇于钟应的年轻、聪慧,又好奇于钟应对待师父的仇视、愤恨。 载宁闻志是他记事起就崇敬的大师,能够依靠音乐天赋,拜入载宁门下,学习中国与日本的传统文化,是远山这一生都值得骄傲的事情。 他不明白,他不懂。 仅仅两天相处,钟应对待他们态度温和有礼,比任何一位宾客都要容易伺候。 可是 钟应垂眸收拾着茶具,忽然听到远山小声说道: 师父是一位很好的老人,您为什么不试着和他平静的沟通呢? 钟应拿起茶壶,下面的炭火熊熊燃烧。 他清楚载宁门徒对宁明志的憧憬,更清楚一位传承保护日本音乐文化的大师,能够怎样被人神话。 钟应无法和宁明志平静沟通。 他见到宁明志苍老长寿的躯体,听到他卑鄙的狡辩,就会想起很多很多人。 因为他活着的每一天,都踩在逝者的脊梁骨上。 钟应的声音冰冷,漆黑的眼睛凝视单纯的远山,你知道日本人去到中国,残杀了数百万数千万的无辜百姓吗? 远山脸色苍白,声音弱弱的说道:知道。 载宁静子时常往来宅邸,他们这些日日陪伴载宁闻志的徒弟们,自然比外人更加清楚历史。 钟应看他萎靡不振,无奈的勾了勾嘴角,叹息道: 日本人杀害的,是毫无瓜葛的陌生人。可宁明志害死的,是他朝夕相处的至亲挚友 他抬手用水浇灭了炭火,刺啦一声灰烟弥漫。 他比日本刽子手还要凶狠,也配做你们的师父么。 远山刻板机械的外表下,有着一颗活泼雀跃的心。 可惜,这颗心就像钟应浇灭的炭火一般,病恹恹的,持续沉默的陪伴钟应回到房间,道别告辞。 钟应关上门,满意的见到猗兰阁的琴桌空荡,只剩焚烧的香炉烟气袅袅。 宁明志收回了那张久无人弹的七弦琴。 到了夜晚,钟应窝在幔帐之后,盯着床顶思考人生,却听到了一阵礼貌的敲门声。 钟先生,您睡了吗? 询问他的是远山,但是远山并不是一个人来。 钟应刚刚打开房门,守在宁明志身边的徒弟致心,亲自抱着一张独特的古琴,走了进来。 那琴细颈窄箱,十三根银弦闪烁寒光,琴身木漆暗红,悬着淡蓝的穗子,随着致心的步伐招摇。 这是猗兰琴。 致心简单的介绍道,师父说,你应该比任何人都要懂得它。 钟应看着那张本该陌生的琴,却又对它无比熟悉。 这是遗音雅社的十三弦筑,更是沈聆寄予厚望的失传乐器。 他记得沈聆与筑琴初见,欢喜异常,写道:筑琴以竹击之,声凄音沉,应作悲歌。 他也记得沈聆与宁明志初见,喜出望外,写道:致远天资聪明,又在日本留学,精通乐理,交由他研究筑琴再适合不过。 致心将筑琴安放于桌上,配套竹尺木色清浅。 钟应不由自主的拿起细细琴竹,虚空垂了垂手腕,轻声说道:这琴已经不叫猗兰了。 致心和远山不明所以,他们安静站在一旁,不敢出声询问。 因为,来这里之前,师父已经认真叮嘱。 他会在监控前观看一切,他一定要听到钟应拂弦击筑的乐曲! 可钟应拿起了竹尺,丝毫不急。 他勾起浅淡笑意,仔细端详这张离开故土多年的筑琴。 这是沈聆沈静笃先生,八十年前赠予宁明志的十三弦筑。 唐朝琴师仿制而成,琴身漆色稳重,音色悲戚,可做悲歌。 那时,沈先生与宁明志相交甚笃,友谊长存,便给它取名猗兰,希望宁明志能击筑登台,奏一曲《猗兰操》。 后来 钟应执尺轻声笑道:沈先生对忘恩负义之人失望透顶,便在遗书之中给了这张筑琴新的期许,也给了它新的名字。 所以,它早就不叫猗兰了。 说着,钟应手腕轻轻扬起,稍稍用力一击,竹尺就在无声的空气之中,堪堪距离琴弦毫厘,又恰好悬空于他想击响的琴弦之上。 钟应并未停手,他凭着对筑琴的熟悉,动作轻盈流畅的以尺击弦,准确无比的在十三根弦之上反复停留。 分卷(85) 猗兰阁无声的演奏,惊吓住了远山和致心。 他们面面相觑,盯着钟应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击筑,完全无法理解这样奇特的行为艺术。 然而,钟应却格外满足。 他心中有万千律动,千年遗音。 虚空奏响的筑琴,响彻君子院,震颤载宁邸。 短短一曲纵情悲歌尽,钟应笑着放下了竹尺,像是寻求听众认可一般,看向远山。 好听吗? 远山眨着眼睛,什么都没听到,只见到钟应拿着竹尺挥击一通。 但他想起师父的叮嘱,又碍于致心在场,不得不捧场的回答道:好听。不过 远山仍是困惑的问道:您弹奏的是什么? 钟应手握竹尺,伤口未愈的右手指尖刺目显眼。 他朗声吟诵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探虎穴兮入蛟宫,仰天呼气兮成白虹! 他竹尺放回原位,像是真的进行了一次酣畅淋漓的击筑而歌,恣意畅快。 下一刻,钟应仰头看向屋顶闪烁着红灯的监控探头。 这首筑琴名曲,正适合此时此刻的龙潭虎穴。 他问宁明志,很应景,不是么? 第74章 钟应的话, 让远山和致心一同惊讶错愕的仰视监控探头。 他们知道载宁大师就在那儿,一定会听得清清楚楚,也会气得肝胆俱裂。 琴没能听到,还惨遭钟应一番讽刺。 远山神色不安, 看了看致心, 又看了看琴。 致心微不可察的摇了摇头, 出声说道:钟先生好好休息, 我们先告退了。 话音刚落,他们就脚步迅速的离开了猗兰阁。 只留下了一张筑琴。 然而,钟应安静的站在琴桌前,仍是一语不发。 哪怕大门紧闭,夜深人静,他也不过是长叹一声, 离开了筑琴,离开了监控的范围。 夜色中的载宁宅邸,酝酿着深沉如黑夜的风暴。 远山和致心焦虑万分的赶回和室,果不其然听到医生们低声的劝慰, 还有他们师父的低声哭嚎。 他为什么不弹琴, 他为什么不击筑? 那是宁学文求都求不来的猗兰琴,我能给他,我都给他! 给我叫钟应过来, 我要见钟应! 载宁大师您冷静下来的呼声之中, 远山心中惊恐悲切的跪在室外,慌乱的想要起身去叫钟应。 可他还没站稳,又被致心一把抓住, 摁回原地跪着, 只能见到致心冲进去安抚的背影。 师父, 钟先生不过是因为指尖伤口未愈,说些气话罢了。 您说过,人心相齐,方能奏响佳音,现在强迫他击筑,奏出来的也不过是哀怨伤感的乐曲。 等钟先生的手好了,再让他弹琴击筑,不是更好吗? 致心柔声劝告,眼神示意医生们动作。 宁明志怒气汹汹,总算在药物的控制下,平复下来。 弟子们伺候着宁明志躺下,老人疲惫苍老的闭上眼。 那些药能让他躯体平静,却平息不了他的梦境。 他沉沉睡去,见到的竟是八十年前的沈家大院,屋檐水滴清澈砸落青苔石板,院落宽敞雅致清幽。 一个他至死不忘的身影,站在那儿,迫使他激动出声。 静笃。 沈聆转过身,脸色苍白,没了笑容。 眼神麻木,好像不是在看他这个挚友,而是在看一个仇人。 静笃,你怎么了?宁明志感觉到自己出了声。 可他面前的沈聆,冷漠的张开苍白如纸的唇,一张一合 宁明志在梦中生生惊醒,他盯着空荡的天花板,见到镂空窗沿映照的红枫枝叶黑影。 静笃说的什么? 他为什么听不见? 他只记得他的挚友唇齿张合,脸色苍白,仿佛有话一定要对他说! 宁明志睡不着了,他彻底睡不着了。 他眼睛鼓起,直愣愣的盯着天花板,胡思乱想。 他想到钟应站在监控之下,念诵着风萧萧兮易水寒。 他想起钟应凌空击筑,无声演奏,告诉他这琴早就不叫猗兰。 从钟应来到载宁宅院,那个像极了年轻时候沈聆的年轻人,对他声声是恨,句句是仇,恨不得亲手杀了他! 致心!致心!虚弱的声音在夜色之中回荡。 宁明志抬起枯槁手掌,扶着叠席边沿,翻身就要起来。 致心从睡梦中被他唤醒,紧张慌乱的奔过来跪着。 师父 宁明志狠狠抓住他的手臂,丑陋沧桑的脸色发白。 把监控给我。 致心急忙点头,又听到老人喃喃叨念,不是钟应的监控,是宁学文的。那一年、那一年也许是96年,也许是02年,你看看,你看看 他的嘴唇干枯颤抖,焦急得额头泛出细汗,双目无神道: 他说过静笃的遗言,他是怎么说的? 凌晨三点,宁明志的和室点亮了刺眼灯光,人来人往。 致心领着众多门徒,不断的搬来监控录像带、光盘,分散在四五台电脑、录像机前,从1996年开始,一份一份的替宁明志去找二十多年的记录。 他们声音不敢开得太大,竖起耳朵去听录像里熟悉的宁学文腼腆的话语。 三四十岁的中年人的影像,不断穿梭在不同时空的屏幕上,无论载宁大师如何唾骂斥责,他总是带着温顺平和的笑意。 宁明志坐在轮椅上,紧紧盯着徒弟们翻找。 他记性一贯很好。 他记得宁学文说,沈聆留下的遗言是期望再见十三弦筑一面。 他很高兴,认为这是沈聆想要见他的意思,便给了宁学文许许多多书信的影印件。 连他当做宝贝一样收藏,他和沈聆玩闹时亲笔题写的飞花令,都一并扫描复印给了他的好侄孙。 可是现在,他不确定了。 他脑海里来来去去都是钟应斩钉截铁的话语,混杂着宁学文低沉喑哑的嗓音,仿佛一支破损漏风的唢呐,嘎吱嘎吱的响彻耳畔,不得安宁。 载宁大师,您该服药了。医生轻柔提醒。 我不吃、我不吃他推开挡住视线的医生,执着偏激的盯紧了前方忙碌的身影。 好像他只要这么看着,他们就能很快的 远山忽然惊喜的喊道:师父,找到了! 寂静的凌晨,只有老旧的录像机缓缓转动。 拍摄于1999年的录像带,画面显得陈旧失真,唯独宁学文弹奏的琴音,伴着噪点杂音,泠泠作响。 宁明志微眯着眼睛,去看他的侄孙。 那时候,宁学文已经是个苍白无趣的中年人,说自己成为了斫琴师。 可是那双粗糙的双手,笨拙弹奏的七弦琴的模样,仍是叫宁明志皱眉。 他的琴声还是那么难听。 和室的琴身清脆磕绊,总算是到了一曲终了。 宁学文如释负重般笑了笑,抬起头,像宁明志梦中的沈聆一般,微张了苍白的唇。 他说 宁明志瞪大眼睛,宁明志双手颤抖。 耳边全是宁学文清晰的话语,和他记忆之中的美好回忆截然不同。 给我叫钟应过来!给我叫他来! 宁明志怒不可遏,发疯一般在轮椅上砸出哐当响声。 他颤颤巍巍的手指着录像,说道:这是假的,这是假的! 钟应听到敲门声的时候,还以为老天终于开眼,一把火将宁明志给带走了。 等他睡眼朦胧,听明白远山焦急的解释,才幽幽回了一句,哦,不去。 他狠狠砸上房门,重新往床上一扑。 老不死的东西真会折腾人,大晚上的看录像就算了,竟然还要他作陪? 钟应想不明白,卑鄙无耻的家伙怎么能如此理直气壮,认为全世界都要围着他打转的。 载宁宅邸一夜慌乱,天还没亮,连远在市区的静子女士都在门徒的陪伴下,赶回了老宅。 师父一夜没睡,不肯吃药也不肯输液,我们都要急疯了。 门徒一心为了大师,和静子说话都声音颤抖。 静子女士,您劝劝钟先生,再这么僵持下去,师父、师父他 静子头发苍白,已是古稀老人,仍是要为自己固执的父亲心力交瘁。 她点点头,不去和室,转身去了君子院。 偏远僻静的四君子园林,恐怕是这座老宅子唯一安宁祥和的地方,连景观梅兰竹菊都显得静谧清幽。 静子行色匆忙,走到猗兰阁门前,一眼见到了跪在门外的身影。 远山?她惊讶过去问道,你一直在这儿? 远山红着一双眼睛抬头,声音低沉沙哑的说:钟先生不愿意去见师父,我又不敢独自回去,静子女士,您劝劝钟先生 好了好了。静子低声安抚着他,你先起来。 远山摇了摇头,直挺着腰板,眼眶泛红的看向紧闭的木门。 静子没有办法,抬手敲门。 钟先生,您醒了吗?我是载宁静子。 里面静悄悄的,仿佛钟应听不见也不想听见,静子皱着眉,低声说道:我已经听人说了,父亲连夜找出了学文的录像,看了整整一夜。您若是和我去一趟,我便劝说父亲,将这些录像整理出来,一并交给您 她还想仔细筹谋,说点儿钟应可能会心动的话,却没想到大门轻响,打了开来。 钟先生! 备受关注的钟应沉着脸色,走出猗兰阁。 他垂下视线,见到跪了许久的远山,心中尽是冷漠冰凉。 远山,站起来。 他来到日本,没有一日舒心顺畅,只见到满满的刻板规矩之下,掩盖的龌龊肮脏。 带路吧。 远山的脚步急切,似乎并不介意自己跪了许久,只为能够领着钟应赶去和室,感到高兴。 师父,钟先生来了。 他跪得容易,声音轻快。 钟应随后进入室内,与他擦肩而过,都能听出他言语里的欣喜若狂。 可惜,钟应高兴不起来。 面前的宁明志一夜未眠,脸色灰败颓然,在氧气管的辅助下,呼呼喘着气。 这丑陋狡诈的老人,一双眼睛缠着泪水,奄奄一息的说: 你看看你爷爷你看看他 宁明志的话,仿若指责,仿若告状。 钟应懒得去猜测他的心思,视线一转,就能见到电视机里久违的爷爷。 那时的林望归还没有重病,看起来年轻许多,笑容温柔。 钟应凝视着他,缓缓坐下,身边的致心赶紧从头开始播放,让钟应能够看得清楚。 录像缓缓前进,只见年轻许多的林望归笑着走到了眼熟的七弦琴前,声音清朗的说道: 最近跟一位朋友研究乐谱,学会了《猗兰操》,正好弹给您听。 他神色腼腆,举手投足之间,透着一丝谦卑的讨好。 钟应见他左手指尖按弦,右手挑弦起音,确实是沈聆留下的《猗兰操》。 琴声磕绊,带着小儿学琴般的僵硬模仿。 钟应看得出爷爷手指不够灵魂,无法随心所欲,依然尽了最大的努力,还原遗音雅社的古谱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 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何彼苍天,不得其所。 逍遥九州,无有定处。 钟应随着一曲猗兰,热泪盈眶。爷爷的指法错漏百出,弹奏的旋律也是生硬机械。 但他能够听出轻风细雨的悠然,高山流水的雀跃。 还有偶遇君子,敬佩其气质如兰,其傲骨如梅,纵琴为其高歌赞扬的畅快惬意。 弦弦声动,皆为知音。 句句专注,心无旁骛。 一曲奏毕,钟应见到爷爷内敛腼腆的笑了笑,歉疚道: 我弹得不好,也不擅长弹琴。 钟应忍着眼泪,见他眼睛泛光,诚恳说道:不过,我斫制的古琴,倒是受到这位朋友的夸奖,也就是他不嫌弃我,肯教我这一首失传的《猗兰操》了。 和室缓缓回荡林望归的话语,钟应知道他说的朋友是谁。 是樊成云,他的师父。 林望归看向镜头旁边,似乎那边有他对话的人。 他说:伯爷爷,我近年常去找沈家的人,有幸见到了沈先生的遗书。他说您的琴技深得他心,也说您的十三弦筑是他记挂了一生的琴。 这么多年过去了,能不能请您将琴还给沈家? 林望归的请求话音刚落,钟应就听到了暴怒的斥责。 你也给沈家当说客?!那是静笃送我的琴,就是我的东西!你给我滚! 声音清晰,没有录入宁明志的表情,钟应都听得一腔火起。 然而,林望归却眉目无奈,劝道:伯爷爷,您别生气。主要是我见过了他们家的年轻一辈,听过了那人的琴,心里想起了沈先生罢了。 那人叫樊成云,是沈先生妹妹的小孙儿,他年轻俊朗,弹得一手好琴。 林望归垂眸伸手,摸了摸身前的七弦琴,笑着说道:这一首《猗兰操》,如果是他弹给您听,那该多好。 宁明志不气了,也不怒了,好奇的询问林望归关于樊成云的事情。 可爷爷笑容温柔,说道我与他不熟我和他说不上话。 又道:那人是个琴痴,又仰慕敬佩沈先生,所以讨厌我这样的人。 不过,也是他告诉我 林望归态度始终平和谦卑,沈先生临终前,一直惦记着十三弦筑,想要再见它一面。 分卷(86) 影像戛然而止,致心按下了暂停。 钟应还没要求他们继续播放,就听到了宁明志疲惫痛苦的声音。 你告诉我你是樊成云的徒弟,你告诉我 他声声哀求,气息奄奄,静笃临终前,到底是怎么说的?他是想见猗兰琴,还是想见我? 宁明志音调慌乱悲戚,似乎这一生只求这一件事。 可惜,钟应心硬似铁,眼眶通红的看着宁明志。 他知道爷爷说的什么,他更清楚沈聆的遗书写的什么。 日日夜夜,千百梦回,钟应灵魂里都刻下了沈聆临终前的苦涩遗憾,也替沈聆痛哭流泪。 此时,他视线燃烧着仇视的怒火,轻声问道: 这是沈先生的事,也是沈家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我是他唯一的知音! 宁明志骤然迸发出磅礴生命力,用尽力气咆哮道,他应该想见我,他应该要见我! 他一定会在遗书里、遗言里提及我! 时日无多的老人,固执而顽强的挣扎,想要穿过时光抓住沈聆,寻求自己想要的答案。 然而,这份答案,在午夜梦中、在旁人话语里,统统得不到印证。 他心中愈发害怕,愈发空虚。 只抓着唯一的救命稻草,麻木得自我安慰一般重复道: 静笃我是静笃唯一的知音! 钟应站起来,步履沉重,居高临下的俯视他。 对,你是沈先生唯一的知音他声音掷地有声,曾经的。 眼前的宁明志沧桑枯槁,再也不像沈聆在日记里欣然提及的致远。 只不过是一个该死的、写进日记就会脏了纸页笔墨的罪人。 钟应走近看他,在周围人戒备的神色中,一眨不眨的凝视他,平静冷漠的说着宁明志想知道的一切。 沈先生确实临终前说起过你,他问,为什么你们一起看的前线报道,一起亲眼所见日军兽行,你还能软了膝盖,做刽子手的奴隶。 宁明志急促呼吸,他被这句话激怒,又渴求着知道更多。 他说什么,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自己一生坦荡,却问心有愧。 钟应不需要像爷爷一样隐瞒关键,他甚至为爷爷的委婉试探感到不值。 他直白的告诉宁明志,沈聆日记里说过的事情。 因为他识人不清、被人蒙蔽,结交了一个奴颜屈膝的叛徒,害得遗音雅社的友人们四散天涯,不知何时才能重新团聚。 钟应长叹一声,却勾起惨淡笑意。 他还说,他不信,这世上有人亲眼见到日军将无辜百姓当街斩杀,还能助纣为虐。 他也不信,竟然有人崇拜残害同胞的凶手,还能利欲熏心充当凶手的说客。 他不信,他本该到死都不信 钟应血气上涌,眼眶酸胀,声音颤抖,笑着直视遗音雅社的叛徒。 宁明志,因为你,他信了。 沈聆的日记,在钟应脑海挥之不去。 那些病重之中,夜晚惊醒后提笔写下的日记,字里行间都是血泪。 钟应曾经以为,那些日记都是沈聆对世态炎凉的感慨罢了。 直到他慢慢长大,慢慢知道了许多事,师父才凝重的告诉他 沈先生感慨的,都是一个辜负了他信任的汉奸。 钟应不能在汉奸面前流泪,他心脏剧烈跳动,音调平静如常。 我知道你想听我弹琴,听我击筑,都是因为沈先生 他勾起笑意,对宁明志投去了怜悯的目光。 你好可怜,你心心念念的沈先生,至死都没有一字提及你。他说,他这一生,只有一件事后悔,那就是将十三弦筑命名猗兰,送给了配不上猗兰的伪君子! 宁明志剧烈急喘,异常痛苦。 医生们连忙为他注射药物,维持着他岌岌可危的虚弱性命。 静子女士见状,连忙跪着上前,出声婉言哀求道:父亲,您将这些录像赠予钟先生吧,他若是看完了学文的影像,一定不会再如此的生气。 他也是我们家的后人,他会懂得学文的苦心。 她的话,徒劳的想要为钟应圆场,想要依靠林望归的录像,让钟应回心转意。 然而,钟应岿然不动。 师父吩咐他带回去的影像,近在眼前,只要他学着静子、学着远山、学着致心跪一跪、求一求,必然能够得偿所愿。 可他挺直了腰板,站在那里,冷笑着看宁明志。 任凭静子无论努力,他都不会软下脾气。 我、我给你。宁明志眼睛模糊,眼泪胡乱流淌,信了静子的话。 他仰视钟应,声音孱弱说道:只要你击筑让我满意,不要说十三弦筑,还是遗音雅社的乐谱、古籍,就是这栋载宁宅院,我整个载宁家族的财产,都可以给你。 钟应,只要你弹奏它,我求你弹奏它。 宁明志听进了静子的话,将他从未欣赏、从未喜欢过的侄孙,当成了最后的指望。 他说:你看看这些录像,都是学文的录像,都是你爷爷的录像。 我是多么的喜欢他,你又多么的像他。小应,我把录像都给你,只要你弹琴,只要你击筑!我什么都给你! 钟应看他清楚明白的装着糊涂。 更加明白了宁明志的居心叵测,临死了还会博取同情。 但是,和室跪了一地的人,里面绝不会有他钟应。 你录像,不是因为亲情,更不是因为喜欢我爷爷。 钟应无情揭穿了他的虚伪,直白挑明了真相,你在监视爷爷,你在害怕 你害怕他是鱼腹藏剑的专诸,是自断其臂的要离,要杀你这功成名就的载宁帝王! 这跪了一地的门徒,这豪华富贵的宅邸,这谨小慎微的监控,这虚情假意的录像。 将宁明志的心思,暴露得一干二净清清楚楚! 宁静致远、载宁闻志,哈! 钟应失去了感伤流泪的冲动,畅快的笑出声来。 我永远不会为你弹琴,我只可惜风萧萧兮易水寒,不能亲手学那聂政一剑,白虹贯日!彗星袭月! 钟先生! 钟应不管静子女士的挽留,径直越过了跪了一地的门徒们,离开了压抑的和室。 他一路走,一路控制不住的流泪。 时隔多年,他终于明白了师父曾说的 你爷爷为了遗音雅社的乐器,付出了太多,我们不能一时冲动,毁掉他的努力。 他也终于懂了,为什么师父会说 望归一生谦和恭敬,忍耐了我们不能忍耐的一切,只为了完成沈先生的遗愿,让乐器顺利归来。 师父语言委婉表达的忍耐谦和恭敬,成为了钟应亲眼所见的卑微、祈求、讨好。 他的爷爷林望归,为了自己的长辈犯下的罪行,承担起了本该由无耻混蛋自己弥补的过错。 无论是混蛋的责骂,混蛋的鄙夷,还是混蛋的羞辱。 林望归都付之一笑,脾气谦卑的说道:伯爷爷,您别生气。 如此的渺小低贱,又如此的伟大高尚。 仿佛只要遗音雅社逝者,能够灵魂安息,他就算肩负起不属于他的罪孽,搭上了一条性命,也在所不辞。 他亲眼所见的爷爷,正如师父和他所说的爷爷。 温和、儒雅,是世上最好的斫琴师,也是世上最好的良善人。 谁也比不过。 钟应快步回到了林望归居住过的猗兰阁,狠狠摔上了沉重木门,走到了监控看不见的死角。 他盯着那张幔帐厚重的雕花大床,也终于、终于明白 师父为什么不肯来日本。 因为师父来到这里,见到宁明志,见到在宁明志面前卑躬屈膝只为了一张琴的爷爷,一定会和他一样,怒火攻心,悲愤交加,只想一刀了结了面前的汉奸,让他再也不能说出那些令爷爷露出卑微笑容的话来! 室内凄清宁静,唯有低声啜泣和隐忍痛哭,证明钟应还在这里。 他的爷爷,是世上最好的爷爷。 是品格如兰、脊梁如松的林望归。 第75章 钟应再也没见宁明志, 也不关心他到底怎么样了。 平静安详的按时吃饭,到点睡觉。 无论载宁宅邸的佣人,如何看到他,钟应仍是一切如常, 还会询问:之前说帮我换成煎茶道的老师呢?什么时候来? 仿佛要将日本茶道学习到底, 不能浪费大好机会。 又过了两天, 憔悴的远山终于重新敲响了猗兰阁的门。 钟先生,今天小川老师会来,他是煎茶道的传承人。 钟应点点头,仍是不闻不问,准备去见新的茶道老师。 狭窄冷清的茶室, 传出了阵阵欢声笑语。 哎呀,我们小川流没那么多规矩, 茶的味道才是我们毕生的追求。 我去过中国, 我喜欢你们广州的茶楼, 热闹、好吃、茶也好! 哈哈哈,我的梦想就是在名古屋, 开一间能让人开开心心从早到晚吃茶吃到饱的茶楼,还想请粤菜师父, 教我做茶点。 小川老师笑声爽朗,虽然是跪姿, 但茶室气氛轻松愉快, 还乐于闲聊食物,我喜欢虾饺、奶挞、糯米鸡! 钟应一边学煎茶道, 一边听他报菜名。 那些甜甜的粤菜美味, 经过这位中文半生不熟的日本人报出来, 顿时溢满了香气, 弥漫于茶室。 把钟应都听饿了。 他伸手拿起和果子,淡淡奶香入口,终究是抵不过早茶铺子里软嫩爽口的虾饺。 小川也太能说,太能勾人馋虫了。 小川老师,下次您来中国,我一定要请你去粤福楼。 钟应笑着邀请道,咱们吃茶聊天,肯定比在这间拘束的茶室,舒服得多。 那好!小川老师雄心壮志,我先把小川流教给你,到时候吃茶请客,就是你的学费了! 煎茶道果然比抹茶道轻松自在许多。 他们单单纯纯的讨论茶文化、说着中日美食,更像是品茶该有的气氛。 钟应沉闷的心情,总算在性格爽朗的小川老师这儿好了一些。 无论是宁明志特地挑的人,还是歪打正着,钟应都过得十分愉快。 首次授课结束,他差不多学会了煎茶道小川流,仍是依依不舍的和小川老师约定好,明日再见。 远山一直保持沉默,除了帮钟应当翻译员,他几乎不说多余的话。 也没了之前熟稔之后,悄悄冒出来的活泼。 钟应也不想劝说他什么。 对于远山这样自小拜入载宁学派,以远字辈为荣的内门弟子,恐怕很难理解他对宁明志的仇恨。 因为,载宁大师是享誉全球的大师。 在钟应不知道他就是宁明志的时候,时不时也会在日本文化交流传播的新闻消息里,感慨日本的幸运。 他们拥有稳定的社会,拥有巩固的阶层,也就能诞生无数生活安稳的研究者,去研究中国并不安稳的历史。 无论是古建筑、古音乐、古诗词,都透着日本人寻根溯源的执着。 他们研究中国,研究出了体系,以至于他们留下来的文献,成为了中国回过头研究自己的宝贵资料。 可悲可叹可歌可泣。 钟应对宁明志的仇恨,不妨碍他对日本完善研究模式的羡慕。 他只期望,国内能够坚守这份安稳,不再重走错路,渐渐迎头赶上或是超越日本,对那些傲慢的软骨头说:他们不过如此。 钟应常怀幽思,怡然自得。 再与小川老师见面,同样的开心畅快。 不过,今天的小川老师显得有些神秘。 他问:钟先生应该都学会了我教的功法了吧? 钟应笑着点头,如他所愿的展示着小川流的功法。 即使是自由自在的煎茶道,仍旧会有日本茶道的奇怪说辞。 比如,烧水取茶都有不同的呼吸频率和方式。 比如,使用的器具繁琐周全,仿佛将抹茶道的四规七则转移到了茶器之上。 饮茶客人轻松自在,泡饮的茶师谨慎小心。 钟应不喜欢规矩,却喜欢小川流教导的与功夫茶相近的头茶洗茶、首道闻香。 竹制茶棚、京烧水注、茶盒茶则,赏心悦目。 他一一取器烧茶,眼前端坐的小川老师忽然往旁边挪了挪,恭敬的请了一位新客人入座。 钟应专注于倾倒紫砂壶里的茶水,无法走神去看来者是谁。 幸好,那人双腿健全,安静过来盘膝而坐,至少不会是宁明志。 对方安静等待钟应泡出的第一杯茶,气氛郑重沉静。 钟应垂眸盛出茶色清幽的绿茶,才抬眸看向正对面新来的宾客。 那人板着一张俊朗冷厉的脸,仿佛真是严肃正经的茶客。 却又勾起嘴角,忍不住冲钟应笑。 秋哥?钟应愣在那儿,看着身穿衬衫长裤,风尘仆仆而来的厉劲秋。 没等他问出前因后果,小川老师就摆出了严师模样,故意说道:还不快请客人品茶? 远山立刻翻译,钟应仍是盯着厉劲秋。 这位该在中国的作曲家,怎么也跑来了载宁宅。 他不仅皱起了眉,心思繁重的将茶碗递给厉劲秋,说道:请您用茶。 厉劲秋接过茶碗,忍不住笑出声。 然而,他什么都没说,像是在玩一个好玩的游戏一般,一饮而尽。 小川老师和远山见他如此爽快,都愣了愣,放弃去提醒什么慢喝细品的规矩。 可厉劲秋的戏还没演完。 他放下了茶碗,递给钟应,说了一句现学现卖的日语 分卷(87) 多谢款待,再来一碗。 钟应眉目舒展,显然根本不需要远山的翻译,就能懂得他话的意思。 好的。钟应也回他一句日语,既然您如此喜欢,那我就勉为其难的再为您斟茶吧。 厉劲秋还没等到钟应可爱茫然呢,自己先茫然起来。 他直白询问:我就会刚才那一句,你说的什么啊?不翻译一下? 钟应不理他,像一位专注的茶师,谢绝陪聊。 只有远山乖乖的替他翻译。 厉劲秋听完,笑着伸直盘累了的腿,没有一点儿严肃正经的模样。 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欣然看钟应一身白色运动服,干净素雅,烧水斟茶,虽然不是配套的和服,但是钟应动作优雅飘逸,足够赏心悦目。 厉劲秋一无所知,仰头打量这间优雅清静的茶室。 他说:我这一路都听说载宁大师德高望重,弟子众多,现在到了他家,才发现他还真是个大门派的宗主,这派头着实不小。 你一声不响的跑来日本,消息也不回,我还以为你闭关了。 厉劲秋笑着打听,对了,你的音乐会准备得怎么样了?有什么困难可以和我说,我帮你啊! 乐于助人的厉劲秋,丝毫没有察觉这是一座牢笼。 音乐会?钟应有条不紊的倒水,饶有兴致的反问,谁告诉你有音乐会,他们怎么说的? 顿时,厉劲秋也察觉到不对了。 他眉峰微微皱起,困惑说道:不是说你要在日本举办纪念大屠杀死难者的音乐会吗?载宁静子这么多年,确实做了许多好事,她总不会骗我吧? 钟应轻笑一声,想来这几天载宁宅邸风平浪静,应当是静子女士从中斡旋,千方百计的寻了个好办法。 他根本不急。 无论是音乐会,还是纪念死难者,他不弹琴不上台,总不会有人能逼着他去。 情绪一片安宁的钟应,耐心细致的为厉劲秋泡好了新茶。 请用。他客客气气的递出去。 厉劲秋认认真真的接过来,还没喝,就听钟应补充道:喝完了就上路吧。 厉劲秋差点儿把茶水吐出来,咳嗽了半晌。 他皱着眉,捏着茶碗困惑问道:什么上路?上什么路? 你没看出来吗? 钟应慢条斯理的站起来,理了理衣袖,故意吓唬厉劲秋。 这是载宁家设下的鸿门宴,你来了,就得跟我一起上断头路。 厉劲秋: 厉劲秋皱眉深思,实在是深思不出世界真理。 他垂眸饮茶,没有浪费钟应的一番心意。 茶尽言毕,厉劲秋也跟着站了起来。 他比钟应高出半头,挑起笑意,优雅从容的问道:你刚才说的,不就是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吗? 这断头路,我厉劲秋陪你走定了。 第76章 厉劲秋确实是被骗来的。 一路上, 自称载宁静子助理的男人,笑容亲切的夸赞厉劲秋的作曲与钟应的演奏,如何的相辅相成, 如何的举世无双。 他听过太多赞美, 很少在乎外界评价。 但是, 他非常满意对方夸奖自己的作曲与钟应的相映成辉, 配合无间。 于是厉劲秋欣然来到日本, 深入龙潭虎穴。 还交了手机。 我现在就是后悔, 交一个手机就行了, 为什么还把备用机给交了。 像他这样的重度手机患者,身上两三个手机轮流使用,世间常理。 可惜, 他因为载宁静子的声望, 误信助理, 被谗言吹晕了头脑, 一个手机都没剩下。 厉劲秋皱着眉,走在清幽宅院,丝毫没有欣赏美景的兴致。 他抱怨道:我还真以为载宁大师是什么德高望重的老人家,担心我的手机影响了他的长寿。结果 厉劲秋声音很是不屑,他就是彤彤恨死了的那个汉奸啊。 周俊彤剪发明志, 厉劲秋印象深刻。 他向来不关心外人,为了亲爱的好妹妹和钟应,他还是认认真真了解了沈聆和宁明志。 八十多年前的一段高山流水,曾经也算一生得一知己的喜悦。 谁能想到,等到患难见真情的时候, 宁明志的所作所为, 竟然比贝卢编造的友谊更为寒心。 厉劲秋眺望园林拱门, 见到君子院三个大字,顿时冷笑道: 我现在都想给宁明志作曲了。 《金色钟声》给了他为民除害的信心,他扬起下巴,示意牌匾,曲子就叫《伪君子》怎么样? 钟应笑出声。 事实上,厉劲秋来到载宁宅邸后,一言一行都忍不住令他勾起嘴角。 哪怕是刚才喋喋不休的抱怨,他也听得趣味盎然。 硝烟弥漫、规矩繁多的院落,唯有厉劲秋这样不受拘束的自由性格,能够荡涤所有密布乌云。 钟应挑起眉梢去看君子院的君子,云淡风轻的回道: 伪君子听了你专门为他而作的《伪君子》曲谱,估计丝毫不会感到害怕,还会觉得你在赞美他。 短短几天,他已经充分了解了宁明志这个人。 远比贝卢心思叵测,又十分的容易理解。 他对自己的行径一清二楚,做尽亏心的事情,依然不怕有鬼敲门,还敢直白坦荡的说给爷爷听。 因为,他不觉得自己有错。 遗音雅社的乐器流失,是他要救沈聆。 遗音雅社的音乐家受难,是他们过于固执。 即使是他的亲生父亲,为他的奴颜屈膝羞愧难当,气得撒手人寰,于他而言,也不过是一个冥顽不灵的老头子,不听他的劝告。 宁明志灵魂里跪给了他的天皇,自然认为他没错。爷爷来,对他一顿迎合,他觉得理所当然;我来,对他一顿斥责,他觉得无所畏惧。 钟应一边说,一边想起宁明志苍白丑陋的老脸。 也许,他只会为一件事感到怒火中烧,气到心脏骤停 什么事? 厉劲秋充满好奇,他就爱听这个。 然而,钟应笑了笑,视线意味深长的落在远山身上。 这载宁宅院四处都是监控,身边还要安插一个听得懂中文,时时跪着汇报的探子,可谓是天罗地网。 钟应心里清楚,一句不说,推开了猗兰阁的大门。 安静的筑琴摆放于琴桌,庄重清幽,哪怕世上千年,对这张十三弦筑来说,也不过是转眼一瞬,浮云如烟。 他拿起轻巧莹润的竹尺,低声念诵: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宁明志想的,只有沈聆,宁明志怕的,也只有沈聆。 如兰枝玉树般纯粹的沈先生,正像这一曲《猗兰操》,牵动着宁明志的心思,却对宁明志弃之如敝履。 真想击溃宁明志厚实的心理防线,让他罪有应得,还得依靠八十年前的一场孽缘。 钟应不解释,仿若凝视筑琴,起了个乐曲的前奏罢了。 厉劲秋专注看他,显然不懂这首诗词的深意,更不懂钟应为什么执尺而不击筑高歌。 眼前这张细颈筑琴,厉劲秋在樊林琴馆,见过相似的琴弦,由钟应击响,声凄乐哀,着实独特。 他等着钟应纵情于琴,但是钟应竟然将手中竹尺,递给了他。 试试?钟应笑道。 我?厉劲秋惊讶的看了看竹尺,又看了看钟应。 就凭他和钟应长久的相处,对方不可能不知道他的技术水平。 不能说竹尺落弦惊动天地吧,至少也能难听得让鬼神痛苦。 然而,钟应充满期待,说道:我记得之前你就对筑琴好奇,可惜没能来得及好好让你体验一下。现在正好有这个机会,你面前的又正好是沈先生留下来的十三弦筑。 试试?他又将竹尺递了半寸。 沈先生的琴? 厉劲秋眼睛一亮,立刻就拿过了竹尺,千年筑琴,我确实得试试。 远山没等到他拒绝,却等来了这句欣喜的回答,立刻想要出声阻止。 可厉劲秋却轻松恣意的任性一敲 噔! 安静了许久的筑琴,响起了清晰弦音。 竹尺落于琴弦,敲击出清脆声响,此起彼落,泠泠潺潺,不像悲伤凄婉的乐曲,倒像是心怀喜悦的试琴。 弦音回荡于猗兰阁,立刻唤醒了监控之后的宁明志。 猗兰 他猛然从轮椅上坐直,紧紧盯着一直运转的监控屏幕。 视线模糊不清,耳朵却格外灵敏。 这是猗兰琴的声音,即使他什么都看不清楚,他也能够听出弦弦回转,竹击琴弦。 宁明志神色狂喜,以为钟应总算按捺不住心中渴求,击响了千古名筑。 他双目迥然,仔细聆听天才的乐曲。 然而,十三弦筑奏响的旋律,又叫他脸色苍白,视线困惑。 一声声一段段,毫无章法,即兴而为。 没有《猗兰操》的清雅高歌,也没有《战城南》的壮烈悲戚。 像极了小孩儿随手敲打的玩乐,发出了叮叮咚咚噔噔噔的响动! 谁、谁在击筑? 宁明志虚弱的出声,恨不得自己冲进猗兰阁,看谁这么大胆。 致心看到那位费尽心思请来的作曲家,悠闲恣意沉浸在自己的叮叮咚咚里,惶恐的回答道:是厉劲秋先生。 老人痛苦不堪,想叫致心关闭监控,又舍不得监控里可能会传出钟应的琴声。 他皱着眉,忍耐着可以称之为噪音的旋律。 杂乱的声响,像是那个陌生的作曲家,故意折磨他奏响的魔音,害得他痛苦不堪。 可惜,宁明志纯属自作自受。 他要求静子劝说钟应,又要静子以纪念屠杀的名义举办音乐会,为的就是听钟应击筑弹琴。 然而,静子见过钟应的固执之后,始终推说不宜做这样的安排。 他才不得不叫了静子的助理,去中国再跑一趟。 厉劲秋,他有所耳闻。 无论是意大利那场庆生音乐会,还是维也纳的纪念音乐会,都有他为钟应作曲。 虽然他未能亲临现场,但是听他徒子徒孙打听之后反馈的信息,不得不令他感到心动。 琴师就当有最好的曲,也当用最好的琴。 宁明志根本不在乎什么雅韵什么木兰,他只在乎厉劲秋有可用之处,连耳旁噔噔作响的刺耳音调,都能够忽略。 一室吵杂的击打琴弦,终于停止。 宁明志皱着眉,忽闻厉劲秋年轻傲慢的声音 这琴不错,用竹片敲起来清脆顺手,挺好玩的。 好玩?! 宁明志气急攻心,只想痛骂这个不懂得尊重筑琴的西洋乐作曲家。 那可是千年古筑,经了沈聆的双手调弦、补音,他夸不出什么绝世名琴声清音亮就算了,竟然说好玩! 静子呢!宁明志忍着怒火出声。 致心立刻说道:我们去请。 老人愤恨的盯着屏幕里模糊刺眼的身影,听着厉劲秋和钟应谈笑。 你怎么不弹?怕在我面前自惭形秽吗? 这地方倒也有意思,三步一监控,九步有人跟,连房间都还带探头。 日本人真变态。 宁明志瞪大眼睛,致心呼吸一窒,算是见识了厉劲秋的直言不讳。 毕竟,远山还在那儿呢! 师父,要取回筑琴吗?致心谨慎询问。 宁明志依靠在轮椅里,烦躁不堪,只想立刻把聒噪的厉劲秋赶走,又心中怀着一丝丝期待。 不。 他看不清屏幕里的身影,也能从杂乱弦声中,感受到厉劲秋截然不同的桀骜不驯。 将猗兰留在那儿,也许,他能让钟应弹琴。 厉劲秋备受瞩目的留下,住在了猗兰阁旁边的寒梅堂。 一墙之隔,挡不住没有手机的可怜病人,赖在猗兰阁里闲聊,直到钟应困倦的忍住呵欠,舍命陪君子,他才依依不舍的道别,去隔壁监控室做一位新囚犯。 厉劲秋躺在寒梅堂雕花大床上,眉头紧皱。 习惯了凌晨三四点入睡的生物钟,在没有手机之后更加难熬。 夜晚灯光熄灭,月色明亮。 他越想越清醒,骤然翻身起来,坐到了八仙桌旁。 正对监控。 造型显眼的白色监控探头,像一只枪,故意居高临下抵着宾客的脑袋,提醒着:我在看你。 他觉得这件事很神奇,这地方也很神奇。 老不死的家伙,辜负了遗音雅社沈先生的一片情谊,沽名钓誉、健康长寿 总觉得好像太阳底下无新事。 坐在桌边沉默盯着监控的厉劲秋,忽然出声。 喂,我说的话,你们应该听得见吧? 厉劲秋一贯不是客气的人,也没什么,就是晚上没手机,睡不着,跟你们聊聊。以前我在意大利音乐剧院,为一个叫哈里森.贝卢的人写过一首曲子,叫做《金色钟声》。 如果你们不清楚,可以网上查查,这首曲子非常应景,专门给骗子小偷强盗败类送终,贝卢先生深懂音乐,听完就气死了。 他聊着过去的事情,充满着一腔畅快惬意,我就想着,载宁大师千方百计的请我过来,说要邀请我作曲,是不是也听说了这件事,慕名请我给他送终? 室内寂静无声,只有他一个人的自言自语孤独回荡。 可厉劲秋撑着下巴,坦然盯着监控,仿佛那里会有人帮他传达自己说过的一切。 他道:告诉载宁大师,我领悟到了,一定给他写最好的曲子,让他安安心心上路。 说完,他笑着坐直,站了起来挥了挥手。 分卷(88) 晚安。 第二天,厉劲秋正在熟睡,就被窸窸窣窣的说话声音吵醒。 他半梦半醒的微睁着眼睛,盯着天光大亮的木制雕花大门。 父亲昨晚又不知在生什么气,将致心和远山都痛骂了一顿,身体也更差了。 老妇人的声音朦朦胧胧,穿过房门而来。 钟先生,不如您现在带着筑琴走吧。 一听这话,厉劲秋再困都惊醒了。 他猛然翻身起来,唯恐钟应带琴逃跑,忘记把他给揣上。 厉劲秋穿衣穿袜无比迅速,起身一阵头晕眼黑,忍着熬了一整夜好不容易入睡的困顿,扶着桌墙,奔了出去。 什么时候走? 厉劲秋急得很,手机在哪儿拿? 钟应诧异看他。 早起的厉劲秋头发凌乱,神色困倦,和他们初见时候萎靡不振的熬夜青年如出一辙。 但他偏偏惦记着手机,惦记着早走,急切跨出门槛,走过来神志清醒,严肃询问: 带琴走就够了吗?不要带条命? 他仿佛熟能生巧的黑白无常,丝毫不认为宁明志就此逝世是什么遗憾。 还语气跃跃欲试,恨不得亲自手刃汉奸。 钟应被他一腔正义感逗笑,之前凝重伤感的情绪荡然无存。 我不走。他对静子女士说,爷爷的影像、遗音雅社的研究资料,太多太多了,我只带走琴肯定是不够的。我更希望您能继承载宁家,将属于遗音雅社和爷爷的东西,一并合法合规的归还我们。 每件乐器、文物的遗失,都是无耻的犯罪。 钟应随师父行走多年,更懂得爷爷的隐忍。 他们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偷回筑琴、抢回财物,而是要堂堂正正的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才不会成为宁明志一样卑鄙的人。 可是可是 老妇人神色忧愁,他死后,载宁家的一切会交给静雄哥哥,女人是不能继承家业。 日本仍是女子出嫁随夫姓,不再视作本家人。 然而,载宁静子一生未婚,以载宁家的负罪之姓,奔走于忏悔赎罪的道路。 她有善心,有良知,更有一群尊重追随的门徒,信守载宁学派立下的宁静致远,反对一切的掠夺纷争,逐渐与宁明志剥离,越发有了载宁闻志金字招牌曾经宣扬的模样。 钟应了解这个传承四代,在国际享誉盛名的学派。 宁明志不配作为掌权者,但是幸好,他善良纯粹又具有天赋的小女儿静子,能够担起大任。 载宁静子惊讶于钟应的想法,神色错愕。 可钟应清楚她一直以来的动向,更记得师父所说的依据。 她确实柔弱苍老,又有根深蒂固的家族传承,却不代表她没有这份野心。 你有名望,你有声援。 钟应正在做樊成云以前做过的事情,劝说着这位能够合作的载宁后人。像载宁学派这样注重名誉的集体,宁明志的所作所为就是学派毁灭的污点。 到底让他以载宁大师的身份,风光大葬,还是以汉奸宁明志的身份遭到唾骂、令门生弟子们蒙羞,就看您的了。 您的意思是 静子立刻意识到了钟应在说什么,看起来单纯天真的年轻人,竟然一击即中了载宁学派的命门。 钟应笑容温和,却能左右一个世家学派的延续与颠覆。 这世上无数双眼睛盯着宁明志,如果您不能成为载宁下一任家主,那么,谁还有这个资格? 静子沉默思考,厉劲秋神情震惊。 他好像不认识钟应了似的,紧紧盯着面前话语温柔的本该与世无争的小应同志,怀疑自己脑子还没清醒。 他默默挪动脚步,凑得极近,低声问道:你哪儿学来的威逼利诱? 太狡诈、太阴险,他都迫不及待的想看载宁家一出好戏,全球唾骂汉奸改姓认贼作父,还要秉承自己气质高洁,传承贼父的古典! 师父教我的。 钟应由樊成云一手带大,从不是只知道弹琴吟诗的单纯小朋友。 在意大利,师父为了和贝卢结交,尝试了许多办法,也走了不少弯路。最后发现 他笑了笑,与其和贝卢这种家伙打交道,倒不如换一个合适的继承人,一起为了珍贵的文物归国努力。 他说得轻松,其中的尔虞我诈、威逼利诱估计不少。 厉劲秋从不关心什么大家族的继承人更替,但是钟应这么一说,他顿时起了兴趣。 他立刻就要拿出手机看看,贝卢死后继承了贝卢家族的新主人,到底是哪位德高望重又识趣的中意友人。 结果,摸了个空。 草,没手机! 厉劲秋愁眉苦脸骂骂咧咧,为了自己失去的手机,痛苦不堪。 钟应看了看犹豫的载宁静子,想了想,问道:秋哥,想出去散散步吗? 厉劲秋皱着眉,想起了昨天闲逛过的枯山水、绿池塘,兴趣全无。 这么小的地方,有什么好散步的。 是去宅院外面。 钟应笑着说道:我想请静子女士带我们去看看名古屋的纪念馆。 厉劲秋以为的纪念馆,是什么名古屋的风土人情、历史发源。 他兴致勃勃的眺望窗外陌生风景,极容易回忆起曾经在佛罗伦萨的事情。 大约也是这样的天气,大约也是和钟应同行。 没有手机的沉闷苦涩,从贝卢博物馆转移到了一间名古屋纪念馆,他觉得心情雀跃,一路和钟应回忆着意大利愉快的初见。 钟应边听边笑。 让他烦恼过的初见,经过了厉劲秋的美化,居然变成了天才的惺惺相惜。 厉劲秋对他用古琴奏响《金色钟声》的记忆犹新,更对他的即兴华彩大家称赞,全然没有了当时排斥古琴弦音凄凉喑哑的模样。 钟应说:可惜今天的纪念馆之行,没有我们去贝卢博物馆那么轻松。 轻松?厉劲秋挑起眉,我觉得记忆愉快,那是因为和你一起去参观。事实上,贝卢博物馆就是一个掠夺者的无耻赃窝,这世上恐怕没有比参观它更沉重的地方了。 灿烂的华夏文物,在掠夺者明亮橱窗之后矗立。 厉劲秋记得清楚,更是一腔讽刺愤怒,怎么都不可能对贝卢再有好印象。 也不信还有比贝卢博物馆更无耻的地方,能让他不轻松。 然而,车辆停下,名古屋宽敞肃穆的纪念馆,悬挂着朴素的铭牌,以中日韩英法多国语清楚写到 侵华战争纪念馆 这是任何中国人见过之后,都会沉静肃穆的文字。 厉劲秋的轻松愉悦,在踏入这间简单朴素的纪念馆之前,就变为了凝重的呼吸,小心翼翼的收敛了他的桀骜与散漫。 他去过国内许多纪念馆、博物馆、陈列馆,触目惊心的资料已经叫他将这场战争刻进了灵魂。 但他进入这间修建于日本领土的纪念馆,心中翻腾的思绪更加五味陈杂。 里面的玻璃橱窗澄澈透亮,照片和文字资料,成为了纪念馆里最为重要的主角。 他见到笑着杀人的日军,他见到身首异处的百姓。 还有大量日军、幸存战俘亲笔证词,与录像资料。 日本人在中国的领地烧杀抢掠侮辱妇女,中国人对待日本战俘仍是以德报怨优待俘虏。 战俘管理所的史料、中归联的忏悔笔录、抚顺奇迹继承会坚持的原则,都叫他眼眶含泪。 不是为了日本人,而是为了中国人。 他的先辈们实在是太苦,又实在是太善良。 连持枪的凶手,都以感化教育、认罪忏悔为主,而不是以牙还牙杀了了事,着实让他愤怒又悲伤。 这是注定无法平静参观的纪念馆。 唯有静子站在那里,能够倍感亲切的说道:这间纪念馆不是由我建成的,是由我继承的。 继承那些要求正视历史、赔偿损失的日本义士,交托给她的遗愿。 她说:我一生期望,就是能在瞑目之前,找到志同道合的继承者,保护这间真正的纪念馆。 但是 但是,宁明志要求她用自己的信誉,去说动钟应在日本,为死难者举办音乐会。 但是,载宁家族明明是由一个加害者创立的学派,她却不能带领这些门生弟子一同为宁明志赎罪。 钟应能够感知她的遗憾与挣扎。 来到日本之前,樊成云就说过:载宁静子是一个纯粹又固执的人。 她继承了宁明志的固执,保持着作为人的纯粹仁善。 不适合承担起载宁学派,又是载宁学派未来最佳的人选。 因为,静子真正为了中日友好做出了努力和贡献。 宁明志却是藏在一副大师的躯壳背后,让自己的门徒去宣扬日本的伟大与包容。 参观到了最后,钟应沉默的看完战俘生前特地录制的影像。 深深的忏悔和支持和平的誓言,比宁明志每一句虚伪的言语都要真诚,也更加坚定了他说服载宁静子的决心。 钟应温和出声。 静子女士,您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我和师父一直期待,您能用继承纪念馆的勇气,去继承载宁学派。 静子欲言又止,她苍老的眼神隐隐有光,却沉默思考了许久,重新问道: 父亲与遗音雅社的仇怨,已经八十多年过去。既然您和樊先生能够因为我,对日本人这样的群体抱有感谢,那么,为什么不能原谅一个将死的老人。 只要你们原谅他,哪怕只是骗他,父亲会给予你们想要的一切。 这是最轻松也最简单的道路。 各取所需,就不需要她再鼓起勇气,像继承纪念馆遭遇的风风雨雨一般,再承受一次继承载宁学派的狂风骤雨。 静子对名利毫无所求,一生期盼只在这间纪念馆亡魂凝视之中,见到世界和平安宁。 然而,钟应斩钉截铁的说道: 因为宁明志所做的一切,不值得原谅。 他在日本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本可以像您一样,为自己的祖国奔走,弥补自己的过错,但他没有。 钟应提起这样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人,只剩下与师父一般的厌恶。 他能见到纪念馆的世界地图,中国和日本一海之隔,比肩而邻。 短短距离等了整整八十年,都没等到的忏悔,又怎么可能由一句原谅,一笔勾销。 静子女士,您看。 他抬起手,虚空划过东海海域,您就是乘坐飞机,从这儿到这儿,亲自来到清泠湖见到的我们。 这么短的距离,来回也要不了一天时间,可是这么多年过去,宁明志甚至不敢回到清泠湖,更不敢直面故去的亡魂。 钟应的语气前所未有的恳切凝重。 带着他思绪清楚的判断。 您是一位伟大而高尚的女士,他是一个卑鄙而懦弱的小人。无论过去、现在、未来,他都不会有一丝悔意,更不可能得到原谅。 唯一有资格原谅他的人,死在了1947年的秋天。 不管宁明志还能等待多久,也等不到任何一个可以代替沈先生的人,对他说:我原谅你了。 第77章 静子的一举一动, 都会如实的汇报到宁明志面前。 她去了君子院,她带钟应参观了纪念馆,他们一回来, 钟应就和厉劲秋坐在院落里, 讨论作曲了! 远山跪在那里, 欣喜万分的说道: 厉先生吩咐我送去许多纸笔, 还叫我帮他们买一些谱纸回来。 他藏下了《伪君子》的曲名, 讨好的告诉病恹恹的师父。 厉先生说, 他将会为您特地创作一首乐曲。 好! 宁明志非常高兴, 恨不得马上亲临现场,听厉劲秋作曲、钟应弹奏的旋律。 无论是铿锵肃杀、低柔婉转,只要是钟应弹奏的乐曲, 他都会喜欢。 宁明志一向算无遗策。 钟应有厉劲秋这样的朋友陪伴, 又去看过了静子耗费五十年光阴筹建的纪念馆, 钟应果然大为改观! 他激动的说道:致心, 你带人去找找遗音雅社的乐谱,给钟应复印后送去。 致心沉默点头。 又听他道:还有一些静笃写过的感悟手稿,一并复印给他! 致心统统照办。 宁明志高兴起来,各项身体指标没有变好,精神却振作许多。 致心一向担心师父身体, 和远山小心伺候,也做出了和远山一样的选择。 他没有告诉宁明志,厉劲秋的嘲讽挑衅。 更没有告诉宁明志,钟应对静子女士的挑唆煽动。 庞大稳固的载宁学派,总是暗中酝酿着暴风雨。 而这一切的一切, 都和颐养天年的宁明志, 不再有关系。 宁明志吩咐的, 都是一些曾经扫描复印给林望归的资料。 致心和远山没有花费多少时间,就将这些复杂深奥的汉乐府曲谱手稿,一一搬进了君子院。 他低眉顺眼,恭敬有礼。 这都是师父觉得你会喜欢,所以吩咐我们送来的东西。 钟应翻了翻,大致清楚了宁明志的意思。 他勾起意味深长的笑意,直白说道:我确实非常喜欢。 有了同伴,有了资料,钟应的断网禁足生活,变得绚烂多彩起来。 他们有了更为详尽的曲谱参考,钟应为之苦恼许久的汉乐府篇章,终于能够在厉劲秋的帮助下,获得进展。 只不过,他们的进展伴随着厉劲秋的困惑。 汉乐府这是什么格式的音乐啊? 引和曲又有什么区别? 西洋乐作曲人只知道古诗词的雅韵、词牌,不清楚其中深意。 以前能够自信满满,教导钟应的厉老师,此时也不得不发出求助,要钟老师教教。 汉乐府郊庙歌辞、相和歌辞、鼓吹曲辞、杂歌谣辞各有千秋,曲风曲调格式迥异。 分卷(89) 但他们有了明确的修改目标,钟应解释起来也不算难。 他搬出了十三弦筑,摆放在石桌上。 钟老师悬空按弦点弦,轻声指挥:三徽、挑二弦。 厉劲秋作为学生,就伸手照做,让这张古老筑琴发出泠泠弦声。 四徽、击七弦。 一徽、猱三弦。 厉劲秋竹尺、手指统统并用,也不讲究什么筑琴只能用敲的,把这千年唐筑当成少儿教学示范乐器,拨弄的铮铮作响。 他耳目聪明,记忆清晰。 弹出来大约是什么旋律,提笔就能迅速记下来。 不过半天,白纸、谱纸满是厉劲秋鬼画符的笔迹。 他还甚为满意,递给钟应。 看,你想改编的乐曲应该是这样。 钟应专注看谱。 远山时时陪伴,时时目瞪口呆。 他见过无数怪癖天才,创作乐曲的习惯,但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口传心授,亲密无间的迎合! 而且,他学的日本筝,竟然看不懂最基础的厉式五线谱了! 年轻的远字辈弟子,试图在厉劲秋、钟应脸上找出半分玩笑的意味。 然而,他们非常认真。 比以前沈先生留下的谱子,完整一点了。 钟应皱了皱眉,只不过这一段,还要改改,不能用谣、引的旋律 厉劲秋仔细思考,抬笔就改。 那就用你说的诗、歌曲调,这怎么样? 空白的纸页唰唰画出了无数带尾巴的小蝌蚪,白纸黑字清晰可见。 音乐创作走入了专业学术领域。 远山自诩中国音乐文化通,又懂基础西方乐理,这时却一个音符都看不懂,只能凭借作曲家留下的符号痕迹,感慨中国文化博大精深。 可钟应拿过来看,笑着就夸道: 不愧是厉大作曲家,我这么简单粗糙的说明,你都能谱好曲,果然是天才。 一向不觉得自己字迹有问题的厉劲秋,得此盛赞,意外的心中雀跃,语言谦虚。 我怎么可能是天才,看看这字,太乱了,我应该练练。 不用练,能看懂就行。 钟应即使分不清五线谱上纷乱符号。 但他和厉劲秋从头开始,慢慢改出来的乐谱,已经在他心中奏响了旋律。 那是沈先生临终前的期盼,更是他与宁明志恩断义绝的象征。 这样的曲、这样的词,最好是筑琴弹奏,竹尺击弦,清脆泠泠,高歌景星吉兆庇佑中华,嘲讽宁明志的自以为是。 秋哥,来,击筑。 钟应期待的看他,似乎在等一首合创的天籁之音。 厉劲秋可太清楚自己的水平了,连连摆手,不了不了,我来演奏简直是侮辱这首乐曲,下回吧,下次一定。 两个人在阳光充沛的秋日,笑得畅快恣意。 然而,偏偏有人不识趣。 什么曲子?也许我能击筑而歌。 沉闷的轮椅声响,随着这声亲切问候,带着讨厌的宁明志前来。 他笑容慈祥,视线羡慕,终是没有忍住,打断了一派静谧和谐的气氛。 遥远和室,能够清楚听到钟应与厉劲秋的声音,也能看到厉劲秋挑起琴弦,钟应专注的视线。 他只觉得,这一幕熟悉又怀念。 当初他与静笃,便是这样 不,应当比他们更加亲密,仿佛这世上最美好的事情,就是两个人心手相通,谱写出妙曼动人的古乐曲。 他记得那句雪霜贸贸,荠麦之茂,也记得那句君子之伤,君子之守。 静笃亲自为他挑选的《猗兰操》,亲自与他共谱的猗兰曲,无论时隔多少年,他都能清晰的回响起那段旋律。 宁明志的轮椅,与筑琴近在咫尺。 即使钟应和厉劲秋收敛笑容,冷漠看他,也磨消不去他回忆之中带出的久未知音。 于是,宁明志伸出手,拿起了光滑竹尺。 这支竹尺早已经换过几十支,但它击响银弦的声音,仍是八十多年前,沈聆第一次将琴摆放在他面前,笑着击响时的韵律。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的低沉回旋,是沈聆在阴雨连绵的庭院,深思遗音雅社的首演。 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的哀叹惆怅,是沈聆担忧他不能登台,心中失落伤感的劝慰。 宁明志身体腐朽,灵魂依然会随着一曲《猗兰操》,回到自己十七岁的时候。 他和父母离日归乡,再没有老师教导钢琴,只好四处闲逛打发时日。 没想到,他竟然在狭窄街巷里,听到了声声弦动,明媚悠闲的轻响。 宁明志循着声音,走入了大门敞开的遗音雅社。 陌生的琴家穿着黛蓝长衫,专注于手中奇怪的古琴。 他眉目温柔平静,手指修长莹白,恰如他奏响的弦音,掠于琴弦,雅致轻盈。 不知道怎么的,他留学日本多年,早就忘干净了的古诗词,涌上脑海。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他低声吟诵,惊得琴家停了演奏。 一双眼睛漆黑如星,望进了他的心里。 只见那人眉眼微弯,声音仿佛璞玉,问道:小友可要听琴? 温柔缱绻,思念至今。 君子院的一曲《猗兰操》渐渐淡去,宁明志从回忆中醒来,视线模糊不清的看着钟应。 他应当是看不清晰一个人的面貌的。 他却总觉得,自己能够看清钟应修长温柔的眉,漆黑澄澈的眼,始终带笑的脸。 那是静笃的脸。 年轻、优雅、从容,无论狂风骤雨来袭,也是淡然平静。 再没有比静笃更好的琴家,再没有比静笃更好的挚友。 宁明志放下竹尺,幽幽叹息道:我刚才一首《猗兰操》,是静笃当年亲自教导的,你们觉得如何? 钟应沉默不言,唯独厉劲秋出声说道:也就那样。感情有余,技巧不足,没有《猗兰操》该有的韵味。 宁明志闻言一愣,继而放声大笑。 以前,静笃说我技巧有余,感情不足!如今我也走过了八十多年,半只脚入土,结果变得感情有余,技巧不足! 终究是辜负他了。 钟应觉得宁明志可笑。 他辜负沈聆的,何止是十三弦筑《猗兰操》,又偏偏装作可怜,仿佛自己惦记着挚友一片真情。 沉闷的气氛之中,宁明志慈祥的问道: 我不是想来打扰你们的创作。我只是好奇,你们在为我谱写什么样的曲子? 厉劲秋正想开口说《伪君子》,却没想到,钟应抢了先。 他说:是沈先生临终前,决定要用十三弦筑奏响的乐曲。 瞬间,宁明志的眼睛锃亮,若不是他懂钟应的脾气,恐怕当场就要怒吼:快弹给我听。 幸好,他成长了。 他只是眼睛亮,依然端起慈祥长辈的云淡风轻。 哦,是吗?宁明志手指攥紧,表面装腔作势,它叫什么名字? 钟应勾起笑意,反问道:你想知道?那就到时候等着听吧。 这话无疑是钟应给出的承诺。 承诺宁明志,他会弹琴、他会击筑、他会奏响沈聆临终前心心念念的乐曲。 宁明志心中掀起波涛怒海,翻来覆去的回忆汉乐府。 也许沈聆临终之前,想再奏《猗兰操》,哀悼他们的友谊。 也许是《芳树曲》,告诫自己不要因为挚友的二心感到伤痛。 也许、也许是《越谣歌》,死前仍旧会高唱着他日相逢我戴笠! 可惜,钟应没说。 他连和宁明志闲聊的兴致都没有,说完就转头,宁愿端详厉劲秋的鬼斧神工小蝌蚪。 然而,宁明志十分满足,也不打扰年轻人的创作,叫致心推着他走了。 他高兴叨念着。 小应终于要为我弹琴了,他是一个天才,他肯定比樊成云弹得好。 只不过,没有人能像静笃一般,弹奏出我最喜欢的乐曲了。 我恨啊,当时年轻,没能为他录一张唱片,否则今日的我,怎么连听他一首曲子都如此的艰难。 老人乐呵呵的感慨,很快被身后追来的脚步声打断。 远山行色匆匆,慌张而来,汇报道:师父,钟先生想要新的乐器。 宁明志笑容灿烂,眉眼开花。 给他。他要什么乐器都给他! 但远山神色惊疑不定,犹豫再三,终究还是如实说了。 可是,他想要一架三角钢琴,斯坦威的。 第78章 载宁宅邸的风吹草动, 向来是门生徒弟们热议的话题。 那位如同象征一般,只要活着就行的载宁大师,也许是死期将近, 他最近变得格外奇怪。 他不仅彻夜闹腾, 大发脾气。 还时时叫自己最为冷落的小女儿载宁静子,去本家病床前陪护照料。 白天传唤就算了, 竟然凌晨、深夜都会突然派出弟子去请, 以至于静子干脆在载宁住了下来。 听说, 静子还开始帮载宁大师整理古籍、乐谱。 风雨飘摇之际,暗中寻求新主的门徒们,心思逐渐活络。 难道载宁大师反悔了,不打算将载宁学派传给本家的载宁静雄, 要把一切交给静子?! 四下纷乱的消息,逐渐令人惶恐。 载宁学派传承日本古音,把控着传统乐界、门阀宗族的复杂关系。 众人都等着载宁大师驾鹤西归,借着自己拥护新主有功, 再往上爬一爬,要是换作静子 有谁联系过那位叛逆的静子?! 静子素日不和我们往来, 一直在做些大臣们不喜的事情。 若是载宁大师将一切交给静子, 难道真的要溯本清源,走新的流派了? 还有消息吗?本家的远丘怎么说? 门徒聚在一起,都在紧张交换消息。 有人姗姗来迟, 总算带来了本家远丘的新口信 他说,载宁大师亲自吩咐了,要一架斯坦威的三角钢琴! 传统载宁学派音乐人, 以十三弦筝、三味线、尺八为荣。 那些钢琴、小提琴、大提琴, 不过是粗鄙乐器, 不能与历史源远流长的古典乐器相提并论。 所以,载宁本家与分家的宅邸都是禁止西洋乐器的。 然而,一架斯坦威的三角钢琴不仅迅速的搬进了载宁宅院,还堂而皇之的摆放在了君子院的会客厅,等待着钟应弹响。 钟应拿着厉劲秋亲手写下的五线谱,好好摆放在琴架上。 谱子有了,钢琴有了,秋哥,来! 厉劲秋抗拒的站在一旁,皱着眉端详这架崭新的斯坦威三角钢琴,漆黑琴身,洁白琴键,明亮反光。 但他一点儿也不激动,痛苦的双手环抱,站在一旁。 我不来。 钢琴这种给他带来极大痛苦的乐器,简直是他灵魂噩梦。 我宁愿击筑、弹筑,我也不想弹钢琴。 说着,厉劲秋瞥眼去看监控,还要弹给伪君子听,我不。 钟应笑着看他,抬手就在黑白琴键,快乐奏响旋律。 那一段段一声声的清脆音符,仿佛钟应指尖唤醒的精灵,带着纯粹直白的小尖枪,一点一点的扎着厉劲秋坚硬如铁的心。 他的沉闷痛苦,在钟应即兴演奏的轻快音律里烟消云散。 也许只有听天才弹琴,他对钢琴的厌恶才会稍稍舒缓,但是,他绝对不弹 来啊,秋哥! 钟应单手按键,伸手招了招,四手联弹! 白皙琴键在他左手指尖清泠作响,右手做着邀请的手势,似乎厉劲秋不来,他就要一只手继续弹奏下去。 厉劲秋震惊错愕,耳边是单音节的旋律,宛如小朋友叮叮咚咚,眼前是钟应的温柔笑意。 行吧。 他抬手拍在钟应掌心,颓然妥协的坐下,又笑出声道,四手联弹。 冷清偏僻的君子院,响彻了钢琴激昂跳跃的琴声。 两只本该被关起来监控的笼中鸟,在钢琴上掀起的风暴简直是恶龙振翅,烈焰灼烧,方圆十里尽是他们恣意音符,点燃了地底喷涌的熔浆。 安静清幽的载宁宅邸,还从未如此吵闹过。 路过远隔湖泊院墙的长廊,都能听见两双手、二十指持续不断弹奏的三整音高亢颤抖,不和谐的激烈冲突,在疯狂的急板之中紧张延续着刺耳的叫嚣。 仿佛唤醒了地狱里的魔鬼,张口咆哮出了这段恐怖又鲜明的火焰。 他们弹的什么鬼东西! 宁明志终于听到了钟应弹奏的旋律,可这不是他想听到的声音。 监控里的音量已经放到最小,宁明志依然觉得,耳边能够听到层层假山院墙之外,隐隐约约的钢琴声。 好像是即兴。致心能够从乐曲里感受到弹奏者的情绪。 这样的音乐,更像是一种宣泄,尽情的舒展着钢琴家们内心禁锢的狂放心情。 浸淫古典音乐几十年的宁明志,早就忘记了年少时候学习的钢琴、小提琴。 他皱着眉,痛苦的听着魔鬼一般的颤音、杂音、不和谐音。 耳边哪里是一首曲子,根本是一群尖锐的叫声,带着对听众的嘲讽与折磨。 钟应像极了沈聆,又一点儿不像。 因为,他的静笃绝不会弹奏出如此痛苦疯狂的乐章,更不会即兴成这种凶神恶煞的模样! 他听不懂钟应要钢琴做什么,他只觉得吵闹心烦,不想再听到一丝钢琴的律动。 关掉它。 宁明志简略的吩咐,致心心领神会,关掉了监控。 老人十年如一日的,透过监控观察想要观察的一切,这还是第一次要求关掉屏幕。 仪器仍在运作,录像仍在记录。 分卷(90) 只是宁明志不想去看去听了。 他要保存一份惊喜。 宁明志慢慢合上眼睛,等待钟应带他去见1947年的沈聆。 有了钢琴的钟应,生疏的手指总算有了练习的地方。 他和厉劲秋极尽畅快的玩闹演奏之后,才慢慢的用这西洋乐器,去琢磨改谱之后的《景星》。 浩浩汤汤的颂歌,变为了钢琴澄澈清泠的音调,极容易奏响繁华盛景。 钟应一边弹奏一边感慨,沈先生定下筑琴演奏《景星》,实在是抱着极大的期待,冒了极大的风险。 遗音雅社的演奏,聚焦众多乐界人士的目光。 十弦琴、十三弦筑、编钟的名号,足够吸引众多音乐爱好者慕名而来。 若是以悲器奏欢歌,遗音雅社及演奏者必然会承受狂轰乱炸一般的批驳。 所以,宁明志无法奏出合适的《景星》,沈聆便给他换了《猗兰操》。 幽幽猗兰,声哀志远,顺应了乐界对筑琴的印象,又能奏响琴家们心中的期盼。 直至宁明志投敌,沈聆才心灰意冷,再不说什么猗兰幽兰,专心致志的研究那首承载了所有未来的《景星》。 不过是一首曲子的更替,钟应都能寻回当初沈聆的心境。 他依照钢琴的声音,动手修改了《景星》曲谱几个音,心中差不多能够响起最适合筑琴的旋律。 钟应见厉劲秋饶有兴致的看他,就笑着递出空白的谱纸,问道: 秋哥,不如我们一起来给宁明志写《伪君子》? 好啊。厉劲秋就喜欢和钟应一起研究曲谱,他拿过纸笔,我看他适合阴沉恐怖的降a大调,还是来段f小调 降e小调怎么样?钟应好奇建议。 降e厉劲秋挑眉看他,确认一般问道,你是不是把降e小调和降e大调记错了? 降e大调是英雄悲怆的曲调,庄严肃穆。 但是降e小调奇异独特,甚至被誉为古怪的调性。响亮与舒适与它绝缘,旋律时常阴沉缓慢,升降调符号困难得让人对这种小调充满嫌弃,极少有人会将它付诸实践。 可钟应困惑低头,伸手弹奏出降e小调音阶,是这个吗?是这个吧。我就想要这样的调性。 厉劲秋见到手指不停敲响黑键,在降调升调中流畅穿行,就知道钟应说的确实是降e小调。 这种离经叛道折磨演奏者的不和谐旋律,简直是天才的专属。 厉劲秋不是天才,他不喜欢。 你知道降e小调有多难吗?不停的在黑键上跳跃急行,只有贝多芬喜欢用这种困难的调性疯狂作曲,炫耀他独一无二的天赋与技巧。 厉劲秋微眯着眼睛,强调道:我又不是贝多芬。 钟应笑着看他,但你是厉多芬。 你能跟上我即兴演奏的乐思,也能领悟我想表达的情绪,所以你知道的,《伪君子》最适合降e小调。 它阴暗迟缓,又变化多端,每一行低沉都是伪君子的阴暗狡诈,每一行高亢都是君子们的坦荡从容。 钟应笑着伸手,随性按下复杂的琴键。 他没有《伪君子》的乐谱,凭借之前厉劲秋随手击筑抹弦,奏响的短暂旋律,弹奏出了厉劲秋的思绪。 改成四手联弹,我和你一起。 钟应期待的说道,送给伪君子一首《伪君子》。 厉劲秋想拒绝,又觉得钟应期待的神情很可爱。 他可能永远无法拒绝钟应的任性要求,即使这样的要求很可能让他在演奏中按错琴键、弹错音,但是、但是 送给伪君子的《伪君子》,弹错了又有什么要紧! 好吧,好。厉老师的妥协特别的快,厉多芬就厉多芬。 看我不弹得老东西羞愧难当,面红耳赤! 君子院始终响着钢琴曲。 音乐家们坐在钢琴前,似乎不知疲倦,哪怕夜晚都能听到琴弦恣意的回旋。 偶尔有低声探讨,开怀笑声。 彰显着弹奏钢琴的两位音乐家,如此的快乐轻松,丝毫不会考虑别人的想法。 又过了两周,载宁学派上上下下都知道载宁本家有两个钢琴师,在为载宁大师作曲。 他们充满困惑,满是好奇。 日本古典音乐的大师,也会专门请钢琴家作曲吗? 前来询问打探的声音,都被致心拦在了外面。 宁明志只关心一件事,只想等一个人。 终于,远山急切奔来,跪着汇报。 师父,钟先生和厉先生请您去听琴。 宁明志颓然的精神一震,快,推我过去! 轮椅沉重压过地板的嘎吱声响,每一声都透着宁明志的雀跃与欣喜。 他呼吸急促,瞪着眼睛凝视前方。 僻静的君子院,路途变得何其遥远。 等到翠竹红枫映入眼帘,宁明志的视线豁然明亮。 因为,钟应穿着蓝色运动服,看起来仿佛一件沈聆爱穿的黛青色长衫,身姿挺拔的站在君子院拱门之后。 见他来了,竟然背手踱步,施施然回了厅堂。 钟应的穿着、动作、气质,令宁明志心跳剧烈,情绪难以平复。 快点。他催促着致心,只觉得这轮椅实在太慢,让他追不上钟应的背影。 他焦急得头脑发蒙,总算重新见到了钟应。 年轻人一身蓝色,并未和宁明志搭话,只是坐在了钢琴旁,笑着和厉劲秋说:秋哥紧张吗? 有什么好紧张的。厉劲秋眼眸一挑,哪段没弹好,哪段没骂够,你都能帮我补上。 这么两位青年才俊坐在同一张琴凳说话,宁明志脸上流露出羡慕。 像,太像了。 像是静笃与他的闲谈,像是静笃与曾经的自己。 他也是穿这样挺括舒适的衬衫西裤,静笃也是穿这样优雅从容的黛蓝色。 音乐还没弹奏,宁明志的眼泪已经泛在眼眶。 静笃 他长声叹息道,静笃最爱蓝色衣衫,所以我年年为他做新衣,都会挑他喜欢的面料。浅蓝月白,深蓝绀青。 说着,他期待的看向钟应,你若是能穿一件长衫弹琴,那便更好了。 钟应勾起讽刺笑意看他,戳破他的美梦,沈先生可不会穿着长衫弹钢琴。 宁明志被他堵得哽咽。 确实如此。 即便是自己与沈聆关系密切,时常聊起乐曲乐器,沈聆仍是挚爱丝竹管弦的旷古遗音。 他请沈聆听过钢琴。 一曲流畅纯熟的肖邦《雨滴前奏曲》,也不过得了一个不错的称赞。 只有他击响筑琴,拨动丝弦,沈聆才会欣然笑道:致远,你进步很快,你弹得很好。 沈聆的一片情谊,令宁明志记忆犹新。 他期待的看向钟应,说道:虽然我已经许多年没有欣赏过钢琴曲,但是我会好好倾听你用钢琴演奏静笃临终前的创作。 不急。钟应愉快笑道,先请你听一首秋哥特地为你创作的乐曲,醒醒神。 否则我怕你眼花耳聋,听不清沈先生的心声。 宁明志一愣,旋即露出了慈祥的微笑。 好。 客主尽欢,只剩远山脸色凝重。 他知道钟应和厉劲秋要弹奏什么,那不是轻松愉快的乐曲,更不是歌颂回忆的旋律。 而是夹着刀枪、混着大笑,疯狂激烈的乐章。 可他什么都不敢说,安静站在致心身旁,陪伴着宁明志。 远山心情复杂,紧紧盯着钟应的双手,很快见到这位举世无双的天才,狠狠按响钢琴十键,轰鸣奏响了属于宁明志的乐曲! 这是震撼惊恐的前奏,宁明志被突兀的钢琴声音吓得脸色发白。 他很久很久,没有直面过如此激烈复杂的音符。 钟应的十根手指,翻飞于黑白琴键之上,像是吵闹的聚会,众人肆无忌惮的高声叫嚣,充斥着笑声与骂声。 然而,这样的刺耳音乐仅仅是个开始。 厉劲秋捉住了钟应奏响的旋律,急促的追逐着那些笑骂,直白的将一场热闹的宴会展现在了一个形单影只的小人面前。 他们是风光霁月的君子,他是狡诈阴险的伪君子。 他们举杯共庆盛世繁华,他却盼望祖国倾覆黑白颠倒。 白色的琴键,在钟应指尖如气质洁白的君子,坦荡从容。 黑色的琴键,在厉劲秋的手下描绘着阴暗丑陋的伪君子,步履迟缓。 四手联弹奏响的轰鸣,像极了一群人聚在一起欢笑、畅谈。 他们没有一句嘲笑、没有一句提及,却又句句嘲笑、句句提及 你这个伪君子。 你这个可笑的伪君子。 你这个永远和我们不一样的伪君子。 独特的光亮与独特的黑暗交织。 充斥着浓浓的排挤与孤立。 宁明志竟然在一曲钢琴四手联弹的旋律,找到了隐藏于心的惶恐担忧。 他之前的眼泪,之前的伤怀,都在这首充满嘲讽和欢笑的乐曲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知怎么的,明明钟应在笑,厉劲秋在笑,宁明志却见到死去多年的故人,笑着谈论他的神情。 宁明志是沈聆的知音。 但他一直和遗音雅社其他人关系平平。 每次他来到遗音雅社,楚书铭和冯元庆的畅快笑声总会因他戛然而止。 他好奇询问,往往得到对方神秘的笑容,敷衍的回答道:并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 他总觉得楚书铭、冯元庆在背后悄悄说他的不是。 他总觉得静笃听信了这些人的闲言碎语。 也许是说他不配拥有十三弦筑。 也许说他学的是钢琴,根本不懂中华古音。 宁明志仅仅听到过一次,楚书铭背对着他,和静笃说道:致远心性不定,年岁尚轻,研习这十三弦筑怕是要多遭磨砺。 从那以后,他就觉得楚书铭一定对他有意见。 连见到郑婉清的笑意、楚芝雅的躲避、冯元庆的问候,都会怀疑 他们在背后挑拨离间。 他们在静笃面前,劝说静笃不让他参与。 一首乐曲,将宁明志永不能忘的记忆,重新唤醒。 在遗音雅社,他像是一个衬衫西装的异类。 苦练一张失传许久的筑琴,最终没能登上遗音雅社的舞台。 明明楚书铭也爱穿白色的衬衫,郑婉清也喜欢给女儿买西式的花裙子,冯元庆也会听戏班鼓师对日本人的礼貌啧啧称奇。 偏偏只有他是从日本留学回来,受过日本的精英教育,是不同于遗音雅社,不容于沦陷后的清泠湖,唯一的异类。 心思狭隘的宁明志,时至今日都记恨着那群人。 连带着记恨上了耳边的这首曲,弹奏乐曲的人。 厉劲秋的笑容,像是楚书铭的笑容。 钟应勾起的嘴角,像是沈聆了然于心。 本就吵闹喧嚣的乐曲,听得宁明志心烦意乱。 他急不可耐的想知道乐曲的名字,让自己从曾经的阴暗回忆里逃脱出来。 钟应和厉劲秋弹奏得那么快乐,这曲子那么激昂,必然是在歌颂什么,在庆祝什么。 要不然他们怎么会一边弹奏一边笑。 眉目间尽是快乐! 宁明志忍受着陈年旧事反复折磨。 少年时候翻来覆去挥散不掉的嫉妒,重新席卷他的灵魂。 他恨不得这世上没有遗音雅社,没有楚书铭郑婉清冯元庆,只有他的静笃。 静笃的眼里也只有他的身影。 然而,这轰鸣乐曲,久久不肯停歇。 远远超过了一首钢琴曲长度的篇章,还在钟应突然的降调急行快板里延续。 厉劲秋自认是个糟糕的钢琴演奏者,但是他在这首钢琴曲里,找回了久违的快乐。 他对钢琴的记忆向来沉重,每一次弹奏都会指尖僵硬。 也只有和钟应一起弹奏,他才能情绪高涨,忘记自己忍着唾骂、神情麻木弹奏钢琴的童年。 他可以肆无忌惮的斥责伪君子。 他可以奏响琴键来嘲笑伪君子。 钢琴就该这样随心所欲,宣泄出他们苦闷的思绪,替他们表达出灵魂深处的声音。 让面前的混蛋知道,他是一个如何卑鄙无耻的伪君子。 长长的乐曲,在钟应和厉劲秋的快乐恣意之中结束。 宁明志忍受着记忆折磨,把过去站在阴暗角落猜忌遗音雅社音乐家的痛苦,全都体会了一遍,终于得到了解放。 这首曲子非常不错。 哪怕他心中呕血,呼吸沉重痛苦,也强撑着慈祥的微笑,夸奖道:不愧是享誉盛名的作曲家,能由你为我创作这样的乐曲,我感到非常荣幸。 厉劲秋发出一声嗤笑,清冽突兀。 宁明志皱眉叹出怒气,仍是强忍着心中不适,询问这位傲慢的作曲家。 它叫什么名字? 《伪君子》。 厉劲秋看着他,笑容前所未有的灿烂。 我不是早就在监控里告诉过你了吗 这首乐曲,就是专门写出来骂你这个丧尽天良、装腔作势的伪君子。 第79章 远山和致心闻言, 心头一震。 他们都知道,厉劲秋早就挑衅宣告,要作一首《伪君子》, 但他们都没有汇报给宁明志。 因为汇报了, 师父除了生气,毫无意义。 此时, 厉劲秋旧事重提, 两位弟子心照不宣的保持沉默, 视线小心谨慎的去瞟宁明志。 果然见到他们的师父,脸色凝重,眼神无法控制的变得凶狠。 皮肤发灰发白的老头,恶狠狠看人的模样, 着实像一尊恐怖蜡像,直勾勾的瞪出一股阴寒的意味。 可惜,他遇到的是厉劲秋。 怎么?听不懂? 厉劲秋随手就弹,轻松愉快的灿烂旋律, 带着作曲家的贴心解说。 分卷(91) 这是气质高洁的君子们,相聚甚欢。 一行阴暗低沉的降e小调慢板, 跳跃在黑色琴键之上。 这就是阴险狡诈的伪君子, 试图加入他们的话题。 厉劲秋很喜欢这首曲子,每一个音符都像是脚步声、交谈声、斥责声。 可惜呀,君子们好心好意欢迎他的加入, 伪君子不仅没有改过自新,还暗中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自以为神鬼不知。谁知道 他手指狠绝有力, 砸出了震颤的旋律, 声声如枪如刀如剑如戟, 刺得宁明志心跳剧烈。 在天有灵,看得清清楚楚! 厉劲秋没有说谁看得清楚,宁明志苍白枯槁的容颜却泛出一阵冷汗。 他这一生只怕一件事,只怕一个人。 所有的期许愿景都寄托在了一首《猗兰操》,曲在琴在情义在。 沈聆生前遗愿是想见猗兰琴,那便是想见他! 不错的曲子。 宁明志内心慌乱,表面镇定。 他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至死不会轻易动摇。 即使胸腔心脏疯狂的跳动,急迫得像要冲出躯壳,他也能忽视《伪君子》给他带来的凝重回忆,渴望真正的乐曲。 宁明志不再看狂傲的厉劲秋,温柔慈祥的凝视钟应。 小应,你说过你会为我弹奏静笃临终前心心念念的乐曲。 就算是钢琴也行! 钟应勾起笑意。 面前的宁明志正如他猜想的那样,做尽坏事,早已无心。 这人如果有半分良善、半分愧疚,就该在阴暗低沉与辉煌灿烂共存的《伪君子》里,感到惶恐不安。 然而,他非常的坦然。 就像他出卖遗音雅社,投靠日本侵略者,频频以遗音雅社音乐家的名号出没于亲日报刊时一样,认为自己没有错,做出了正确选择。 钟应怜悯他,同情他,厌恶他。 也有义务转达他 我确实说过。但你还记不记得,我也说过,那张十三弦筑早已经不叫猗兰了。 钟应的话,让宁明志真正的升起一丝害怕。 他强迫自己忘记的事情,如同海啸风暴席卷而来。 不可能。宁明志的声音阴沉,远比听到什么伪君子什么卖国贼的斥责,更加抗拒。 他皱着眉,一字一顿,告诉面前这位无知晚辈。 我与静笃情谊极深,在他赠予我筑琴的时候,亲口说过,这琴会登台演奏《猗兰操》,它就叫猗兰琴! 遗音雅社的乐器,大多没有名字。 那张十弦雅韵,腹中有字,自然得名雅韵。 可这十三弦筑,本就无名。沈聆为它命名了,再恨宁明志,也不可能随便修改。 正如你所说,这琴如果登台奏响《猗兰操》,那它就该叫猗兰。 钟应抓住了宁明志始终担惊受怕的关键,声音温柔,如实的说出了爷爷未曾说过的话。 但是,沈先生临终前已经将十三弦筑登台演奏的曲目改了。 爷爷告诉你,沈先生想见筑琴一面,但他没有告诉你,沈先生见到这筑琴,再奏响的就不会是你心心念念的《猗兰操》。 承载着宁明志所有期望、所有妄想的《猗兰操》,是他刻进灵魂的信仰。 他信沈聆仍旧对他怀有期待,他信沈聆遗愿里必定会有《猗兰操》登上舞台。 只要沈聆惦记着《猗兰操》,惦记着十三弦筑,就忘不掉他的一言一行。 宁明志执着的守着筑琴,夜深人静、情到悲处,总会拿起竹尺,击响那一首古曲,脑海里都是忘不掉的沈聆。 他直愣愣的盯着钟应,一个字都不信。 倏尔,宁明志笑出声,眼睛骤然焕发了光彩。 我虽然老了,但我比任何人都了解静笃。他不会轻易换曲,没有比《猗兰操》更适合筑琴的乐曲,他就不可能更换演出的曲目。 汉乐府诗篇并不是那么容易奏响。 一曲《战城南》已经耗费了沈聆多年心血,他断不可能为了一时之气,放弃一首完美无缺的乐谱。 钟应知道他会这样。 言语苍白无力,说什么都只会换来宁明志毫无愧疚悔意的狡辩。 这个人在自己认为正确的世界活得太久。 久到忘记了遗音雅社登台演出的目的,又或者说,他从来没有懂过遗音雅社为什么而登台。 钟应心中回荡着《战城南》的凄厉控诉,《木兰辞》的出征凯旋,《猛虎行》的其志不改,《长歌行》的活在当下。 句句是对侵略者的愤怒仇恨,词词是声援挺身而出的战士将领。 然而,宁明志不懂《猗兰操》,八十年前不懂,八十年后仍是不懂。 他的琴声里只有兰之猗猗,而没有为国为民。 钟应笑着站了起来,让出了钢琴的主要位置。 他说:你以为沈先生选择猗兰,是想登台高歌演奏者的品格,想登台夸耀失传筑琴重见光明但你是不是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宁明志睁大眼睛,满是困惑。 钟应怜悯的继续:当时,遗音雅社是为了什么而登台? 为了什么 宁明志记忆里恨不得忘记遗音雅社,恨不得只记住沈聆。 被钟应这么一问,他竟然很难跳出既定的思维,只记得沈聆反反复复告诉他的:我是为了传承《汉乐府》,重奏唐朝乐器,而成立的遗音雅社。 他记得沈聆说这句话的神情、语气,所以必然不会记错。 但是钟应信誓旦旦,觉得他错了,以至于宁明志有些生气。 如果不是为了高歌品格,传承古音,音乐家怎么会登台? 他十分肯定,静笃亲自告诉我,我们必须要以最佳的汉乐府,创造最好的演出。 钟应不再反驳。 他只是无奈的看向厉劲秋,你看,我就说吧。 厉劲秋恨铁不成钢的瞥了一眼宁明志,这都能输给你?这家伙比我想的还要废物。 仿佛他们打了一个赌,就赌宁明志记不记得遗音雅社登台的初衷。 宁明志神色不悦,他明明记得清楚,为什么会被质疑! 他恨不得马上回去,翻找出沈聆写给他的书信。 里面必然提过这事,也必然反复的与他斟酌,首演的时机与曲目! 钟应看得出宁明志不服。 八十年前一位少年变为青年的短短时间,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更造就了无数人至今的执念。 弹琴吧,秋哥。 钟应静静站在一旁,看向宁明志,我信守承诺,请秋哥为你弹奏沈先生最后替换掉《猗兰操》的那首曲子,希望你听完之后,能够想起沈先生和你说过的最重要的话。 他说完,就见到宁明志皱起了眉。 这位老人即将期颐之寿,也留有年少时候的固执冲动。 以至于他固执蛮横的强调自己和沈聆是知音,却忘记了知音本该记住的最重要的事情。 君子院厅堂沉默之中,响起温柔舒缓的乐曲。 这是一首只适合单人弹奏的钢琴曲,钟应站在一旁仔细的听,熟悉厉劲秋指尖的每一段旋律。 八十多年前,沈聆曾为这段旋律辗转反侧,最终选择放弃。 七十多年前,沈聆重新找出这段旋律,忍着病痛与哀伤,为它殚精竭虑,郁郁而终。 钟应会和厉劲秋一起弹琴痛骂伪君子,但他不会为伪君子弹奏沈聆的乐曲,圆了伪君子的痴心妄想。 于是,厉劲秋替他来弹。 钢琴旋律温柔稳重,尽是纯粹西方音乐体系下,成熟的演奏技巧,找不出丝毫沈聆、樊成云的痕迹。 这首曲子旋律简单,也许是因为它从筑琴弦上改编成钢琴曲,音符比起《伪君子》更显得静谧安详。 宁明志坐在那里,不记得自己有听过这样的乐曲。 它非常的轻柔,像是夜晚月亮隐去了辉光,显露出漫天繁星。 星星是如此的明亮耀眼,伴随着琴音律动,唤醒了钟石鸣羽,歌舞升平。 河流溪水哗哗作响,麦田稻穗金黄璀璨,凡是土壤,皆有良种,凡是水渠,皆有肥鱼,凡是行人,皆有衣穿,凡是婴孩,皆能饱腹。 桌台粮油水米充足,居所屋瓦坚实不受风雨。 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天下天平。 曲子并不悲伤,更不煽情,宁明志听着听着,却感受到心中涌上来的空虚与落寞。 他想起来了,这首曲子的名字。 那是沈聆看着未完成的乐谱,和他慢慢讲述的愿景。 他说,他愿这战火早日平息,能够重拾昔日安宁。 他说,他愿略尽绵薄之力,资助前线饱受饥寒的战士。 他说,国破山河在,人却不能坐以待毙,甘愿为奴为婢。 他说 宁明志的眼泪在一首温柔舒缓的钢琴曲里,骤然失控。 他想起来了。 他想起了最重要的事情。 沈聆说:我们遗音雅社为了传承《汉乐府》而相聚,但说到底,我们研究的是中华的音乐,弹奏是中华的乐器。 中华不存,拿这乐曲何用? 若是我们安于一隅,不去做一些我们能做的事情,活下来了、研究出曲谱了,又奏给谁听? 宁明志像被抽干了浑身的力气,在一次又一次的狡辩之后,回到了最初的原点。 遗音雅社确实是为汉乐府成立,也确实是为了登台高歌重振古曲而相聚。 但是那一场首演、那场场演出,都为了前线惨烈的战事,筹措抗战物资。 宁明志当时看得清清楚楚。 日军饱腹衣暖,精兵强将,拿下整个中国不费吹灰之力。 穷苦孱弱的中国,再怎么抵抗也不过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他读过史书,学过列传。 古往今来,都是强国吞并弱国,再来一统文化,重塑国界。 对他而言,国破有什么要紧,家不亡人不散,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然而,沈聆不是这样想,楚书铭不是这样想,冯元庆不是这样想。 连郑婉清一个女人,连带着才十岁的楚芝雅,都不这样想。 只有他像一个异类,想的是战争之后安身立命,想的是传承文化保全资料,想的是地方没了、统治者没了,历史一样会滚滚向前。 大不了多一个古中国罢了! 为什么要以卵击石! 宁明志愤愤不平,眼泪不断流淌,在徒弟们的小心伺候下,缓缓擦去。 钢琴曲进入了渐渐远去的尾声。 那番太平盛世的祭祀祈愿,随着厉劲秋最后一个悠长音符,慢慢淡去了影子。 《景星》。 宁明志说出了乐曲的名字,声音尽是疲惫和讽刺笑意。 静笃怎么可能用这样的曲子,替代我们的情谊! 他说过,我会弹琴,我能击筑,我就远胜过只会砍柴的樵夫钟子期千百万倍!我们不需要去羡慕什么高山流水,我们自己就是猗兰芳树。 宁明志声音高亢,他哪怕恨我,他都不可能选这首曲子! 他发狂一般的狡辩,远胜过他之前每次反驳钟应的语气。 钟应看他的视线平静,出声说道: 因为沈先生不恨你,他根本没空恨你。那时战火纷飞,友人散尽,他一身病痛,独自支撑着继续研究《汉乐府》的曲谱,即使没了十弦雅韵,没有十三弦筑,没了木兰琵琶,没了二胡编钟,他也一直在前行。 可他临终感慨,依然没有恨,只有遗憾。 遗憾山河破碎风飘絮,遗憾寻觅数年无知音。 钟应的笑意浅淡,眉目舒展。 他说:沈先生临终前的日记,只惦记着十弦琴、惦记着遗音雅社流失的乐器、乐谱,对于你,他只觉得你们不是同道中人,无需再提而已。 所以,这张筑琴的乐曲早已改作了《景星》,它也早已改名叫做景星。 你骗我! 宁明志瞪大眼睛,他肯定恨我! 即使他一遍一遍的辩解,沈聆不会恨他不会怪他。 到了绝路之上,他宁愿沈聆怀着对他的恨意去世,他宁愿沈聆临终的乐曲控诉他的罪行。 这样,沈聆才会生生世世记住他,就像他记住沈聆一样。 钟应却笑出声来。 宁明志,如果你将我的手机还我,马上就能见到沈先生日记的照片。 他的手机里,存满了研究资料、乐谱日记,你可以亲眼见到他的笔迹,也能见到他亲自写着 筑琴所托非人,可气可叹,若有机会,我愿从未期许猗兰灼灼,只愿景星重现,天下太平! 宁明志脸色苍白,呼吸微弱,手掌抓紧了轮椅扶手,似乎要和钟应拼命。 可惜,钟应全然不怕这个该死的老头子。 他说:沈先生心里,再没有你。 更没有他一声声亲昵唤过的知音。 第80章 厅堂宽敞安静, 却能听到呼呼作响的刺耳声。 宁明志直视钟应,脸色苍白,嘴唇颤抖, 气得几乎窒息。 他抓住轮椅扶手,整个人前倾, 只能无力的钉死在轮椅上,没有办法过去抓住钟应,要钟应住口。 你骗我、你骗我 宁明志的声音微弱, 如同将死一般, 执着的重复, 执着地安慰着可悲的自己。 耳畔有着徒弟低声劝告,他还能听到有人跑出去的脚步声。 可宁明志的眼睛,一眨一眨, 紧紧盯着钟应。 年轻人穿着蓝色运动服,像极了黛蓝色长衫的沈聆。 宁明志忘记了再多事情, 也能记得沈聆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 哪怕沈聆被什么国仇家恨蒙蔽了双眼, 也是他记忆中专注于传统音乐和文化, 始终没有动摇过的沈聆。 当初恩断义绝之后,宁明志再听到沈聆去世的消息,着实失魂落魄许久。 他不再祈求日本军官给予优待,流连于酒馆茶屋剧院,沉迷歌舞伎、能剧、新兴的舞踏, 纵情声色。 分卷(92) 忽然有天,他喝得酊酩大醉, 听着舞台上那些哀怨小气的弦乐, 顿时悲痛郁结, 疯了一样爬上了舞台。 演奏者一脸错愕,观众们发出惊呼。 唯独醉酒的宁明志,瞪大眼睛,凶神恶煞的用日语怒斥她。 你根本不会这琴,你根本不懂乐曲! 他夺过对方的乐器,径直摆放在身前,勾挑抹轮着十三根琴弦。 根本不管这是日本的筝,而不是遗音雅社的琴。 宁明志神色凝重,奏响哀伤心境。 曾经沈聆为了他的感情不足而忧伤苦恼,此时他却在浑浑噩噩的酒后,感受到了痛彻心扉的凄苦别离。 情寄于弦,音替他泣。 本就哀婉的筝弦,响彻了不成模样的《猗兰操》,依然震撼了狭窄阴暗的剧院。 宁明志记不得自己到底弹奏了多久。 他只记得自己一双手指循着沈聆的悉心教导,终于圆满宣泄出了《猗兰操》该有的哀怨凄苦。 却没能等到沈聆的一声夸赞。 只等到了一句恭敬惊讶的问询 先生,您是哪位大师的弟子? 这样一句问话,开启了载宁闻志的时代。 对方的身份不凡,还背靠着说出姓名就能震地三尺的门阀,瞬间为郁郁寡欢的宁明志打通了一条光明坦途。 他只要用十三弦筝奏响十三弦筑的乐曲,就能得到称赞。 他只要用三味线的拨子,替代十三弦筑的竹尺,就能震惊日本乐界。 本就是从中国传去的乐器,历经千百年,又在宁明志的手上重奏了中国汉唐的遗风。 汉乐府的谱曲声色凄凉,浩然巍峨,又在日本筝、三味线的弦上,透着与众不同的内敛冷清。 有人闻之落泪,有人闻之怅惘,疯了一般询问:它叫什么名字? 面对无数人的追捧赞叹,宁明志平静的说道:这首曲子,名为《黄泉》。出自《古事记》。 黄泉相隔,不改其志。 生者怀笃,逝者长息。 一曲《黄泉》,从日本十三弦筝,奏响三味线,又经尺八、太鼓合奏,终是从遗音雅社的《汉乐府》,变为了载宁学派的《古事记》。 宁明志作为载宁闻志,奏响失传古音。 犹如千百年前,日本僧侣东渡而归,仿造着中国传统的神话故事,创作了第一本史集,献与天皇一般,成为了开天辟地的载宁大师。 可现在,载宁大师的双腿不能动了,手臂不能动了。 他感受到天旋地转,感受到躯壳摔上病床,只能转动着眼睛,流着眼泪,在医生们的拼命抢救之下,一遍又一遍的重复 你骗我。 他才是真正懂得沈聆的人。 他实现了沈聆没能实现的愿望,寻回了失传千年的旷世遗音,完成了在东海对面的国度,绝对无法完成的伟大事业! 宁明志在载宁闻志的名声背后,是他和沈聆两个人的身影。 如今日本的文化艺术席卷全球,他载宁闻志在做的事情,就是沈聆期望渴求的未来! 抢救室的大门紧闭,复又打开。 载宁大师躺在病床上,带着输氧管,脸色苍白如死。 师父到底怎么了!徒弟们的声音焦躁。 医生的声音沉稳,我们需要家属在场,虽然您是大师的弟子,但是,我们想请静子女士单独说话。 宁明志眼前一片灰白,他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但他神志清醒,身躯沉重,不得动弹分毫。 呼吸还在、心跳还在。 可他的手指没法弯曲,脖子无法转动,任由自己被推进了病房。 直到静子赶来医院,他才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听到医生说道: 静子女士,载宁大师应当是瘫痪了。 一阵低呼轻响,所有难以置信的视线都集中在了宁明志身上。 宁明志瞪大眼睛,想大声疾呼,大声驳斥。 他怎么可能瘫痪?! 扶他起来! 然而,他的声音堵在咽喉,只能感觉到一阵窒息。 整个鼻腔灌进来的氧气变得刺激又辛辣,痛得他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载宁宅邸变得十分安静。 因为宁明志被送去了急诊,徒弟们都慌乱的跟去了医院。 就只剩下安安静静的仆从,一如既往的听着悠闲惬意的钢琴乐曲。 我以前很讨厌弹琴。 厉劲秋在黑白琴键上,快乐的随性演奏。 但是现在,你让我弹上一天一夜的钢琴都行。而且,还挺好听。 他对自己糟糕琴技耿耿于怀,但是一首恣意狂妄的《伪君子》和一首恢弘简约的《景星》之后,厉劲秋对自己的钢琴信心倍增。 钟应坐在旁边,微笑看着他十指翻飞,耳边都是这位大作曲家的愉快心声。 主要是你心情好,弹什么都好听。 说着,钟应也伸出手,追着厉劲秋的旋律,来了一场黑白琴键上的追逐游戏。 宽敞的八十八键钢琴,承载了两个人心灵相通的音符。 只要宁明志不在,只要宁明志遭难,他们就能心情愉快的四手联弹,一同回味那首直抒胸臆,痛斥小人的《伪君子》。 三天过去,钟应的生活安宁平和。 他长久没有见到远山来问候,就拿起了筑琴,认真拆弦。 厉劲秋见过许多乐器保养的过程,但他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钟应专注对待一张古老的筑琴。 千年的时光,化作了一层层纹路,藏在了暗红木漆之下。 筑琴不像十弦雅韵,浑身遍布着蛇鳞纹和梅花纹,倒像是不断的翻新刷漆,保护着脆弱的琴身不受侵蚀。 钟应还没将一张筑琴,完整的查看一番,就听到了轻柔的脚步,从院外而来。 他转头看去,发现一位陌生的女性,穿着和服前来,眉目恭敬。 静子女士请您去和室。 她似乎是静子女士的亲信,来载宁宅院没多久,她为您准备好了投影仪。 宁明志不过去了医院几天,载宁宅邸就静悄悄的发生了改变。 钟应重新走进的和室,仍是那些人,仍是那些景。 然而,和室的主人却不一样了。 宁明志目光呆滞的依靠在轮椅里,整个人无法维持体面的坐立,变得面容猥琐,虚弱不堪。 再不像之前一样,理直气壮。 他怎么了?钟应好奇出声。 可惜,宁明志没法给他半点回应,只能费劲的转动眼睛,表明自己神志清醒。 父亲在医院抢救之后,醒来就变成了这样。 静子的声音依然温柔,耐心解释道,医生说他没有办法再自由活动了。 硬朗健康的老人,在大悲大恸之后突发晕倒,再醒过来已经不能动弹。 脑淤血、中风、高血压,都是宁明志高龄伴随的病症,冲刷着控制躯壳的大脑。 钟应闻言,勾起嘲讽笑意。 他视线落在宁明志丑陋脸颊,发现这人看起来时日无多,又偏偏瞪大一双眼睛,固执地想要说话。 可惜,只能发出低沉痛苦的呼喝。 父亲,您不要着急。静子的态度恭敬,温和说道,我知道您想看沈先生的遗书。 骤然,咿咿啊啊的呼声,停了下来。 那双眼睛泛着光,透出宁明志惯常的急切。 父亲昏迷之前,一直念叨着的事情,我听远山和致心说过了。 载宁静子已经有了载宁当家人的做派。 她视线一转,就能见到和室之外的亲信,捧出了熟悉的木制托盘。 见到手机,厉劲秋顿时活了过来。 他急切拿回三个手机,神色庆幸的出声,终于把我手机还给我了。嗯?居然还有电。 作曲家眉头紧皱,一一检查自己手机里的信息。 还顺便将钟应的手机递了过去。 钟应拿回手机,并不急着开机翻看消息,反而问道:你怎么这么多手机? 多吗?厉劲秋一脸理所当然,亲人朋友用这支,工作联系用这支,玩游戏续航用这支。 分工明确,绝不多余。 他简单说完,赶紧催促,快点,照片、照片。 钟应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照片。 和室已经放下了巨大的投影幕布,宁明志坐在轮椅里手足无法动弹,睁着眼睛都想看的照片,也就只剩沈聆的遗书了。 钟应垂下视线,打开了始终保持充电的手机相册,很快找出了熟悉的分类。 上面按照时间、所属人,标明得清楚。 他点开了1947年沈聆,就能在静子的帮助下,把那些小小照片,投放到宽阔清晰的屏幕上。 宁明志看不清,自然有徒弟们贴心的为他念诵。 师父,这是静笃先生写的日记。 致心的声音柔和,出声讲述着钟应熟悉的内容。 沈聆最后的日记,期盼着遗音雅社重聚。 他用的是竖排繁体,对于致心这样从小学习汉语、学习中文的日本徒弟来说,读起来轻而易举。 宁明志的视线模糊了,耳朵却清明。 他感受不到手脚的存在,仿佛躯体都被抽走了灵魂,只能感受到眼眶止不住的泪水。 沈聆的最后一篇日记,竟然惦记着雅韵,惦记着去美国的友人,都没有提及他半个字。 短短的纸页翻过,沈聆存在的痕迹并没有完全消失。 因为,在那篇日记之后,是半份手稿,致心沉默的停了声音,而远山视线诧异。 钟先生,这是什么? 他不禁出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钟应遥望投影屏,叹息说道:这是沈先生去世时,正在撰写的手稿。他还没能完成,就去世了。 那本份手稿,写的是载宁学派内门弟子能够一眼看出的谱录。 以汉字偏旁部首般记载的文字谱,混杂着他熟悉的指法,一眼就能看得清清楚楚,脑海里立刻就能回荡出十三弦筝奏响的旋律。 远山求证一般,低声问道:这手稿上写的曲谱,可是《黄泉》? 《黄泉》? 钟应勾起苦笑,眼前没能完成的手稿,是沈聆临终前想要再次更改的《猗兰操》。 如果说,这首乐曲就是送沈先生亲赴黄泉的乐曲,那可真是没错。不过 钟应怜悯的看向远山,它叫《猗兰操》,是沈聆先生从汉乐府曲谱中重新编制的新章,也是宁明志不断祈求我们奏响的乐曲。 求钟应、求樊成云、求林望归,求每一个来到日本的中国人,不断重复的麻痹他痴心妄想的《猗兰操》。 那是宁明志误以为的友谊,更是令沈聆痛彻心扉的古曲。 钟应盯着那半份手稿,感慨道:《黄泉》倒是好名字,猗兰黄泉,恰如其分。 他轻松悠闲,远山却如遭雷劈。 眼前写成于1947年的手稿,每一段指法都与载宁学派秘而不宣的谱录一模一样。 师父说,那是日本古代的神秘乐谱,那是神仙留下来的乐章 《黄泉》《天降》《根坚》《御山》,曲曲皆是记载于《古事记》上,由载宁学派继承发扬! 可是,他以为的神秘乐谱,似乎并不是他以为的那样。 这如果是《猗兰操》,那么 他还没能问出《天降》《根坚》《御山》,旁边呼呼的低唤,打断了他纷乱的思绪。 年轻的弟子,转过视线,就能见到自己的师父瞪大了一双眼睛。 浑浊双眼不停流泪,嘴唇颤抖张开,无声无息的呼唤他们的注意力,就像平时一样,说着:快念给我听! 远山收起一腔怀疑,恭敬的遵从师命。 师父,投影上是半份手稿,上面、上面写的是《猗兰操》的指法 散托擘抹,挑勾剔打。 远山越是念出来,越是红了眼眶。 他跪在宁明志的轮椅旁,将这些竖排繁体的汉字看得清清楚楚,甚至能从他的音乐天赋里感受到 这首乐曲,远比《黄泉》精妙! 然而,如此精妙的乐章,断在了最后一个歪曲颤抖的复杂摘指上,似乎书写之人忍耐着极大的痛苦,最终无法继续下去。 骤然脱力的笔锋,宛如一位琴家失去时倒下的身躯。 远山心口隐隐作痛,不能平静如常的对师父说:这手稿已经结束了。 他年纪轻,拜入载宁本家也不过十六年光景。 但他能从这样的手稿和师父小心翼翼收藏的乐谱之中,知晓曾经的往事。 师父心心念念的静笃。 是一位中国的旷世奇才,他为载宁学派研究了《古事记》的乐章,成为了载宁大师此生无法忘记的挚友。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人。 也许是沉默寡言,对日本传统音乐抱有尊敬的人。 也许是天资聪慧,能够从文字寥寥的书册里发现日本音乐魅力的人。 现在,面对眼前最后半份手稿,最后颤抖消失的文字,他终于认识了这位伟大的先生。 这就是静笃。 这就是临终之前忍着病痛,一字一字写下遗音雅社最后的手稿,将腐朽身躯碾碎成墨迹的静笃。 旁边低声的呼吸,带着急促的催促。 然而,远山浑身颤抖,跪了许久才回应道:师父,已经没有了。 他泪如雨下,终于明白了指法古老独特的载宁学派,《黄泉》由何而来。 他也终于见到了一束微弱烛火,如何在遥远中国的战乱年代,燃烧掉全部灵魂,悄无声息的熄灭。 和室之中沉默寂静,载宁学派最后的秘密,在投影的照片之上昭然若揭。 宁明志蜷缩在轮椅里,眼睛不停转动,再无人响应他的命令。 唯独静子擦掉眼泪,低身长跪于钟应面前,轻声说道:钟先生,我会尽快的整理出所有遗音雅社的手稿,学文的录像,完整的送回清泠湖。 谢谢。钟应对于这位纯粹善良的女士,永远保持着感激。 分卷(93) 他站起来,走到了丑陋衰败的宁明志身边,声音清晰的说道: 我要回去了。 钟应眼中的罪人,只剩下无法动弹的躯壳,像是为他量身打造的牢笼,尺寸绝佳。 我希望你继续这样活着。 钟应忽然就看他顺眼了,因为比起死亡,你更应该好好享受一下这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生活。 既不会打扰遗音雅社众人的死后安宁,也无法随心所欲的苟活于世。 只能感受到灵魂困于躯壳,无人回应,无人帮助,完完全全的体验病痛折磨,体验一个活死人得不到解脱的反复煎熬。 钟应再不看他一眼,心情愉快的走出和室,外界阳光明媚,视野开阔。 厉劲秋笑着跟上,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现在。 钟应勾起笑意,脚步轻盈迅速,拿上筑琴,我们立刻回去。 沉甸甸的琴箱,紧紧怀抱在钟应身前。 离开载宁宅邸、登上回国飞机,一切都迅速又快乐。 钟应和厉劲秋并肩而坐,飞机划过蔚蓝海洋云层,迅速的回到了祖国的领域。 厉劲秋迫不及待的走出机舱,伸展臂膀,畅快呼吸。 还是我们自己的地方舒服,连空气都清新了! 可他的感慨没能得到钟应的随声附和。 他转头一看,却见钟应眨着眼睛,眼眶通红,像是不能适应阳光灿烂的天气。 钟应?你怎么了? 我只是、只是 钟应腾不出手擦眼泪,只能抬起手臂,用肩膀衣物蹭掉那些难以抑制的泪水,让它们不要丢人的在金色阳光之下泛滥。 他想说,我只是为爷爷带回了筑琴而高兴。 只是因为完成沈先生的遗愿而激动。 但他说不出任何的话,怀抱着十三弦筑,双脚在踏足熟悉的土地,就控制不住落泪。 连声音都沙哑哽咽起来,轻轻啜泣。 那是他们从生至死一直渴望的相聚。 更是无数人耗费了一生没能达成的心愿。 如今,他回来了,筑琴回来了。 遗音雅社也该回来了。 你只是太高兴了。 厉劲秋沉默的等待,帮钟应补充了没能说完的话,看钟应像个孩子似的肆意痛哭。 我们都懂。 他温柔帮钟应擦掉泪水,自己的眼眶也忍不住泛红,却勾起了嘴角。 阳光之下的黑色琴箱,反射着暖洋洋的光,跨越了战火,诉说着那段沉痛哀伤的光阴。 颠沛流离的乐器,在这一刻重新归来,像是逝去的莹莹魂魄汇聚于海,成为了耀眼火炬,永世不熄。 第81章 钟应压抑的流泪, 克制了许久才忍住。 他抱着琴箱,和厉劲秋一路平安回到樊林,远远就能见到师父和絮姐的身影。 樊成云神色凝重, 一见钟应平安无事,终于舒展开来。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连连感慨,伸手抓住徒弟的衣袖, 仔细打量。 仿佛钟应是去了什么龙潭虎穴, 总让他担心会受到伤害。 你音讯全无, 我都联系了大使馆,让他们帮忙盯住载宁家。要不是静子每日给我发来你的消息, 说宁明志那家伙很喜欢你 说着,他五味陈杂的叹息道,幸好你平安无事的回来了。 钟应见师父的眼眶泛红,怕是想起了爷爷在日本的旧事。 他立刻出声安慰,师父, 我没事, 在载宁家也不怎么见到宁明志你看, 沈先生的筑琴,也回来了。 也许只有那张关在琴箱里,承载着众人期望的筑琴, 能够安抚怒火与担忧交织的樊成云。 他们沉默的走回琴行, 将琴箱放在柜台上, 轻轻打开。 暗红漆木的琴身,十三根琴弦汇聚的琴额之后, 束着淡蓝色长穗, 静谧安详的彰显出它千年未改的形制。 好、好 樊成云想说些什么, 却又难以顺利出口。 他泛红眼眶流下泪水,在一张从未见过的筑琴面前泣不成声。 这是沈聆的琴,更是林望归苦苦寻求的琴。 千年风雨没有弯折它提拔的琴身与银弦,只是许多脆弱而消瘦的身影倒下,为它留下了一缕坚定执着的灵魂。 琴行安静得只剩下低低呜咽,钟应本就澎湃的情绪,又在樊成云的眼泪里变得泛滥。 走,我们去琴馆,我们去告诉望归。 樊成云合上琴箱,扯出一丝笑容,揽着钟应的手臂,往樊林里面走。 师徒两人泪水涟涟,既兴奋又悲痛,终是大步往琴馆去,顾不上招呼厉劲秋这位大功臣了。 琴行的长廊宽敞清幽,厉劲秋红着眼眶看了看,笑着转身。 不行,再待下去我也要哭了。 他看了看偷偷擦眼泪的絮姐,低声说道:絮姐,我先走了,下次再来。 下次?宁雪絮带着哭腔,仍是端起她平静无波的模样,点点头。 嗯。来的时候和我说一声,给你备茶。 厉劲秋不知道来过樊林多少次,还没得到过宁雪絮如此郑重的关怀。 听得他愣了愣,忽然心领神会,勾起笑意,好,谢谢絮姐。我一定记得把彤彤揣上。 不能辜负絮姐的一片好心。 厉劲秋走了,宁雪絮看了看空荡的街道,关上了琴行长久敞开的大门。 樊林重回平日里的冷清寂寞,但是她循着长廊,走到琴馆旁,就能听到高亢激昂的音色,在一只竹尺的敲击下,慷慨而歌。 钟应端坐在林望归的遗像前,抱着那张千年古筑,用竹尺敲击着重谱的《大风歌》。 他曾无数次为爷爷演奏这首乐曲,也无数次击响那张复制的筑琴。 却没有哪次,克制不住心中奔腾的快意伤痛,在大悲大喜之中,奏响一曲独特的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归故乡、归故乡 樊成云站在一旁,笑着与林望归闲话家常,现在筑琴回来了,你的魂儿也该回来了。当初我就说你,不要总去找宁明志,等他死了,一切都会变好。你不听、你不信,如今琴在这儿了,你也该高兴了! 他克制不住流泪,又抬袖一擦,拿过七弦幽居,与钟应纵情乐曲。 那边的弦筑之声,铮铮噔噔,这边随手一抚,琴弦声动便盖过了哭泣怅惘,只剩下一片畅快恣意,还有时不时的笑声。 樊林从白昼到黑夜,响彻了琴弦律动。 师徒两人,弹琴击筑、拉弦敲钟,从一首饥不从猛虎食奏至远望可以当归,不知疲倦,毫不停歇。 也是宁雪絮出声劝道:樊叔,休息吧,您还要为师父排一场《千年乐府》呢。 樊成云才手指麻木,落在弦上,视线模糊的看她。 哦、对。他点点头,指尖又是一阵弦音,是该好好考虑,请谁和我们一起排一排《千年乐府》了! 厉劲秋回了家,难得见到周俊彤踩着拖鞋晃晃荡荡。 在载宁宅邸禁闭了十几天,压抑的心情,在妹妹毫无规矩的拖鞋响动声里,烟消云散。 嗯?哥你回来了?去哪儿了? 周俊彤浑然不觉,手机重度依赖者十几天不回消息,是失去了人身自由。 刚刚还看亲妹娇俏可爱的亲哥,顿时皱起眉。 你不知道我去哪儿,居然不帮我报警?! 周俊彤拿零食的手臂都僵住了,她一脸震惊错愕的回答道,不是你叫我别打扰你,你有大事要做吗! 厉劲秋皱了皱眉,怎么可能! 恶人先告状,气得周俊彤拿出手机,当场翻旧账。 你看、你看! 明晃晃屏幕简直要塞进厉劲秋眼睛里。 大作曲家夺过手机,就发现周俊彤浩浩荡荡的追问最上方,字句清楚的写着 保密,我才不告诉你,免得你跑来打扰我。 关机了,已死勿念。 厉劲秋看着自己当时意气风发,准备去日本和钟应办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登机前发送的最后消息。 他要是无声无息的被宁明志这老变态弄死了,大概他亲爱的妹妹,仍旧在生气愤怒好奇的等待:到底什么大事,我哥居然一点音讯也无? 厉劲秋无言以对,默默将手机还给周俊彤。 你真是我的好妹妹。 他神情痛苦复杂,认真反省自己的过错,幸好这句话没成为我的遗言。 不然太社死了,别人肯定以为他蓄意自杀。 周俊彤:? 差点提前留遗言的厉劲秋,回到家中打算重新做人。 他安安静静等钟应消息,顺便决定多多学习,提升自己的文化素养。 曾经怎么都看不下去的课外读物《汉乐府全集》,成为了厉先生的睡前背诵篇章。 他连睡梦里都能闻到硝烟战火,能听到马嘶虎啸,奔走在山麓旷野,醉卧于沙场点兵。 千年乐府,诗篇繁复,浩渺的汉唐宇宙,在晦涩难懂极富韵律的字词里,为他编制了一场美梦。 他见杨柳依依,离人归乡,也见桃李满园,春晖四方。 那些黑白照片上模糊不清的面容,都有了梦里鲜艳的色彩。 他早已熟悉的沈先生,穿着月白色长衫,短发微微拢于耳后,见他走来,笑着对他说道 嗡嗡嗡! 手机疯狂震动,厉劲秋从梦中惊醒,完全没能听到沈先生要说的话,只剩下一身起床气。 他恨不得恶龙咆哮,认真反省自己怎么不彻底关机。 喂? 他没好气的接起吵醒他的电话,想把手机对面的人怒骂一通,到底什么事需要打电话这么重要。 谁知,那边未语先笑。 秋哥,你还在睡觉? 钟应的声音满是不敢相信,都下午了! 厉劲秋的每一天,从下午开始。 钟应邀请他亲赴清泠湖学院,给他们初次排练的《千年乐府》给些专业指导意见和帮助。 厉劲秋就算头痛困倦,听到《千年乐府》和清泠湖学院,立马来了精神。 好,我就来。 绝不推脱,还想趁此机会一雪前耻,让曾经意见颇多的学生们,认真看看,什么是专家! 然而,厉劲秋满怀抱负,到达学院礼堂,才发现这次《千年乐府》的参与者不是学生,而是比他还专业的专家。 鸿雁老师的琵琶,秋哥肯定听过,这次是她和大弟子胡乐一起,使用木兰琵琶登台。 方兰老师最近休假,没有教学任务,正好能拿起朝露。 编钟这边,我们请的是齐长询老师,他刚从澳大利亚表演回来,当时负责的就是表演团的编钟。 钟应一一介绍,饶是平时跟国际大音乐家唇枪舌剑的厉劲秋,也恭敬地端起晚辈该有的态度,和众位大师们致礼。 名师出高徒,钟应不仅是樊成云的徒弟,他的琵琶、编钟、二胡,都是名家授课,亲自教学。 老师们对待他,就像对待自己的得意门生,放心的与他配合。 钟应主要承担着十弦琴与筑琴的演奏。 在遗音雅社首演之时,无法登上舞台的十三弦筑,总算等到了属于它的舞台。 厉劲秋安静站在台下,仰望众多民乐大师的合奏,聆听千古乐器绽放的响动,心中竟然升起了强烈的冲动。 这琴、这钟、这琵琶,由千百年前不知道的制琴师们斫制,历经战火别离,重新相聚,为的,就是奏响这一首首千古遗音。 诗词仍是千年前的诗词,乐曲却不再是凄凉哀婉的乐曲。 它们经过了繁华盛世诞生者的指尖,灌注了全新的蓬勃生命力,昭示着亘古不变的中华血液依然持续沸腾。 演奏结束,厉劲秋觉得刺眼,抬手去揉。 没等心中万千感慨,被他揉出眼帘,钟应就笑着过来给他派了新的任务。 秋哥,刚才你听的,是遗音雅社的乐曲合奏,但是我们希望在这首合奏之前,能够由你帮忙谱写一曲交响。 好!厉劲秋松开手,眨着眼问,什么主题,什么乐器,你说,我马上动笔。 天才的自信,令钟应笑出声来。 乐器会按照现在的民乐乐团形式,添加小提琴、大提琴,对音色做一定的补充。你想加什么乐器都可以。 毕竟是清泠湖学院首演的音乐会,数千位音乐家预备役整装待发,都愿意为这一场千古遗音,做出贡献。 不过,钟应认真的要求的:但是,我们的开场,是一首《挽柩歌》。 哦厉劲秋觉得这名字还挺空灵飘逸,那是什么歌? 周围发出善意的笑声,大师们听到了作曲家的问题,都觉得这位钟应的秋哥,实在是比传闻中更加可爱亲切。 不像一个脾气冷漠傲慢的年轻人。 厉劲秋不明所以,从大家的慈祥视线,都觉得这《挽柩歌》不同一般。 他皱眉看向钟应。 钟应勾起嘴角,说道:《挽柩歌》是一首送葬曲。 厉劲秋震惊了,他等着听高雅肃穆的汉乐府,没想到竟然以丧曲开场? 为什么! 他不禁问出声。 大师们的视线更加慈祥,钟应收起了笑意,低声念诵道: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一首《薤露》,一首《蒿里》,词曲哀婉,声声别离。 哪怕只是念诵这些词句,都能感受到字里行间的凄清苦怨。 可钟应却说:我们想以一首《挽柩歌》,悼念遗音雅社故去的人。 分卷(94) 他们想做的,不是单纯遗音雅社乐器的交响,而是汇聚了所有优秀乐器,为故人奏响完美乐章的旋律。 无论是西洋乐,还是新民乐,共同造就的灿烂音乐文化,应当在一首《挽柩歌》里,转告这些期盼着战火熄灭,国富民强的伟大逝者。 这是他们持续寻找乐器的缘由,更是他们对斯人已逝的祈祷。 祈祷在逝者的世界,依然能够听到生者的声音。 厉劲秋毫不犹豫的接下了这项重任,需要熟悉背诵查资料的汉乐府,又多了两首。 钟应作为首席助理,陪他弹钢琴、挑琴弦。 之前伤了指尖的手指,覆上了一层薄薄的义甲,半点儿不影响钟应的乐思与旋律。 厉劲秋心疼又欣喜,幸好,等我们排练完正常音乐会,正式演出的时候,你的手指就完全好了。 他丝毫不担心钟应会因为长久没有用肉甲弹奏琴弦,导致技巧变得生疏。 但他比较担心,钟应承担了十弦雅韵与十三弦筑的演奏任务,会影响指甲的愈合。 你师父呢?他忽然问道。 樊大师应该可以弹奏十弦琴吧,就算只用其中七弦,他也能奏响这次的汉乐府。 能是能。钟应摘下义甲,笑着回答,可是,师父要陪爷爷听音乐会,就不参加这次的首演了。 重现遗音雅社的《千年乐府》,名家名琴众多。 樊成云作为奔走数年,德高望重的古琴大家,不参与首演,着实令许多人费解。 然而,钟应十分理解。 他和厉劲秋约好了下次谱曲,回到樊林,问候了絮姐,就径直往琴馆里去。 上周,载宁静子终于信守承诺,将整理好的手稿资料、林望归的录像,全都送了过来。 从那天起,师父就闭门谢客,整天待在琴馆,看看录像,弹弹琴。 钟应走进去时,屏幕里年轻的林望归,正在蹩脚的弹奏一曲《渔樵问答》。 爷爷的琴技确实不好。 而且这一盘录像之中,他更加年轻,恐怕也就二十多岁、三十来岁的样子,连基本的剔弦、泼剌都非常生疏。 可是樊成云一点儿不觉得这样的琴声刺耳。 他身前摆放着厚重绵长的短清,与录像中杂音咔咔的僵硬琴声融为一体,似乎跨越了时光,在和林望归合奏一场渔夫与樵夫的对话。 钟应静静走过,不去打扰师父的雅兴。 他走到了后面的桌上,摊开的研究手稿有着陌生笔迹的批注,应当是宁明志留下的痕迹。 《猗兰操》的诗词旁,写着 寻兰不见,阴阳相隔,谓之黄泉。 《战城南》的语句里,斜着飞出一句 死士复生,视为天降之兵,带鸦出行。 他视线轻轻扫过,心中愤恨,皱起了眉峰。 载宁学派四大古曲,有两首都能在遗音雅社汉乐府手稿之中,窥见宁明志挪用、演变的痕迹。 钟应查过载宁学派对古曲的批注。 什么《黄泉》源自《古事记》黄泉之国,神女丧子悲痛,亲赴黄泉之地,为死士哀歌。 什么《天降》源自《古事记》迩迩艺命之神,率兵而来,复生死士,携带乌鸦四处征战,终在日出之国辉光中,建起神殿。 他眼神讥诮的去看,不一会儿,录像停了,樊成云的琴声也停了。 沉浸于畅快合奏中的古琴大师,见徒弟如此专注,笑道: 静子说,整理这些手稿的过程中,宁明志的弟子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他们拜入载宁学派,一生信仰的《古事记》篇章,原来是中国的《汉乐府》。 钟应闻言,翻过手稿,不再看宁明志碍眼笔迹。 《古事记》本来就是日本仿造我们的神话,胡编乱造的一本故事集,里面还故意拉长了天皇存在的历史,加强了他们天皇的神性神权,这种东西衍生出来的乐曲,能有什么好? 樊成云慈祥笑出声,认真的纠正道:天赋皇权这种事,他们也是和我们学的。只不过经历了一代一代史书完善、修改,他们改掉了生硬照搬的痕迹,却改不了受我们影响的根源。 他伸手,翻回那份手稿,宁明志的批注清晰可见。 在《汉乐府》,蒲苇冥冥是为战死将领哭诉,在《天降》,蒲苇冥冥也能成为他们战死沙场将领的哀悼。 音乐,本就无法说谁对谁错,哪怕论出个先来后到,真正受到盛赞的也不一定就是先来者。 樊成云在国际上走动颇多,深懂文化与文化之间的交流与影响。 无论是中华文化,还是西方文化,都在无可避免的互促互进,潜移默化。 听众喜欢载宁学派的日本古曲,也喜欢中国古琴的名曲,到了真正的舞台,再去控诉谁偷谁抢谁篡改,到了最后却失去了音乐诞生的缘由。 樊成云叹息一声,说道:我一直期望的,不是打倒什么载宁学派,也不是禁止他们弹奏载宁四曲,而是真正演奏出遗音雅社的《汉乐府》,告诉日本人,告诉这世界 宁明志不过是邯郸学步、东施效颦,可笑至极。 钟应眼睛泛光,从师父期望之中,见到了广阔的未来。 他说:这也是我的期望。而且,我们很快就能实现这样的期望! 文无第一的交流,更应该将独属于中华的乐曲推广出去,遗音雅社重登舞台,就是他们宏伟目标的初始。 樊成云笑着看他的徒弟,伸出手拍了拍钟应的肩膀。 《挽柩歌》编排得怎么样? 秋哥打算加入定音鼓,让《挽柩歌》更为气势恢宏,我们会从编钟开始前奏,这首丧曲比任何时候都要高亢。 他快乐的阐述着自己和厉劲秋商量的一切。 一首并不哀伤,满怀晚辈们向长辈诉说现今安宁幸福的乐曲,尽是他们对遗音雅社故人的祝福。 樊成云安静的听。 听完了那首承载诸多愿望的《挽柩歌》设想,他终于勾起嘴角,慈祥的说:小应,你跟我来。 钟应随着樊成云,穿过樊林简约的长廊,走进了他极少来到的库房。 里面有着琴行经营的账本,爷爷斫琴选材的收支,像一间放满了保险柜的财务室,只有絮姐和师父偶尔会来。 此时,樊成云却走到了最里面的保险柜,熟练的输入密码指纹,打开了厚重的保险门。 他拿出了厚厚一叠,整理得整整齐齐的信件,一份一份逐日逐月,摆放在钟应面前。 钟应愣在那里,见到了熟悉的字迹。 那是爷爷惯用的钢笔,笔锋洒脱的写着致小应,显然都是写给他的信。 然而,他从未听说,也从未见过。 更不知道这厚厚一叠里,到底是爷爷什么时候写成的。 望归他心思重,考虑周全,不管是自己斫琴的经验,还是认识的那些熟人喜好,都仔仔细细的写进了册子里,留给了我们。 樊成云说的册子,钟应清楚。 他就是靠着那些手册,一点一点学习斫琴,了解古琴、琵琶、二胡不同的材质构造,学会了一门名为林望归的乐器研究制作技巧。 师父也是依靠那些手册,维系着一起寻找乐器的朋友们的关系,找到了一些林望归才知道的友好人士,携手商议寻物事宜。 可樊成云想说的并不是那些。 他拿起最面上那封信,小心抽出信纸,惆怅的感慨。 但是望归,有时候也会偏激、固执,就像这些信一样,他日日月月写给你,我却始终不想给你看。 那是用信纸写出的一篇一篇叮嘱,更是林望归收养钟应之后,针对钟应未来的安排与要求。 樊成云在林望归逝世后,整理遗物,才发现这一些封好了的密件。 只可惜,他不是林望归期待的那种保持距离、尊重仪式感的人。 樊成云见到这些致小应的密件,想也不想就拆了开,仔细端详这老头子临终前想对孙儿说些什么。 不看不知道,看完他才明白,林望归为什么会收养钟应。 为什么偏偏不告诉他。 樊成云将手中看过无数次的信,递给了钟应。 他说:我第一天见你,就知道你天赋卓然,是弹琴学琴的好苗子。可你那么小,那么可爱,我不愿意你像望归一样,过得凄苦卑微,只愿你开开心心快快乐乐。哪怕彻底的忘记遗音雅社,忘记望归托付给你的责任,我也不许望归怪你。 说起陈年旧事,樊成云就止不住的感慨叹息。 倏尔,他勾起一丝笑。 但是,你一曲《华歌》倒是让我震惊了。 那首由钟应谱写,九岁登台演奏的铿锵乐曲,有着华夏大地五千年刀光剑影的不屈。 樊成云听进心里,竟觉得自己若不能拼尽全力,替钟应寻回遗音雅社的乐器,就是辜负了这孩子一腔与生俱来的赤诚。 于是,他教钟应古琴,找名家教导钟应琵琶、二胡、编钟,为未来此时的相聚,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不是因为挚友的遗愿和执着,更不是因为他作为沈家人的义务。 而是钟应的愿望刻入灵魂,写进了《华歌》,声声奏响了银色琴弦,谁也无法动摇。 薄薄的纸页,写着一封旧信。 樊成云视线慈祥,叮嘱道:慢慢看吧,都是望归留给你的心里话。 不过,我希望你不要怪他,他是一个固执的老家伙 他说着,笑容着有丝凄凉,我从来没有像他期待那样去教导你,但是,你仍旧成为了他所期待的模样。 樊成云留下了一桌的信,施施然离开这间房,回去了他与挚友的琴馆。 钟应的困惑涌上心头,又在见到爷爷亲笔字句时,理解了师父那句你不要怪他。 洒脱的字,有些潦草,白纸黑字清晰写道 小应: 爷爷的开场直白简洁,你生来只为了一件事,也只需要记住一件事。 你得找回遗音雅社的乐器,找回遗落在世界各处的声音。 第82章 爷爷的信件语气严肃, 也许是文字过于言简意赅的原因,钟应看着看着,挺直了身板, 像是当面接受着长辈的教诲。 记忆之中的爷爷, 早就变得模糊不清。 钟应偶尔能够想起, 初次见到师父的片段、爷爷和他讲述遗音雅社《汉乐府》的片段,更多的事情,他确实回忆不起来了。 但是,他可以肯定, 信中的爷爷与师父告诉他的温柔慈祥, 截然不同。 在信中,爷爷威严肃穆, 发号施令, 要求钟应必须做很多事情 意大利的哈里森.贝卢, 藏着十弦雅韵,我与他打了多年交道, 我说的事情,你必当小心注意。 美国的贺缘声,冥顽不灵,只听清泠湖学院柏辉声的劝告, 若是你去,一定要与柏辉声同行。 日本的载宁闻志,即是宁明志,他脾气蛮横怪异,但毕竟是我们宁家祖辈,遇见他记得尊之敬之,除了沈聆勿提及旁人, 他才能信之。 一个一个与乐器相关的人,都写在了信纸上。 林望归的语气,如同交代工作,一列列详尽无遗。 钟应一边看,一边感慨。 他能感受到这摞信件里沉甸甸的信任、嘱托,也许爷爷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才会把一切一切想对他说的事情,说得清清楚楚。 他看了很久,从意大利的贝卢,看到日本的宁明志。 终于懂得了师父的叹息。 爷爷生前的一腔执着,尽付遗音雅社的乐器,哪怕当时的自己年仅八岁,在他眼里也是一位必须接过他重任的继承人。 厚厚的书信,看起来多,翻阅起来少。 钟应读到最后几封,见到的是爷爷的长吁短叹。 他伤心琵琶与楚书铭夫妇失去踪影,也伤心希声编钟至今未能找齐。 失散在世界各处的乐器,与那些失散的文物一般,数之不尽,寻之不回。 而他,作为一个势单力薄的追寻者,作为众多奔走海外期盼乐器归国的践行者,能做的太少太少。 小应。他喊,钟,是一个好姓氏。它既代表着我们千古音律自编钟而始,也代表着终于、终究、终能达成的愿望。 曾侯乙编钟出土那年,我急切的想去观摩,终是在友人帮助之下,学得了一星半点儿的编钟知识,着手于仿制遗音雅社的希声。 爷爷字字句句,都在讲述着他仿制希声编钟的折磨。 卸下了沉重的任务,仔细讲述一套编钟诞生的爷爷,渐渐有了钟应记忆里的温柔慈祥与制作乐器的天赋。 那是师父告诉他的。 说爷爷能够凭空仿制编钟,也能够凭空复制筑琴。 时至今日,钟应对那些凭空总算有了一丝丝感悟。 希声的一切,是爷爷托人学的曾侯乙,筑琴的一切,是爷爷年年都去载宁宅。 师父的轻描淡写,化作了信纸上字字沉重回溯,更令钟应觉得肩膀责任重大。 他不知道,如果小时候的自己,收到这样的信件,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但他庆幸,即使自己不知道,他仍旧成为了爷爷期待的人。 他见到爷爷快乐的描述编钟的形制,描述编钟的音色。 也见到爷爷邀请了柏辉声,让这位冯元庆先生的徒孙,亲自敲响古老的《猛虎行》。 然而,那一次试音,虽然得到了柏辉声的盛赞,爷爷却坐在琴馆,盯着仿制编钟青铜色的钟体出神。 他写 到那时我更清楚的意识到,仿制品、复制品再精妙,也不过是一堆假货!它们身上无法寄托遗音雅社故人们的期望,更无法回应他们灵魂的呼声。 也是那时,他决定要有人继承一切的一切。 在他与世长辞之后,完成未尽的事业。 最初,爷爷的期望,落在自己的女儿身上。 那位名为林念琴的小姑娘,聪明伶俐,天赋绝佳。爷爷倾尽所有,请了名师教导,她融会贯通,琴声清扬,必成大器。 可惜,林念琴十岁那年突逢车祸,爷爷知道的时候,女儿已经合上了眼,再也不能唤他一声爸爸。 分卷(95) 爷爷圆满的家庭妻离子亡,又是孤身一人,住在阴暗狭窄的瓦房。 继而遇见樊成云,收下宁雪絮,住进了樊林。 最后,爷爷悄悄收养了钟应。 他是宁家远房亲戚的孩子。 一场灾难,钟家只剩下了钟应这个托管在幼儿园里的小朋友。 爷爷并未在信中说,他原本的名字。 但是,爷爷说:当我见到你的姓氏是钟,我便知道了这是冥冥之中的命运。 小应,我将你取名为钟应,是终于回应了故人们呼声、终于奏响的五音十二律应钟。 人世纷乱,勿失勿忘,若我走了,他们便只有你了。 钟应回忆起爷爷的语气,终是泪如雨下。 他知道他们是谁,也知道他们早已经死去。 可是,在这纷乱繁杂的万千世界,始终有人惦记着他们的魂魄是否安宁,惦记着他们的乐器能否归乡。 钟应懂得爷爷的一切固执。 他不仅将宁明志的过错,当成了宁家的罪孽,想要努力去弥补。 更是将遗音雅社的故人,当做了至亲挚友,要活着为他们完成无法实现的遗愿。 钟应不可能责怪爷爷将如此重任,交托给了当年年仅八岁的他。 因为他记得自己谱写《华歌》的初衷,为的正是这片土地之上,这片天空之下,经久不息的亡魂。 那是他从小在汉乐府诗篇读到的不屈,更是爷爷一点一点讲述的遗音雅社。 宽阔广博的华夏大地,诞生过无数有名无名的英雄。 他们以刀剑卫山河,以鲜血铸长城。 哪怕膝盖弯折倒下,至死都挺立着铮铮脊梁。 八岁谱曲,九岁登台,钟应弹奏的是爷爷转述的永不屈服。 如今十年过去,钟应再弹,仍是同样的坚毅,却带着更深沉的歌咏。 钟应收起厚厚一叠信件,擦干了眼泪。 他能为爷爷做的,就是让遗音雅社的曲谱重现于世,告慰逝去多年的故人。 一场重奏遗音雅社谱写的《千年乐府》的音乐会,并未公开售票宣传,依然在网上掀起了一阵讨论热潮。 因为这场音乐会,将在清泠湖学院举办,由诸多民乐、西洋乐音乐大家演奏,同时邀请了无数名声在外的音乐家聆听。 年轻的学生们充满好奇,经常在紧闭的礼堂外徘徊。 那些悄悄录下来的视频、悄悄拍下来的照片,不断的流传在网上,勾起了更多人的好奇与震惊。 他们没有听过劣质手机收音之后,还能如此震撼的乐曲。 他们没有见过十根弦的古琴与十三根弦的筑琴,更不用说那一套摆放在舞台上,色泽厚重的编钟。 于是,一场尚未举办的音乐会,因为他们独特的乐器引发了轩然大波。 清泠湖博物馆最新举办的遗音雅社专题,成为了不少人喟叹这场音乐会的源头。 一间收藏着唐代乐器、研究汉乐府的乐社。 四位面对侵略者不肯屈服,义演募捐还遭到背叛的音乐家。 一段传奇的经历,五件历经艰难终于归国的流失古乐器,足够网络上善良的陌生人,眼眶通红,热泪盈眶。 无数人只知道文物归国,却不知道这文物流失背后的辛酸与寻回它们的不易。 现在,他们知道了。 知道了历史尘埃掩盖背后,一群品格高洁的音乐家,一群坚定执着的寻找者,还有无耻卑鄙的侵略者与汉奸。 也知道了,这场音乐会将由《挽柩歌》作为开场。 议论的人不计其数,但为这首送葬曲解释的人也数不胜数。 一曲《挽柩歌》,追思的是抗战牺牲的保卫者、遗音雅社逝去的故人,还有古至今在这片土地上盘旋不去的灵魂。 外界纷纷扰扰,夸赞质疑,并不会影响音乐家们登台的步伐。 当清泠湖学院礼堂灯光黯淡,樊成云就坐在观众席,远远眺望着自己看着长大的徒弟。 年轻人的冲动稚嫩,隐藏在温柔俊朗的外貌之下。 不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大约满腹仇恨、怨天怨地,还不会好好弹琴。 樊成云这样想着,视线落在了旁边的空座。 那儿端正摆放着一张彩色遗像,林望归温柔平静的眉眼,微微笑着凝视着舞台。 樊成云看他这样,不禁想起他和林望归说的第一句话 你们姓宁的没一个好东西! 他心胸狭隘,将宁明志的过错迁怒到林望归身上。 然而,林望归并不认识他,只是一笑。 这人就像樊成云记得的脾气,总是以德报怨,以笑意对待惨淡的命运。 好像永远不会难过,永远不会弯曲脊梁。 唯一吓到了樊成云的那天,是林望归失声痛哭。 他从未见过这个男人,哭得如此脆弱伤感,眼泪胡乱的流淌,低声哀嚎道:念琴不在了。 念琴是谁?樊成云知道他妻子和他离婚,以为他在为了妻子离家伤心。 却没想到,林望归痛彻心扉的回答道:我的女儿,林念琴。 那时候,悲伤过度的林望归,似乎没有了平时面具一般的冷静克制。 即使身边的樊成云一直恨他。 林望归也不管身边的人是谁,失魂落魄的道:念琴是一个很有天赋的孩子,她是我的希望。 樊成云应该放声大笑,认定这是宁家人的报应。 可是,他见林望归如此痛苦,不咸不淡的安慰了一句,你还会有孩子的,节哀顺变。 不,你不懂。 林望归的声音低哑,抓住樊成云的手臂,仿佛在控诉天道不公,她能替沈先生拿回筑琴,她本该可以的。 从那一天起,樊成云了解了一个执着的疯子。 他从小培养女儿林念琴,为了寻找筑琴而生。 因为,他认为只要给宁明志弹琴,就能拿回筑琴,只为了、只为了把琴还给沈先生! 樊成云被这样的事实,震得脑袋昏聩。 他是沈聆的子孙,曾祖母去世之前,时常叨念,沈家的十弦琴、沈家的筑琴,还有遗音雅社故人们的乐器,他也不以为意。 然而,一个宁家的后人,悄悄藏了这样可怕的愿望,还放弃了宁这个能够获得载宁闻志庇佑的姓氏。 只为了找回那些乐器。 林望归的偏执,林望归的疯狂,还有他的温柔冷静,通通隐忍蛰伏在那副病弱的躯壳之中。 樊成云清楚林望归会做什么,所以,他不希望任何孩子变成林望归计划那样。 去讨好一个汉奸,去讨好一个偷盗者,只为了那些乐器。 于是,他阻止林望归培养宁雪絮,他阻止林望归去收别的徒弟。 过了几年,林望归像是真的懂得了自己的疯狂,不再将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 樊成云却到他死了才知道,这人还悄悄收养了钟应! 舞台下的樊成云勾起嘴角。 他高兴钟应没有变成林望归期望的那样,又高兴钟应依然成长为了林望归的期望。 曾经小小的孩子,一眨眼,就成为了长身玉立的青年。 他穿着月白长衫,不像林望归、不像樊成云,优雅从容的坐于十弦琴前,勾起清泠的冰弦,竟有几分像黑白照片上的人。 编钟轻响,一首《挽柩歌》,揭开了汉唐盛世的帷幕。 古琴、琵琶、二胡、编钟,在大提琴、定音鼓、小提琴的协奏之下,奏响的是这片大地骨血昭昭的低吟浅唱。 有人起歌,有人能和。 那一声声旋律回荡于礼堂,传入听众耳畔,尽是千年不变的乐府,与承载相同爱恨别离的乐曲。 他们颤动的丝弦,是汉朝幽魂,是唐代遗音,更是民国盘旋至今的哀思。 悲伤,又充满希望。 如血液一般点点浸染脚下土壤,让音律伴随着中华从衰落到盛世,从腐朽到光明。 樊成云听到了乌鸦低诉,见到了木兰从军,眺望着山林猛虎雀鸟,伸手就能接住滴落的朝露。 那些古时候传下来的弦音,却像是一条大河波浪宽,又像是五星红旗迎风飘扬,只要有人弹拨起最初的音符,就会有千千万万的陌生人,熟练的奏响后续的声音,重新唤醒历史长河之中遗落的辉光。 最终,辉光汇聚成一颗星辰,遥遥悬于夜空,亮如景星,照耀整个中华大地。 你听到了吗?望归。 樊成云热泪盈眶,不禁询问身旁的挚友,这就是你一直盼望归来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完结,没有番外,因为它很完整,直至结束都保持着我最初构思的模样。 故事从遗音雅社乐器的流失开始,到遗音雅社乐器的重聚结束;从沈聆的知音开始,到沈聆的知音结束;从苦苦寻觅数十年的宁学文开始,到实现遗愿听见遗音的林望归结束;从钟应的演奏开始,到钟应的演奏结束。 它是我有史以来写过最满意的故事,所以非常感谢大家,谢谢你们喜欢这个我喜欢的故事。 能有你们听到它微弱的声音,是我的荣幸。